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鋒, 黃建榮
(東華理工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江西撫州 344000)
關(guān)于宋代的《天問》研究,古今學(xué)者少有綜合探討。迄今為止,雖有王長虹先生對洪興祖和朱熹二人的《天問》研究成就及思想、體例上的差異作過簡要評述[1]21-23,然他并未涉及楊萬里的《天問天對解》一書。本文試從訓(xùn)詁學(xué)的角度出發(fā),以洪興祖、朱熹、楊萬里三家注本為例,分別考察他們在《天問》注釋上的特色。
洪興祖的《楚辭補注》,可看作是對漢代王逸《楚辭章句》以來千余年《楚辭》注釋和研究的一部總結(jié)性注本,自成書以來就受到歷代研究者的廣泛關(guān)注。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稱“洪于是書,用力亦以勤矣”[2],朱熹注《楚辭》也多引其說,《四庫提要》贊其“于《楚辭》諸多注中,特為善本”[3]1975。
洪興祖作《楚辭補注》的原因主要有二:首先,是洪興祖因晚年觸犯秦檜而被貶職,對屈原的遭遇及其作品的主題產(chǎn)生同情和共鳴。如他在《離騷后序》中所言:
忠臣之用心,自盡其愛君之誠耳。死生、毀譽,所不顧也?!嘤^自古有忠臣義士,慨然發(fā)憤,不顧其死,特立獨行,自信而不回者,其英烈之氣,豈與身俱亡哉!……《離騷》二十五篇,多憂世之語[4]50。
朱熹對這些話評價甚高,認為“洪氏之論,其所以發(fā)屈原之心者至矣”[5]240。
其次,是洪興祖想對自王逸以來流傳的《楚辭》版本進行整理和校訂?!冻o》在從漢到宋一千多年的流傳過程中,錯訛的現(xiàn)象非常嚴重,《楚辭補注》以補充王逸注本為出發(fā)點,參校善本、異本近二十種,其中有許多本子均已久佚,如賈逵的《離騷經(jīng)章句》、馬融的《離騷注》、郭璞的《楚辭注》、皇甫謐的《參解楚辭》、徐邈的《楚辭音》、王勉的《楚辭釋文》,等等。較為值得一說的是古本《楚辭釋文》,這本書早已失傳,唯賴洪氏多次征引,得以保存部分資料,故而彌足寶貴。據(jù)初步統(tǒng)計,《楚辭補注》共引《釋文》存目17條,釋語122條,其中牽涉到《天問》的為6條,即:“《釋文》藏作臧”[4]89(“曜靈安藏”注)、“,《釋文》作‘隋’”[4]92(“南北順 ”注)、“和,《釋文》作龢”[4]93、(“羲和之未揚”注)、“抃,《釋文》作拚”[4]102(“鰲戴山抃”注)、“塗,《釋文》作涂”[4]97(“焉得彼嵞山女”注。洪氏補注:嵞,音涂)、“挴,……諸本作梅。《釋文》每磊切,其字從木,傳寫誤耳”[4]110(“穆王巧梅”注)等。由于洪興祖的精心???,從而保留了較多的異文,為后世研究提供了可貴的資料。如《天問》中“平脅曼膚,何以肥之”句下,王逸注文中云“一本‘平’上有‘受’字”,洪興祖補注其中的“受”字為“即紂也”[4]106;如《天問》“投之于冰上,鳥何燠之”句下,王逸注文云“燠,溫也”,舊文有“燠,一作懊”等語,洪興祖補注為:“燠,音郁,熱也,其字從火。懊,貪也,無熱義?!保?]113后人可以根據(jù)這些異文作進一步的研究。
洪氏在保留異文的同時,還以翔實的史料和當(dāng)時所見的典籍來改王逸《楚辭章句》之誤,補其未備或模糊之處。如《天問》“陰陽三合”句,王逸注為“天地人三合成德”,洪興祖補曰:“《天對》云:‘合焉者三,一以統(tǒng)同。吁炎吹冷,交錯而功。’引《谷梁子》云: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然后生。(王)逸以為天地人,非也?!保?]86順便指出,洪氏在《天問》注釋中,引用柳宗元《天對》原文為證者共58例,其中少數(shù)還駁斥了柳氏之誤。如“烏焉解羽”句,《天對》為“大澤千里,群鳥是解”,洪氏補曰:“以文意考之,烏當(dāng)如字,宗元改從鳥,雖有所據(jù),近乎鑿矣?!保?]97以下再以《天問》為例,對《楚辭補注》在注音、解詞、釋句等方面的情況,分別作一簡要說明。
注音方面的例子,如“胡維嗜不同味,而快鼂飽”句,舊文有“鼂,一作晁,一作朝”語,洪氏補注音云:“鼂、晁,并音朝莫(暮)之朝?!保?]98同時,洪氏還在“會鼂爭盟”句下,根據(jù)舊文“一作會晁爭盟”補曰:“鼂、晁,并音朝夕之朝?!保?]109這恐是洪氏為了說明某字在他本中為另一字的原因是由于它們的讀音相同。又如,在“斡維焉系?天極何加”句下,王逸注曰:“斡,轉(zhuǎn)也?!樱蛔鞴`。”[4]86洪興祖引用《說文》、《匡謬正俗》等典籍,先證明典籍中的“斡”字“皆為轉(zhuǎn)也”,“并音管”,然后認為他本《楚辭》中“筦維焉系”中的“筦”與斡同字,最后辨析其音,云:“故知斡、管二音不殊。近代流俗音烏活切,非也。”[4]87這個例子,則表明洪氏不僅單純注音,而且還注意了辨音。
解詞方面的例子較為復(fù)雜。一種情況是“某與某同”的術(shù)語說明通假字或通用字,以解釋他本為何“某,一作某”的原因。說明通假字的例子,如“菟,與兔同”[4]89(“而顧菟在腹”注)、“臧,與藏同”[4]89(“曜靈安藏”注)、“辟,與闢同”[4]93(“西北辟啟”注)、“詳,詐也,與佯同”[4]112(“箕子詳狂”注)、“號,與號同”[4]113(“伯昌號衰”注)等;說明通用字的例子,如“施,舍也。通作,音豕”[4]90(“夫何三年不施”注)、“與橢同,通作隋”[4]92(“南北順”注)等。二是既明通假且兼指同源關(guān)系,如“何所億焉”注云:“意與億音義同?!保?]104考之古音,“意”與“億”同為影母職部,二字在“猜度”的意義上相通,其古書通假的實例,如《史記·吳王濞列傳》“億亦可乎”句,《漢書·吳王濞傳》“億”作“意”。三是以形訓(xùn)釋詞,如“穆王巧梅,夫何為周流”句,洪注曰:“《方言》云:梅,貪也,亡故切,其字從手。賈生云:品庶每生。是也?!都崱吩?梅,母罪切,慚也。挴,母亥切,貪也。諸本作梅。《釋文》每磊切,其字從木,傳寫誤耳。珻,玉名,音媒,亦非也?!蓲郧捎谪澢笠?。”[4]110此例是通過分析形似字的不同偏旁,來說明它們的不同意義。又如,上文已舉“鳥何燠之”句注語“燠,音郁,熱也,其字從火”,亦屬形訓(xùn)。四是說解古字、俗字或形誤字。說解古字的例子,如“蜂蛾微命,力何固”句注云“蛾,古蟻字”[4]116、“夫何辠尤”句注云“辠,古罪字”[4]108、“何感天抑墬”[4]115句注是云“墬即地字”等。說解俗字的例子,如“而顛隕厥首”注“顛”為“俗作 ”[4]102;說解形誤字的例子,如“莆雚是營”注云:“莆,疑即蒲字。蒲,水草,可以作席?!云螢辄S,以雚為藿,皆字之誤耳?!保?]101五是注明方言詞。洪氏共注方言詞41例(含王逸已注5例),但見于《天問》的僅2例,如“康回馮怒”句注曰:“馮,皮膺切?!斗窖浴吩?‘憑,怒也,楚曰憑。’(郭璞)注云‘恚盛貌’,引‘康回馮怒’。然則馮、慿一也。”[4]91又如“封狶是 ”句注曰:“狶,虛豈切?!斗窖浴吩?‘豬,南楚謂之狶。’”[4]100
釋句方面,洪氏除了常見的串講句意之外,其中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說明句子的轉(zhuǎn)折、承接關(guān)系或內(nèi)在聯(lián)系。說明轉(zhuǎn)折關(guān)系的例子,如“何后益作革,而禹播降”注云:“據(jù)上所言,則啟固賢矣。然禹之播降,待益作革,然后能成功。特天與子則與子,故益不有天下耳?!保?]98說明承接關(guān)系的例子,如“該秉季德,厥父是臧”注云:“按此當(dāng)與下文相屬,下云‘弊于有扈’,則秉季德者,謂夏啟也?!保?]106又如“何馮弓挾矢,殊能將之”注云:“此與下文相屬。”[4]113說明內(nèi)在聯(lián)系的例子,如“阻窮西征,巖何越焉”句注云:“上文言‘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則鯀非死于道路,此但言何以越巖險而至羽山耳?!保?]100
需要指出的是,洪興祖對王逸《楚辭章句》的補注,還反映在他對《楚辭》諸篇序文的闡發(fā),且絕大多數(shù)的序文補說內(nèi)容牽涉到原序的諸多方面,包括作者、創(chuàng)作時地、解釋篇題、總述篇意、闡述創(chuàng)作意圖等等,其間也間或駁斥舊注。如《天問》序文的補說云:
《天問》之作,其旨遠矣。蓋曰遂古以來,天地事物之憂,不可勝窮。欲付之無言乎?而耳目所接,有感于吾心者,不可以不發(fā)也。欲具道其所以然乎?而天地變化,豈思慮智識之所能究哉?天固不可問,聊以寄吾之意耳。楚之興衰,天邪人邪?吾之用舍,天邪人邪?國無人,莫我知也。知我者其天乎?此《天問》所為作也。太史公讀《天問》,悲其志者以此。柳宗元作《天對》,失其旨矣。王逸以為文義不次序,夫天地之間,千變?nèi)f化,豈可以次序陳哉[4]85?
在這段話中,洪興祖對《天問》的旨意作了進一步闡發(fā),認為“天地事物之憂,不可勝窮”,且“耳目所接,有感于吾心者,不可以不發(fā)”,此篇是屈原“聊以寄吾之意”,是“國無人,莫我知也。知我者其天乎?”同時,他認為柳宗元的《天對》“失其旨”,亦反駁了王逸所說的“文義不次序”之言。
不過,洪興祖在《天問》補注中也存在一些不足,較明顯之處就是對一些難解或無法解釋之字句強作訓(xùn)釋,以至于出現(xiàn)訛誤。這一點,與朱熹《楚辭集注》注《天問》所持的存而不論態(tài)度,是一個鮮明的對比。
總體上看,《楚辭補注》糾正了《楚辭》流傳一千多年來出現(xiàn)的偽誤,既精心??蔽淖郑殖浞纸庹f字詞和補說句意篇旨,較王逸注本更為可靠;既繼承發(fā)揚了王逸以來以“漢學(xué)”注釋《楚辭》的傳統(tǒng),又在此基礎(chǔ)上旁征博引大量典籍考釋辨析名物、典故、山川、地理之義,訂正了王逸不少謬說,申說了不少的王逸未盡的言外之義,彌補了漢代訓(xùn)詁簡賅少據(jù)之弊,為后人的進一步研究奠定了更為堅實的基礎(chǔ)。這些特點,也鮮明地反映在他對《天問》的注釋中。
朱熹的《楚辭集注》,是繼《楚辭章句》《楚辭補注》之后一部承前啟后的《楚辭》注本,既是宋代楚辭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標(biāo)志著《楚辭》研究由漢學(xué)向宋學(xué)的轉(zhuǎn)變。
朱熹作《楚辭集注》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所處時代與個人遭遇使之與屈原及其楚辭產(chǎn)生共鳴。朱氏“悲其文,讀之未嘗不流涕也”[5]234,于是注釋屈賦,頌揚屈原的“忠君愛國之誠心”[5]2,借此曲折地頌揚一切忠貞之士,寄寓自己的愛國之情。二是不滿前人舊注,云:
東京王逸《章句》與近世洪興祖《補注》并行于世,其于訓(xùn)詁名物之間,則已詳矣。顧王書之所取舍,與其題號離合之間,多可議者,而洪皆不能有所是正。至其大義,則又皆未嘗沈潛反復(fù),嗟嘆詠歌,以尋其文詞指意之所出,而遽欲取喻立說,旁引曲證,以強附于其事之已然,是以或以迂滯而遠于性情,或以迫切而害于義理。使原之所為壹郁而不得申于當(dāng)年者,又晦昧而不見白于后世[5]3。
從這段話可以看出,朱熹主要是不滿舊注只注意名物訓(xùn)詁而不注意“大義”。這其中的大義,就是上面已提到的屈原的“忠君愛國之誠心”,而如果忽視了“大義”,就難以“增夫三綱五典之重”[5]2。這種觀點也體現(xiàn)在他的《天問》訓(xùn)釋中,正如朱熹自己在《天問》題序所云:
此篇所問,雖或怪妄,然其理之可推、事之可鑒者尚多有之。而舊注之說,徒以多識異聞為功,不復(fù)能知其所以問之本意,與今日所以對之明法。至唐柳宗元,始欲質(zhì)以義理,為之條對,然亦學(xué)未聞道,而夸多衒巧之意猶有雜乎其間,以是讀之常使人不能無遺恨。若《補注》之說,則其庬亂不知所擇又愈甚焉。今存其不可闕者,而悉以義理正之,庶讀者之有補云[5]49。
從這段話,我們不難看出朱熹注釋《天問》的出發(fā)點,就是認為舊注“不復(fù)能知其所以問之本意”,且柳宗元所作《天對》雖“欲質(zhì)以義理,為之條對,然亦學(xué)未聞道”,洪興祖《補注》“則其庬亂不知所擇又愈甚”,因此他要“悉以義理正之”。以下以《天問》為例,來看朱熹在體例、注音、異文校讀、字詞注釋、章句解說等方面的特點。
從具體作注的體例來看,《楚辭集注》整體上也屬于隨文釋義,但與王逸、洪興祖等注家有較多的區(qū)別,其較突出的特點主要有三方面:一是仿其《詩集傳》分章作注。王、洪的注本大多是每句作注,而朱熹則認為他們的體例“重復(fù)而繁碎甚矣”,使人難以理解上下文的連貫意義,故改作以四句(少數(shù)六句以上)為一章作注。二是仿其《詩集傳》點明賦比興手法。這種情況主要見于《離騷》和《九歌》、《九章》中的部分章節(jié)中,即點明某章屬于賦比興的某一類,如“賦也”、“比也”、“興也”,或“賦而比也”、“比而賦也”、“興而比也”。三是在《天問》中用問答的格式。即先指出某幾章提了幾個問題,然后再用“今答之曰”、“答之曰”、“答曰”之類的詞語回答。在注釋《天問》中用這種問答的方式,是朱熹的首創(chuàng)。
注音方面:一般采用“葉音”;較多沿襲洪注,但有一些補充或改注。采用“葉音”法注韻字字音,是《楚辭集注》的一個鮮明特色,也較充分地反映在《天問》注音中。據(jù)筆者統(tǒng)計,朱熹注《天問》用“葉音”約50余處,其中僅“何開何明”至“河海何歷”的26 句,就有8 處,即:“明,葉音芒”[5]54(“何開何明”注)、“尚,葉音?!保?]54(“師何以尚之”注)、“行,葉戶郎反”[5]54(“何不課而行之”注)、“聽,葉平聲”[5]54(“鯀何聽焉”注)、“施,葉所加反,又如字”[5]54(“夫何三年不施”注)、“化,葉虎瓜反,又音麾”[5]55(“夫何以變化”注)、“墳,葉敷連反”[5]55(“何以墳之”注)、“歷,葉音勒”[5]55(“河海何歷”注)等。這些例子,基本涵蓋了朱熹用“葉音”的全部形式。沿襲洪注的例子,如“秬,音巨”[5]60(“咸播秬黍”注)、“斟,職深切。取,此茍反”[5]61(“覆舟斟尋,何道取之”注)、“嬉,音喜”[5]62(“妺嬉何肆”注)等。補充注音方面,一是補洪氏未注音字詞,如“焉,於虔反”[5]50(“斡維焉系”注)、“浞,仕角反”[4]60(“浞娶純狐”注)、“璜,音黃”[5]62(“璜臺十成”注)等。二是在洪氏基礎(chǔ)上加以補說或改注,如“出自湯谷,次于蒙汜”句的“湯”、“汜”二字,洪氏云“(旸)或作湯,通作陽。汜,音似”[4]88,朱氏補說為“湯,音陽;一作旸。汜,音似,上聲”[5]52;如“蓱號起雨”句的“蓱”字,王逸舊注有“一作荓,一作萍”之語,洪氏注為“蓱,音瓶”[4]102,朱氏合并為“蓱,一作荓,一作萍,音瓶”[5]61;如“冥昭瞢闇”句的“瞢”字,洪氏注為“母豆切”[4]86,朱熹改注為“莫鄧反”[5]50,“惟澆在戶”句的“澆”字,洪氏注為“堯吊切”[4]102,朱氏改注為“五吊反”[5]61;“有莘爰極”句的“莘”字,洪氏注為“所申切”[4]108,朱氏改注為“所巾反”[5]64等。
異文校讀方面:朱熹不是像洪興祖那樣全面、精心地??保歉鶕?jù)《楚辭》原文來推斷。歸結(jié)來看,朱熹對《天問》的異文校讀大致有四點值得提及:一是指出形誤字,如“湯謀易旅”句云:“湯,與上句過澆,下句斟尋事不相涉,疑本康字之誤,謂少康也。”[5]61又如“該秉季德”句注曰:“詳此該字,恐是啟字,字形相似也?!保?]63二是指明通假字,如“儵忽焉在”句注“儵與倐同 ”[5]57、“冥昭瞢闇”句注“闇,與暗同,又作暗 ”[5]50。三是點明通用字,如“九、糾通用”[5]67(“齊桓九合”句注)。四是指出避諱字,如對“洪泉極深”句中的“泉”字注云:“泉,疑當(dāng)作淵,唐本避諱而改之也?!保?]55
朱熹除了在正文注釋中推斷異文之外,對一些未盡之言還在其《楚辭辯證》中作進一步補說。如,關(guān)于上舉“齊桓九合”句所注“九、糾通用”之語,他補說道:
“齊桓九會”,九本作糾,借作九耳?!蹲髠鳌氛骨蓐麕熤?,正作糾字?!凹m合宗族”,亦此義也。唯《莊子》“九雜天下之川”作九,則亦古字通用,而非九數(shù)之驗也。諸儒通計九會之?dāng)?shù)不合,遂有裳衣兵車之辨,蓋鑿說也。然此辭亦作九會,則其誤也久矣[5]190。
又如,關(guān)于“啟棘賓商”句,他在正文注中已云“竊疑棘當(dāng)作夢,商當(dāng)作天,以篆文相似而誤也”[5]59,再補說之曰:
“啟棘賓商”四字,本是啟夢賓天,而世傳兩本,彼此互有得失,遂至紛紜不復(fù)可曉。蓋作《山海經(jīng)》者所見之夢天二字不誤,獨以賓、嬪相似,遂誤以賓為嬪,而造為啟上三嬪于天之說,以實其謬。王逸所傳之本,賓字幸得不誤,乃以篆文夢、天二字中間壞滅,獨有四外,有似棘、商,遂誤以夢為棘,以天為商,而于《注》中又以列陳宮商為說。洪則既引“三嬪”以注《騷經(jīng)》,而于此篇,反據(jù)王本而解為急于賓禮商契。以今考之,凡此三家,均為穿鑿[5]188。
具體字詞注釋方面,較為復(fù)雜:除了采用傳統(tǒng)的字詞訓(xùn)釋方法之外,朱熹在具體的字詞注釋方面也有自己的一些特點。這些特點反映在《天問》中,大致可包括三方面:一是直接引用前人注語,如“應(yīng)龍何畫”句“有鱗曰蛟龍,有翼曰應(yīng)龍”[5]55注語,是直接引自王逸。二是合他人之注,如“惠氣安在”句下的注語“惠,順也?;輾?,謂和氣也”[5]53,其中釋“惠”沿用洪興祖注,釋“惠氣”沿用王逸注。三是用“內(nèi)證”法,如“地方九則”句的“九則,謂九州之界,如上所謂圜則也”[5]55之語,指可參見本篇“圜則九重”句的“圜,謂天形之圓也。則,法也”[5]50之注語;“何感天抑墬”句“墬,已見上”[5]69之語,指可參見本篇“墬,何故以東南傾”句的“墬,一作地”[5]56之注語。
章句解說方面,由于《楚辭集注》基本上是分章作注,且朱熹本人對《楚辭》的文學(xué)性有較清醒的認識,因此相對王、洪等注家而言,朱熹更注重章句藝術(shù)手法的分析,更注意對章旨的闡釋和章句之間關(guān)系的梳理,但有時也將哲學(xué)中的理、氣說對章句旨意作義理上的闡釋。朱熹注釋《天問》章句的特點,一般是解說字面義或言外之意,如“師望在肆,昌何識”句注:“言太公在市肆而屠,文王何以識知之乎?”[5]68但他有時也注重對章句之間關(guān)系的梳理,如“冥昭瞢闇”章注云:“此承上問,時未有人,今何以能窮極而知之乎?”[5]50
關(guān)于朱熹對《天問》章句的解說,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值得注意,即較多地滲入了周敦頤、邵雍、二程等理學(xué)家的理、氣說。這一特點包括兩方面:其一是直接或間接引用理學(xué)家的話來注《天問》,其二是對古代的神話傳說缺乏科學(xué)的認識,要“悉以義理正之”[5]49。第一個方面的例子,如“明明闇闇,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章所注:
是為陰陽之本,而其兩端循環(huán)不已者,為之化焉。周子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fù)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闭^此也。然所謂太極,亦曰理而已矣[5]50。
此為直接引用理學(xué)家的話。朱熹間接引用理學(xué)家觀點的例子,如“女岐無合,夫焉取九子?伯強何處?惠氣安在?”章注:
天下之理,一而已,而有常變之不同。天下之氣,亦一而已,而有逆順之或異。夫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凝體于造化之初,二氣交感,化生萬物,流形于造化之后者,理之常也。若姜嫄、簡狄之生稷、契,則又不可以先后言矣,此理之變也?!瓪庵餍谐淙钪妫錇轫樐?,有以天時水土之所值,有以人事物情之所感,萬變不同,亦未嘗有定在也[5]53-54。
之所以說朱熹對古代神話傳說缺乏科學(xué)的認識,這是依據(jù)他的注釋實踐而言。朱熹在《天問》的注釋中,處處流露出對古代神話傳說的懷疑之詞,諸如“若此類無稽之談,亦無足答矣”[5]54、“而書傳臆說,又不足信”[5]56、“諸怪妄說,不可信耳”[5]57、“此章所問,尤是兒戲之談,不足答也”[5]57、“此皆怪妄不足論”[5]59、“此章大抵荒誕無說,今亦不論”[5]61、“怪甚而不足論”[5]62、“謬妄甚明,不必辯也”[5]65、“事極鄙妄,不足復(fù)論”[5]61、“此亦無所據(jù)”[5]64等。朱熹不僅不信神話傳說,連記載較多神話傳說的《山海經(jīng)》和《淮南子》二書也不信,認為此二書是后人解釋《天問》之作。他在《楚辭辯證》中云:
大抵古今說《天問》者,皆本此二書。今以文意考之,疑此二書本皆緣解此《問》而作,而此《問》之言,特戰(zhàn)國時俚俗相傳之語,如今世俗僧伽降無之祈、許遜斬蛟蜃精之類,本無稽據(jù),而好事者遂假托撰造以實之。明理之士,皆可以一笑而揮之,政(正)不必深與辯也[5]187。
大致說來,朱熹從理學(xué)思想的層面對《天問》加以義理闡發(fā)的訓(xùn)釋特點,實際上是由此來強調(diào)要闡發(fā)屈原作品的“大義”,這就大大豐富了《天問》的思想內(nèi)涵。朱熹雖然抱有懷疑神話傳說的理念,但他注釋《天問》的態(tài)度卻是值得肯定的,因為他對于晦澀難解或似是而非之處,在沒有文獻資料足以解說證明的情況下,寧可“存其不可闕者”[5]49,用“舊說如此,未知是否,不敢答也”[5]59、“下二句未詳”[5]59、“后四句不可曉”[5]66、“未知孰是,今姑闕之”[5]68、“此章之義未詳,當(dāng)缺”[5]69、“以下皆不可曉,今闕其義”[5]70之類的語句存疑,而不是如洪興祖那樣硬解。這也是朱熹與王逸、洪興祖等注家十分明顯的區(qū)別之一。
楊萬里的《天問天對解》,是自王逸以來第一部對《天問》單獨注釋的注本,不僅具有較豐富的史料價值,而且它“取屈原《天問》、柳宗元《天對》比附貫綴,各為之解?!?xùn)詁頗為淺易,其間有所辨證者”[3]1977。該書體例上的突出特點是分段為釋,即以“問曰”、“對曰”的形式,先陳屈原《天問》原文加注,再列柳宗元《天對》中的回答并加注,間或雜以王逸《楚辭章句》注語,其中還有一些是自己對原文的理解或評論。
柳宗元是唐代具有樸素唯物主義的思想家。從《天問》產(chǎn)生以來,較為全面地針對其中各種宇宙、歷史和神話問題作出回答的,只有柳宗元的《天對》。《天對》問世后,雖有洪興祖將其作為補說王逸注本的重要文獻資料來引用,但洪氏并未專門疏解之。然而,無論是《天問》還是《天對》,皆由于它們文句艱澀而令一般人較難讀通。南宋學(xué)者黃伯思云:“《天問》之章,辭嚴義密,最為難誦。柳柳州于千祀后,獨能作《天對》以應(yīng)之,深宏杰異,析理精博。而近世文家,亦難遽曉。故分章辨事,以其所對,別附于問,庶幾覽者瑩然,知子厚之文不茍為艱深也?!保?]48楊萬里也清楚這一點,說:
予讀柳文,每病于《天對》之難讀。少陵曰:“讀書難字過?!比粍t前輩之讀書,亦有病于難字者耶?……因取《離騷》、《天問》及二家舊注、釋文,而酌以予之意以解之,庶以易其難云[7]267。
這段話,表明楊萬里作《天問天對解》的目的主要是為了“以易(《天對》)其難”。
從訓(xùn)詁的角度來看,《天問天對解》的注音和釋詞都“頗為淺易”[3]1977。在注音方面,其體例或緊跟于原文之后,或列于一段原文之后,或夾雜于注文中;其方法一般是用直音法,少數(shù)用反切,有時為僅注聲調(diào);其對象則側(cè)重于多音字和生僻字,其中有一些為直接沿用舊注。見于《天問》的注音,如“出自旸谷”等八句后注“旸,音揚”[7]269,“鮌音鯀何聽焉……續(xù)初音繼業(yè)……何以窴音田之”[7]271,“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句后注“羿,音翌”[7]276,“帝何竺音竹焉”[7]289等。見于《天對》的注音,如“轉(zhuǎn)輠音火渾淪”[7]268,“怪瀰冥更”等六句后注“瀰,猶彌也。更,去聲”[7]270,“招音翹帝震怒”[7]271,“洲錯富媼……形有高庳音髀……器運浟浟,又何溢為”十四句后注“浟浟音攸,水流貌”[7]273,“夫何澒洞而課校修長”句后注“澒,音胡孔切”[7]273,“增音層城九重”[7]273,“堯?qū)S谂本渲械摹芭弊肿椤芭ヂ暋保?]282等。沿用《天問》舊注的例子,如“次于蒙汜”注“汜,音祀”[7]269、“川谷何洿”之“洿”注“音戶”[7]273、“羿焉彃日”注“彃,音畢”[7]276等。
在釋詞方面,主要包括對《天問》和《天對》原文一些字詞的版本對照和注釋。版本對照一般是用比原文小一號的字體排出,如《天問》“伯禹愎一作腹鮌”[7]271句,楊氏又注云“愎,本作腹。今依此解作愎”[7]271;“地一本無地何故以東南傾”[7]272,“九河一作洲何錯”[7]272,“閔妃匹一作配合”[7]277等;如《天對》“民悠字一作宇攸暨”[7]277,“姑不失圣,天一本無圣天胡往不道”[7]277,“夸父一作失快殺”[7]279,“奮厥篚一作覆筐”[7]280,“邑鼻以賦一本無賦字富”[7]283等。具體釋詞多數(shù)是在某段注釋的開頭,一般是直接解讀。如,關(guān)于《天對》“巧欺淫誑”“午施旁豎”“鞠明究曛”“規(guī)燬魄淵”等句的字詞注釋,楊氏云:
巧,機巧也;淫,謂巫史之淫瞽也。午施者,布算于中而橫也;旁豎者,布算于邊而直也。鞠者,推也。規(guī)者,圜也;燬者,日也;魄者,缺也;淵者,月也。日者火之精,故曰“燬”。日無缺,故曰“規(guī)燬”也。月者水之精,故曰“淵”,月至望后生魄則缺,故曰“魄淵”也[7]269。
又如,關(guān)于《天對》“款若敖之閼以旅尸”句的字詞,楊氏注曰:“款,告也。閼,夭閼也。若敖,謂懷王也?!?,客也。尸,死也。”[7]293除此之外,楊氏有時還點明字詞的比喻義,或指出疑誤字后再作串講。點明比喻義的例子,如《天對》“輻旋南晝,軸奠于北”句注“輻,以喻天體;軸,以喻天極”[7]270、《天問》“秉鞭作牧”句注“鞭,喻政也”[7]289等。指出疑誤字后再作串講的例子,如《天對》“后為帥之難,矉額使試”二句注:“‘帥’疑當(dāng)作‘師’,謂堯難于違眾,不得已深蹙矉額而使試焉?!保?]272如《天對》“王子怪駭,蜺形裳。文禠操戈,猶懵夫藥良”四句注:“‘文禠操戈’者,禠,音斯,福也。又禠,祁宮名。二義皆與此句不通。禠,恐當(dāng)作褫,音直爾切,奪衣也。謂文子見子喬蜺形裳,而魂魄驚怖褫奪,遂操戈以擊之也。”[7]280如《天對》“于異召死”句注:“于,疑作干,比干也?!保?]289如《天對》“惟粟厥文考”句注:“‘惟粟厥文考’者,粟當(dāng)作栗?!跽?,文王之木主也,以栗木為主也?!保?]290等。
從章句方面來看,《天問天對解》有一個鮮明特點,就是在將《天問》和《天對》合在一起加以注釋時,能根據(jù)兩家的問、答內(nèi)容加以參照,互為補充,其中一些注釋也能糾正和補充前人的偏頗、失誤之處。如《天問》“不任汩鴻,師何以尚之”二句,楊氏先引舊注“王逸云:‘汩,治也。鴻,鴻水也。師,眾也’”之語,再以“萬里曰”的形式作出個人闡釋:
汩謂亂?!安蝗毋轼櫋闭?,謂鮌之才不能任治水之事,故于鴻水,反汩亂奔潰而益甚也?!稌吩?“鮌堙洪水,汩陳其五行。”王逸,東漢人,時《古文尚書》未出,故誤爾[7]271。
又如《天問》“馮翼惟象,何以識之?明明闇闇,惟時何為”四句,王逸的注語為:“言天地既分,陰陽運轉(zhuǎn),馮馮翼翼,何以識知其形象乎?”[4]86其中王逸對“馮馮翼翼”之詞的意思語焉不詳,洪興祖《補注》之引《淮南子》注語云“馮翼,無形之貌”[4]86的解讀也不甚確切。而楊萬里在考察相關(guān)文獻后,云:“馮馮,盛滿;翼翼,眾多。見顏師古《漢書·禮樂志》‘桂華馮馮翼翼’?!保?]267這樣的解釋,對王逸注無疑是一個很好的補充說明。還如《天問》“焉有石林?何獸能言”句,王逸的注語為:“言天下何所有石木之林,林中有獸能言語者乎?”[4]94王逸把“石林”誤釋為“石木之林”。柳宗元《天對》“石胡不林?往視西極”[7]275之語則較為符合屈原原意,其意思是說,石頭為什么就不能成林呢?去西方極地看看就知道了。楊萬里在柳氏的基礎(chǔ)上,則更明白地說出“石山無木,猩猩能言”[7]274,認為石林就是石山,與樹木無關(guān)。
由上所述,不難看出《天問天對解》的總體特征,即“既從屈原發(fā)問的角度解釋柳宗元《天對》中章句的意義,又從《天對》的角度闡發(fā)屈原《天問》中的旨意,在以‘柳’釋‘屈’的基礎(chǔ)上,形成自己的一些見解”[8]26。
不過,《天問天對解》也存在一些不足,其較明顯之處就是楊萬里“受柳宗元《天對》影響太深,不免為其所局限;一些地方,還因襲了柳宗元《天對》和注文中的錯誤”[9]21。如《天問》中“雄虺九首,倏忽焉在”句中的“倏忽”一詞,本應(yīng)如《招魂》中“雄虺九首,往來倏忽”中的“倏忽”一樣,解讀為“迅疾”之意,但楊氏雖然依據(jù)洪興祖之說指出王逸注為“電光”為非,卻沿襲柳宗元“倏忽之居,帝南北?!保?]275之誤,引用《莊子》“南方之帝曰倏,北方之帝曰忽”[7]275之語為證,其誤甚明。因為洪興祖已經(jīng)指出,《莊子》此語“乃寓言爾,不當(dāng)引以為證”[4]95。
由于楊萬里的《天問天對解》是較早注釋柳宗元《天對》的注本,因此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又由于從王逸《楚辭章句》以來,《天問天對解》是較早將《天問》從《楚辭》中分離出來,單獨加以詮釋研究的一個注本,因此,不僅對《楚辭》中《天問》的研究自成系統(tǒng)有很大影響,而且就《天問》研究本身來看,楊萬里的《天問天對解》也是重要和不可忽視的一環(huán),對明清以后乃至今天的《天問》研究,都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周建忠先生認為該書“在《天問》研究史上有著重要的學(xué)科意義”[8]26,這一評價無疑是較為客觀、公允的。
比較而言,洪興祖的《天問》注釋,是在王逸注釋的基礎(chǔ)上,更為廣博地引證文獻資料進行??薄⒖急?、訂正和申說,其中雖有少許強訓(xùn)誤說,但總體上比王逸注釋更充實、詳盡,更令人信服;朱熹的《天問》注釋,態(tài)度較為嚴謹,對作品文學(xué)性的認識較為清醒,他依據(jù)義理來闡發(fā)屈原作品“大義”的原則雖然受到后世少數(shù)學(xué)者的非議,但值得肯定的是進一步挖掘并豐富了《天問》的思想內(nèi)涵;楊萬里的《天問》注釋,雖然較為淺易,但卻是首次與柳宗元的《天對》注釋相結(jié)合,故其較高的史料價值不容忽視,且對《天問》研究的自成體系有重大影響。
[1]王長虹.宋代《天問》研究管窺[J].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9(2).
[2]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四庫全書研究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7.
[4]洪興祖.楚辭補注[M].白化文,等,標(biāo)點.北京:中華書局,1983.
[5]朱熹.楚辭集注[M].蔣立甫,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
[6]崔富章.楚辭書錄解題[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
[7]楊萬里.天問天對解[M].蕭東海,校點.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4.
[8]周建忠.《天問》要籍題解[J].南通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1(1).
[9]洪湛侯.楚辭要籍解題[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