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玉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柳永生活的北宋，是一個政治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的時代，歌舞升平，經(jīng)濟繁榮，并且統(tǒng)治階級比較重文輕武，相應(yīng)的，也就出現(xiàn)了有著濃厚功名情節(jié)的文人癥候群，出生在仕宦之家的柳永當然也不會例外。據(jù)唐圭璋先生考證：柳永出生在一個有濃厚儒學(xué)傳統(tǒng)的家庭，永之祖父崇以儒學(xué)著稱于州里，永之父宜仕至工部侍郎，以孝行聞名。其叔父及兄長在當時都有科第功名。［1］青年時期的柳永熱衷于功名，并且對自己的才華充滿信心，“臨軒親試。對天顏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保ā堕L壽樂》）他在早年所作的《勸學(xué)文》中說：“學(xué)，則庶人之子為公卿；不學(xué)，則公卿之子為庶人?！保?］P209充分說明了他想要通過自己的才華位至公卿的強烈愿望。柳永不僅飽讀儒家詩書，且有著過人的音樂天賦。這另類的天賦既讓時人望塵莫及，同時又埋下了他日后坎坷仕途的種子。柳永不懈的追求，坎坷的仕途，以及孤獨的內(nèi)心，在其孤雁詞中得到了真切的展現(xiàn)，孤雁代詞人傾訴了他人生的漂泊和孤寂。

柳永的18首鴻雁詞，其中有5首提到了“斷雁”，近三分之一。“斷雁”又稱“孤雁”、“斷鴻”、“孤鴻”。其孤雁詞皆寫于羈旅途中，孤雁的身影與哀鳴道出了詞人一生的漂泊與失意。一個人的孤獨雖然與時代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是在社會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的北宋，柳永的孤雁詞極富個人特征和情感色彩，這與詞人的家庭出身、生活環(huán)境、思想個性、志向追求等都是分不開的。從柳永的孤雁詞中，可見其一生的生活及內(nèi)心軌跡。追尋著柳永孤雁詞的蹤跡，可見其春秋四季的行程和年年歲歲的真情實感。

柳永的五首孤雁詞，既是羈旅之作，又是思念之作、追憶之作。斷鴻聲中，出現(xiàn)的都是詞人最珍貴的回憶，對人的回憶、對事的回憶；出現(xiàn)的都是詞人最真實的心情，孤獨的心情、寂寥的心情、悔恨的心情、悲喜交織的心情。按季節(jié)來看，其中兩首寫于初春，兩首寫于秋季，還有一首寫于寒冬，無論春秋，只要有孤雁的出現(xiàn)，就有詞人不盡的感慨。其中有三首出現(xiàn)“神京”、“帝里”，說明了詞人對京城的獨特感情?！绑细琛?、“羅綺”、“酒會”、“仙子”、“錦字”、“繡閣”等字樣在每首詞中都時有出現(xiàn)，為其詞增添了濃艷的色彩。孤獨的心境和對繁華的追憶，是詞人最真實的情緒，也為其孤雁詞打上了“柳永式”的烙印。

一、“斷鴻隱隱歸飛”——對京城生活的追憶

柳永在青年時代就遠離家鄉(xiāng)來到京城，北宋此時正值太平盛世，政治相對穩(wěn)定，經(jīng)濟文化繁榮，這里凝聚了詞人在人生最美好的年華里求取功名、飲酒作詩等點點滴滴的回憶。而宋仁宗對他的黜落，使他決定離開京城，漫游江南，期望通過干謁來尋找仕途出路。這期間除了那些歌功頌德以利于仕途的作品之外，抒發(fā)其真實情感的就是對過去進行追憶的詞作。待到日后開始其仕宦生涯時，詞人發(fā)現(xiàn)自己期待一生的功名并非盡如人意，升遷京官的愿望和活動多方受阻，他只能長期擔(dān)任一些地方的初級官職，多年沉淪下僚。羈旅仕宦的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孤獨感和挫敗感，讓他開始回憶在京都的種種過往。昨日越是繁華熱鬧，越是顯示出詞人今日的孤獨寂寥，因而這種追憶是落寞傷感、充滿惆悵和辛酸的。斷雁激起了詞人羈旅途中無盡的回憶與孤獨，如《古傾杯》：

凍水消痕，曉風(fēng)生暖，春滿東郊道。遲遲淑景，煙和露潤，偏繞長堤芳草。斷鴻隱隱歸飛，江天杳杳。遙山變色，妝眉淡掃。目極千里，閑倚危墻迥眺。

動幾許、傷春懷抱。念何處、韶陽偏早。想帝里看看，名園芳樹，爛漫鶯花好。追思往昔年少。繼日恁、把酒聽歌，量金買笑。別后暗負，光陰多少。

這首羈旅傷春之作，寫景細膩、抒情真切。早春時節(jié)，冰雪融化，春天早晨特有的溫馨的風(fēng)輕柔地吹著，帶來了絲絲暖意。從水到風(fēng)到大地，無不被春天的氣息包圍，長堤上的青草，遠遠望去，仿佛一片綠色的煙霧般柔和，“消”、“生”、“滿”，接連三個動詞讓春意撲面而來。隨著詞人的視線，從遠遠的長堤再向上望去，廣闊的天空中有斷鴻在時隱時現(xiàn)地飛翔，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是開闊無盡的天地，仿佛能看到地平線?！皠訋自S、傷春懷抱”，面對如此美好的春景，詞人并非在欣賞，而是在“傷春”，感情色彩陡然一轉(zhuǎn)，讓人唯一能夠摸索到線索的是那天空中隱約翱翔的“斷鴻”。斷鴻與詞人有著精神上的聯(lián)系，是詞人的孤獨落寞與自然界的呼應(yīng)，同時，它也連接了下闋的追憶與抒情?！澳詈翁?、韶陽偏早”，恍惚間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愛春天，卻偏偏嫌春天來得太早，充分表現(xiàn)出一個羈旅他鄉(xiāng)的游子為思念和漂流而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精神狀態(tài)。詞人的“念”、“想”、“追思”，透露了他“傷春懷抱”的原因，原來，這一片春色勾起了他對帝京生活的回憶，對自己“往昔年少”的懷念。京城的“名園芳樹”，在詞人的記憶中是如此絢麗，當年“把酒聽歌”、“量金買笑”的輕狂，是難以忘懷的印象。直至今日還是那么癡狂，不禁自問：“別后暗負，光陰多少?！睔q月浪擲，青春辜負，留給詞人的是不盡的寂寥和悔恨。深幽蘊蓄的春色與詞人暢快明朗的訴說、當年的熱鬧與如今的冷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到這里，那隱約浮現(xiàn)的“斷鴻”終于清晰起來，到這里，開頭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動人春色也在詞人的暗自唏噓中黯然失色，也是到這里，我們仿佛隔著千年的時光感觸到了詞人內(nèi)心的悸動。

二、“斷鴻聲里，立盡斜陽”——對故人的懷念

在《玉蝴蝶》中，詞人借“宋玉悲秋”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登高臨水、悲秋懷人的心意。

望處雨收云斷，憑欄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蕭疏，堪動宋玉悲秋。水風(fēng)輕、蘋花漸老，月露冷、梧葉飄黃。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

難忘。文期酒會，幾孤風(fēng)月，屢變星霜。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念雙燕、難憑遠信，指暮天、空識歸航。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

風(fēng)雨過后的秋日傍晚，更讓人感覺凄涼蕭瑟，憑欄而倚，心事悄悄的詞人生起了“宋玉悲秋”的情緒。水風(fēng)、蘋花、月露、梧葉，從天上，到地下，到水中，詞人目所能及的景物，都染上了濃重的秋色，“輕”、“老”、“冷”、“黃”，無論是視覺還是觸覺，都給人凄清孤寂的感受。置身于此景，才會了解詞人的“遣情傷”——詞人面對此景，想起了遠在他方的故人。詞作上片人、景、情融合無間，打成一片。難忘當年在一起飲酒作詩的情景，而今自己孤身一人在此興嘆，辜負了多少歲月。“海闊山遙，未知何處是瀟湘”，詞人借虛景的闊大浩瀚凸顯自己與故人之間距離的遙遠、相聚的渺茫。即便明明知道相聚無期，卻仍然辨識著天邊飛來的燕子，期冀它能夠替自己傳達思念的訊息，其癡情和執(zhí)著可見一斑。太陽快要下山了，詞人卻仍然在斷鴻的哀鳴聲中，黯然傷懷，極目遠望，久久不愿離去?？罩械墓卵闩c獨自站在斜陽中的詞人，定格在廣闊的天地間，詞人“宋玉悲秋”之情也在雁鳴聲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三、“斷鴻聲遠長天暮”——對才情佳人的思念

柳永本身就是一個矛盾體，以狂放不羈去追求正統(tǒng)派的認可，碰壁之后，他將自己對生活的熱情、失落的種種情緒都寄托于秦樓楚館，寄托于“仙子佳人”，寄托于弦管歌舞。而他人對于柳永的評價也是矛盾的，褒貶不一，使之備受爭議。然而，詞人的橫溢才華、藝術(shù)天賦、多愁善感與美麗多情的女子、與繁華喧囂的京城產(chǎn)生了共鳴，造就了一個文壇巨匠，為后人留下了一座藝術(shù)奇峰。柳永詞，因其“俗”而招致正統(tǒng)文學(xué)的輕蔑，也因其“俗”而別具一格，“俗”成了柳永的代名詞。柳永詞的俗，一是內(nèi)容的俗，二是語言的俗。為權(quán)威文化所不能接受的“俗”，也為廣大市民所喜愛的“俗”，像一道絢麗的彩虹劃過藝術(shù)的天空，使柳永的詞作閃耀著獨特的光輝。而在柳永后來羈旅生涯的孤獨中，那些為人稱俗的卿卿我我，卻成了他最真摯和溫暖的回憶。如《曲玉管》：

隴首云飛，江邊日晚，煙波滿目憑欄久。一望關(guān)河蕭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別來錦字終難偶。斷雁無憑，冉冉飛下汀州。思悠悠。

暗想當初，有多少、幽歡佳會，豈知聚散難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臨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場消黯，永日無言，卻下西樓。

此詞由景及情，由情及景，循環(huán)往復(fù)，纏綿悱惻。林玫儀在《柳周詞比較研究》中說：“在紙醉金迷之生活中既無法解脫，是以柳永特別喜歡登高望遠，以找尋其心靈之寄托，尤其在寥廓之秋天，極目遠眺，宇宙穹蒼之浩瀚，越發(fā)顯出一己之渺小，而天地間一片蕭索，正是其內(nèi)心之寫照，此時他面對痛苦之自我無法逃遁，發(fā)為詠嘆，遂成悲涼慷慨之音，其懷才不遇之幽憤，知音不存之悲哀，皆借景物表露無遺，此方為柳永真情之流露?！保?］P207山頭的云，江邊的落日，傍晚迷離的江水，一眼望不盡的蕭索秋景讓憑欄遠眺的詞人觸景傷情、愁緒滿懷、不堪久視。明明已是“忍凝眸”，到底是什么讓詞人還“憑欄久”？原來，詞人的心緒早已穿過秋景，來到了“杳杳神京”，這里有他朝思暮想的“盈盈仙子”，自從分別后，音信全無。想讓天邊飛過的斷雁來為他們傳遞書信，卻苦于那孤苦伶仃的大雁已是自身難保，怎能擔(dān)負起為他傳遞訊息的重任呢。無奈之中只好看那孤雁飛下江中小洲，任隨思念蔓延?！坝卸嗌佟薄ⅰ柏M知”、“翻成”與“幽歡佳會”、“聚散難期”、“雨恨云愁”連接，將詞人相聚、分散到苦苦追念的心情表現(xiàn)得波瀾起伏、感人至深。因為思念太痛苦，詞人才想要“阻追游”，只不過追憶如滔滔不盡的江水一般無法斷絕，導(dǎo)致每次登山臨水，都會勾起平生心事。人在天涯，相聚難期，一番心事，只能讓詞人失魂落魄?！坝廊諢o言，卻下西樓”，蕩氣回腸，余恨裊裊。全詞感情真摯，風(fēng)格清曠，正如楊海明《唐宋詞風(fēng)格論》所言：“這些作品，士大夫文人能夠欣賞，一般群眾也能欣賞，就有著‘雅俗共賞’的妙處?！保?］P85

其實，詞人一生的心事，并非只有在登高臨水時才會難以遏制地迸發(fā)出來，只要是在羈旅途中，只要是無法相聚的時刻，在詞人的眼中，山山水水、萬事萬物，都是牽引他愁情的媒介。如同樣是寫于漂游途中的《夜半樂》：

凍云黯淡天氣，扁舟一葉，乘興離江渚。度萬壑千巖，越溪深處。怒濤漸息，樵風(fēng)乍起，更聞商旅相呼。片帆高舉。泛畫鹢、翩翩過南浦。

望中酒旆閃閃，一簇?zé)煷?，?shù)行霜樹。殘日下，漁人鳴榔歸去。敗荷零落，衰楊掩映，岸邊兩兩三三，浣紗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語。

到此因念，繡閣輕拋，浪萍難駐。嘆后約叮嚀竟何據(jù)。慘離懷，空恨歲晚歸期阻。凝淚眼、杳杳神京路。斷鴻聲遠長天暮。

天寒云冷，詞人卻興致勃勃，乘一葉小舟，度過深山深水。“怒濤漸息，樵風(fēng)乍起，更聞商旅相呼”，這些是詞人在乘舟旅行過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感，畫面生動活潑。隨著小船“翩翩過南浦”，一片遠景盡收眼底，隨風(fēng)飄動的酒旗，籠罩在煙霧中的水鄉(xiāng)村落，幾行被霜染過的樹木，形成了一幅如名家渲染的水墨山水畫。小船繼續(xù)前行，迷蒙的山水逐漸清晰，雖是“殘日”、“敗荷”、“衰楊”，和濃墨重彩比起來，卻清新自然，別有一番風(fēng)情。其中鳴榔的漁人，給這冬日的村落平添了幾許靈動的氣息。而那“避行客、含羞笑相語”的浣紗游女，使乘舟游玩而暫時拋卻煩惱的詞人，又撿起了他丟不掉的心事，苦苦思念起他遠在京城的愛戀之人，感嘆自己“繡閣輕拋”、“浪萍難駐”，歲晚難歸、歸期受阻，辜負了佳人千叮嚀萬囑咐的約定，恨也徒勞，只能透過朦朧的淚眼，極目遠眺佳人所在的京城?！斑h景”與“深情”相結(jié)合，使柳永的詞開闊壯遠而又細膩柔婉，如葉嘉瑩先生在《唐宋詞十七講》中說，柳永“把歌詞所寫的男女相思離別的感情，換了一個角度，換了一個方式來寫。我們以前所講的溫、韋、馮、李、晏、歐的相思離別的詞，常常是閨中的女子的口吻，她的蹤跡見聞，是不出閨閣園亭之中的。都是閨閣園亭之中的景物，都是寫女子對于男子的懷念。而柳永的詞更加寫實，寫男女的相思懷念，他換了，不是從閨中女子的角度來寫了，是從一個客子的、男子的身份口吻來寫相思離別了。所以，在柳永的詞中就開始出現(xiàn)了非常可注意的一點——就是出現(xiàn)了高遠的景物，而且結(jié)合了他的志意，結(jié)合了他的志意的追尋和落空”。［5］P232-233“斷鴻聲遠長天暮”，孤雁哀戚的一聲鳴叫劃過長空，蕩漾在詞人心中久久不能消失，就如同他對愛戀之人的執(zhí)著一般無窮無盡、揮之不去。詞人煞拍以景結(jié)情，孤雁的哀鳴，就是詞人掙扎在內(nèi)心的悲號，借景抒情，“極疏蕩渾灝之致”。［6］P89

四、“幾行斷雁”話生平——軒冕與羅綺交疊的人生

柳永的一生，是不得志的一生。功名及第是柳永一生不能放棄的理想，不管他口中怎樣唾棄功名，說什么“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圖利祿，殆非長策”，只能從反面將他求取功名的心愿更加強烈地表現(xiàn)出來，這只是他在苦苦追求之后，其愿望依然無法達成的一種反應(yīng)。理想的落空，多次的打擊，讓他感到了人生的無奈、苦痛與悲涼。柳永的獨特就在于，不管在別人眼中是對是錯，他一直保持了一個真實的自我。他沒有如大多數(shù)文人“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儒家思想，他按照自己的心愿和思路，“進則仕途，退則秦樓”。所以可以說，柳永的一生，從未離開過“軒冕”和“羅綺”。如果他可以擺脫出身仕宦之家的功名思想，專心在秦樓楚館填詞寫曲，發(fā)揮他的才華，也會獲得一片掌聲；如果他真心厭倦了干謁、仕宦的生涯，能像很多隱士一樣過恬淡平靜的田園生活，也會自得其樂；如果他能夠改掉狂放不羈的個性，以理性來約束自己，以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用人標準來塑造自己，憑他的才學(xué)，仕途也會平坦很多。如果他可以擺脫“軒冕”或“羅綺”中的任何一個，人生都會順意很多；如果他在仕途和田園中選擇一個，人生也會平坦很多。只是，所謂明智的選擇永遠不屬于柳永，他有自己的看法和堅持，他用率真的心引領(lǐng)他期待的人生。當他的風(fēng)流和才華同樣舉世皆知的時候，當他對功名和佳人都無法放棄的時候，已經(jīng)注定了他一生的坎坷。當他為仕途而奔走，注定會為辜負良辰美景而黯然神傷；當他在秦樓楚館中消磨歲月、舔舐傷痕的時候，注定會為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而故作曠達、感慨萬千。當他無法意識到自己內(nèi)心矛盾的本質(zhì)、或認識到了也不愿去改變的時候，離別和漂泊也就成了他一生最基本的生活狀態(tài)。而這首《尾犯》，可謂將詞人對功名的執(zhí)著、對故人的眷戀、對人生的思索、對離別的傷感、對相聚的期待等重重矛盾、重重情緒都用傷春悲秋的情懷抒發(fā)出來。

晴煙冪冪。漸東郊芳草，染成輕碧。野塘風(fēng)暖，游魚動觸，冰澌微坼。幾行斷雁，旋次第、歸霜磧。詠新詩，手捻江梅，故人贈我春色。

似此光陰催逼。念浮生、不滿百。雖照人軒冕，潤屋珠金，于身何益。一種勞心力。圖利祿，殆非長策。除是恁、點檢笙歌，訪尋羅綺消得。

詞從早春清新秀麗之景寫起，念春色而懷人，繼而感慨時光流逝，表現(xiàn)了詞人矛盾的人生態(tài)度。早春時節(jié)，在濃厚的氤氳之氣中，萬物都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東郊芳草，遠遠望去，不知何時已被春天的氣息染成了一片淡綠。暖風(fēng)吹過野外的池塘，冰開始融化，魚兒也禁不住浮上水面，感受春天的氣氛。幾行斷雁自遠方歸來，落在霜痕未消的水邊沙地上。這傳遞書信的斷雁，無疑勾起了詞人對遠方故人的思念，“詠新詩，手捻江梅，故人贈我春色”，詞人欣賞著江南江邊的梅花，不禁想起了南朝陸凱的詩：“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保ā顿浄稌稀罚┳员憋w來的斷雁，充當了思念的驛使，詞人認為手中的梅花，定是孤雁替故人給自己帶來的訊息吧。在這久寒乍暖的春意之中，詞人陷入了人世間紛紛擾擾的種種思緒當中。一句“光陰催逼”，道出了詞人對人生短暫、功業(yè)難成的無奈，道出了遠在他鄉(xiāng)、無緣與故人相會的悲戚。“念浮生、不滿百”，正所謂：“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保ā豆旁娛攀住罚┘热蝗松绱硕虝海鯓硬拍茏屗錆M意義？任何人都無法脫離時代的限制，在那個功名至上的年代，柳永并不是例外。“照人軒冕，潤屋珠金”是他苦苦追求過的理想，而幾經(jīng)人世的挫折、仕途的坎坷，心力交瘁的詞人，也對自己的理想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如此奔波仕途、勞心勞力，到底有何益處？故認為“圖利祿，殆非長策”。柳永不是“采菊東籬下”的陶淵明，不是“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蘇軾，柳永就是柳永，他有自己獨特的生長環(huán)境和消解煩惱的方式。柳永的長策又是什么呢？詞人留下了他驚世駭俗的答案：“除是恁、點檢笙歌，訪尋羅綺消得?！迸c“軒冕珠金”相比，詞人認為“笙歌羅綺”價值更高，與他“忍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人生觀完全吻合。這種獨特的“柳永式”價值觀，顯然并非出自真正堪破名利的隱士風(fēng)范，但也不能簡單將其歸納為放浪形骸的族群，他毫無顧忌的說辭，是求功名而不得的一種故作狂放的宣泄。其中包含了詞人多少熱切的理想、報國的志向、光耀門楣的心愿，也包含了詞人多少奔波、多少努力，多少理想落空的辛酸，多少受盡打擊的痛苦。矛盾的心理、矛盾的個性、矛盾的人生，正是這重重的矛盾，讓我們看到了柳永的多情善感和坦直真率，也正是這重重的矛盾，使得柳永為后人留下了絢麗的詞作。

柳永的才華和形象與統(tǒng)治階級的用人標準極不吻合，他對仕途懷抱著強烈的愿望，同時又狂放不羈，早年的他不知道這種矛盾導(dǎo)致了他的坎坷。而后來，經(jīng)過多次的磨難，詞人也決定要對自己的形象進行彌補和挽救，因此也違背自己狂放率真的個性，作出很多壓抑自我、歌功頌德的作品。在屢試屢敗、屢敗屢試之后，景佑元年，詞人時年47歲，終于成功登第，然而此時卻“及第已老”，［7］P2499建功立業(yè)的大好年華已隨奔波的歲月消逝了，從此開始了他漂泊的宦游生涯。柳永“乃是一個在家庭之傳統(tǒng)與自我之性格之間，以及在用世之志意與音樂之才能之間充滿沖突和矛盾的悲劇人物”，［8］種種矛盾注定他一生都在水驛山程和都市樓館中輾轉(zhuǎn)，注定了他一生都在羈旅漂泊、糾結(jié)孤獨中度過，矛盾的人生讓他的理想生活無法實現(xiàn)，卻讓他在藝術(shù)領(lǐng)域收獲了累累碩果；孤獨是他排斥的情緒，卻在苦痛之后讓后人看到了它璀璨的光芒。柳永“雙重”的生活理想及其不得實現(xiàn)的悲哀在其孤雁詞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xiàn)，既體現(xiàn)了時代色彩，又富有詞人濃厚的個人特質(zhì)。“孤雁”是他一生漂泊的寫照，也是他內(nèi)心孤獨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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