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建鋒
孔子(前551—前479年)身處中國公元前6世紀末期至5世紀初,其時晉楚吳越相對較強。[1](PP156—157)在北方,晉國經(jīng)過多年與楚國的戰(zhàn)爭之后,于公元前557年稱霸。但,魯國處于晉楚之間,國力不足與二國爭強。南方,6世紀末,吳國迅速興起,先是迫使越王勾踐臣服,后與楚國抗衡,最后于公元前473年被越國所滅。孔子生活的時代,雖然諸侯國連年戰(zhàn)爭,但大體上戰(zhàn)爭殘酷性還不至到坑殺俘虜?shù)牡夭?。諸侯國之間的競爭,主要還不在于你死我活的軍事競爭,而是側重經(jīng)濟實力、社會發(fā)展與文化繁榮等內在指標的競爭。[2](P3)與管仲、孫叔敖一樣,孔子及其學生成為當時各個諸侯國爭相高價招聘的頂級政府管理精英。
孔子行政思想圍繞“至德”政府觀而展開??鬃诱f“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夫!”[3](P93)又說“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3](P96)可見“至德”范疇在其行政思想中躍然而見?!爸恋隆闭^的架構,在孔子眼里,主要表現(xiàn)為西周文武王時代的“禮”來治理國家,以“仁”、“名”、“敬”、“信”、“忠恕”、“恭”、“篤”、“均”、“安”、“敏”“惠”、“孝悌”、“恥”、“慈”、“善”、“寬”、“義”、“文”等倫理性詞匯為政府行為的價值取向,“改善及復興舊秩序”,[4](P35)其行政思想體現(xiàn)出保守主義傳統(tǒng)取向。孔子說“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所重民,食喪祭。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悅”,[3](P168)又說“導之以政,齊之以德,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3](P60)可見,孔子行政思想以“德禮為主,政刑為助”,[4](P43)其“禮”雖也有法度的客觀性,更多的還是自覺的倫理規(guī)范和行為準則。孔子的“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3](P56)“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3](P60)“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3](P79)“言忠信,行篤敬”,[3](P137)體現(xiàn)出人文關懷的德治色彩,具有明顯的人治性。這種理想主義的價值關懷,孔子自己也意識到空想性和不切實際,無奈地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3](P102)但是,孔子還是鼓勵公共事務人員應該相信德性必能帶來好的結果,他說“德不孤,必有鄰”、[3](P75)“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3](P128)以此來鼓勵自己的學生把精力投入到諸侯國的社會發(fā)展事業(yè)上去。
在政府角色方面,孔子提出“君子”的概念,[4](P49)自我修養(yǎng)品格,自我教化信仰,以此來規(guī)范公職人員,學政合一,同時教化和訓導自己和其他公民,推動后來以家為核心的家國同構行政思想。孔子的君子政府角色人格事實上后來成為歷代政府官員的行為典范。君子以修身為自己待人處世的原則,文質彬彬,克己復禮,學問淵博,善于啟發(fā)人,和藹可親,遵守著等級制的名分和禮教,具有堅強的忍受力和不屈的為公共事務奮斗終身的超凡品質。君子遵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3](P132)的德性,“救宗法世卿之衰,補周政尚文之弊自覺”,[4](P47)“以身作則,以道誨人”,[4](P44)無怨無悔地擔當國家發(fā)展的重任。
《大學》一書的作者是孔子晚年的學生曾子(全名曾參,從學孔子時年僅17歲),據(jù)說孔子之孫孔汲(字子思,著有《中庸》)曾受學其門下。[5](P414)《大學》一書思想豐富,兼具內圣與外王思想的雙重格局,其行政哲學具有濃郁的道德主義色彩,成為中國行政思想邏輯起點的重要文本。[6](PP27-31)先秦思想家,思想開放,格局博雜,其行政思想也奠定中國歷代行政管理制度設計和運作技藝的哲學基礎。行政管理思想在《大學》一書中屬于個人修養(yǎng)達到一定程度后才可以介入的領域,要求政治角色具備較高的知識儲備,即所謂“明明德”的道德修養(yǎng)基礎;其核心思想是“親民”和“至善”治國,[3](P2)體現(xiàn)出先秦思想家愛民、養(yǎng)民、親民的民本特色,而這樣的思想基調完全是朝向大同社會與和諧社會目標的。至善政府觀表現(xiàn)為以孝道為價值取向的“家”概念的興起,體現(xiàn)出曾子對孔子至德政府觀的轉化。曾子本人是個很講孝道的人。[7](PP48-49)在《大學》看來,做事情有始有終,有本有末,有先有后,方能把事情做好,他稱之為“近道”。因此,屬于高難度的“治國”事項,理應比治理家庭事務和修養(yǎng)個人德性更為困難,更不容易。即便這樣,國家事務、家庭事務和個人事務,其實具有邏輯上的一貫性、貫通性和“通則”。這樣的“通則”,被后世歷代學者歸納為所謂的“八目”說,即“格物、致知、正心、誠意”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中,“修身”,即是指光明自己的德性,具體下手門徑為“格物、致知、正心、誠意”。只不過,在宋代大思想家朱熹那里的“格物”著重于外在事物,而在明代大思想家王陽明那里著重于內心的德性。[3](P9)
《大學》一書蘊涵的行政思想有德性主義的鮮明特色,政府行為價值取向應以德為本,以利為末,我們可稱之為“德本利末”的德性政府觀?!暗卤纠保嗫梢岳斫鉃榈轮骼?,非德財相濟說。對“本”“末”的凸顯是《大學》一書的亮點。[8](P61)為了凸顯大家對本末的重視,曾子使用“絜矩之道”、[3](P8)“之至”[3](P2)的字眼來表達。這或許是由于政府在當時社會中提取公共資源的能力有限,所以,政府在處理公共事務的時候,就會左右為難,有先后本末之說。政府由于自身行動能力的有限性,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政府行為所應遵守的價值理念就是德性,即成為“親民”和“至善”的美好的政府,政府公職人員角色“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3](P2)即心意誠正、富有德性的至善之人。至善之人,孔子和曾子有時也稱之為君子,反之則是小人。在德性政府觀的視野下,君子具有“盛德至善”[3](P4)的美好品格,“賢其賢而親其親”,同時具有“孝”、“敬”、“弟”、“慈”、“善”、“忠”、“信”、“仁”[3](PP2-8)等諸多理想人格美德于一身,體現(xiàn)出高度的理想主義和規(guī)范的先驗論色彩。在以德性為本的政府構建下,曾子發(fā)現(xiàn)公共財政也很重要。他說“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3](P11)還強調有德性的人應該“以財發(fā)身”,故“以義為利”,[3](P12)可見曾子反復強調德性在行政體系中的核心位置和重要作用。他甚至說,德性本身就是利,德是利的先決條件,故“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3](P11)明確反對不義之利,頗有趣味。這樣重德輕利的思想啟發(fā)了漢代大思想家董仲舒,他提出了“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行政觀,很適合漢武帝時期的政府統(tǒng)治。德性政府觀的價值理念注定其行政思想只適合和平年代,適合強大的國家訓導公民的教化。曾子的行政管理思想不適合混亂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是無疑的。
一方面是曾子德性政府觀的高度理想化、規(guī)范性和道德化,另一方面,我們不可忽視曾子自身具有豐富的學養(yǎng),其德性政府觀具有內在有效性、現(xiàn)實性、人本性和個體性,我們可以稱之為“內在政府論”,[9](PP359—361)這是一種成本較低、對主觀責任的“內部控制”[10](PP10-11)機制構建。“內在政府論”主要是指政府的成長是立基于政府自身權威的成長,主要側重于自身效能建設,滿足大眾要求。從這個意義上講,曾子的德性政府觀具有內在充實與發(fā)展、和平政府崛起的特性,與商鞅、韓非子的法家政府管理完全相反。對內在政府的強調,導致中國歷代統(tǒng)治者對家庭和諧觀念的特別厚愛,一定程度上形成2000多年中國文明的“內聚性”,也是唯一一個文明沒有被中斷的古老國家。針對當時春秋各個國家混戰(zhàn)的時代背景和落后的經(jīng)濟條件,曾子敏銳地捕捉到當時中國形勢混亂不堪的原因是諸侯國各自為利營求,小人當?shù)溃Y樂崩潰,仁義無存,功利主義盛行,老百姓流離失所。顯然,他的思想是著眼于所有政府的內在強大,而不是某個國家的外在強大,著眼于各個諸侯國互相尊重和友好相處,著力于當時整個中國的社會安定和諧。這與法家、墨家、陰陽家和縱橫家等凸顯某個國家武力和財力的強大頗不類。曾子的行政管理思想是朝向政府自身的內在強大,是平民主義的,是完全為人民服務的。所以,“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3](P2)歸要于“毋自欺也”,“慎其獨”。[3](P3)從這個意義上講,曾子行政思想凸顯個體在政府行為中的示范、模范和親力親為的品格,體現(xiàn)出道德主體性精神,使得政府執(zhí)政具有扎實的社會基礎與合法性。[11](PP6-7)政府合法性的缺失源于政府社會整合與系統(tǒng)整合的失效。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國家間的整合機制闕如,因此,曾子寄希望于諸侯國自身整合機制的重建,通過政府自身權威建設,增加政府施政的有效性,把有效性轉化為行為實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他對自己的這套政府執(zhí)政理念很自信,認為自己的政府觀具有廣大的群眾基礎,具有規(guī)范的合法性,故他要“大畏民志”,[3](P6)所以“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3](P11)曾子的“內在政府論”所提倡的官員角色與庫珀所講的“負責任的行政官員”提倡的對自己負責的職業(yè)官員內在價值取向相契。[10](PP6-7)
一方面,在全球化的時代視野下,尤其是我們國家提倡和諧社會與全速發(fā)展的時代主題下,曾子強調個體德性的內在政府論無疑具有鮮明的現(xiàn)實性和時代意義。另一方面,曾子的德性政府觀具有明顯的人治色彩,強調政府精英的內心自覺和公共良心,這是我們現(xiàn)代學者分析其政府思想需要注意的。曾子也注意到自己政府論思想的內在矛盾,即道德理想性與現(xiàn)實功利性、精英自覺性與個體盲目性的雙重困境。為了緩解其政府論的人治和過度理想化的不足,他提出一些緩解政府理論內在緊張的思路。一是強調其政府思想的宗教性,重申“克配上帝”[3](P11)的天命觀,開啟了以《中庸》為代表的政府管理宗教性的先河。二是強調政府角色更應該自我執(zhí)行和開拓創(chuàng)新,即君子“無所不用其極”,[3](P5)以日新月異的不懈努力來改進政府日常行為,即形成“一人定國”[3](P8)的大無畏氣概。三是凸顯禮儀等外在性規(guī)范對公民大眾的規(guī)誡,他應用說“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啟發(fā)后來以宋代大思想家李覯為代表的學者對禮法治國思想的研究。四是曾子充分考慮到家庭對國家發(fā)展和個人發(fā)展的中介作用,即便政府倒臺之后,以家庭為核心的宗族勢力可以緩解政府權威消解對個體的危害和沖擊,這樣有助于德性政府觀的成長。
《中庸》行政思想主要以“九經(jīng)”為中心,立基于五達道和三達德之上。公元前5世紀末期,儒家行政思想與早期法家、道、墨等流派的傳播過程相比處于劣勢,故而,《中庸》思想體現(xiàn)出衛(wèi)道士般的語氣和宗教般的虔誠,與《論語》一書語言的平和自然、《大學》的規(guī)模龐大不類?!吨杏埂吠高^對“至誠”本心的凸顯,事實上將儒家身心修養(yǎng)推向了宗教性的程度。有趣的是,《中庸》行政思想較為系統(tǒng)、條理,表現(xiàn)在“九經(jīng)”上,即“修身”、“尊賢”、“親親”、“敬大臣”、“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九個方面。[3](P31)其中,“修身”是對行政管理的主體而言,凸顯倫理的自主性,[10](P11)具有濃厚的個體主義和德治主義色彩。行政主體對“尊賢”和“親親”行為的踐履,有利于增強自身權威,擴大資源汲取的廣度。尤其是“親親”,體現(xiàn)出先秦思想家“家國同構”的人治主義色彩和“愛有差等”的等級制管理格局?!熬创蟪肌?、“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四個方面,側重就行政管理體制內而言,可以看出地方精英勢力漸趨強大,中央權勢人物管理已雄風不再。而“柔遠人”、“懷諸侯”,則從行政管理體制外而言,較早地注意到中央與地方關系,或許表明分封制行政管理結構已經(jīng)遭遇較大的挑戰(zhàn)?!吨杏埂沸姓枷胼^為中肯、現(xiàn)實與合理,成為漢唐明清歷代仁慈君主的行政哲學和施政價值取向。“尊賢”、“親親”和“敬大臣”能使行政主體具有“不惑”、“不怨”和“不眩”美德,故在決策時往往會獲得神靈般靈異。而“體群臣”、“子庶民”、“來百工”、“柔遠人”、“懷諸侯”等公共政策價值取向,也可以達到國家和社會大眾重禮、百姓工作勤勉、財用富足、天下四方歸心和敬畏的清明仁政。在“九經(jīng)”行政價值規(guī)范下,整個國家的發(fā)展的表現(xiàn)為隆禮、貴德和與民休息的仁政,具體政策為“齊明盛服”、“去讒遠色”、“賤貨”、“尊位重祿”、“官盛任使”、“忠信重祿”、“時使薄斂”、“日省月試,既稟稱事”、“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厚往而薄來”。[3](P34)在大唐盛世之時,《中庸》具體政策表現(xiàn)得更加淋漓盡致。
《中庸》的行政思想體現(xiàn)出對行政主體間融洽關系的和諧處理,即行政“中庸”之道,這與《大學》行政思想體現(xiàn)行政主體的自覺和對普通民眾合法性的尊重還是不一樣的?!吨杏埂芬粫w現(xiàn)出作者對行政管理過程和行政客體價值取向的切好的中度,如該書在贊揚舜治理公功績的時候,評價為“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3](P20)同時凸顯國家財富的分配就應該正義,如書中說“天下國家,可均也”。[3](P21)所以,《中庸》一書凸顯“信”、“誠”、“定”、“敏”、“仁”等字眼,體現(xiàn)出作者要求行政主體自我開拓行政管理的新局面和堅定信仰的莫大勇氣?!吨杏埂烦浞肿⒁獾降滦哉膬仍诶Ь常础捌淙舜?,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3](P32)人治行政的不確定性、變動性和暫時性,故而對行政主體主觀能動性的構建發(fā)揮到極致,即大家熟知的“至誠”行政角色的構建。在《中庸》作者看來,正是由于人治的不確定性,“夫政也者,蒲廬也。故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3](P32)“至誠”行政角色具有先知先覺的超凡魅力和決策能力,可以“言前定”、“事前定”、“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3](P36)“雖愚必明,雖柔必強”、[3](P37)“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3](P38)在“先知”、“前知”的行政精英(“君子”)的帶領下,“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3](P45)“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悅”,“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于斧鉞”。[3](P48)《中庸》顯然把行政角色理想化、神秘化和美化,如書中說行政精英“不動而敬,不言而信”,顯然過于凸顯行政角色理想人格的感召力。這種虔誠的行政精英治國,在混亂的戰(zhàn)國年代,注定是少之又少的。
或許是子思對“至誠如神”[3](P38)的自信,他充分相信“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3](P28)把自己的行政思想建構在天命觀的德性基礎上,使得這樣的思想具有一定的宗教性和神秘性,從而推動以家庭倫理為紐帶的宗族行政的形成和發(fā)展。所以,“就家庭關系推廣發(fā)揮,而以倫理組織社會消融個人與團體這兩端”,[12](P78)情誼關系擴展到公共事務領域,使得技術化的公共事務義務化、政治化和宗教化,現(xiàn)實中的中國人尤其喜歡竭力在家族范圍、在基層鄉(xiāng)村解決公共事務,促進家族本位的宗法社會和熟人行政的形成,由此形成中國文明長時間不中斷的“內聚性”、和諧與互助。
孟子(前 372—前 289)“受業(yè)子思之門人,[5](P455)“述唐、虞、三代之德,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后有鄒子之屬”。[5](P455)所以,以儒學自律的太史公頗有感悟,批評那是一個重物質漠視德性的超級功利和現(xiàn)實的混亂時代,最后推動集權主義秦帝國的形成。在軍事發(fā)展型行政理念指導下的戰(zhàn)國末期,以“至仁”[13](P285)為價值取向的政府行為很是不合當時諸侯國君主和士人口味,所以不僅孟子的學說在當時沒有獲得重用,而且,受學其門下的學生似乎也不是特別多,可見儒家學說被冷落和不受歡迎。
至仁政府愿景是一個理想社會模型,每個公民都有自己的一份獨立的私有土地(“恒產(chǎn)”),“五畝之宅,樹之以桑”,“百畝之田”,勤勉地經(jīng)營著這份產(chǎn)業(yè),農(nóng)業(yè)是主要食物來源,“八口之家”都可以自給自足,“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甚至連鰥寡孤獨的老人都得到妥善的保養(yǎng)。[13](P5)至仁理想政府崇尚禮樂,大興教育,社會自覺地形成尊老愛幼的風俗,“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黎民不饑不寒”,“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通過“恒產(chǎn)”私有產(chǎn)權的經(jīng)濟制度安排,“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無恒產(chǎn)者無恒心”,孟子相信“正經(jīng)界”、“分田制祿”的制度創(chuàng)新可以獲得民心,從而構建政府長久有效行政的內在合法性,展現(xiàn)孟子行政思想的開闊性、人文性和前瞻性。[13](P90)至仁政府建立在經(jīng)濟私有產(chǎn)權的構架下,輔以“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的公共政策,即便“地方百里而可以王”,[13](P8)“莫之能御也”,“民之悅之”,[13](P46)從而“無敵”于天下。在至仁政府論中,孟子首次提出“善政”概念,他說“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13](P263)這是先秦行政思想史的一大突破。在曾子的行政思想里,德本利末;但在孟子的行政思想里,利德互本,這樣推崇經(jīng)濟因素的行政思想無疑是有利于社會的長治久安,符合農(nóng)業(yè)社會和和平時代的大國治理。只是礙于當時諸侯國忙于自保戰(zhàn)爭,孟子的仁政和善政思想,無暇被諸侯國所采用,而后來的中國走向了殘暴、殘忍的血腥軍事時代,“軍功主義”成為衡量人才的標準,并導致高度集權的法家帝國的形成。
孟子倡導民心向背的平民主義政府論,首次把平民的政治地位抬到比君王高,在思想史上意義巨大。[14](PP240-256)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13](P289)孟子的平民主義思想是建立在每個公民都具有自我反思和自我學習成長的道德主體性之上,即所謂四端說。孟子善于啟發(fā)人,鼓舞人,他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仁也;羞惡之心,義也;恭敬之心,禮也;是非之心,智也。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13](P218)因此,每個人都可以成為堯舜一樣的圣人。這樣如果政府可以發(fā)展教育,引導公民人格的德性成長,“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茍能充之,足以保四?!?,[13](P214)無疑有利于整個社會德性品質的提升和社會和諧。孟子繼續(xù)堅持孔子的性善說,“人無有不善”,[13](P214)主張公民發(fā)揮自己的學習能力,培養(yǎng)固有的仁善之心,保養(yǎng)“良心”,[13](P222)寡欲護心,保持、堅定自己的理想、志向,養(yǎng)“夜氣”、[13](P222)“浩然之氣”,[13](P49)勿忘勿助,深造自得,“先知覺后知”,[13](P186)先覺覺后覺,在學習型社會互相學習成長的文明之邦,每個公民都可以形成光明人格。普通公民和優(yōu)秀的精英的區(qū)別只是對仁的德性操練程度不同而已。孟子也把政府官員在政府體系中的地位提升,“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13](P151)認為君臣關系應該是身體組織間互為依存、互相關愛的關系,沒有隸屬或附庸的嚴格等級、上下之別,以致后來明初獨裁者朱元璋重新選編《孟子》,刪掉這些話。孟子的君臣推心置腹說是建立在“擁有赤子之心”[13](P155)的“大丈夫”公職精英角色之上的。大丈夫人格介于圣人和君子之間,是具有高貴理想人格的豪杰,體現(xiàn)兼濟天下的俠客精神,是對當時士人人格的高度理想化,正所謂“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行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3](P109)孟子心思縝密,注意到大丈夫會遭遇到很多困難,遇到很多磨難,他鼓勵道,“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fā)于聲,而后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13](P253)這段經(jīng)典的論述鼓勵政府精英在患難中敢于承擔、自覺奮斗的精神。孟子還提出“孤臣孽子”特殊人群參與政府對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性,因為他們天生“有德慧術知”,“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13](P265)他還提出頗有神秘主義的通過觀察眼睛來考察任命政府官員的看相說,如他說“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嘹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牦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叟哉?”。[13](P141)
儒家思想家通過自覺吸收前賢和同時代人行政思想的菁華,建構了一套以德性政府為核心的龐大而又精深的治國學說??鬃游展茏?約前716—前645)、子產(chǎn)(約前584—前522)的經(jīng)濟發(fā)展型行政思想,以此確定國家發(fā)展的基本框架。但是,孔子沒有拘泥于管子、子產(chǎn)的功利主義,開創(chuàng)性地提出德性政府觀。在曾子和子思那里,德性政府觀的家族化和宗教性分別得到了理念上的發(fā)展。但在諸侯國的行政實踐中,沿海國家采用促進商品流通的方法發(fā)展經(jīng)濟,增加稅收和軍費,從而提高軍事力量。中部地區(qū),發(fā)展農(nóng)業(yè)和教育,實行內源式發(fā)展路線。有的國家采用較為溫和的法家行政,以吳起、李悝等為代表。西部地區(qū),資源有限,以秦國為代表,則實行集權主義,以軍功主義、特務統(tǒng)治和嚴刑峻法的方式實現(xiàn)政府對公民的全面管制,使得秦國的軍事力量快速強大。[1](PP141-169)孟子較早地預見到法家思想的內在困境,提出仁政和私有產(chǎn)權,但不能被重視短期軍事增強實效的諸侯國所實踐。事實上,戰(zhàn)國末期,采用法家行政技藝路線的秦國最終統(tǒng)一整個中國,建立一個高度集權的大帝國。但是,法家行政思想具有內在困境。法家思想可以使一個諸侯國強大,卻不能夠有效地管理一個偌大的帝國。法家思想的封閉性、殘酷性和野蠻性,使得整個政治體系的公民陷入恐懼,人人自危,最后導致帝國的崩潰。法家行政思想開始慢慢淡出歷史舞臺,糅合道家行政思想的新儒家思想誕生了,而且創(chuàng)始者就是刻苦進學、廉潔自律的董仲舒(前179—前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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