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雅琦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日本人”的蛻變
——《偽滿洲國》中日本人的形象建構(gòu)
孫雅琦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偽滿洲國》對日本軍人形象的描寫突破了“鬼子”形象的模式化,同時刻畫了親切平和的日本平民形象,帶有很大的獨創(chuàng)性。當然,這樣的創(chuàng)新不可避免地會有一些不足之處?!叭毡救恕痹凇秱螡M洲國》中蛻變的原因,除了作者陷入了她慣用的“溫情寫作”模式之外,還與作者當下生活的文化背景和文學全球化的時代背景有關(guān)?!秱螡M洲國》在日本人形象塑造上的突破與不足,都代表了中國文學對于日本人形象塑造發(fā)展過程中必經(jīng)的階段。
日本人;形象;套話;社會想象物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日本對中國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一直是中國人心中抹不去的傷痕,尤其日軍在東北三省這片白山黑水之間犯下的罪行,直到今天仍被東北人民銘記于心,這是一段凝聚著東北人民血淚的記憶。東北作家遲子建對這段歷史的感觸頗為深刻,她在花了七年時間收集資料之后,歷時一年六個月創(chuàng)作出了震撼人心的長篇巨著《偽滿洲國》,詳細地講述了發(fā)生在東北三省的這段屈辱史。在中國當代文學中以侵華戰(zhàn)爭為背景、題材的作品比比皆是,如《敵后武工隊》、《呂梁英雄傳》、《地道戰(zhàn)》、《鐵道游擊隊》、《生命通道》、《鬼子來了》、《紅高粱》等,它們大都以描寫對敵的戰(zhàn)爭場面為主,而遲子建的《偽滿洲國》則以日軍占領(lǐng)下的滿洲為背景,從小人物的視角闡述這場戰(zhàn)爭給中國人帶來的傷痛,同時也展現(xiàn)了日軍統(tǒng)治下各階層人物眼中的日本人形象。
比較文學形象學中的異國形象包括地理形象、風俗形象、自然景物形象和人物形象等諸多方面,在這當中,異國的人物形象顯得尤為重要。孟華在《比較文學形象學》中指出:“對一國人形象的研究從根本上講實際上就是對主體——他者對應(yīng)關(guān)系及其各種變化形式的研究?!盵1]5人們在研究異國人形象的同時,也是對自我形象的折射,從而更客觀全面地實現(xiàn)自我認知。本文采用比較文學形象學的研究方法,把遲子建小說《偽滿洲國》中的日本人分為日本軍人形象和日本平民形象,并對其形象建構(gòu)及原因加以分析,以期更加清楚地揭示中國作家筆下異國人形象建構(gòu)的優(yōu)點與不足。
在形象學中,作為他者定義的一個載體,套話是陳述集體知識的一個最小單位。呂特·阿莫希給“套話”所下的定義為:套話就是人們“思想的現(xiàn)成套裝”,也就是人們對各類人物的先入之見。巴柔在《總體文學與比較文學》中指出,套話是“形象的一種特殊而又大量的存在形式”,是“單一形態(tài)和單一語義的具象”。“這個具象傳播了一個基本的、第一和最后的、原初的‘形象’”[2]160。在以往眾多的以侵華戰(zhàn)爭為題材的作品中,日本軍人總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喪失了作為人類根本的人性。在從人類轉(zhuǎn)化為非人類形象的過程中,日本軍人的形象在大眾心目中日漸成形,固定為“套話”。日本軍人套話就其外形而言具有仁丹胡、面目猙獰、嘰哩哇啦亂叫、打耳光、牽狼狗、頭戴鋼盔、腰挎戰(zhàn)刀等特征,內(nèi)在特征則為陰暗、恐怖、嗜血、毫無人性。“一個作家(或讀者)對異國現(xiàn)實的感知并非是直接的,而是以其隸屬的群體或社會的想象作品為傳媒的”[1]28?,F(xiàn)當代文學的眾多作家在閱讀此類作品時,作為接受者難免要受到這種套話的影響,同時他們作為文學創(chuàng)造者,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無形加深了這一形象在其他更廣大接受者心中的印象。為此,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對日本軍人的眾多描寫趨于統(tǒng)一,對日本軍人形象塑造具有了單一化和模式化的特征。這些涉及他者形象的集體描述在形象學中被稱為“社會集體想象物”。
對于中國作家遲子建來說,作為“社會集體想象物”的日本軍人形象對她的影響是不可避免的,在她筆下,北野南次郎、東村正男、金丸健行、池田一郎以及參與大屠殺的士兵等都是符合“鬼子”套話的日本軍人形象,是非人化的日本軍人的代表。其中北野南次郎作為日本731細菌部隊的研究人員,更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他把中國人稱為“馬路大”,在水果和牛奶里注入菌液后讓“馬路大”吃掉,做細菌實驗;他用蘇聯(lián)諜報人員做毒氣實驗,“使其經(jīng)過三天三夜的掙扎后才死亡”[3]753。在北野南次郎眼中,可以傳染鼠疫和斑疹傷寒疾病的棕黃色跳蚤“就像天使一樣美麗”[3]390,中國人是和小白鼠一樣的動物,他們的生命不值得珍惜。雖然北野南次郎對王亭業(yè)有些好感,曾送沒有毒的水果給他吃,但根本上北野南次郎并沒有把王亭業(yè)當成人來看待,只是把他當作主人喜愛的寵物而已,在需要的時候還是要把他當作實驗品。東村正男、金丸健行、池田一郎輪奸了年輕善良的村姑劉青,劉青的父親氣得當場七竅流血而死,劉青也不堪侮辱上吊自殺。以上這些都是在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日本軍人形象,他們是純粹的戰(zhàn)爭機器,在他們身上看不到絲毫人性的存在,映入人們眼簾的只有無盡的獸欲。
“對形象學而言,所謂‘現(xiàn)實’就是指時人對某一異國的集體想象。只有在此基礎(chǔ)上,方能識別一個作者是復制了集體描述,還是對其進行了批判”[1]7。在社會集體想象的基礎(chǔ)上,遲子建以創(chuàng)新的形式對集體描述進行了批判,整部小說“除卻那個時代的悲劇色彩外,上演的故事都是‘人’的故事”[4],她筆下的日本軍人并不只有戰(zhàn)爭機器這一類形象,羽田少尉的出現(xiàn)豐富了中國文學中日本軍人的形象。羽田不同于中國人一貫認為的日本鬼子形象,而更像是一個真正的人,他“平素寡言少語,不僅沒有吸煙喝酒的習慣,更不像其他服役的人一樣去逛妓院”[3]85。羽田在日本時接受了很多報紙電臺所宣傳的思想,認為滿洲人對日本人很兇惡,他們恣意殺死日本士兵,野蠻而又兇悍。但到滿洲之后,羽田發(fā)現(xiàn)一切并不是日本所宣傳的那樣,反而是日本在攫取滿洲的利益,他對這場戰(zhàn)爭有了清楚的認識。羽田厭惡戰(zhàn)爭,認為“人類所進行的一切戰(zhàn)爭都是危險的游戲”,“遭遇不幸的卻是平民百姓和被硝煙籠罩而備受摧殘的大自然”[3]561。北野南次郎癡迷于細菌實驗和奸淫婦女的樣子讓羽田十分厭惡。羽田離開日本之前,在東京街頭邂逅了不知名的少女并愛上了她,但是在他心目中如此純潔美好、如百合花一般的日本少女卻因為戰(zhàn)爭的需要成了慰安婦,羽田“心中的純真情感也已被戰(zhàn)爭的鐵蹄所踏碎”[3]561。羽田總是盡量以仁愛之心對待身邊的人和事,他為謝子蘭嫁給比她大許多的俄國商人而“痛惜”,他還試圖救與他相熟的蒼泉酒館女主人陸天羽。盡管如此,羽田的身份仍然是日本帝國主義的軍人,服從命令是他的天職,對天皇效忠是他作為一個日本人必須遵守的準則?!八m然厭惡戰(zhàn)爭,但在執(zhí)行任務(wù)時卻是恪盡職守”[3]564。一邊是對飽受戰(zhàn)火摧殘的人民的同情,一邊是必須執(zhí)行的任務(wù),這讓羽田十分矛盾。在“考察今后移民的選址”[3]84時,羽田來到了純樸的赫哲族村落,他覺得“這個小村子做移民點尤為合適”[3]90,但同時也在擔心,“如果這里作為日本移民的居住地,這些赫哲族人該到哪里去?”[3]91正是這樣的矛盾心理使羽田這個日本軍人的形象顯得十分豐滿。
由于對這段歷史的認識態(tài)度不同,日本文學中除了以火野葦平等作家為代表創(chuàng)作的法西斯戰(zhàn)爭文學外,日本作家對這場戰(zhàn)爭的表述少之又少,這給我們客觀分析日本軍人的形象帶來了很大難度。雖然在以目取真俊為代表的“沖繩文學”中出現(xiàn)了對侵華戰(zhàn)爭的反思,但作品中那些參加天皇的軍隊侵略過中國的日本人,由于昭和天皇的戰(zhàn)爭責任問題統(tǒng)統(tǒng)“失語”,因此日本文學對這段歷史的具體描述也就蕩然無存。在此,中國作家對侵華戰(zhàn)爭的表述就變得尤為重要,《偽滿洲國》在對日本軍人的社會集體想象中增加了不同形象的描寫,突破了“鬼子”形象的模式化,使得戰(zhàn)爭時期的日本軍人形象更加豐滿。
偽滿洲國時期,日本的統(tǒng)治者看中了我國東北三省肥沃的土地,便組織國內(nèi)人民集體到滿洲發(fā)展農(nóng)業(yè),企圖用這種方法徹底占領(lǐng)東北三省,這種官方的移民被稱為移民開拓團。之后,大批的日本商人隨之而來,滿洲儼然成了日本本土之外的另一個“島嶼”。因此,除了日本軍人以外,還有大量的日本平民來到滿洲并在這里定居,這是《偽滿洲國》特有的歷史背景,它講述了與以往抗日作品不同的故事,也塑造了一批日本平民形象。由于這段歷史的獨特性,沒有前人作品的影響,也沒有“社會集體想象物”在作家心中的先入之見,所以《偽滿洲國》中日本平民形象的出現(xiàn)就帶有很大的獨創(chuàng)性。當然這樣的創(chuàng)新也就不可避免地會有一些不足之處。
第二批移民開拓團中的中村正保顯然是個平民形象的代表人物。在移民團從日本出發(fā)之前,他認為自己是來幫助滿洲人民“建設(shè)新國家的”。到達滿洲后,中村正保并沒有受到預期的歡迎,滿洲的中國人反而很害怕他,但樂觀的他還是一下就喜歡上了這里。中村正保服從安排,和當?shù)氐臐M族姑娘張秀花結(jié)了婚,興高采烈地準備迎接新的生活,可受日本軍國主義單方面宣傳的他,怎么能理解中國人對日本人的仇恨心理呢?日本軍隊恣意屠殺和搶掠,與每個中國人都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在中國人眼中,只要是日本人就是仇視的對象。張秀花不愿自己的孩子“流著日本人的血”[3]642,因此她在嫁過來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身孕,第二次懷孕后故意流產(chǎn),生下了中村正保的孩子后,又故意把孩子放在黃豆盆子里,以至于孩子窒息而死。
與羽田一樣,中村正保一直給人一種積極樂觀而善良的印象,他是個有情有意的人,他真心地喜歡自己的妻子并善待她:結(jié)婚時,張秀花提出要穿滿族服飾結(jié)婚,他就穿上“一襲藍底印著金銅錢圖案的緞子長袍”[3]334;女兒妮妮出生后,張秀花不讓中村教妮妮日本話,中村“就順從了張秀花”[3]470;甚至,在懷疑妮妮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之后,中村正保也還是一樣對妮妮很好,絲毫沒有嫌棄她的跡象。直到張秀花殺死自己的兒子之后,原本對張秀花疼愛有加的中村正保再也不能忍受,甚至想到“應(yīng)該把她殺掉為兒子殉葬才是”[3]648。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而張秀花居然可以狠心殺死自己的孩子。在這里,作者肯定了作為一個正常人的中村正保,他儼然成了受害者,連對日本人十分憎惡的胡二也對他“更為同情”[3]819,在日本投降后還試圖隱瞞他的身份。
麻枝子也是一個令人同情的日本女孩?!八毭技氀鄣?,鼻子小巧,嘴巴也小,笑起來五官就發(fā)生了變化,眉毛長了,眼睛也瞇瞇著拉長了,唇角則彎彎著上翹,看上去喜氣洋洋的”[3]358,是個善良又溫柔的日本少女,如同徐志摩《沙揚娜拉》中那個水蓮花一般的女子。她的父母在滿洲開了一家日本料理館子,麻枝子就在店里幫忙,她結(jié)識了當鋪老板的兒子吉來。從小被家人溺愛得無法無天的吉來,同時讓日本女孩麻枝子和中國女孩李小梅懷孕了,吉來的父親王恩浩只得找麻枝子商量解決這件事。初次見麻枝子的王恩浩“覺得從外形氣質(zhì)上李小梅比不上麻枝子”,“若不是因為麻枝子是日本姑娘,吉來應(yīng)該娶的是她”[3]608。但因為她屬于侵略自己國家的日本人,并且吉來的姑姑就死于日軍制造的大屠殺,對日本人有著國恨家仇的王恩浩不能接受吉來和麻枝子在一起,被吉來欺騙的麻枝子只能獨自將孩子撫養(yǎng)成人。盡管如此,麻枝子并沒有表示怨恨,而是用自己的寬容和善良接納了這一切。與吉來和李小梅相比,作者的描述顯然更偏向于麻枝子,這個溫柔善良的日本女孩的形象也十分深入人心。
在《偽滿洲國》里,日本平民作為一批特殊外來入侵者,表現(xiàn)出了出人意料的善良、友好與平和,反而讓本應(yīng)是受害者的中國人顯得過分和無理。我們在感嘆作品構(gòu)思新穎的同時,也覺得作者的觀點有失偏頗。
《偽滿洲國》中的日本平民總是給人以善良、溫和、寬容、大度的印象,讓人對其好感倍增。我們不禁要發(fā)問,軍國主義在日本大肆宣揚的時候,這些日本平民為什么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羽田也承認自己在日本時接受了一些負面的宣傳,但在這些日本平民身上,我們沒有看到任何歧視和不平等。在北野南次郎把中國人稱為“馬路大”時,日本平民為什么能和我們平等相處,甚至成為了中國人不負責任行為的受害者?難道日本平民都是些善良的人嗎?在日本作家野坂昭如的《螢火蟲之墓》中,日本平民也是普通人,也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尖酸、刻薄,甚至損人利己的也大有人在,并不都像《偽滿洲國》所描述的那樣善良寬容。究其原因,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遲子建的寫作又陷入了她慣用的“溫情寫作”模式,她總是習慣性地展現(xiàn)人性善良的一面。她作品中的人物總是用自己博大的胸懷來承受苦難,對殘酷的現(xiàn)實不抱怨,讓人同情并肅然起敬。遲子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更關(guān)注人性,她認為,不能“僅僅從正義非正義的角度的層面去寫人物”[4],而應(yīng)該從人的角度來描寫特殊背景下兩國人民相互交融的生活以及雙方的相互排斥和交融。
在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半個多世紀的今天,中日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了很大的改善,中國和日本的交流日益頻繁,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與日本密切的經(jīng)濟往來也使日本人在中國人民心目中的形象發(fā)生了極大改變。曹禺、于伶、劉厚生等人的日本游記就記錄了日本人民的友好態(tài)度。在他們的筆下,與戰(zhàn)爭時期相比,日本人顯得可愛了許多。在文學全球化的環(huán)境下,日本讀者的接受問題,也納入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范疇。由于以上種種原因,就產(chǎn)生了遲子建筆下如中村正保和麻枝子這樣善良可愛、值得人們同情的人物。
形象是“對一種文化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通過這種再現(xiàn),創(chuàng)作了它(或贊同它、宣傳它)的個人或群體揭示出和說明了他們生活于其中的那個意識形態(tài)和文化的空間”[1]24。這也就是說,遲子建在探討日本人形象的同時,其實也是在挖掘中國人的形象?!秱螡M洲國》在描述日本軍人殘暴的同時,也映襯出了中國軍人的不畏殘暴,而日本平民的痛苦遭遇,其實也包含著中國人民在那段特殊的歷史背景下復雜而糾結(jié)的心理狀態(tài)。《偽滿洲國》在日本人形象塑造上的突破與不足,都代表了中國文學對于日本人形象塑造發(fā)展過程中必經(jīng)的階段。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期待將會有更加客觀、真實、豐滿的藝術(shù)作品呈現(xiàn)出來。
[1] 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2] 張志彪.比較文學形象學理論與實踐[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3] 遲子建.偽滿洲國[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4] 方守金.人性激活歷史的出色文本——讀《偽滿洲國》[J].五邑大學學報,2002(3).
I207.42
A
1006-5261(2012)03-0099-03
2012-03-07
孫雅琦(1988―),女,河南安陽人,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