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
(廈門大學 哲學系,福建 廈門361005)
朱熹對 《孟子》“仁民而愛物”的詮釋
——一種以人與自然和諧為中心的生態(tài)觀*
樂愛國
(廈門大學 哲學系,福建 廈門361005)
朱熹推崇 《孟子》的 “仁民而愛物”,并作了詮釋,但是,如果由此簡單地以為朱熹主張應當像對人之愛那樣愛護自然萬物,那是不確切的。像先秦儒家一樣,朱熹強調 “愛有差等”,并且以 “理一分殊”為依據(jù);因而在朱熹看來,愛物與愛人是不同的。同時,朱熹又不是主張以人為中心,一切服從于人的需要,而是吸取了賈誼 《新書》的觀點,把 “愛物”與對自然物的合理開發(fā)和利用結合起來,并且認為,應當尊重自然,根據(jù)不同自然物的特性,使萬物各得其所;這實際上提出了一種以人與自然和諧為中心的生態(tài)觀。
朱熹;《孟子》;仁民而愛物;生態(tài)觀
對于孟子所說 “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①,當今不少學者,從生態(tài)學的角度予以詮釋,以為孟子主張像愛人那樣愛護自然萬物。事實上,先秦儒家主張 “愛有差等”,因此不可能愛物如同愛人。關于這一點,朱熹 《孟子集注》作了明確闡述。然而,正是由于物與人是不同的,朱熹主張根據(jù)自然物的不同特性,使萬物各得其所。這實際上正是一種不同于以人為中心的生態(tài)觀。
孔子講仁,仁即 “愛人”,并且以 “孝”為本??鬃記]有明確講 “愛物”,但據(jù) 《論語·述而》載,孔子 “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又據(jù) 《禮記·祭義》載,曾子曰:“樹木以時伐焉,禽獸以時殺焉?!笨鬃釉唬骸皵嘁粯洌瑲⒁猾F,不以其時,非孝也?!绷頁?jù) 《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載,齊人高柴 “開蟄不殺,方長不折”,孔子曰:“開蟄不殺則天道也,方長不折則恕也,恕則仁也?!泵献用鞔_講 “仁民而愛物”。關于 “愛物”,董仲舒說: “質于愛民,以下至于鳥獸昆蟲莫不愛,不愛,奚足謂仁?”②宋代張載 《西銘》講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③,二程則說:“若夫至仁,則天地為一身,而天地之間,品物萬形為四肢百體。夫人豈有視四肢百體而不愛者哉?”④顯然,“愛物”是儒家的一個傳統(tǒng)。
朱熹 《孟子集注》對 “愛物”作了明確的界定,指出: “物,謂禽獸草木;愛,為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雹葜祆湔J為,《孟子》“仁民而愛物”之“物”,指的是禽獸和草木,即動物與植物;“愛物”之 “愛”,指的是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 “愛物”,指的是對動、植物的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朱熹還說:“愛物……則是食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見生不忍見死,聞聲不忍食肉;如仲春之月,犧牲無用牝,不麛,不卵,不殺胎,不覆巢之類,如此而已?!雹拗祆溟T人鄭子上也對 “愛物”作了詮釋,說:“‘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然謂之愛物,則愛之惟均。今觀天下之物有二等,有有知之物,禽獸之類是也;有無知之物,草木之類是也。如數(shù)罟不入洿池,不麛不卵,不殺胎,不殀夭,圣人于有知之物其愛之如此。斧斤以時入山林,木不中伐不鬻于市,圣人于無知之物亦愛之如此?!雹咧祆鋭t以 “此說得之”給予肯定。
關于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論語·學而》載孔子曰:“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份d孟子曰:“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ǎng)生喪死無憾也,王道之始也?!薄盾髯印ね踔啤氛f:“草木榮華滋碩之時,則斧斤不入山林,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黿鼉魚鱉鰍鳣孕別之時,罔罟毒藥不入澤,不夭其生,不絕其長也。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四者不失時,故五谷不絕,而百姓有余食也。污池淵沼川澤,謹其時禁,故魚鱉優(yōu)多,而百姓有余用也。斬伐養(yǎng)長不失其時,故山林不童而百姓有余材也。圣王之用也?!憋@然,這里蘊含著 “取之有時”的思想;但只是就治國之道、發(fā)展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而言,并不涉及所謂 “愛物”。
《禮記·月令》按照一年中季節(jié)的變化順序,對各個季節(jié)、月份的天象、物候作了描述,并據(jù)此對各種農(nóng)事活動作了安排。比如:孟春之月,“祀山林川澤,犧牲毋用牝。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鳥,毋麛毋卵”。雖然這里蘊含著“取之有時”的思想,而且是就 “禮”而言,但是,這里并不涉及所謂 “愛物”。此外,《禮記·王制》說:“天子不合圍,諸侯不掩群?!H祭魚然后虞人入澤梁,豺祭獸然后田獵,鳩化為鷹然后設罻羅,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昆蟲未蟄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殺胎,不殀夭,不覆巢?!蔽鳚h賈誼撰 《新書》,其中 《禮》指出:“禮,圣王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嘗其肉,隱弗忍也。故遠庖廚,仁之至也。不合圍,不掩群,不射宿,不涸澤。豺不祭獸,不田獵;獺不祭魚,不設網(wǎng)罟;鷹隼不鷙,睢而不逮,不出植羅;草木不零落,斧斤不入山林;昆蟲不蟄,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刳胎,不殀夭,魚肉不入廟門,鳥獸不成毫毛不登庖廚。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則物蕃多?!雹噙@里明確提出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而且,顯然是就 “禮”而言;但是,這里也沒有與“愛物”聯(lián)系在一起。
朱熹曾撰 《儀禮經(jīng)傳通解》,其中卷三十六《王朝禮》編入賈誼 《新書》以上所言。由此可見,朱熹注 《孟子》“愛物”所言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可能源自賈誼 《新書》。但是,將 “愛物”與對動、植物的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聯(lián)系起來,則可能是朱熹的發(fā)明。
朱熹所謂對動、植物的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從廣義上講,就是對自然物的開發(fā)和利用。動、植物是自然物中有生命的一類。“取之有時”,就是開發(fā)自然物須 “有時”;“用之有節(jié)”,就是利用自然物須 “有節(jié)”。因此,朱熹把 《孟子》 “愛物”注釋為對動、植物的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就是把 “愛物”與對自然物的合理開發(fā)和利用結合起來,認為對自然物的合理開發(fā)和利用就是 《孟子》所謂 “愛物”。這實際上是把合理開發(fā)和利用自然物抬高到儒家 “仁”的高度,要求對自然物的開發(fā)和利用必須合乎 “仁”這一基本原則。應當說,朱熹對 《孟子》“愛物”的注釋,對于因過度開發(fā)和利用自然物而造成生態(tài)危機的今天來說,是有重要意義的。
朱熹在把 《孟子》“愛物”詮釋為對動、植物的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的同時,還引程頤曰:“仁,推己及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于民則可,于物則不可。統(tǒng)而言之則皆仁,分而言之則有序。”⑨認為 “推己及人”意義上的 “仁”,“于民則可,于物則不可”;一方面,統(tǒng)而言之,對物與對人一樣,都要給予仁愛,另一方面,分而言之,對物之愛不同于對人之愛。這就是所謂 “愛有差等”。
“愛有差等”是先秦儒家的重要思想。就人而言,《中庸》講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就人與物而言,馬廄失火,只問人,不問馬 (據(jù) 《論語·鄉(xiāng)黨》載:廄焚,子退朝,曰: “傷人乎?”不問馬)⑩。這與墨家 “兼愛”是有重要差別的。 《孟子》講 “仁民而愛物”,所要強調的并不是要求愛物如愛人,而是認為,愛物不同于愛人,強調 “愛有差等”。《孟子·盡心上》指出:“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認為 “愛物”之 “愛”,不同于“仁民”之 “仁”,更不同于 “親親”之 “親”。對于 《孟子》“仁民而愛物”,東漢趙岐注曰:“先親其親戚,然后仁民,仁民然后愛物,用恩之次者也?!彼螌O奭疏曰:“孟子言,君子于凡物也,但當愛育之,而弗當以仁加之也,若犧牲不得不殺也;于民也,當仁愛之,而弗當親之也。以愛有差等也。是則先親其親,而后仁愛其民;先仁愛其民,然后愛育其物耳。是又見君子用恩有其倫序也?!?
朱熹注 《孟子》 “仁民而愛物”之 “愛”為“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既體現(xiàn)了要給動、植物以“愛”的思想,又強調愛物不同于愛人;一方面,對動、植物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是對動、植物的 “愛”,而與 “取之無時,用之無節(jié)”的 “害”截然相反,另一方面,對動、植物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之 “愛”又不同于 “推己及人”的對人之“愛”。朱熹還說:“親親、仁民、愛物,三者是為仁之事。親親是第一件事。”?又說: “自親親而仁民,自仁民而愛物,其愛有差等,其施有漸次,而為仁之道,生生而不窮矣。”?在朱熹看來,親親、仁民、愛物三者,從根本上說是一致的,都是 “為仁之事”,但是,各自又有 “差等”,并且,有次序的先后。這就是朱熹注 《孟子》“仁民而愛物”的內涵。
需要指出的是,在愛人與愛物上講 “愛有差等”,首先是講對物與對人一樣,都要給予仁愛,其次才是講對物之愛不同于對人之愛。就愛物不同于愛人而言,只是強調由于人與物的不同,愛的方式也不同;由于人與物的重要程度不同,愛的先后也不同。正如朱熹門人鄭子上在詮釋 “愛物”時所說:“曰親,曰民,曰物,其分各異,故親親,仁民,愛物,亦異?!兄獰o知亦不無小異,蓋物雖與人異氣,而有知之物乃是血氣所生,與無知之物異,恐圣人于此須亦有差等。如齊王愛牛之事,施于草木恐又不同。”?可見,不僅在愛人與愛物上須 “愛有差等”,而且在愛物上也須 “愛有差等”,對牛之愛不同于對草木之愛。所以,在愛人與愛物上講 “愛有差等”,并不是只愛人,不愛物;孔子只問人,不問馬,也不是只愛人,不愛馬,而只是強調愛的方式、愛的先后的不同。
朱熹將 “愛有差等”注入 《孟子》“仁民而愛物”之中,這既是對先秦儒家 “愛有差等”思想的繼承,又是依據(jù) 《孟子》文本以及歷代學者的注釋。所以,若是根據(jù)朱熹推崇 《孟子》的 “仁民而愛物”,并為之作注,而簡單地以為朱熹主張應當像對人之愛那樣愛自然萬物,那是不確切的。
朱熹推崇 《孟子》的 “仁民而愛物”,強調其“愛有差等”的內涵,而且還將之與 “理一分殊”結合起來。在把 《孟子》“愛物”詮釋為對動、植物的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并引程頤所言之后,朱熹又引楊時曰:“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無差等,所謂理一而分殊者也?!?朱熹還說: “物我自有一等差。只是仁者做得在這里了,要得人也如此,便推去及人。所以 ‘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人我只是理一,分自不同?!?這里所謂 “人我只是理一,分自不同”,講的就是 “理一分殊”。
“理一分殊”是朱熹學術中的重要概念。朱熹認為,這個概念來源于張載 《西銘》。如前所述,張載 《西銘》講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即所謂“民胞物與”,并指出:“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事實上,張載 《西銘》并沒有明確提出 “理一分殊”。但是,在程頤看來,《西銘》已經(jīng)講明了 “理一分殊”。程頤說:“《西銘》明理一而分殊,墨氏則二本而無分。老幼及人,理一也;愛無差等,本二也。分殊之蔽,私勝而失仁;無分之罪,兼愛而無義。分立而推理一,以止私勝之流,仁之方也。無別而迷兼愛,至于無父之極,義之賊也?!?程頤認為,張載 《西銘》講 “理一分殊”,而與墨子 “兼愛”相對立。朱熹贊同程頤的看法,并指出:“天地之間,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則其大小之分,親疏之等,至于十百千萬而不能齊也?!?《西銘》之作,意蓋如此,程子以為 ‘明理一而分殊’,可謂一言以蔽之矣?!?顯然,在程朱看來,張載 《西銘》既講 “民胞物與”,又具有 “愛有差等”的內涵,而這就是“理一分殊”。
關于張載 《西銘》的 “理一分殊”,朱熹還說:“蓋以乾為父,以坤為母,有生之類,無物不然,所謂理一也。而人物之生,血脈之屬,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則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一統(tǒng)而萬殊,則雖天下一家,中國一人,而不流于兼愛之弊;萬殊而一貫,則雖親疏異情,貴賤異等,而不牿于為我之私。此 《西銘》之大指也?!? “《西銘》一篇,始末皆是 ‘理一分殊’。以乾為父,坤為母,便是理一而分殊;‘予茲藐焉,混然中處’,便是分殊而理一;‘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分殊而理一;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理一而分殊。逐句推之,莫不皆然?!?朱熹認為,張載 《西銘》講 “民胞物與”是 “理一”,而其中所包含的“愛有差等”是 “分殊”,二者不可分割。他還說:“言理一而不言分殊,則為墨氏兼愛;言分殊而不言理一,則為楊氏為我。所以言分殊,而見理一底自在那里;言理一,而分殊底亦在,不相夾雜?!?
朱熹不僅討論張載 《西銘》的 “民胞物與”,并引申出 “理一分殊”,而且,還與 《孟子》“仁民而愛物”結合起來。他說:“自一家言之,父母是一家之父母;自天下言之,天地是天下之父母;通是一氣,初無間隔?!裎嵬?,物吾與也?!f物雖皆天地所生,而人獨得天地之正氣,故人為最靈,故民同胞,物則亦我之儕輩。孟子所謂 ‘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其等差自然如此?!?在朱熹看來,張載 《西銘》的 “民胞物與”是 “理一”,而 《孟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是講 “愛有差等”,是 “分殊”。當然,“民胞物與”也包含“分殊”,“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也包含 “理一”。這就把 《孟子》 “仁民而愛物”與 “理一分殊”聯(lián)系起來。
關于這一點,朱熹門人陳淳更是撰 《親親、仁民、愛物只是理一而分殊》,指出: “親親、仁民、愛物,大意只是理一而分殊。然其所以為理一分殊者,亦有二義。以天言之,則乾父坤母,民、物皆為同胞,與吾親同此一氣體而生,是理一也;然親也、民也、物也,其親疏本末亦天然自有個差等處,是分殊也?!匀搜灾?,則曰親、曰仁、曰愛,皆一仁心之所流行貫徹,而所謂仁愛者,不過出于親,是理一也;然親者,隆于仁愛,仁者止于仁而弗親,愛者止于愛而弗仁,其親重亦有等,先親親而后仁民,仁民而后愛物,其緩急又有序,是分殊也?!?在這里,《孟子》“仁民而愛物”、張載 《西銘》“民胞物與”與 “理一分殊”完全結合在一起。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把 《孟子》“仁民而愛物”與 “理一分殊”聯(lián)系起來,較多地強調 “仁民而愛物”的 “愛有差等”內涵,并視之為 “分殊”,這與張載 《西銘》的 “民胞物與”是有差別的。而且,朱熹認為,張載 《西銘》的 “民胞物與”之前提在于 “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而 “塞,乃 《孟子》 ‘塞天地之間’;體,乃 《孟子》 ‘氣體之充’者”; “帥,即 ‘志,氣之帥’”。朱熹說:“此 《西銘》借用 《孟子》論 ‘浩然之氣’處?!?朱熹把張載 《西銘》的 “民胞物與”與 《孟子》“浩然之氣”相聯(lián)系,卻沒有與 《孟子》“仁民而愛物”相聯(lián)系,亦可說明,在朱熹那里,《孟子》“仁民而愛物”與張載 《西銘》的 “民胞物與”是有差別的。
朱熹注 《孟子》“仁民而愛物”,較多地強調其“愛有差等”的內涵,不只是用以說明物與人的不同,愛物與愛人的不同,而且更在于強調物具有與人不同的特性,主張用與愛人不同的方式愛物,體現(xiàn)出對于物的特殊性的尊重。
關于人如何對待自然物,朱熹贊賞并引述張栻所說:“圣人之心,天地生物之心也。其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皆是心之發(fā)也。然于物也,有祭祀之須,有奉養(yǎng)賓客之用,則其取之也,有不得免焉。于是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若夫子之不絕流、不射宿,皆仁之至義之盡,而天理之公也。……夫窮口腹以暴天物者,則固人欲之私也。而異端之教,遂至禁殺茹蔬,殞身飼獸,而于其天性之親,人倫之愛,反恝然其無情也,則亦豈得為天理之公哉!”?認為對動、植物的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與孔子 “釣而不綱,弋不射宿”是一致的;因此既要反對 “窮口腹以暴天物”,也要反對 “禁殺茹蔬、殞身飼獸”。
朱熹不僅講愛物,而且更為重視愛物的方式,關注如何做到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朱熹說:“圣賢出來撫臨萬物,各因其性而導之。如昆蟲草木,未嘗不順其性,如取之以時,用之有節(jié):當春生時 ‘不殀夭,不覆巢,不殺胎;草木零落,然后入山林;獺祭魚,然后虞人入澤梁;豺祭獸,然后田獵’。所以能使萬物各得其所者,惟是先知得天地本來生生之意?!?這里所謂 “撫臨萬物”,對昆蟲草木的 “取之以時,用之有節(jié)”,即朱熹的愛物;在朱熹看來,愛物就是要 “因其性而導之”,就是要根據(jù)它們不同的物性,合理地加以開發(fā)和利用,從而 “能使萬物各得其所”。而且,朱熹還認為,要能夠 “因其性而導之”, “能使萬物各得其所”,首先要 “知得天地本來生生之意”,認識自然之理,這就是要 “格物”,“即物而窮其理”。他還說:“古人愛物,而伐木亦有時,無一些子不到處,無一物不被其澤。蓋緣是格物得盡,所以如此?!?這里把“愛物”與 “格物”聯(lián)系起來,以為 “愛物”首先在于 “格物”。
所以,在朱熹那里,愛物不可以愛人的方式,“推己及人”,即朱熹注 《孟子》“仁民而愛物”。引程頤所言:“仁,推己及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于民則可,于物則不可?!倍鴳斒紫韧ㄟ^格物,研究自然物的特性;同時,“因其性而導之”,從而達到 “能使萬物各得其所”。這就是 “取之以時,用之有節(jié)”,就是朱熹對于 《孟子》“愛物”的詮釋。
關于愛物,可以有多種方式。從人的需要出發(fā),通過愛物以滿足自己的需要,或是根據(jù)人對愛的體悟和理解,而把 “愛”強加于他物,這都是以人類為中心。不可否認,《孟子》所謂 “不違農(nóng)時,谷不可勝食也;數(shù)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為的是人,講的是 “仁民”,包含了以人類為中心的思想;但是,朱熹注 《孟子》“仁民而愛物”并不是與之相聯(lián)系,而是吸取了賈誼 《新書》的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如前所述,在賈誼 《新書》那里,“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則物蕃多”,顯然,“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為的是 “物蕃多”,講的是 “愛物”,就這一點而言,并不是以人類為中心。當然 “物蕃多”則 “不可勝食”、 “不可勝用”,從而達到了“愛物”與 “仁民”的統(tǒng)一,使得人與自然物各得其所,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共同發(fā)展。
朱熹把 《孟子》“愛物”詮釋為對動、植物的“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明確把 “愛物”與對自然物的合理開發(fā)和利用結合起來,更多地關注如何做到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因此,特別強調物與人的不同,愛物與愛人的不同,而主張愛物要從格物入手,進而 “因其性而導之”,并達到 “能使萬物各得其所”。顯然,這種對物的愛是圍繞著物而展開的,體現(xiàn)了對于自然萬物特殊性的尊重。同時,人也在愛物的過程中,實現(xiàn)對自然物的合理開發(fā)和利用。由此可見,所謂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其中的 “有時”、“有節(jié)”為的是物,而 “取之”、 “用之”是為了人;而 “取之有時,用之有節(jié)”本身就是要在尊重物的同時,實現(xiàn)人與物的相互和諧與共同發(fā)展。所以,朱熹注 《孟子》“仁民而愛物”所體現(xiàn)的是一種以尊重自然為前提、以人與自然和諧為中心的生態(tài)觀。這種生態(tài)觀,在當今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斷惡化、以人類為中心的生態(tài)觀備受質疑的背景下,無疑有其重要價值。
注釋:
① ⑤ ⑨ ? ? (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第194頁、第194頁、第194頁、第193—194頁、第194頁。
② 鐘肇鵬:《春秋繁露校釋 (校補本)》(上)卷八 《仁義法》,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65頁。
③ ? (宋)張載:《正蒙·乾稱篇》,《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62頁、第62頁。
④ (宋)程顥、程頤: 《河南程氏遺書》卷四, 《二程集》 (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74頁。
⑥ (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八)卷一百二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014頁。
⑦ ? (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 《答鄭子上》(十四),朱杰人等編 《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689頁、第2689—2690頁。
⑧ (漢)賈誼:《新書》卷六 《禮》, 《新書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16頁。
⑩ 《論語·鄉(xiāng)黨》載: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 (漢)趙岐、(宋)孫奭:《孟子注疏》卷十三下 《盡心章句上》,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下,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771頁。
? (宋)黎靖德: 《朱子語類》 (二)卷二十,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461頁。
? ? (宋)朱熹:《四書或問·論語或問》,朱杰人等編 《朱子全書》(第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13頁、第751頁。
? (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三)卷三十六,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952頁。
? (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文集》卷九 《答楊時論西銘書》,《二程集》(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09頁。
? ? 《朱熹西銘論》, 《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410頁、第410頁。
? ? ? ? (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七)卷九十八,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523頁、第2521頁、第2520頁、第2523頁。
? (宋)陳淳:《北溪大全集》卷八 《親親、仁民、愛物只是理一而分殊》,文淵閣四庫全書。
? (宋)黎靖德: 《朱子語類》 (一)卷十四,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56頁。
? (宋)黎靖德: 《朱子語類》 (一)卷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84頁。
(責任編輯 周振新)
Zhu Xi praised the concept of“l(fā)oving people,then loving thing”ofMencius,and made the notes and commentary on it.However,it is not accurate to simply assume that Zhu Xi advocated loving all things in nature like loving people.Based on the concept of“Li-Yi-Fen-Shu”,Zhu Xi emphasized Confucian saying“different levels of love”,and thus thought that loving thing is different from loving people.At the same time,Zhu Xi was not in favor of human-centeredness advocating that all should be subject to human needs.He took Jia Yi's viewpoint of hisNewBook,combining“l(fā)oving thing”with the exploitation and use of nature,and thought that human should respect nature and treat natural things rationally according to their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s.This actually raises a sort of ecological idea regarding the harmony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as a center.
Notes and Commentary of Zhu Xi on the Concept of“Loving People,Then Loving Thing”of Mencius:A Sort of Ecological Idea Regarding Harmony between Human and Nature as a Center
LE Ai-guo
B244.7
A
1671-0169(2012)02-0065-05
2011-11-05
樂愛國 (1955—),男,浙江寧波市人,教授,博士生導師,研究方向:中國哲學、朱熹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