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鎖，曹 艷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人生命運的悲劇性存在
——曹植《蟬賦》人生寓意解讀

王利鎖，曹 艷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曹植的《蟬賦》不僅是一篇詠物賦，更是一篇寓言賦。曹植借蟬的形象來寫照和象征人生命運，寄寓了他對人生存在命運悲劇性的深深思考與感嘆。

《蟬賦》；曹植；人生命運；悲劇性

在曹植現(xiàn)存40余篇辭賦中，《蟬賦》雖稱不上是代表作，卻是曹植辭賦中寄言命意頗具特色的賦作。若從題材內(nèi)容看，《蟬賦》屬于漢晉時期比較流行的詠物賦，若從寄寓書寫方式看，《蟬賦》則是具有明顯寄言性質(zhì)的寄言賦。為了解讀方便，現(xiàn)將《蟬賦》全文抄錄如下：

惟夫蟬之清素兮，潛厥類乎太陰。在盛陽之仲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實澹泊而寡欲兮，獨怡樂而長吟。聲皦皦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內(nèi)含和而弗食兮，與眾物而無求。棲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隱柔桑之稠葉兮，快閑居以遁暑?？帱S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勁斧。冀飄翔而遠托兮，毒蜘蛛之網(wǎng)罟。欲降身而卑竄兮，懼草蟲之襲予。免眾難而弗獲兮，遙遷集乎宮宇。依名果之茂陰兮，托修干以靜處。有翩翩之狡童兮，步容與于園圃。體離朱之聰視兮，姿才捷于狝猴。條罔葉而不挽兮，樹無干而不緣。翳輕軀而奮進兮，跪側(cè)足以自閑?？钟嗌碇@駭兮，精曾睨而目連。持柔竿之冉冉兮，運微粘而我纏。欲翻飛而逾滯兮，知性命之長捐。委厥體于庖夫，熾炎炭而就燔。秋霜紛以宵下，晨風(fēng)烈其過庭。氣憯怛而薄軀，足攀木而失莖。吟嘶啞以沮敗，狀枯槁以喪形。亂曰：詩嘆鳴蜩，聲嘒嘒兮。盛陽則來，太陰逝兮。皎皎貞素，侔夷節(jié)兮。帝臣是戴，尚其潔兮。[1]92?93

該賦以擬人化的手法描寫了蟬的品性、生活經(jīng)歷和命運遭際的變化。蟬秉天地自然之性，納純陰清素之質(zhì)，潛身“太陰”大地之中，當炎炎仲夏之季，蟬破土而出，蛻變現(xiàn)身在陽光之下。它揮動華麗的雙翼，在美樹芳林中遨游徜徉，在修干高枝上昂首歌唱，在柔桑稠葉間閑居避暑，乘天地之正，御六氣之辯，餐風(fēng)飲露，淡泊寡欲，怡然獨樂，與眾物無求，與世事無爭，清潔高貴，品德純正，內(nèi)心耿介，儼然一位特立的貞士，渴望自在自樂、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以此成就自己的一生。但現(xiàn)實生活往往事與愿違，并不按照蟬的意愿運行，而是到處充滿了危機和陷阱。當蟬“棲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隱柔桑之稠葉兮，快閑居以遁暑”時，危機也隨之悄然襲來。黃雀貪婪的利爪正躍躍欲試，螳螂也揮舞著勁斧伺機而攻。驚恐之余，蟬鼓翼奮飛，欲躲避敵人的陷阱圈套，希望找尋到安全的棲身之地?？伤f萬沒有想到，蜘蛛已織好毒網(wǎng)靜候它的“飄翔遠托”，草蟲也已經(jīng)磨好爪牙等待著它的“降身卑竄”。面對動物同類的加害與威脅，面對如此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無奈之下，蟬只好鋌而走險，逃往人類居住的宮宇，希冀以人的善良來挽救自己的生命危機，卻不料，人類比動物同類更可怕。翩翩精明的“狡童”像一個狡猾的獵人，工于心計，巧于算計，手持柔竿，步步為營?？蓱z的蟬最終沒有逃脫人類智慧的陷阱，被狡童持竿粘到。蟬曾經(jīng)試圖進行抗爭和搏斗，但結(jié)果是徒勞的，它越掙扎反而越動彈不得，最終落入庖夫之手，在一片炎炎烈火中，成了人們的盤中餐、腹中物。其實，蟬的生命周期和屬性決定了它的命運就是一個悲劇性的存在，文章最后寫到，蟬即使不被同類或人類捕殺，也必然難逃悲劇性的結(jié)局。當夏去秋來，寒霜飄落，凜冽的晨風(fēng)掃過蕭瑟的庭院，蟬的生命也必然要走到盡頭。那時，寒氣襲人，蟬的整個身軀瑟縮著攀附在樹干上，形容枯槁，最終重重地摔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直到嘶啞的喉嚨再也發(fā)不出一點聲音，蟬的生命隨之完結(jié)，它終究逃不過造化的自然之數(shù)?？傊诓苤补P下，蟬是一個品德純正、清貴高潔、與物無求的貞士，但它的遭遇和命運卻是悲劇的，蟬的命運的悲劇性存在，實際象征的就是人生命運的悲劇性存在。

《蟬賦》不僅僅是對蟬的動物屬性的描寫，而且被賦予了豐富深刻的人生文化蘊涵，寄寓的是一種人生命運。曹植對蟬命運的感悟何嘗沒有自身命運的體驗？結(jié)合曹植生平行實來看他筆下的蟬，我們不妨說，曹植不是在寫蟬，而是借蟬來象征自己，抒寫自己對人生命運悲劇性的思考。

曹植是一個英才蓋世、性格豪爽的貴介公子，“年十歲余，誦讀詩、論及辭賦數(shù)十萬言，善屬文”，頗得其父曹操賞識，“特見寵愛”，但他“任性而行，不自凋勵，飲酒不節(jié)”，不像他的兄長曹丕那樣能夠“御之以術(shù)，矯情自飾”[2]334，結(jié)果在世子之爭中，曹植最終敗給了兄長曹丕。曹植的人生命運也從此發(fā)生了改變。也許正如《蟬賦》所寫，在世子之爭中，曹植是內(nèi)含和而無求，但他無法改變他人的認識和猜忌。雖然曹丕順利地成為世子，但立儲之爭中暗藏的勢力較量，使他始終耿耿于懷、懷恨在心，故在得勢和即位后，對諸兄弟尤其是曹植嚴加防范，實施了一系列的打擊報復(fù)。建安二十五年，曹丕嗣位，誅殺曹植黨羽丁儀、丁廙，遣曹植就國。后多次徙改曹植封地，由臨淄侯改封鄄城侯，又徙封雍丘王。曹植“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無歡”[2]345，其《遷都賦序》云：“余初封平原，轉(zhuǎn)出臨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儀，而末將適于東阿。號則六易，居實三遷，連遇瘠土，衣食不繼。”[1]392在曹植看來，人生的境遇就像他在《吁嗟篇》中描寫的轉(zhuǎn)蓬一般，忽東忽西，無奈無常，泛若不系之舟！

吁嗟此轉(zhuǎn)蓬，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宿夜無休閑。東西經(jīng)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風(fēng)起，吹我入云間。自謂終天路，忽然下沉泉。驚飚接我出，故歸彼中田。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若當何依，忽亡而復(fù)存。飄飖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zhuǎn)無恒處，誰知吾苦艱。愿為中林草，秋隨野火燔。糜滅豈不痛？愿與株荄連。[1]382?383

此時的曹植名義上是諸侯王，實際是一個如同“圈牢之養(yǎng)物”的階下囚?！度龂?· 魏書 · 武文世王公傳》注引《袁子》說：“魏興，承大亂之后，民人損減，不可則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無其實。王國使有老兵百余人，以衛(wèi)其國。雖有王侯之號，而乃儕為匹夫。縣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制。諸侯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為設(shè)防輔監(jiān)國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為布衣而不能得。既違宗國藩屏之義，又虧親戚骨肉之恩?！盵2]354曹植在《自戒令》中陳述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時說：“吾昔以信人之心無忌于左右，深為東郡太守王機、防輔吏倉輯等任所誣白，獲罪圣朝……及到雍，又為監(jiān)官所舉?！盵1]337?338可以看出，曹植生活起居處處受到監(jiān)國使者的監(jiān)視和限制，甚至處處被人加害，遭遇奸佞小人的讒陷和誣告。曹植生存環(huán)境之險惡與他描寫的蟬的處境無異。曹丕去世后，其子曹睿即位，曹植的生存環(huán)境并沒有發(fā)生多大的變化。曹植“常自憤怨，抱利器而無所施，上疏求自試”[2]339，欲“自效與明時，立功于圣世”[1]370，“憂國忘家，捐軀濟難”[1]369，卻一再“疑不見用”[2]341，“每欲求別見獨談，論及時政，幸冀試用，終不能得”[2]345，最終赍志而沒。

如果把曹植筆下的蟬和曹植的人生經(jīng)歷進行比照，不難發(fā)現(xiàn)，蟬悲慘一生的背后，時時處處都有曹植人生的影子；蟬命運經(jīng)歷的悲劇性，也是曹植人生遭遇悲劇性的縮影?！断s賦》與其說是描寫蟬命運存在的悲劇性，不如說就是曹植對人生認識的哲學(xué)思考。但曹植《蟬賦》的人生啟迪意義和文化認知意義絕不僅僅在此。他對命運存在的悲劇性思考蘊含了他對人生的一般認識，因此，他的思考實際上超越了自我的局限而具有了普泛的人生哲學(xué)意義。

首先，《蟬賦》寄意的人生是一種悲劇性存在?，F(xiàn)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有幻想的權(quán)利，做夢的自由，但再偉大的夢想也抗不過殘酷的現(xiàn)實?，F(xiàn)實的灰暗有時會吞噬夢想的光芒，直至夢想干癟枯萎。蟬“獨怡樂而長吟”、“與眾物而無求”，只想平淡、平靜、平常地生活，但它的這一最基本的生存想法在現(xiàn)實中卻最難實現(xiàn)，它就生活在求而不得的悲劇境遇中。蟬行走世間，生命時時受到黃雀、螳螂、蜘蛛和草蟲等自身以外的他者的威脅，生存異常艱難！曹植對人生命運的這一悲劇性表述與存在主義的某些人生思考有異曲同工之妙。

其次，《蟬賦》對人我關(guān)系的認知即對人生處境的認識也是悲劇性的。在社會生活中，每個人都不是孤立的，都是以他人為背景生活的，個人的存在與他人的存在，共同構(gòu)成了社會的存在。因此，人的生存是一種社會性的存在。蟬由于受到動物同類的侵襲，不得不逃離原來的生活環(huán)境，遷到人類居住的地方，結(jié)果被狡童捕殺，最后落得被人食害的下場?，F(xiàn)實是堅硬的，他類是冷漠的、不可靠的。曹植表述的蟬的生存世界是一個充滿勾心斗角和相互傾軋、危險無處不在的冰冷世界。曹植這一生存處境的哲學(xué)思考，當然有曹植自己的現(xiàn)實人生體驗，難免有過分悲觀而夸大的嫌疑，但他表述的冷漠、無情的生存狀態(tài)，寄寓的人與人關(guān)系的思考，與薩特他人就是地獄的認識在人生生存認知上也是有某些暗合的。

最后，由于人生生存的悲劇性和人生處境的悲劇性，自然也可以推導(dǎo)出《蟬賦》最深刻的人生話題，即人生命運就是一種悲劇性存在。蟬潛身于太陰，游居在芳林，遙遷乎宮宇，無時不欲規(guī)避危險，但危險又處處潛存，不可把握，不可預(yù)料。弱小單薄的蟬，仿佛被任意拋擲的物件，為生存而戰(zhàn)，又為生存而死，而其死又毫無道理可言。就算蟬沒有遭遇黃雀、螳螂、蜘蛛和狡童的殘害，也一樣要最終走到生命的盡頭?！扒锼娨韵?，晨風(fēng)烈其過庭”，終究逃不過自然之數(shù)，“盛陽則來，太陰則逝”?？傊?，死亡是自然的，又是必然的?！断s賦》的這一人生命運認識，在曹植其他賦作中也有過流露。如其《節(jié)游賦》：“念人生之不永，若春日之微霜”[1]183；《閑居賦》：“何歲月之若驚，復(fù)民生之無?！盵1]130；《九愁賦》：“竄江介之曠野，獨眇眇而汎舟。思孤客之可悲，愍予身之翩翔。豈天監(jiān)之孔明，將時運之無?！保班荡蠡埔?，悲性命之攸遭”[1]253。曹植認為，每個生命都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每個人都會死亡，死亡是命運的必然結(jié)局。雖然曹植對人生命運有達觀、超脫的看法，主張“民生期于必死，何自苦以終身”[1]253，但他對人生命運的悲劇性思考也是顯而易見的。海德格爾曾說：“死亡是一種此在剛一存在就承擔(dān)起來的去存在的方式。”[3]294任何生命的開始也同時預(yù)示著他的終結(jié)，死亡是每個個體都無法避免的命運結(jié)局。也正是由于死亡的必然性，注定了生命的虛無性和悲劇性。曹植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具有強烈的功業(yè)意識，因此，他不會對生命存在進行虛無性思考，但曹植特殊的人生遭遇不免會促使他產(chǎn)生對人生處境的悲慨和對人生命運的悲劇性感悟。

由上分析可以看出，《蟬賦》一定創(chuàng)作在曹植歷經(jīng)磨難，遭遇痛苦，對人生命運有深刻了悟的后期。趙幼文《曹植集校注》把《蟬賦》系于建安時期，僅僅作為詠物賦去看待，恐怕未必妥當。

總之，曹植的《蟬賦》不僅是一篇一般的詠物賦，而且是一篇寓意深刻的寄言賦。曹植筆下的蟬，也不僅是詠物的對象，更是他人生經(jīng)歷的心靈意象化“符號”。曹植敷衍的蟬的命運悲劇，蘊含著他對人生命運的一般認識，寄寓著他對人生命運存在的悲劇性思考，實在是一曲凄愴的人生悲歌。

[1] [三國魏]曹植．曹植集校注[M]．趙幼文，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

[2] [晉]陳壽．三國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6．

[3]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7．

The Tragic Existence of the Fate——Interpretation of CAO zhi’s “The Song of Cicada”

WANG Li-suo, CAO Yan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Henan 475001, China)

CAO zhi’sThe Song of Cicadais not only a singing from something, but also a fable. Through the image of the cicada,CAO zhi pictures the fate of human, which reflects his deep thinking on the tragic existence of fate.

The Song of Cicada; CAO Zhi; fate; tragic

I207.224

A

1006?5261(2012)05?0043?03

2012-03-20

王利鎖（1964―），男，河南伊川人，教授。

〔責(zé)任編輯 楊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