駱新泉,丁 云
(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徐州,221008)
宋代女子絕命詩詞分類解讀
駱新泉,丁 云
(徐州工程學院人文學院,江蘇徐州,221008)
宋代女子經(jīng)歷金、元南侵兩次民族大災難,或掙扎于死亡的邊緣,或周折于勁敵的欺侮,或深陷于國破家亡的悲憤;宋代女子因摯情真愛或守節(jié)而陷入愛情煉獄,或兩情相悅而勞燕分飛,或遭夫遺棄而自絕于世,或一朝別過而天人永隔。面對生存窘境,她們在生命的最后關頭寫下感人肺腑的絕命詩詞,其深厚的思想蘊藉,成為宋代女性文學中的一朵奇葩。
宋代女子;絕命詩詞;血淚文學
宋代女性作家中雖有少數(shù)幸福美滿、享受榮華富貴的魏夫人、吳丞相妻之輩,但更有遭遇不幸、命運多舛之人,她們或踟躕于慘絕人寰的“靖康之難”,或涅槃于元蒙軍隊的蹂躪凌辱,或掙扎于封建綱常的夫權壓迫,或束縛于堅貞守節(jié)的道德枷鎖。她們在鐵騎橫刀的異族將士面前、在冷酷無情的程朱理學之下、在痛失丈夫的身心俱裂之時、在不得真愛的情感煎熬之中無力抗爭,萬不得已,只能以身體逃亡之方式以求得精神逃亡之目的,并籍此維護家國尊嚴與人格體面,守住貞節(jié)與真愛。她們在遭受身心雙重煎熬中將內心的種種難言之苦訴諸筆端,創(chuàng)作出悲憤交織、情感熾烈的血淚文學——絕命詩詞。雖然這樣的作品存留下來的極少,但我們亦可從中感受她們臨終時的壯懷激烈與肝膽摧裂。
從作品主旨與創(chuàng)作背景分析,可將宋代女子絕命詩詞歸為四類。
宋朝統(tǒng)治者一直遵循“守內虛外”的政策,導致國家武力積弱的局面,面對金、元戰(zhàn)爭的屢屢失利,只是一味地求和送禮、割地納貢,以求暫時的茍延殘喘。而伴隨北宋與南宋的相繼戰(zhàn)敗,宋代女子上至后妃,下至民女,在異族將士的凌辱面前,要么被處死刑,要么忍辱含垢,其中大義凜然者則以絕命拒辱、以舍生守節(jié)。其中少數(shù)能文者則在赴死前以賦詩填詞來抒發(fā)內心的家國情懷與愛恨情仇,這些充滿愛國激情的絕命詩詞,為中華女子文學留下了極為難得的光輝燦爛的一筆。
屢遭金將羞辱投水而死之朱后《怨歌》二首:
幼寶貴兮厭綺羅裳,長入宮兮奉尊王。今委頓兮流落他鄉(xiāng),嗟造物兮速死為強。
昔居天上兮珠宮貝闕,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
此二詩噴發(fā)出朱后對入侵者滿腔的憤慨和罹難于這場民族災難的無可奈何,血淚交織,感天動地。1126年金兵攻陷東京 (今河南開封),大肆屠城,奸淫婦女,勒索搜刮,次年四月,押解微、欽二帝北去,結束了北宋王朝的統(tǒng)治,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靖康之變”。當時隨二帝北遷的妻妾及宗室女性在押解途中遭遇尤為悲慘,她們除了要忍饑挨餓、風餐露宿外,還要克服身體的特殊情況(懷孕或月經(jīng)),更要面對隨時都會遭到的騷擾和侮辱。“在北上途中,刑朱二妃、二帝姬就因墜馬而損胎;徽宗妃嬪曹才人如廁時,被金兵乘機奸污……至于普通宮女,其命運更加悲慘。當?shù)诌_相州(今河南安陽)時,適逢大雨不斷,車皆滲漏,宮女到金兵帳中避雨時又被金兵奸淫,死者甚多”。[1]欽宗后朱后就是這場民族災難的犧牲品之一。朱后被押途中之遭遇及死亡日期在《靖康稗史》中有詳細記載:“天會五年(1127)四月朔,王弟寶山大王(名斜保)押朱后(少帝妻)、朱慎妃(少帝妾)、公主(少帝女)、珠珠帝姬(王弟俘為妾)至寺合隊。”[2]177“十一午,抵真定,入城,館于帥府。二王令萬騎先馳,助功中山,觀動靜。千戶紹合宴款二王。以朱妃、朱慎妃工吟詠,使唱新歌。強之再,朱妃作歌云:‘昔居天上兮,珠宮玉闕,今居草莽兮,青衫淚濕。屈身辱志兮,恨難雪,歸泉下兮,愁絕。’朱慎妃和歌云:‘幼富貴兮綺羅裳,長入宮兮侍當陽。今委頓兮異鄉(xiāng),命不辰兮志不強?!宰鞫怀薄#?]179“(天會六年八月)二十四日,虜主以二帝見祖廟……帝后以下皆胡跪……宣詔四赦,二帝受爵服出,與諸王坐候殿外小幄。后妃等入宮,賜浴有頃,宣鄭、朱二后歸第。已,易胡服出,婦女千人賜禁近,猶肉袒。韋、刑二后以下三百人留洗衣院。朱后歸第自縊,蘇,乃投水薨”。[2]209需要說明的是,洗衣院又名浣衣院,并不主浣衣之事,實乃軍妓營?!睹略姎w》對朱后被押途中的相關細節(jié)有更為具體的記載:“朱氏,宋欽宗后也。與徽宗鄭太后為契丹所虜,起送燕京。時有番官澤利者,押發(fā)。澤利與信安知縣飲酒,令后唱歌勸酒,后以不能對。怒曰:‘四人性命在我掌中,安得如是?’后不得已,不勝涕泣,乃持杯作歌,歌畢上酒。澤利笑曰:‘詞最好,可更唱一歌勸知縣?!笤俑?,悲哀不止。利拽后衣曰:‘坐此同飲?!笈?,欲手格之,力不及,為利所擊,知縣勸止。知縣復持杯請后曰:‘勸將軍酒?!笤唬骸荒芤樱∥抑凰勒?,有太后在也,我豈畏死耶?愿將軍殺我!’欲自投井,左右救止之。后卒于燕,年二十歲?!雹伲鳎╃娦瘦?名媛詩歸(影印本)[M].918.由以上資料可知,朱后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多次求死不得,其遭遇實乃令人喟嘆。《歷朝名媛詩詞》評曰:“《怨歌》二首,前一首淚痕點滴,后一首哭聲欲絕也,‘事何可說’、’恨何可說’,八字千古為之酸鼻。”②(清)陸昶輯.歷朝名媛詩詞(紅樹樓藏版,乾隆癸已新鐫.卷九)[M].
為元軍所逼投池而死之民女徐君寶妻《滿庭芳》:
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一旦刀兵齊舉,旌旗擁、百萬貔貅。長驅入,歌樓舞榭,風卷落花愁。清平三百載,典章文物,掃地俱休。幸此身未北,猶客南州。破鑒徐郎何在?空惆悵、相見無由。從今后,斷魂千里,夜夜岳陽樓。
《南村輟耕錄》載:“岳州徐君寶妻某氏,亦同時被虜來杭,居韓蘄王府。自岳至杭,相去數(shù)千里,其主者數(shù)欲犯之,而終以巧計脫。蓋某氏有令姿,主者弗忍殺之也。一日,主者怒甚,將即強焉。因告曰:‘俟妾祭謝先夫,然后為君婦不遲也。君奚用怒哉?’主者喜諾,即嚴妝焚香,再拜默祝,南向飲泣,題《滿庭芳》詞一闋于壁上,已,投大池中以死?!保?]這位以身殉節(jié)的勇毅女子,在題壁絕命詞中表達的不僅是思念和哀悼亡夫的沉痛,更多的是對故國淪亡的抱憾?!案铇俏栝?,風卷落花愁”句表達了詞人對國破家亡之恨和自身被擄之辱的無限悲慨之情。詞中將祖國和個人的雙重悲劇融匯,意蘊高遠。
為元將所迫投崖而死之臨海民婦王氏《題清風嶺》:
君王無道妾當災,棄女拋男逐馬來。夫面不知何日見,此身料得幾時回?兩行清淚偷頻滴,一片愁眉鎖未開?;厥坠噬娇礉u遠,存亡兩字實哀哉。
《宋詩紀事》載:“至元十三年(1276),丞相伯顏平宋,以偏師徇臺。臺之臨海民婦王氏者,美姿容,被掠。千夫長殺其舅姑與夫,而欲私之,婦誓死不可。自念且被污,因陽曰:‘能俾我為舅姑與夫服期月,乃可事主君?!Х蛞娖洳浑y于死,從所請,仍使俘婦雜守之。師還,挈行至嵊,過清風嶺,婦仰天竊嘆曰:‘吾知所以死矣!’即嚙拇指出血,寫口占詩于崖石上,寫畢,投崖下以死?!保?]2110-2111王氏嚙指出血書于崖石的這首絕命詩,是其痛哭家山,以死殉夫的錚錚誓言。身處絕境中的王氏,自知不能幸免于這場災難,投崖前寫下此詩,不僅因“夫面不知何日見”的一己之痛,也不僅因元兵的“逐馬來”,更將批判矛頭直指南宋君王,是君王的無道才導致百姓的災難,釀成“妾當災”的悲劇。但家國之愛的理念未變,正因故山漸遠,故國不再,最終投崖自盡,給后人留下一頁“實哀哉”的悲慘歷史。
宋代女子除了罹難于異族戰(zhàn)亂外,還有一部分蹈死于封建禮教和貞潔觀念。從仁宗朝始,理學漸熾,對女子思想的鉗制也愈演愈烈,這注定了宋代女子中的一部分人要以殉情來控訴理學的不近人情,或以赴死來維護自己的純真愛情。即便有個別勇于逆潮流而動者,皆要承受巨大的輿論壓力。如李清照在丈夫趙明誠去世后再醮張汝舟,實屬上當受騙。張汝舟以花言巧語騙取李清照的信任,實則覬覦李清照手中的古器書畫,在不能得手的情況下,惱羞成怒,常以拳腳相加,甚至有將李清照虐待致死的意圖。對此悲慘經(jīng)歷,李清照在《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中是這樣自述的:“身既懷臭(沾有狐臭之氣,喻指被張汝舟所玷污。筆者注)之可嫌,惟求脫去;彼素抱璧之將往,決欲殺之。遂肆侵凌,日加毆擊,可念劉伶之肋,難勝石勒之拳?!保?]233“劉凌之肋”與“石勒之拳”皆系用典,兩典合用,俱言備受張汝舟的虐待。對此,李清照痛心疾首地自責是“信彼如簧之說,惑茲似錦之言”,[5]233“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5]234即便如此,還是不能取得時人和后人的諒解?!侗屉u漫志》評曰“趙死,再嫁某氏,訟而離之,晚節(jié)流蕩無歸”。③(宋)王灼.碧雞漫志(知不足齋本)[M].《苕溪漁隱叢話》云:“易安再適張汝舟,未幾反目。有啟事與綦處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傳者無不笑之?!保?]《宋詩紀事》云其“晚節(jié)不終”,[4]2095在這種理學觀念支配下,宋代女子的艱難處境就可想而知了。
所謂貞潔觀念主要有兩種:一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女子一旦嫁入夫家,不論夫婿人品是好是壞,也不管夫家遭遇何種變故,妻子都得順應天命,從一而終。如鄱陽婦人,既善女工,亦事詩禮,不幸所適非偶,又遭夫斃湖中之厄運,按理說可以再醮,但她卻深陷于理學樊籬而不自覺,慨嘆道:“吁!臣不事二主,女不事二夫,其奈何哉!”[4]2113-2114又如開封朱氏,“朱氏,開封民婦也。家貧,賣巾屨簪珥以給其夫。夫日與俠少飲博,不以家為事,犯法徙武昌。父母欲奪而嫁之,朱曰:‘何迫我如是耶?’其夫將行,一夕自經(jīng)死,且曰:‘及吾夫未去,使知我不為不義屈也?!保?]二是被丈夫拋棄(不管出于何種原因)后以死殉夫。在守貞絕命詩詞中,殉情守節(jié)的女子或傾吐纏綿悱惻的悲痛之情,或表露夫妻離散的凄苦之思,或哀訴失戀被棄的難言之苦。
[1] 游彪.靖康之變:北宋衰亡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7:196.
[2] 確耐庵.靖康稗史箋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8.
[3] 陶宗儀.南村輟耕錄[M].王雪玲,校點.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39.
[4] 厲鶚.宋詩紀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 徐北文.李清照全集評注[M].濟南:濟南出版社,1990.
[6] 胡仔纂集.苕溪漁隱叢話前集[M].廖德明,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416-417.
[7] 許嘉璐主編,倪其心分史主編.二十四史全譯·宋史[M].上海:世紀出版集團,漢語大詞典出版社,2004:9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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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度徐州工程學院科研培育項目“宋代夫妻(妾)詞研究”(XKY2010306)
駱新泉(1959-),男,本科,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