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勇
(成都紡織高等??茖W校 藝術學院,四川 成都 611731)
現(xiàn)在學界一般都認同中國二十世紀有三次“美學熱”,即二十世紀初、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第三次“美學熱”的最大特點就是形形色色的西方美學思潮涌入中國大陸,短短的幾年時間便濃縮了西方近兩個世紀的現(xiàn)當代美學史。學術界出版了大量的美學著作,特別是翻譯著作,同時,“美學熱”是思想界從“文革”的禁錮中蘇醒的表現(xiàn)。而正是在第三次美學熱中學界對馬恩美學觀進行了前所未有的闡述與發(fā)掘起,下面對此予以探討,就教于方家同仁。
改革開放前的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并非直接源于馬恩創(chuàng)始人的經典原著,而是經俄國普列漢諾夫等馬克思主義者融入他們自己的觀點最終形成的蘇式馬克思主義美學,再加上將后者引入中國時的時代環(huán)境、引入理論者們的再闡釋,不能不說存在“誤讀”的“誤讀”。對于蘇式馬克思主義美學,馬爾庫塞在其《審美之維》中給予了概括和評價。為盡其詳,不妨摘錄于后:
我們看到,馬克思主義美學(蘇式馬克思主義美學——引者注,下同。)中,把藝術看做一種意識形態(tài),及強調藝術的階級特性這些基本概念,又成為需加以批判的再考查的課題。
本文,即《審美之維——對馬克思主義美學的批判性考察》一文——引者注的討論,針對著馬克思主義美學的以下觀點:
1.在藝術與特質基礎之間、在藝術與生產關系總體之間,有一種定形的聯(lián)系。因此,隨著生產關系的變化,作為上層建筑一部分的藝術本身也應當發(fā)生變革。當然,藝術同其他意識形態(tài)一樣,也可以落后或趨前于社會變化。
2.在藝術作品與社會的階級之間,也有一種定形的聯(lián)系。只有上升階級的藝術才是唯一真誠的、真實的、進步的藝術。它表達著這個階級的意識。
3.政治和審美,革命的內容和藝術的性質,趨于一致。
4.作家的責任,就是去揭示和表現(xiàn)上升階級的利益和需求(而在資本主義中,上升階級就是無產階級)。
5.沒落的階級或它的代表,只能創(chuàng)造出“腐朽的”的藝術。
6.現(xiàn)實主義(以多種不同含義)被看做最適應于表現(xiàn)社會關系的藝術形式,因而是“正確的”藝術形式。
這里列舉的各種觀點,都隱含著文學作品必須表現(xiàn)社會的生產關系——這并非外在地強加于藝術作品,而是它的內在邏輯和事物發(fā)展本身邏輯的一部分。
這個美學上的絕對命令,是由“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的概念推衍出來的。這個概念,實質上并不符合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辯證構想,而是被納入另一種僵化的框架之中。這種框架對美學已產生糟糕的后果。這種框架隱秘地表現(xiàn)著一種規(guī)范性的看法,即把物質基礎作為真正的現(xiàn)實存在。因而,在政治上就低估了非物質力量,尤其是個體的意識和潛意識的力量,以及它們的政治功能。該功能既可以是倒退的,又可以是解放的,在這兩種情況下,它都能成為物質力量。如果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不能對主體的這種作用做出解釋,它就著上了庸俗唯物主義論的色彩。①
的確,長期以來,在我們這里,師從的蘇式馬克思主義美學將“馬克思主義中的人文主義,關于人性、人性異化、人道主義、人本主義、人的自由、人的價值、人的權利等統(tǒng)統(tǒng)被推給資產階級而一直被批判、圍剿”②,因此,在新時期初期,掌握書面文化的知識分子便要從馬恩創(chuàng)始人著作中尋找“十分豐富的美學思想”③,因為“這個完整體系(指馬克思主義美學體系——引者注)是經過長期發(fā)展而且散見于一系列著作中的”④。
由于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中國,思想界剛剛得以復蘇,任何學說要想占有一席之地,都必須首先從馬恩經典那里襲取自身的合法性⑤。但是,在純粹學術追求背后隱約有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動力,那就是知識分子要建立一套屬于他們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這套話語一方面指社會政治現(xiàn)實,以變革僵化的意識形態(tài),另一方面以超越現(xiàn)實的人性理想為宗旨,訴諸審美魅力。
馬恩創(chuàng)始人專門針對美學問題的論述較少,具有啟發(fā)性的思想主要包含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也散見于《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共產黨宣言》等著作之中。于是理論界從《手稿》開始,引述馬恩原話來闡述馬恩的美學思想,從而衍生出美學熱潮中的《手稿》研究熱。在這種闡述過程中,人們才驀然發(fā)現(xiàn):其實在馬恩創(chuàng)始人那里,是把從事實際活動的人作為他們理論的出發(fā)點和歸宿,把人的解放和人的自由發(fā)展作為他們理論的最高命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⑥、“我們的出發(fā)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⑦。
1980年出版的《美學》第二期發(fā)表了朱光潛從美學角度重新節(jié)譯的《手稿》,并集中刊發(fā)了三篇研究論文,由此引發(fā)了持續(xù)到1983年的《手稿》研究熱。這部被譽為馬克思早期里程碑式著作的《手稿》,在馬克思生前并未發(fā)表,直到1932年才得以面世。我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美學大討論中,初出茅廬的李澤厚引用過由何思敬翻譯于五十年代的《手稿》,來闡述他自己的“美是客觀性與社會性相統(tǒng)一”的美學觀點⑧。但在當時《手稿》的影響并不大,直到朱光潛從美學角度對它重新進行節(jié)譯,討論才空前的活躍起來,進入研究與發(fā)掘階段?!?982年達到了高峰。這一年先后于哈爾濱、天津召開了兩次全國性的《手稿》討論會。全國各種報刊刊出了上百篇的學術論文。黑龍江、山東、陜西等省的出版社還于其后出版了論文專集。1983年后,由于紛至沓來的新的學術問題的提出,也由于《手稿》的討論本身很難再深入下去,遂進入了尾聲”。⑨在《手稿》研究熱中,主要集中在《手稿》所提及的“勞動創(chuàng)造了美”、“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自然的人化”和“美的規(guī)律”。參與討論的人都從馬恩著作中尋章摘句盡情發(fā)掘,于是各陳其說,并不定于一尊。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對于什么是“兩個尺度”、它同美的規(guī)律的關系怎樣、美的規(guī)律又指什么?對此,馬克思自己沒有具體說明,于是各家的認識很不一致,但目的都是以人的全面發(fā)展來沖擊階級性。
《手稿》研究熱討論的結果,固然“實際上就是以李澤厚、劉綱紀為代表的‘實踐觀點美學’得以確立并在美學領域獲得主導地位”⑩,但是由于《手稿》中有大量篇幅談到“人的本質”或“人的本性”問題、“人道主義”問題、“異化”問題等?!妒指濉费芯繜釋嶋H上是對先于它的知識分子對人道主義討論的繼續(xù),而新時期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思潮正是對“曠日持久的革命所產生的意識形態(tài)反撥”[11]。在經過革命取得政權,通過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大討論,馬克思主義思想在中國已取得領導地位后,本應著手進行建設,但是由于其時國外因素,國內“左”的東西根深蒂固、源遠流長,故而“繼續(xù)革命”。但是文化大革命這一次革命內部的革命,使得“革命”本身成為一個值得探究的問題,尤其從“文革”后期開始,人們普遍渴望結束無休止的“革命”,渴望回到世俗生活,回到人類生活的基本價值:對個人自由、權利、家庭、愛情和幸福的擁有[12]。那時,視人性等問題等同于資產階級的東西而成為禁區(qū)。1979年6月,《文藝研究》發(fā)表了朱光潛的文章《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和共同美問題》,他從“文藝創(chuàng)作和美學”的角度,呼吁沖破人性、人道主義等“禁區(qū)”,把人性歸結為人類的自然本性。他認為“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的手稿》整部書的論述,都是從人性論出發(fā)”,“馬克思正是從人性論出發(fā)來論證無產階級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論證要使人的本質力量得到充分的自由發(fā)展,就必須消除私有制”。同時他認為人性論與階級論并不矛盾,文藝要反映人性,提倡人道主義,因為共產主義不是別的,正是人道主義與自然主義的統(tǒng)一[13]。這篇只有五千余字的短文,對于其時的、對斗爭哲學有共同經歷的知識分子來說,無疑會產生較大影響,于是“在80年代前期,圍繞人道主義的討論經久不息。據(jù)統(tǒng)計,到1983年,有關文章已多達七百余篇?!度嗣袢請蟆?、《光明日報》、《文匯報》,以及《中國社會科學》、《文學評論》和《國內哲學動態(tài)》等報刊接二連三發(fā)表綜述文章。人民出版社也連續(xù)推出論文集《人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fā)點》(1981年)、《人性、人道主義問題討論集》(1982年)、《關于人的學說的哲學探討》(1982年),以及《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論文集》(1984年)。這一論題持續(xù)地吸引著廣大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的理論興趣,對于新時期知識界的思想結構的形成,具有不容忽視的意義”[14]。尤其是“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中共半個世紀(除‘文革’外)未曾中斷的文藝領導人”[15]——周揚在“1980年9月在中央高級黨校的講話中,便已用很長的篇幅,講了‘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16]。1983年3月7日,在由中宣部、中央黨校、社會科學院、教育部聯(lián)合召開的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學術報告會上,周揚所作報告《關于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17]中也探討了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盡管1983年后期,隨著消除“精神污染”的運動在文藝界和理論界的開展和1984年1月3日胡喬木在中共中央黨校做《關于人道主義和異化問題》的講話并及時發(fā)表,一時間,報紙雜志充滿了對人道主義、人性和異化學說的撻伐之聲,對立的觀點則偃旗息鼓,漸趨沉默。但是,應該承認,對于這些問題的討論無疑深化了人們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使馬克思學說中被長期忽略的關于人的問題凸顯出來,在其時的語境中為人文關懷提供了一個權威的理論依據(jù),在它成為潛流的同時,成為知識分子的話語,成為知識分子關注社會政治的一部分。
注釋:
①[美]赫伯特·馬爾庫塞著.李小兵譯.審美之維.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192-193.
②顧驤.晚年周揚.文匯出版社,2003:141.
③王元驤.審美自由與人的解放——兼論馬克思對德國古典美學的繼承與革新.載劉綱紀主編.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第1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95.
④朱光潛.談美書簡.北京出版社,2004:34.
⑤祝東力.精神之旅——新時期以來的美學與知識分子.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61.
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人民出版社,1974:189.
⑦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30.
⑧閻國忠.走出古典——中國當代美學論爭述評.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103.
⑨閻國忠.走出古典——中國當代美學論爭述評.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103.
⑩閻國忠.走出古典——中國當代美學論爭述評.安徽教育出版社,1996:105-106.
[11]祝東力.精神之旅——新時期以來的美學與知識分子.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50.
[12]祝東力.精神之旅——新時期以來的美學與知識分子.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50-51.
[13]朱光潛.關于人性、人道主義、人情味和共同美問題.文藝研究,1979(3).
[14]祝東力.精神之旅——新時期以來的美學與知識分子.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56.
[15]顧驤.晚年周揚.文匯出版社,2003:3.
[16]顧驤.晚年周揚.文匯出版社,2003:44.
[17]該文發(fā)表于《人民日報》1983年3月16日,這就是20世紀80年代那樁文壇公案,參見《晚年周揚》,文匯出版社,2003年版,相關章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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