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桂婷
(東華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江西南昌 330013)
在人類歷史上,最可怕的災難除了戰(zhàn)爭之外,大概就是瘟疫的暴發(fā)。瘟疫即烈性傳染病。公元前430年,一場始于非洲、傳播于波斯的瘟疫到達希臘,使雅典軍隊20%的士兵死亡,迅速扭轉(zhuǎn)了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局勢,撲滅了雅典的帝國野心的火焰,這場瘟疫在希臘徘徊了4年,奪走了1/4希臘城邦人的生命[1];公元165—180年,羅馬帝國發(fā)生的黑死病導致了1/3的人口死亡;公元1347-1351年,中世紀的西歐蔓延黑死病,許多地方銳減了1/3到1/2的人口;14世紀歐洲殖民主義者把傳染病帶到美洲,掃掉了美洲土著95%的人口……難怪有研究者說:“疾病或傳染病大流行伴隨著人類文明進程而來,并對人類文明產(chǎn)生深刻和全面的影響,它往往比戰(zhàn)爭、革命、暴動來得更要劇烈。因為它直接打擊了文明的核心和所有生產(chǎn)力要素中最根本的——人類本身,打擊了他們的身體,打擊了他們的心靈?!保?]考察世界疾病史與世界文學史的軌跡,它們之間至少有兩次糾纏不清但又意義深遠的交會,一次是14世紀黑死病的暴發(fā)與文藝復興的發(fā)生,一次是18世紀末至19世紀中葉結核病的流行與浪漫主義的聯(lián)想。
文藝復興運動發(fā)源于14世紀中葉的意大利,這已是被廣為接受的觀點。而眾所周知,在意大利14世紀中葉正是瘟疫瘋狂肆虐的恐怖時期。首先是在誕生了人文主義先驅(qū)的偉大詩人但丁與彼特拉克的佛羅倫薩,瘟疫“從1340年開始,平均每十年一次,不斷地光顧這個城市”[3],最為可怕的還是1348年的黑死病大暴發(fā)。黑死病即鼠疫,是一種烈性傳染病,死亡率極高,患者多因心力衰竭而于2至3天內(nèi)死亡,死后皮膚常呈黑紫色,故有“黑死病”之稱。黑死病是極為恐怖的殺手,僅1348年佛羅倫薩就因此死去了10萬人,并在此后不到一百年的時間里,黑死病又七次襲擊這座城市[3]。
意大利學者桑德拉·蘇阿托妮曾指出:“文藝復興始于佛羅倫薩,十年后才擴展到意大利其它地區(qū)和歐洲各國。”[4]而黑死病的大暴發(fā)也正是從佛羅倫薩開始再向周邊蔓延的,只是它的傳播速度要遠遠快于文藝復興的擴展速度。1348年后,黑死病很快橫掃了整個意大利,并迅速蔓延至英國、法國乃至席卷了整個歐洲大陸,最后甚至到達了印度和中國。14世紀中葉黑死病在歐洲的瘋狂肆虐對人類的打擊是難以想象的,僅從死亡人數(shù)來看,這場瘟疫也堪稱是一場滅頂之災。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黑死病大暴發(fā)也促進了中世紀神學體系的土崩瓦解。在這場突如其臨的災難中,教會的無能暴露無遺,平時道貌岸然的牧師等神職人員,在災難中爭先恐后地逃走,不肯為死于瘟疫者進行臨終洗禮,而大批神父染病死亡的事實,也動搖了“瘟疫是上帝對罪人的懲罰”這一基本信條[5]。黑死病橫掃一切的恐怖事實,讓人們意識到宗教神學的虛偽性和欺騙性。與此同時,面對死亡的逼迫,人們恐懼、焦慮、驚惶,而又無計可施,生命變得如此短暫和不測,真可謂是朝不保夕。在這種情形下,及時行樂的思想恐怕就成了大部分尚且活著的人的生存信念。另一方面,“死亡使人口銳減,使人類受到一次人類可能滅絕的現(xiàn)實警告”,為了保證種族的繁衍,追求飲食和性愛的享受,“以實現(xiàn)生命機體的強壯、后代的增殖和人類社會內(nèi)在的和諧興旺與完善的恢復”則成為社會新觀念[6],而這些觀念都是與中世紀的禁欲主義相悖的。
正是在黑死病造成的巨大的死亡威脅面前,“人”的意識蘇醒了。被尊為人文主義運動開山之作的《十日談》創(chuàng)作于1349年至1353年間,作者薄伽丘開篇即描寫了1348年黑死病在佛羅倫薩猖狂肆虐所造成的“死亡狼藉、十室九空”的悲慘情景,在這種情形之下,人們產(chǎn)生了兩種思想:一種是與世隔絕、深居簡出,有節(jié)制地生活,以求沒災沒病;一種是盡量滿足自己的欲望,日以繼夜地狂歡,縱情享受自己的生命。小說中的三男七女對這兩種生活方式都極為不滿,為躲避疾病而結伴出城,蟄居鄉(xiāng)間,為消磨午后的炎熱時光,他們約定每人每天講一個故事。十人十天共講了一百個故事,這些故事大多表現(xiàn)出追求現(xiàn)世幸福和情欲享樂的精神傾向,這在現(xiàn)在看來,似乎沒有什么新意,但在黑暗的中世紀卻是對神性要求的一次徹底反叛。
薄伽丘的好友、人文主義運動的先驅(qū)彼特拉克曾這樣宣布:“我不想變成上帝,或者居住在永恒中,或者把天地抱在懷里。屬于人的那種光榮對我就夠了。這是我所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保?]但詩人深刻體驗到的恐怕還是凡人的痛苦。1348年的黑死病奪走了其戀人勞拉的生命,彼特拉克驚聞噩耗,悲痛欲絕,為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深深的傷痛,寫下了不少紀念勞拉的詩歌。有論者說,彼特拉克的抒情詩,“第一次將世俗生活中的痛苦和歡樂從萬物之主套在人們頭上的枷鎖中解脫出來;在意大利的詩歌創(chuàng)作史上,愛情還是第一回被描繪成現(xiàn)實生活中有血有肉的感情”[8]。彼特拉克不僅是用文字寫下了凡人的情感痛苦,也寫下了凡人的恐懼和疑惑。彼特拉克的弟弟是意大利蒙紐斯修道院的35個修士中唯一的瘟疫幸存者,他在給弟弟的信中這樣寫道:沒有天庭的閃電,或是地獄的烈火,沒有戰(zhàn)爭或者任何可見的殺戮。但人們在迅速的死亡。有誰曾經(jīng)見過或聽過這么可怕的事情嗎,在任何一部史書中,你曾經(jīng)讀到過這樣的記載嗎?人們四散逃竄,拋下自己的家園,到處是被遺棄的城市,已經(jīng)沒有國家的概念,而到處都蔓延著一種恐懼、孤獨和絕望。是啊,人們還可以高唱祝你幸福,但是我想只有那些沒有經(jīng)歷過我們?nèi)缃袼姷倪@種凄慘的狀況(的)人才會說出這種祝福,而我們后世的子孫們才可能以童話般的語言來敘述我們曾經(jīng)歷過的一切。啊,是的,我們也許確實應接受這樣的懲罰,也許這種懲罰還應該更為可怕,但是難道我們的祖先就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懲罰嗎?但愿我們的后代不會被贈予同樣的命運[9]……
在不可控制的災難面前,在不能遏止的恐懼和悲傷之中,彼特拉克開始懷疑“高唱祝你幸?!钡膶嵸|(zhì)意義,開始懷疑“懲罰”的合理性,這實際上就是對上帝的懷疑,對曾經(jīng)的信仰的懷疑。
在瘟疫所到之處,人的生命顯得是那樣的匆忙和脆弱,在對神性的頂禮膜拜的信仰轟然倒塌之后,人們開始呼喚人類自身的力量,而對人的力量的追求和頌揚也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藝術所著重表現(xiàn)的主題之一。如法國人文主義作家拉伯雷創(chuàng)作的《巨人傳》。在拉伯雷筆下,人可以通過接受教育、不斷學習而成為文武雙全的巨人,巨人是比神更具有力量的,在象征著教會的權力和威嚴的巴黎圣母院,高康大的一泡尿居然淹死了26萬教徒。同時,人也是自由、平等的,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毒奕藗鳌分幸残麚P了享樂主義。在拉伯雷看來,人生苦短,人應在有生之年盡情享樂,小說著力渲染的享樂之一就是大吃大喝的“盛宴”。高康大一出生就充滿著強烈的吃喝欲望,他喊著要“喝呀,喝呀,喝呀”,他的胃口大得驚人,小說的最后,龐大固埃找到的神瓶上的啟示仍是一個“喝”字。歷來的評論者們都試圖對這個“喝”字做出種種喻意深刻的闡釋,但在我想來,在那樣一個瘟疫盛行、死亡遍野的年代,還能吃能喝就意味著生命的存在、種族的繁衍,“盛宴”即是活著的人面對死亡、戰(zhàn)勝死亡的狂歡。
在瘟疫反復現(xiàn)身的佛羅倫薩,石材代替木材成為建筑的主要材料[3],而象征著永久紀念的雕塑或雕像藝術在這一時期也空前地繁榮起來。面對極為短暫的人生和難以預料的死亡時刻,人們都極為渴望讓自己的形象以石雕或青銅雕像的形式屹立在人間,成為永遠的紀念。于是在黑死病大暴發(fā)之后的文藝復興時期,雕像不再是圣母或基督的專利,而成為大眾的普遍追求,為某個個人而作的半身雕像幾乎是遍地開花。在經(jīng)歷了深刻的死亡體驗和沉重的信仰打擊之后,雕刻藝術在主題意蘊的表達上也從頌揚神性轉(zhuǎn)變?yōu)楸憩F(xiàn)人性,甚至出現(xiàn)了《無名士半身雕像》(德西德里奧·達·塞蒂尼亞諾)這樣的名作。在不可抵擋的死亡面前,傳記文學也繁榮起來。如薄伽丘的《但丁的生平》、菲利波·維蘭尼的佛羅倫薩的名人《列傳》等。
結核病在20世紀之前是一個被充分神話化了的疾病,特別是肺結核,它一度被認為是神賜的病,是天才的病。翻開世界文學的近現(xiàn)代史,留心一下作家們的死因,我們的確會感到驚訝:在英年早逝的作家中,肺結核竟是罪魁禍首!英國的拜倫、雪萊、濟慈、夏洛蒂·勃朗特三姐妹、龔古爾兄弟、毛姆、勞倫斯,法國的莫里哀,德國的路德維?!ず諣柕?、伊麗莎白·庫爾曼,新西蘭的凱瑟琳·曼斯菲爾德,俄國的契訶夫,奧地利的卡夫卡……他們無一不是被肺結核奪去了寶貴的生命。結核病的威力在音樂界也聲名顯赫,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波蘭鋼琴家肖邦、意大利小提琴家帕格尼尼等音樂天才,也都是肺結核患者。肺結核在文藝界天才中的大肆橫行,使人們產(chǎn)生了這樣一種聯(lián)想:肺結核是文思及靈感的源泉,是多愁善感與才華橫溢的象征。結核病對文藝天才的頻頻眷顧,也引發(fā)了眾多學者的思考和研究。有論者甚至得出結論:“肺結核與天才和創(chuàng)造性之間有一定的聯(lián)系”。[10]
結核病真的是孕育天才和創(chuàng)造力的沃土嗎?事實當然并非如此。結核病從來就不是只對文藝天才們“情有獨鐘”。在20世紀中葉之前,結核病對生命的威脅是廣泛而普遍的,有“白色鼠疫”之稱。在中國20世紀二三十年代,因生活貧困和醫(yī)療水平低下,結核病是最兇猛的疾病殺手之一。據(jù)霍塞回憶:“租界上中國人的死亡率為百分之一五·四一……一百個死亡的中國人當中,因肺病而死者有五個——在倒斃在馬路上的死尸當中,竟有一半是死于肺癆的?!保?1]在這顯然要比文藝天才們多出無數(shù)倍的結核病的無名死者中,結核與創(chuàng)造力的聯(lián)系又表現(xiàn)在哪里呢?實際上,相對于結核病與天才相結緣的偶然概率來說,結核病與貧窮的結緣才有更大的必然性。
然而,在18、19世紀,結核病與浪漫主義的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經(jīng)過漫長的中世紀之后,文藝復興運動將人從宗教神學的種種束縛中解放出來,但在科學和啟蒙主義取得了決定性勝利的18世紀,人又被禁錮在理性的條條框框之中,不能隨意動彈,而浪漫主義就是被嚴密的牢籠關閉得快要悶死的人們發(fā)動的一場以主觀激情突破理性束縛的精神運動。也許可以說這場運動的主旨是,反抗客觀理性、追求情感自由。而哈夫洛克·埃利斯在《英國天才人物研究》(1904年)一書中對肺結核患者的個性所下的定義,幾乎與這一浪漫主義運動的精神實質(zhì)相吻合:“具有強烈的情感、本能性、利己性;富于直覺、幻想、理想;受苦受難、逃避現(xiàn)實、敢于反抗。”[12]
蘇珊·桑塔格引用諷刺劇《委曲求全》(1773年)中的一段對白來說明結核病與浪漫主義的聯(lián)系。蘇珊·桑塔格分析說:“18世紀發(fā)生的新的社會流動和地理流動,使財富和地位不再是與生俱來的東西,而是必須有待確認的東西。確認的方式,是憑借有關服裝的新觀念(‘時髦’)和對待疾病的新態(tài)度。服裝(身體的外部裝飾)和疾?。ㄉ眢w的一種內(nèi)在裝飾)雙雙變成比喻,來喻示對待自我的新態(tài)度?!保?3]正如柄谷行人所總結的:“在貴族已非權力而僅僅是一種象征的時代,結核病者的面孔成了貴族面容的新模型。”[14]
柄谷行人也注意到結核病與浪漫派的聯(lián)系。他認為,德富蘆花的小說《不如歸》中的女主人公,患了結核病而行將死去的浪子,即是“典型的浪漫主義形象”,小說的關鍵之處就在于浪子因患有結核而變得異常美麗了。小說這樣寫到浪子的美:“粉白消瘦的面容,微微頻蹙的雙眉,面頰顯出病態(tài)或者可算是美中不足,而瘦削苗條的體型乃一派淑靜的人品。此非傲笑北風的梅花,亦非朝霞之春化為蝴蝶飛翔的櫻花,大可稱為于夏之夜闌隱約開放的夜來香?!保?4]如果說對《不如歸》中的浪子形象我們還不太熟悉,那么對這樣的描寫則不能不說是似曾相識了,我們很容易因此而聯(lián)想到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林黛玉的描寫:“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林黛玉正是一個肺結核患者。在小仲馬的筆下,《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也是一個患有結核病的浪漫主義形象。
如果說在18、19世紀,結核是高貴、敏感、優(yōu)越和有教養(yǎng)的標志,與當時的社會變革和階級分化有關,那么結核成為美的象征顯然與當時的浪漫主義精神氛圍有關。在古希臘和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多以健康、豐滿、活潑、有力為美,而在18世紀末的空氣里,到處彌漫著疾病的迷人氣息,“健康幾乎成了野蠻趣味的征象”[14],人們漸漸以瘦弱、憂郁、倦怠、無力為美。1774年,25歲的歌德出版了《少年維特之煩惱》,小說中的主人公維特在一種強烈的絕望情緒中開槍自殺,在當時的青年一代中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少年維特的“憂郁”氣質(zhì)在當時被認為是美的、迷人的、有吸引力的,無數(shù)青年競相效仿。推崇古典主義卻對浪漫主義文學運動做出了巨大貢獻的歌德,在區(qū)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時說:“我把‘古典的’叫做‘健康的’,把‘浪漫的’叫做‘病態(tài)的’?!罱恍┳髌分允抢寺?,并不是因為新,而是因為病態(tài)、軟弱;古代作品之所以是古典的,也并不是因為古老,而是因為強壯、新鮮、愉快、健康?!保?5]的確,在古希臘和文藝復興時期,美是與善、健康、愉快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在浪漫主義運動中,美漸漸與丑惡、病弱、憂郁混淆起來。在浪漫主義鼎盛時期出生的波德萊爾說:“我不認為愉快不能與美相聯(lián)系,但是我說愉快是美的最庸俗的飾物,而憂郁才可以說是它的最光輝的伴侶,以至于我?guī)缀踉O想不出(難道我的頭腦是一面魔鏡嗎?)一種美是不包含不幸的。根據(jù)——有些人則會說:執(zhí)著于——這種思想,可以設想我難以不得出這樣的結論:最完美的雄偉美是撒旦——彌爾頓的撒旦?!保?6]
結核病之所以會引發(fā)浪漫主義的聯(lián)想,成為高貴、敏感、美麗的象征,也與它本身的發(fā)病機制、癥狀表現(xiàn)以及當時落后的醫(yī)學水平和醫(yī)療手段有關。第一,除少數(shù)因急性感染而迅速走向死亡的病例外,通常情況下,結核病發(fā)病緩慢、病程相對較長,早期癥狀輕微或幾乎沒有,這一發(fā)病特點無疑是給結核兇神惡煞的面孔罩上了一層溫和的面紗。第二,結核是一種慢性消耗性疾病,常見的發(fā)病癥狀諸如消瘦、疲乏;發(fā)熱、盜汗;胸痛、氣促、心跳加快;咳嗽、咯血;食欲減退、失眠等等,因此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看到的結核患者通常是這樣一副樣子:身材瘦削、面頰潮紅、目光憂郁、神情倦怠、言語輕柔……而文學作品中的瑪格麗特、林黛玉、浪子等女性形象,更是別具一種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風韻。第三,在19世紀末結核桿菌的發(fā)現(xiàn)之前,沒有人能正確解釋結核病的發(fā)病原因,它一直是一種神秘的不治之癥,并一度被認為是神賜的病。第四,在20世紀中葉鏈霉素的發(fā)明之前,治療結核沒有什么特效藥,窮人只能等死,而對于有條件的病人來說,治療方法則是療養(yǎng)。為富裕的結核病人修建的療養(yǎng)院豪華而奢侈,漫長而講究的療養(yǎng)過程使得結核的治療脫離了醫(yī)學上的意義而轉(zhuǎn)變成了一種高貴的生活方式。結核病人的生活還通常與去遙遠的地方旅行聯(lián)系在一起,而遠方和旅行又常常是浪漫主義的因素。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郁達夫的一些小說中仍存在著這種患病的才子、佳人與旅行的浪漫主義結合,如《蜃樓》中的陳逸群和葉秋心即在風景優(yōu)美的青山綠水之間相遇,《南遷》中的伊人和O則在氣候宜人的海邊相識。
進入20世紀,隨著現(xiàn)代醫(yī)學的迅猛發(fā)展,醫(yī)學界對結核病的認識漸漸深入,人們對結核患者的審美心理也逐步發(fā)生了變化。1882年,德國生物學家羅伯特·科赫發(fā)現(xiàn)了結核桿菌,并證明這種病菌具有極強的傳染性,引發(fā)了醫(yī)學界的長期爭論,到20世紀初,這一理論最終被臨床醫(yī)生所接受,很多國家的結核患者都被隔離治療,人們對結核病人的情感從愛憐走向恐懼,以至于見到結核病人竟如見了麻風病般唯恐避之不及。直至1943年,塞爾曼·瓦克斯曼等人發(fā)明了鏈霉素,結核病的治療從物理時代走進了化學時代,結核病不再是不治之癥,披在結核病上的那層朦朧面紗才被徹底揭開,人們不再談結核而色變,但對結核的審美之心也已一去不返。在結核病與浪漫主義運動都已悄然沉寂的今天,唯有《茶花女》中的瑪格麗特和《紅樓夢》中的林黛玉等,她們清麗哀婉、不勝嬌羞的病態(tài)仍是藝術長廊中的至美,向我們昭示著曾經(jīng)的結核病與浪漫主義的聯(lián)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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