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以光

曹禺的戲劇《雷雨》中，周樸園跟魯侍萍的感情糾葛是極其重要的一條線。三十年前的始亂終棄造成了魯侍萍一生的痛苦，她堅決反對魯貴把女兒帶到發(fā)財人家做工，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反應(yīng)。

三十年來，周樸園在家具擺設(shè)、穿舊襯衣、記得生日、關(guān)窗戶等方面充滿了懷舊的情調(diào)。當(dāng)他還沒有認(rèn)出眼前的魯侍萍，只把她當(dāng)做四鳳的媽，問起“在無錫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時，他們的對話是很有抒情的詩意的：

周樸園：哦，三十年前你在無錫？

魯侍萍：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時候我記得我們還沒有用洋火呢。

周樸園：（沉思）三十年前，是的，很遠(yuǎn)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歲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在無錫呢。

魯侍萍：老爺是那個地方的人？

周樸園：嗯，（沉吟）無錫是個好地方。

魯侍萍：哦，好地方。

應(yīng)該說，此時的周樸園對心中的“梅侍萍”還是充滿了懷念的，也是有情感的，否則，在一個“四鳳的媽”這個下人面前打聽往事時，就不會流露出那樣的抒情詩意了。

再看，說到“梅家的一個年輕小姐”時，周樸園是如何反應(yīng)的呢？

魯侍萍：這個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個，她手里抱著一個剛生下三天的男孩。聽人說她生前是不規(guī)矩的。

周樸園：（苦痛）哦！

魯侍萍：她是個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聽說她跟那時周公館的少爺有點不清白，生了兩個兒子。生了第二個，才過三天，忽然周少爺不要她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館，剛生的孩子她抱在懷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周樸園：（汗涔涔地）哦。

同樣的，在一個外來的下人面前，沒有任何必要去假裝“苦痛”和“汗涔涔地”，這應(yīng)該是他的真情流露，也就是說，我們無法否認(rèn)周樸園對過去的“梅侍萍”是有真情感的。再說，漫長的三十年，如果說周樸園都是虛情假意，這恐怕也難以說過去。因此，作為他心中的戀人來說，“梅侍萍”可以說是他的偶像。

可是，為什么當(dāng)這三十年來思念的“偶像”漸漸“走近”他時，他的表現(xiàn)卻反常了呢？

周樸園：什么？她就在這兒？此地？

魯侍萍：嗯，就在此地。

周樸園：哦！

魯侍萍：老爺，您想見一見她么？

周樸園：（連忙）不，不，不用。

……

魯侍萍：大概她是不愿意吧。為著她自己的孩子，她嫁過兩次。

周樸園：嗯，以后她又嫁過兩次。

魯侍萍：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爺想要幫一幫她么？

周樸園：好，你先下去吧。

魯侍萍：老爺，沒有事了？（望著樸園，淚要涌出。）

第一次，魯侍萍問周樸園“您想見一見她么？”，周連忙否定，很堅決；第二次，魯侍萍問周樸園“老爺想要幫一幫她么？”，周樸園卻“王顧左右而言它”：“好，你下去吧”，意思就是說，不幫！永遠(yuǎn)不幫！

如此判若兩人的反應(yīng)，確實令人費解，歷來有許多解釋，如初戀難忘說——人們往往對第一個戀人很難忘記，周樸園難以忘記的是初戀的甜蜜和那時梅小姐的年輕美貌，當(dāng)周樸園終于認(rèn)出眼前的魯侍萍時，魯侍萍說了“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rèn)識了”后，周樸園的反應(yīng)很有意思：“周樸園不覺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侍萍。半晌?！比缓蟆巴蝗粐?yán)厲地”問“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甜蜜的回憶沒有了，照片上的那個“梅侍萍”消失了，周樸園的防范心理產(chǎn)生了，冷酷無情代替了溫情脈脈。

如婚姻失敗說——周樸園自“梅侍萍”后，娶了富家小姐，后來又娶了蘩漪，但感情生活并不如意，尤其是蘩漪，就像一匹難以駕馭的烈馬，跟他簡直格格不入，使得他這個所謂“最有秩序”的家庭充滿了陰鷙之氣，因此，他就更加懷念初戀時候年青美貌的“梅侍萍”，而不是極有可能威脅到他的家庭、聲望和地位的魯侍萍。

如完整家庭說——周樸園為了掩飾他過去的荒唐，要給妻子蘩漪，尤其是兒子周萍一個“最有秩序”“最有教養(yǎng)”的家庭，給他們一個“最有教養(yǎng)”的丈夫和“最有教養(yǎng)”的父親，他就布置了懷舊的場景：舊家具、舊雨衣、舊照片等等，讓人們，尤其是讓周萍相信，周萍不是什么私生子，他是有名正言順的母親的，從而也就證明他周樸園是最夠格的丈夫，是最夠格的父親。其懷念的意義就在這里，不會附加其他含義。

如良心發(fā)現(xiàn)說、老年懺悔說、內(nèi)心平衡說——周樸園面對魯侍萍“怨恨”地哭哭啼啼時說“你不要以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為一個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會忘記了么？你看這些家具都是你從前頂喜歡的東西，多少年我總是留著，為著紀(jì)念你”，又說“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總記得。一切都照著你是正式嫁過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為生萍兒，受了病，總要關(guān)窗戶，這些習(xí)慣我都保留著，為的是不忘你，彌補我的罪過”。聯(lián)系三十年來周樸園對魯侍萍特殊的懷念，不能不說他的這些話也是有道理的，其內(nèi)心確實有一些懺悔之意。

但是，不管哪一種說法，最終都是周樸園不認(rèn)眼前的魯侍萍，不管他是出于什么考慮都只能說明他只從自身考慮，根本沒有顧及魯侍萍的任何感情，暴露出他的極度自私和冷酷無情，因而也證明他的極度虛偽和狡詐。當(dāng)魯侍萍提出的唯一要求是想“見見我的萍兒”時，周樸園說：“他現(xiàn)在在樓上陪著他的母親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來見你。不過是——（頓）他很大了，——（頓）并且他以為他母親早就死了的?！庇终f：“……我叫他下來，你看一看他，以后魯家的人永遠(yuǎn)不許再到周家來。”這些活著也必須繼續(xù)“死”下去的話，再次證明魯侍萍這個“偶像”的黃昏是早就注定的，不可能有任何的希望。

如果說三十年前魯侍萍由于幼稚對周樸園產(chǎn)生過迷戀，那么三十年后，魯侍萍再次偶然遇到周樸園就徹底地死了心了嗎？未必！

周樸園：那你走錯屋子了。

魯侍萍：哦?！蠣敍]有事了？

這個對話是兩人偶然相遇，魯侍萍已知道來者是周樸園，而周樸園沒有認(rèn)出魯侍萍時說的，周樸園的話很明確：你作為四鳳的媽，是外人；你走錯屋子了，那你當(dāng)然該出去?？墒囚斒唐紖s在以“哦”確定了這樣的信息之后，又問：“——老爺沒有事了？”，周樸園的意思還用問嗎？這無事找事的發(fā)問不是意味深長嗎？而且，問話前的“——”表明魯侍萍是有過短暫的思慮的。緊隨其后，關(guān)于關(guān)窗、關(guān)于無錫往事的回憶，魯侍萍都做得自然到位，且富有詩意（前面已述），魯侍萍的所作所為，當(dāng)然有試探的意味，但富有詩意的試探背后難道就沒有一點另外的想法嗎？就沒有重新尋找過去“偶像”的幻想嗎？

再看前面已引的有關(guān)周樸園明確表示不愿見不愿幫魯侍萍的對話后，周樸園說：“好，你先下去吧?！倍斒唐嫉姆磻?yīng)是“老爺，沒有事了？（望著樸園，淚要涌出。 ）”，“老爺”已經(jīng)說了“你先下去吧”，當(dāng)然無事了，你為何還要磨磨蹭蹭的？這又是無事找事、意味深長的發(fā)問，此時就要“涌出”的淚有真情，但更多的恐怕是試探后的失望，是“偶像”已去的絕望！自此，魯侍萍恐怕才真正地清醒起來，才真正地堅強(qiáng)起來。

其實，這樣理解魯侍萍對周樸園的情感，才更加符合生活和人性，才使人物形象更加豐富，更加有立體感，也才更加符合曹禺要寫出人性的復(fù)雜的初衷。曹禺在談?wù)撝軜銏@和魯侍萍二人相見之初魯侍萍是否也對周樸園有點依戀之情時說：“侍萍在周家曾經(jīng)度過一段美好的時光，吃得好，穿得也好，又有愛情。以后是一落千丈，過了三十年的痛苦生活。這種初戀當(dāng)然是不會忘懷的。為什么侍萍在周樸園下來以后不馬上走呢？她是想看看，看看她三十年前那么愛的人怎么樣了，看看現(xiàn)在的周樸園對她是什么態(tài)度。結(jié)果是想象中的多情的大少爺，一下子變?yōu)楝F(xiàn)實中面目猙獰的資本家。她完全沒有想到周樸園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是她的幼稚?！保ㄏ闹瘛恫茇c語文教師談<雷雨>》）曹禺肯定了魯侍萍對周樸園這種“偶像”式的情感，也以“這是她的幼稚”一語點破了這種“偶像”必然走向黃昏的結(jié)局。

我們還可以從周萍與魯四鳳的關(guān)系這一角度來思考周樸園跟魯侍萍的感情。魯四鳳對周萍的感情真可謂一往情深，熱戀中的魯四鳳絕不會相信周萍有一天會拋棄她。實際上，她正在走著當(dāng)年“梅侍萍”——也就是她母親的情愛老路：她滿心以為這就是她的幸福愛情，但是這只不過是她萬劫不復(fù)的人生地獄。而周萍也正是當(dāng)年其父的縮影，不！比起乃父還要不堪——背著其父與蘩漪亂倫，將繼母弄得“母親不像母親”“情婦不像情婦”，現(xiàn)在又覬覦著四鳳，面對這樣的“花花公子”，除幼稚的四鳳外，誰還敢相信他對四鳳會有真心呢？魯大海對晚上跑到他家里來的周沖說過“四鳳是我的妹妹。她是個窮人的孩子，她的將來是給一個工人當(dāng)老婆，洗衣服、做飯、撿煤渣。哼，念書、上學(xué)，那是小姐的夢！”，可是四鳳絕不會這么想，就像當(dāng)年“梅侍萍”絕不會懷疑周樸園對她的情感一樣。熱戀之中，雙方互為對方的偶像，總認(rèn)為他們的關(guān)系牢不可破，但時間總是無情，它總會試出情感的純度。無論是三十年前還是三十年后，魯侍萍與周樸園之間地位的懸殊，早就決定了他們互為“偶像”的不可能性，這樣的“偶像”必然走向黃昏！只不過，周樸園樹立“偶像”是別有用心的自私和虛偽，而魯侍萍還想把對方視作“偶像”，的確就是善良和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