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瀅沁
(南京師范大學(xué),江蘇 南京 210000)
蒲松齡對于狐女有著一種偏愛,首先在稱呼上一般叫做狐仙,將修煉的狐貍作為“仙”看待,而不是“妖”,認(rèn)為她們是善的,而不是惡的。狐女大多年輕美貌、聰慧狡黠,對頗有才學(xué)的窮酸書生青睞有加,從不嫌棄他們的出身,有時是為了報恩,有時是純粹的吸引,總之她們成為書生的賢內(nèi)助,且能勤懇持家,要么有助于名利,要么解救于危難,委實能擔(dān)當(dāng)男子心目中的理想伴侶。狐貍天性狡黠,但是在蒲松齡筆下的狐女常常顯示出純真可愛、天真無邪的一面,讓人心生憐愛,只是她們絕不像表面這樣純良,奸詐狡猾仍然是狐貍的本性。在蒲松齡筆下她們是復(fù)雜的、多變的,也是生動的、鮮活的。狐女形象的創(chuàng)造或許是在當(dāng)時社會背景之下的一種對現(xiàn)實的規(guī)避。在這種情況下,狐女的形象塑造被賦予特殊意義,而同時更具有復(fù)雜性。這里主要就狐女的純真和狡黠進(jìn)行分析。
一
狐女的純真和狡黠在小說《聊齋志異》之中與一般情況下我們直接的判斷是有所區(qū)別的。比如狐女常常自薦枕席,不受禮教世情的約束,率性而為,當(dāng)時看來或者有寡廉鮮恥之嫌,如果讓老夫子評論簡直是不知羞恥、淫蕩下賤。脫離了那些禮教束縛,她們不過是單純地仰慕書生的才學(xué)或者人品,遵循自己內(nèi)心的需求,追尋自己的幸福?!逗?lián)》中兩個艷色狐貍在“宵分”直接向在園中讀書的焦生示好;《蓮香》中蓮香則是“夜來叩齋”,與獨居的桑生“綢繆至甚”;《紅玉》中的紅玉更是在夜晚“自墻上來窺”,自己爬梯到馮相如家,兩人私定永好,夜夜往來;《青梅》中青梅之母則是直接跟著程生回家,與程生在一起,生下女兒青梅,《胡四姐》中胡四娘雖是受三姐的唆使,見到尚生卻也情不自禁;《狐妾》中也是一面定情劉洞九,不過是人死后,狐貍的妖術(shù)幻化而生“飄然若狐”;《汾州狐》中在汾州判朱公夜坐之時,“有女子往來燈下”,朱公看中她“容光艷艷”,兩人“久如夫妻之好”,朱公“解任”,狐不能過河,便相送河上,遇到河神,得十日之期,“至十日,果別而去”。如此種種,狐女只是受內(nèi)心情感和欲念的驅(qū)使,想要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她們不受宗族制度和封建禮教的約束,想到做到,天性使然。人或者鬼卻沒辦法做到,她們往往顧慮重重。相比之下,反而可以看出狐女的純真自然、至情至性。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的純真卻不可以看做簡單,她們的率性而為,只是因為不受道德的約束,沒有“為人”的限制,這才使她們能夠完全遵從自己的意志,而不多考慮其他。對于自己的率性而為,她們也會考慮到書生的境遇,尊重書生的選擇,一般都會告知書生自己的身份,可見她們雖然純真卻不妄為。
然而進(jìn)一步地看,胡四娘委身尚生后,便將自己的姐姐三娘的害人索命之事向尚生坦白,又可見她的單純善良。蓮香只求與桑生共好,但是女鬼李氏也垂青桑生,且加害于人,蓮香知道后,并沒有遺棄桑生,還為他解毒。桑生自以為是,不知節(jié)制,還不相信蓮香,以致差點喪命,蓮香為了桑生將自己和李氏身份說破,還是救活桑生,也是一片癡心。
除了不受社會道德禮教束縛,超脫于人世的純真外,狐女天性狡黠,這也是蒲松齡筆下狐女形象的共性。首先她們會利用自己的天然優(yōu)勢——美貌俘虜心儀的男子。她們也同樣精通世情,會審時度勢,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比如,狐女常常找獨居男子,這樣就沒有婆媳矛盾,也沒有后顧之憂,當(dāng)然很多時候是情節(jié)需要。仔細(xì)研讀狐女和男子的愛情故事,如果兩人要長久,而且在大家庭生活,一般狐女都熟悉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而且以這個標(biāo)準(zhǔn)來自我規(guī)范,以此為自己的生活營造舒適的環(huán)境。不過一開始,狐女也會偽裝,以求自保。
混血狐女嬰寧拈花即笑,遇人發(fā)笑,時時事事,難掩笑顏,天真爛漫,對于人世間的男女之事也毫不知情,而且口無遮攔,毫無忌諱,鬼母以此為憾,認(rèn)為嬰寧“年已十六,呆癡如嬰兒”;在婆家,常常被婆婆指責(zé)不知分寸;王子服也不敢在她面前胡言亂語,怕她不經(jīng)意就說漏嘴。不過,我認(rèn)為,嬰寧不是那么簡單,她很有自己的主張。顯然,嬰寧是鐘情于王子服的,才一直巧笑嫣然,即使小丫鬟對嬰寧說王子服的不是,嬰寧也不放在心上,對于貼身丫鬟小榮評價王子服“目灼灼賊腔未改”,她“大笑”。她是喜歡王子服的,為自己選中了王子服,不然她為何對后來的“西人子”毫不留情,雖然也是笑,卻實際上使計將他殺死。王子服見到嬰寧時的表現(xiàn)也不夠端正嚴(yán)肅,完全不避嫌,正如小丫頭所說的有賊腔,可嬰寧只是對他笑,說一些猶如孩童的癡話,卻完全沒有傷害他,相反是鼓勵他求愛。從這樣的反差中除了看出嬰寧對王子服的青睞,也可以看出她清楚地知道世俗之中對于未婚女子和已婚女子的規(guī)范,她用笑作為偽裝,內(nèi)心卻完全清亮,不僅沒有越過禮教的邊界,而且懲治了逾越禮教的“西人子”,由此可見嬰寧的狡黠。她在王子服要求與她同寢之時,以孩童的幼稚的語言予以搪塞,還將王子服的原話告訴鬼母,這也是保護(hù)自己,斷了王子服不合時宜的念想。而嫁入王家時,她常常以笑化解婆婆的怒氣,還幫助下人們脫罪,而且是“小過”的時候,這也不能簡單地看做單純,如果完全不通世情,如何能這樣恰到好處。接著看最后嬰寧對王子服的自白:“囊以相從日淺,言之恐致駭怪,今日察姑及郎,皆過愛無有異心,直告無妨,妾本狐產(chǎn)。母臨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無兄弟,所恃者惟君?!眿雽幰恢币詠硇闹杏兴檻],她不是真的癡傻,那些笑都只是對自己的保護(hù),她在試探,想要確定王子服是否能托付,自己在婆家是否有好日子過,當(dāng)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和婆家都對她是真心相待的時候,便說出自己的身世。她一直在試探,試探的同時,也順便在家里收買上下的人心,可見她完全精通人情世故。作者刻畫嬰寧的形象時,是與笑的意象結(jié)合在一起的。嬰寧的生活有一個笑到不笑的轉(zhuǎn)折,笑得嬌憨不代表她不狡黠,而終不復(fù)笑卻是認(rèn)識到人世險惡,不敢掉以輕心。她的笑中也有純真的成分,與她一直遠(yuǎn)離人世有關(guān),這里可以看出,純真與狡黠不是相互對立的,純真與她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guān),而狡黠則是狐貍天性使然,兩者沒有沖突,可以共存,也都有助于豐富狐女的形象。
狐女小翠為了報恩來到王太常家,嫁給他的傻兒子元豐,無怨無悔,卻不肯與丈夫同床,同床就對丈夫暴力相向,表現(xiàn)出一派天真。她平時也恣意妄為,與傻丈夫玩,扮作朝廷大官,差點釀出大禍。但是最后證明她其實別有用心,胡亂扮作宰相的矛盾,是為公公仿造與宰相親厚的假象,來警告公公的政敵。宰相失勢后,讓傻丈夫扮作皇帝,使王給諫有誣告的機(jī)會,實際卻將他除去。計謀奇詭,也是與她自恃狐仙的法力有關(guān)。這里她利用了當(dāng)時的趨炎附勢和誣告成風(fēng)的官場現(xiàn)實,偽裝憨傻,巧妙地為王太常除去政敵。對于丈夫,她治愈了其呆病,在知道自己沒辦法生孩子,預(yù)知到丈夫未來的緣分的情況下,與丈夫在一起時“眉目音聲,漸與曩異”,幻化為鐘太史之女的樣子,為了丈夫未來的生活做好鋪墊。小翠可謂用心良苦,不只為了丈夫,為了報恩,也不可謂沒有真情。這里小翠使用的計謀顯示出她的狡黠,而她的用心也表現(xiàn)出純真。
辛十四娘智慧過人,賢良淑德,她一雙慧眼看透人心,看透世情。她預(yù)知到馮淼的禍端,予以勸誡,可惜馮淼不能依言行事,導(dǎo)致殺身之禍,最后在十四娘和香宜的幫助終于擺脫險境。十四娘和小翠一樣都為夫君未來著想,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找到黛秾代替自己,這在當(dāng)時是絕對的賢妻之舉,是對丈夫的體貼入微,對她來說這是水到渠成的功德,是她的智慧與狡黠,但是就作者創(chuàng)作而言,可以說是敗筆。
二
其實蒲松齡塑造的很多的狐女形象幾乎也可看做古代賢妻的典范,她們大多數(shù)無欲無求,與丈夫甘苦與共,或解救夫家于水火之中,或者幫助丈夫成就功名,堅貞不屈,而且鮮有妒意,能夠與他人共侍一夫。如蓮香知道李氏也垂青桑生,能與李氏共存;胡四姐對尚生與騷狐偷歡,一時氣極,但是在三姐的調(diào)解下也是忍氣吞聲。或者樂于幫丈夫另結(jié)新歡,自己無名無分,但是也要幫愛人找到一段良緣,自己當(dāng)做紅娘,找到良家女子為配,如青梅毫不嫌棄貧賤的張生,與他成親,在張生富貴后,找到原來的小姐王進(jìn)士之女阿喜,讓她做夫人,自己當(dāng)妾,一直謹(jǐn)慎謙恭。如此寬容大度,在古代女子中也是少有,這里體現(xiàn)出作者受當(dāng)時社會的一般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向往嬌妻美妾富貴神仙的生活,創(chuàng)作思維有局限性。
首先,創(chuàng)作狐女的純真形象符合男性的審美需求。尤其那些窮酸書生,連妻子都娶不到,有美女對他們毫不嫌棄,自薦枕席,是絕對的求之不得。同時狐女的純真也使得她們不求名分地位,甘愿成為男性玩物,且不以為忤,而且狐女不受世俗約束,如嬌娜不拘于收受不親的禮教約束救了孔生。而狐女的狡黠卻是社會和時代的需求,狐女的狡黠體現(xiàn)在:其一,她們幾乎都是理財持家的好手,如十四娘就讓老奴馮忠做生意,保障馮生的未來生活。其二,她們比男子更聰慧,有主見,有心計,善用自己的法術(shù),常能拯救書生于危難之中,或幫助書生取得功名,如自尊的鳳仙,如紅玉。其三,她們精通人情世故,能看穿人心,當(dāng)她們必須與社會有交集時,她們最能遵守生存法則的,比如青梅,比如辛十四娘,比如胡四姐,此時她們恪守婦道,并利用社會的守則為自己為夫家謀利益,如小翠。其四,她們甘于自我犧牲,為了愛人精心謀劃,如狐女阿繡誠實善良,為了劉子固,能夠自我犧牲,退讓出來,讓劉子固娶到常人阿繡??上У氖呛募冋鏁桓嗟纳鐣治g,如嬰寧不復(fù)再笑,而體現(xiàn)出狐女狡黠的很多行為是受到禮教的荼毒,因為世俗不承認(rèn)女子的獨立地位,所以狐女甘愿成為男子的附屬,世俗的評判標(biāo)準(zhǔn)被加注到狐女身上,作者很多看似完滿的結(jié)尾,其實是對社會的妥協(xié),是眼光的局限。在小說中青梅之母很有反叛意識,她生下女兒后,要求丈夫“勿娶,我且為君生子”,在得知夫君另娶后,大怒,扔下女兒,“出門徑去”。她對于男女不平等有反抗意識,但是一度妥協(xié),對于丈夫背叛,終于忍無可忍,大怒出走??上闹羞x擇了與母親相反的路的青梅,成為被褒揚的對象。狐女中胡四姐、辛十四娘成仙,也許是一種理想的規(guī)避。
作者試圖在文學(xué)幻想中塑造能擺脫禮教束縛的狐女形象,可惜作者賦予她們的反叛是不徹底的,只是與書生的結(jié)合不受世俗約束,就如青鳳,也不肯與耿去病任意結(jié)合,可見這種反叛還是建立在男性需求的基礎(chǔ)之上;狐女在婚后的生活,為“人”處世又最受禮教和社會倫理的束縛,狐女的純真在生活中消磨殆盡,但是狐女的狡黠又使她們在人世的生活游刃有余。但是這并不能說狐女的純真和狡黠的形象互有補益,狡黠是本性,難以改變,純真是一種社會反映,能改變,從狐女的形象塑造中,我們能深入探究作者的思想內(nèi)容,深刻理解當(dāng)時的社會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