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學(xué)劍

元雜劇劇作賞析之二
——《竇娥冤》:悲憤千古,搖撼蒼穹

于學(xué)劍

《竇娥冤》是關(guān)漢卿劇作中位居魁首的劇作。劇以現(xiàn)實生活為本,又借鑒前代有關(guān)“東海孝婦”等民間故事創(chuàng)作而成。本劇的關(guān)目情節(jié)、人物形象、思想內(nèi)涵是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概括與提煉。其深刻的社會性、鮮明的人物形象、精致的藝術(shù)性,是以往諸類屈冤故事所不能比擬的。本劇影響很大,以其深刻的社會性和精湛的藝術(shù)性為人們所稱道。其批判封建黑暗現(xiàn)實的強力度和塑造竇娥形象的典型性,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竇娥在黑暗勢力迫害下,至死不屈的斗爭精神與她善良美好的人性,閃耀著千古不息的光輝。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寫實寫意,兼而用之。關(guān)目情節(jié),安排精當(dāng)嚴(yán)謹(jǐn),每個人物都刻畫得真實深刻。語言文詞,暢曉本色,“神情悲吊”。全劇風(fēng)格,既樸實細膩又悲壯感人。

竇娥冤;感天動地;悲憤

《竇娥冤》寫秀才竇天章為獲資去京趕考,賣女兒端云于蔡婆。后端云改名竇娥嫁蔡子,不久守寡。蔡婆索債,險被害,張驢兒父子仗救她之功,賴至蔡家。欲下毒害蔡婆,霸占竇娥,不意張驢父食毒致死。張驢嫁禍竇娥,見官,為免婆婆受難,竇娥屈招,至刑場,竇娥仰天呼冤,頓時六月飛雪,繼而楚州大旱。竇天章中第得官隨處查訪,夜覽文卷,倦睡,竇娥魂至,訴冤,天章為之昭雪。

一、六月雪,千古不落的祭錢——竇娥形象分析

竇娥是封建社會中命運極為悲慘的悲劇形象,又是封建社會中敢于斗爭,心地善良,具有民族傳統(tǒng)女性特點的美好的形象。

竇娥的命運極其不幸。3歲喪母,7歲賣與蔡家,17歲(或19歲,劇中有矛盾)喪夫,20歲便遇到歹徒無賴的迫害和昏官亂判而冤死。一個年輕無辜而美好的女性沒有一天舒展,正值芳齡便含冤屈死,真是令人痛斷心腸的人生。如果說喪母、喪夫尚屬意外之不測,那么少女時,被變賣抵債與父分離做人家童養(yǎng)媳,20歲時被無賴陷害含冤屈死,則純是社會給她造成的人生悲劇。

竇娥的不幸僅是竇娥形象的底色,她的光彩卻表現(xiàn)在她在不幸中表現(xiàn)出的獨立不屈的反抗,以及她用生命極力保護蔡婆的善良而崇高行為之中。

竇娥首先遇到邪惡勢力迫害的就是張驢兒父子。張驢兒父子以救命有功自居,強行脅迫蔡婆與竇娥為婚。竇娥則表現(xiàn)出堅決的抵抗。她一方面勸阻軟弱的婆婆不能答應(yīng)此事,不能做任人彎曲的“筍條”,一方面正色冷語,態(tài)度極為鮮明地聲明道:“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碑?dāng)張驢兒無賴地向她拜禮時,竇娥“做不禮科”,并怒斥道:“兀那廝,靠后!”凜然不可侵犯。當(dāng)張驢兒動手扯她作拜禮時,竇娥決然地將他推倒。竇娥在張驢兒父子面前不退半步。她誓不屈從的態(tài)度,使張驢兒父子卑鄙目的不能得逞,也阻止了婆婆軟弱態(tài)度的進一步發(fā)展。事態(tài)被暫且阻隔,由此激怒了張驢兒,張驢兒變本加利要毒死蔡婆以期霸占孤零無依的竇娥。當(dāng)張驢兒之父誤喝毒湯身亡,張驢兒嫁禍竇娥時,竇娥心明口利,一針見血地指出,“自藥死親爺待要唬嚇誰?”——竇娥對張驢兒父子針鋒相對毫不妥協(xié),可以說竇娥對張驢兒父子的斗爭在這一段竇娥是勝利者,張驢兒父子是失敗者,他們的目的沒有達到。

在黑暗的社會里,邪惡勢力總是與官府串通一氣,地痞流氓以官府作后臺,官府以地痞流氓做爪牙。劇中反映的正是如此。面對竇娥的強硬不從,張驢兒抬出官府,高囂:“竇娥,你藥殺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問,你這等瘦弱身子,當(dāng)不過拷打,怕你不招認藥死我老子罪犯!”張驢兒的話,直透出官府是他之后臺的自信和確認。當(dāng)時的竇娥對官府還缺少認識,還抱著能明斷是非的幻想。于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又不曾藥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見官去來?！?/p>

面對贓官,竇娥陳述案情,由衷地請求道:“只望大人高抬明鏡,替小婦人做主?！彼辉俦磉_了對太守桃杌的信任:“大人你明如鏡,清如水,照妾身肝膽虛實。”然而她如何知道,她要依靠的官,正是送她上斷頭臺的戴著官帽的劊子手。昏官桃杌顛倒黑白,對無辜的她施以酷刑。

呀!是誰人唱叫揚疾(打手的吆喝聲),不由我不魄散魂飛。恰消停,才蘇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萬種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哺谢识鳌?/p>

打的我肉都飛,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誰知!則我這小婦人毒藥來從何處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陽輝!〔采茶歌〕

竇娥在這種殘酷的拷打下,三次昏厥,然而她依然堅持事實,申辯道:“委的不是小婦人下毒藥來?！薄]娥的意志何等堅強!昏官的大棍打破了她對官府的信任?！疤炷?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陽輝”的冤問,標(biāo)志著她對官府信任的崩潰。

當(dāng)劊子手押著她綁赴刑場時,她的滿腔悲憤,伴隨著朦朧的覺醒,如長江大河般地傾泄出來,迸發(fā)出動地驚天的冤屈淚,搖撼千古的憤怨聲——

沒來由犯王法,不堤(提)防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頃刻間游魂先赴森羅殿,怎不將天地也生埋怨?！舱龑m端正好〕

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著生死權(quán)。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盜跖顏淵: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原)來也這般順?biāo)拼５匾?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哎,只落得兩淚漣漣。〔滾繡球〕

竇娥從自己的生命毀滅中直感到自己生存的世界是一個清濁不分,善惡顛倒,沒有正義可言的世界,她叱天罵地的血淚控訴,其中包含著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不理解,但她卻切切實實地用生命感受到了現(xiàn)實的黑暗。對官府衙門,她原來認作是“明如鏡清如水”,能斷是非主正義,而現(xiàn)在她徹底認清了“這的是衙門從古向南開,就中無個不冤哉!”為此,她對天地的怒問、怒責(zé),實質(zhì)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否定。這其中,有她的覺醒,如對官衙前后不同的認識,也有她的不理解:天地應(yīng)該有正義、分善惡,好人應(yīng)該長壽,壞人應(yīng)該受到懲罰,可是為什么恰恰相反?一切都顛倒著?她帶著憤怒叱天罵地?！撬豢赡苊鞔_地將“天”比作以天子自居的皇帝來斥罵(作者也不會有這樣的意識),劇中第四折,竇娥有“從今后把金牌勢劍從頭擺,將濫官污吏都殺壞,與天分憂,萬民除害”的唱詞可以為證。這與當(dāng)時人民起義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政治思想水平是一致的(這是那個時代最有革命性的政治認識),竇娥(作者)的認識不可能超越時代,竇娥罵的“天”、“地”,是指沒有公平的世道,故此說她的覺醒是朦朧的(也只能是朦朧的),但不管竇娥對現(xiàn)實社會的黑暗認識到什么程度,有兩點是確定無疑的:其一,她的心靈已經(jīng)感覺到現(xiàn)實社會是善惡顛倒的。其二,她的怒斥,以其激憤的情感和生命的吶喊表現(xiàn)著她不向邪惡低頭的斗爭精神和誓死堅守正義的品格。

竇娥的冤訴,是千百年來冤魂屈鬼向天地間高懸的冤狀;是被壓迫者向不平的人間投出的標(biāo)槍。

劇中以三樁誓愿與死后鬼魂,對竇娥的斗爭精神不屈性格作了更充分的張揚。

竇娥不甘于屈死,三樁大愿表達了她的人生信念:天地間應(yīng)該有正義,好人受冤,壞人得逞,天就枉為天,地也不為地,天地一切就要為之混亂。三樁大愿即是天地失常的形象表現(xiàn)。

血濺丈二白練:昭示著竇娥不屈的血性;

六月漫天飛雪:是蒼天為竇娥撒下的紙錢;

三年楚州大旱:是正義對邪惡社會的報復(fù);

三樁大愿,以象征的方式表現(xiàn)了竇娥至死不屈,秉正不移;三樁大愿,借天地之靈為竇娥屈冤舉行了特異形式的祭奠;三樁大愿,是對迫害善良的黑暗勢力的抨擊與否定,是對現(xiàn)實世界的顛覆。

劇中寫出竇娥之冤、之恨、之反抗、之斗爭,但如果僅限于此,這個形象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豐滿動人。劇中尤以溫婉而閃亮的筆觸寫了竇娥的愛和她的善良。

竇娥以柔弱的身軀承受著大棍的拷打,當(dāng)昏官下令“既然不是你,與我打那婆子”時,竇娥驟然間改了口承擔(dān)了罪責(zé),竇娥以喪送自己的生命承受不白之冤,保護了年老體衰的婆婆。如竇娥所說:“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本劇之劇名:“感天動地竇娥冤”,其“感天動地”者,即是指竇娥用其屈冤用其年輕美麗的生命,保護拯救了婆婆的犧牲精神。竇娥之冤,蘊含著巨大的人性美質(zhì)。

竇娥在赴向刑場時,依然體貼著婆婆,乞告劊子手行個方便不要走前街,怕婆婆見她披枷戴鎖赴法場而傷心而氣憤,——竇娥善良美好的心地何等感人。

當(dāng)竇娥冤最后昭雪之時,竇娥還不忘婆婆以后的生計,囑告爹爹:“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紀(jì)高大,無人侍養(yǎng),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兒盡養(yǎng)生送死之禮,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竇娥保護、體貼、關(guān)心婆婆,體現(xiàn)出美好的人道主義,也體現(xiàn)著對老者盡以敬孝之禮的傳統(tǒng)美德。

值得注意的是劇中不僅寫出竇娥對婆婆的一片關(guān)愛之情,敬孝之義,同時,也寫出竇娥對婆婆其軟弱的抵制。自張驢兒父子救下蔡婆婆欲逼成親到張驢兒其父死,蔡婆一直表現(xiàn)得軟弱可欺,而竇娥卻始終表現(xiàn)了對婆婆的不滿與抵制,這與竇娥用生命保護婆婆,體貼關(guān)心婆婆形成鮮明對照。表現(xiàn)出竇娥明辨是非,愛其所愛,恨其所恨的正義感。

分析竇娥形象不能回避她的貞節(jié)意識。無論勸阻婆婆易嫁,還是抗拒張驢兒非禮,她的語言道理都是以封建倫理的貞節(jié)意識為說詞的。怎樣看竇娥的貞節(jié)意識?

首先應(yīng)該承認,作為一個封建社會的婦女,竇娥她不可能不接受封建倫理的貞節(jié)意識。她的幾番說詞——諸如:“婆婆也,怕沒的貞心自守,到今日招著個村老子,領(lǐng)著個半死囚”,“我一馬難將兩鞍鞴,想男兒在日曾兩年匹配,卻教我改嫁別人,其實做不得”。這些貞節(jié)倫理,反復(fù)出自一個20歲的寡婦之口,說明了封建倫理,作為社會意識已經(jīng)滲透在竇娥的思想中,這是無須否認的。但不能以此認為作者在著力塑造一個貞婦烈女的形象。明·趙琦美脈望館藏本《古名家雜劇》中,該劇題目正名,即有“守志烈女意自堅”之語。另,明·孟稱舜《酹江集·竇娥冤》評點,對二折〔賀新郎〕贊道:“妙妙!逼真烈孝女口氣?！憋@然兩者均將竇娥看作貞婦烈女形象。不對了。劇中竇娥雖有封建貞節(jié)意識表現(xiàn),但其形象的主要方面是寫她保護自我的斗爭性。我們要透過這層封建倫理的說詞,看到其中包含的積極意義。

當(dāng)竇娥說出這些封建倫理的道理時,她是用來抵御張驢兒父子的逼勒強行。張驢兒父子的逼勒,遠遠超出他們應(yīng)得的報酬,純是一廂情愿的霸道性質(zhì)的無賴行徑。竇娥據(jù)理以爭,以防,用全社會公認的道德法條:封建倫理之理進行抵抗,這是竇娥必然采取的只能如此的斗爭方式,竇娥以封建倫理為擋箭牌,其實質(zhì)維護的是正義,斗爭性是其主要方面。

要說清的是,竇娥用封建倫理為武器向邪惡斗爭,并非是自覺性的。竇娥還不具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即以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去回擊封建階級的幫兇歹徒的思想覺悟和謀略。竇娥用封建倫理自衛(wèi)、反抗,是她長期來受封建倫理訓(xùn)教而遇到具體情況的一種不自覺的卻又意識到應(yīng)該能起抵御作用的舉動,——在這里竇娥舉起封建倫理武器的不自覺性與她要明確維護自身的自覺性,奇妙地混合在一起。這才是真實的竇娥。

把竇娥在張驢兒父子面前說了一些封建倫理的道理,簡單地予以斥責(zé),或是將其視為是烈女之舉,或是過高評價她有運用封建倫理作武器自衛(wèi)的意識,都是失偏的。

綜合上述,竇娥是這樣一個形象——她身世不幸,但她至死不屈,敢于向邪惡進行反抗斗爭,她又心地美好善良,為恤老憐弱,她勇于獻出生命,并百般地予以呵護關(guān)照。她是封建社會的被壓者、屈冤者,更是人民群眾為維護正義敢于斗爭的典型代表。從藝術(shù)表現(xiàn)來說,作者以寫實主義為主兼用浪漫主義,帶著極大的同情與激情,塑造了一個寓偉大于平凡中的封建社會的婦女形象。

二、蔡婆形象及其意義

《竇娥冤》成功地塑造了竇娥形象,同時成功地塑造了蔡婆形象。

蔡婆是一個復(fù)雜的形象,她既是一個有著剝削身份的放高利貸者,同時又是一個被人同情的受害者,而且以后者為主要形象側(cè)面。

蔡婆頗有錢物,是小具規(guī)格的殷富之家。這筆財產(chǎn)或許是夫主在時,經(jīng)商所得。夫主死后,她一面坐吃遺產(chǎn),一面放高利貸,過著安樂平靜的生活。她放貸生意,從劇中看有兩宗。一是放債給竇天章,一是放債給賽盧醫(yī)。20兩銀子,一年翻成40兩,成倍利息。為此竇天章還她不起,蔡婆便作價娶媳,并將竇天章之女竇云改名為竇娥。放高利貸,并強差人意變相買下兒媳,可見蔡婆有一般放高利貸者剝削自安的特點,又有趁人之危、挾持行私的不義之舉。從這方面看,蔡婆形象是令人反感的,但該劇并非著意刻畫一個放高利貸者所常有的惟利是圖的貪婪。相反,該劇寫了她放高利貸及買兒媳的盤剝?nèi)?、逼使人的一?更寫了她的不幸遭遇以及她遇事求安,性格軟弱,心地不壞,存有善良的一面,而且隨著她不幸的加深,她的善良逐步變?yōu)橹黧w,從而使這一形象豐滿真實,并令人抱以同情。

下面于具體中看蔡婆形象——

蔡婆貸款給竇天章、賽盧醫(yī),幾次索取未成。竇天章是因一貧如洗無力償還,賽盧醫(yī)則是有意拖欠,伺機賴掉。蔡婆若是刁蠻之人,或許會雇用潑皮無賴相助索取,但她未這樣做,幾次未成,幾次罷手。由此可看出她求穩(wěn)求安的思想狀態(tài)。她的生活理想就是一家?guī)卓谄狡桨舶驳剡^著衣食不愁的小康日子。為此她以和為貴,不愿把事鬧大。這里面也包含了她性格的軟弱與平和。她的軟弱,在受到張驢兒父子欺逼的時候,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她本想平安享樂,但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里,厄運會隨時降臨。她先被賽盧醫(yī)騙到無人處逼勒性命,繼被張驢兒父子挾持逼婚,對張驢兒父子無理的要求,她沒有膽量與之做堅決的斗爭,而是唯唯諾諾,且退且隨,以致使張驢兒父子賴在她家并企圖將她毒死,結(jié)果被逼打官司。蔡放高利貸雖屬不義,但她遭到惡人陷害的程度已然超出了作為放高利貸者所應(yīng)受的懲處,因此蔡婆能夠喚起同情。

重要的是,她對竇娥的態(tài)度,她對竇娥雖是買過來的,但她并沒有虐待竇娥。無論兒子在時,還是兒子死去,她與竇娥都是相依為命,尤為難得的是兒子死后,她依然如故在精神上與竇娥相憐相恤。這從竇娥“撇得俺婆婦每(們)都把空房守,端的個有誰問,有誰瞅?”臺詞中可以推知。當(dāng)竇娥公堂上受刑以及法場就刑時,蔡婆對兒媳的情感已然化為同難人的憐憫和感激。蔡婆見竇娥屈招于罪刑,哭道:“明日市曹中殺竇娥孩兒,兀的不痛殺我也!”蔡婆并大膽地趕到法場,淚送竇娥,幾次呼天搶地“痛殺我也”。蔡婆善良的人性,在這里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竇娥死后,可以設(shè)想,因冤案所累,蔡婆已然基本破產(chǎn),過著孤清的日子,因此最后竇天章下斷時才有“蔡婆婆我家收養(yǎng)”之語。

蔡婆由一個高利貸發(fā)放者歷經(jīng)一樁冤案最后成為孤寡的老婆婆,這是蔡婆生活歷程的變化。僅從生活歷程說,她也是一個令人同情的人物。從她對竇娥逐漸改變態(tài)度,以至身心相關(guān),可以看出她的資質(zhì)終是善良的。既是在她對張驢兒父子軟弱忍辱中也含有善良的成分(她總覺得應(yīng)該報恩)。她善良的潛質(zhì)是在她的遭遇中,尤其在竇娥用生命保護她的過程中,一步步地增長起來。是竇娥的生命與血,震顫了蔡婆的靈魂,促使了她的資質(zhì)的變化。

蔡婆這一形象在情節(jié)的變化中,使人對她由開始的憎惡而逐步產(chǎn)生好感與同情。

蔡婆這一形象在劇中有著多方面的意義。

蔡婆形象是竇娥形象的基點。竇娥之死直接起因是為了蔡婆,假若蔡婆形象不值得同情,沒有善良的一面,竇娥對蔡婆的同情、關(guān)照、惦念就要減值,僅剩下憐老惜弱式的較低層的人道主義的成分。在這樁案件中,蔡婆同是處于被迫害的一面,而且這是一個有著許多善良資質(zhì)的老婆婆。因此竇娥的死,有了更大的價值,竇娥的死不僅是對老人的憐恤,更是對正義、對善良的捍衛(wèi),對人間正道的維護。

蔡婆形象也是對竇娥形象的補充,對主題的補充?！陡]娥冤》通過竇娥之死揭露了元代社會的黑暗:無辜者被屈死,邪惡者逍遙法外,貪官污吏反而升遷,在這樣一個混亂黑暗的社會里不僅竇娥這樣貧窮柔弱的女子不能免于被社會吞噬,就是蔡婆這樣在當(dāng)時社會尚有一定經(jīng)濟地位的小康之家,也免不了社會邪惡勢力的騷擾與欺凌。這從另一面進一步反映出當(dāng)時社會的現(xiàn)實。

蔡婆形象還是該劇結(jié)構(gòu)的扭結(jié)點。竇天章因還不起她的利息,而將女兒變賣給她家;她因向賽盧醫(yī)索債而被陷害;引出張驢兒父子救她逼嫁;張驢兒企圖毒死她霸占竇娥,而生出官司;公堂上,竇娥怕她經(jīng)不起皮肉之苦而屈招,這便有了竇娥之死。由此可以看出,蔡婆這一人物在人物關(guān)系中處于扭結(jié)的中心。她這一在結(jié)構(gòu)中扭結(jié)點的位置,是基于她放債人這一身份的,由此也可以推想,關(guān)漢卿設(shè)計蔡婆是放債人這一身份的良苦用心。放債人的身份有助于結(jié)構(gòu)的集中,但也帶來麻煩,即如上述,掌握不好將影響竇娥形象。關(guān)漢卿卻非常巧妙地解決了這一難題,塑造了蔡婆這樣既復(fù)雜又真實可信的人物,不虧為大手筆。

三、蔡婆的語言矛盾之分析

蔡婆被張驢兒父子救后,張驢兒父子要逼她與竇娥嫁給他們。蔡婆不從,張驢兒持繩索命相逼,說道:“你尋思些什么?你隨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婦兒?！辈唐疟成硌缘?“你不依他,他又勒殺我。罷罷罷?！崩^而轉(zhuǎn)身對張驢兒說道:“你爺兒倆隨我到家中去來。”請注意,這段對話,蔡婆并沒有明確答應(yīng)張驢兒的要求,只是含混地說,讓他們隨到家中,自然這其中已有了活動的余地。但還在兩可之間,更多的是借此搪塞。但是回到家中時,她卻明確地告訴竇娥說:“……若不隨順?biāo)?依舊要勒死我,那時節(jié)我就慌張了,莫說自己許了他,連你也許了他。兒也,這也是出于無奈。”而且反復(fù)地表示沒有法了。

先前,對張驢并沒有說明同意嫁給他們,可是為什么對竇娥又說自己已許了人家,這不是前后矛盾嗎?這是矛盾的,但這個矛盾不是作者的忽視,而是有意這樣寫的,只有這樣寫,才能準(zhǔn)確地刻畫出蔡婆的心理、性格,才能合乎這一人物。

蔡婆沒有明確答應(yīng)張驢兒父子,這是因為她知道張驢兒父子的要求太過分了,事情非同小可,還牽連竇娥,因此,要回去與竇娥商量怎么辦,所以表面來了個含糊其詞,以應(yīng)眼下之急?；丶乙姼]娥又說得那么明白,似乎告訴竇娥:我萬般無奈,已經(jīng)許了人家,你就將就了吧。這是她面對邪惡不敢斗爭,性格軟弱的必然表現(xiàn)。其實這中間仍留有余地:假若竇娥執(zhí)意不允,那么她也可以再回敬張驢兒。但是,這一點余地在她來說留得太小了,她軟弱的性格決定她還是要盡量說服竇娥,因此,才來了個說謊,說自己已經(jīng)許了人家,并再三相勸竇娥。

在這種前后矛盾中,她一方面搪塞著張驢兒父子,留著小余地,一方面又著實地做著成全張驢兒父子要求的努力。她這樣做,既表現(xiàn)無奈的心理,活現(xiàn)出她的軟弱性格,同時也表現(xiàn)出一個久歷人事者的圓通。可以說這一前后矛盾起到一石三鳥多面刻畫的作用。

在戲劇中,好的語言往往不在于語言本身,也往往不在于語言直接所含的意味,而在于語言的前后關(guān)系中。從前后語言的矛盾中,表現(xiàn)人物復(fù)雜的心理、性格、資歷,這當(dāng)是戲劇語言藝術(shù)之一。

四、賽盧醫(yī)、張驢兒父子的惡人之善

人是復(fù)雜的,正如某些好人在特定場合下也做過壞事一樣,惡人在特定場合下也會行善或產(chǎn)生善的念頭,作為文藝作品該怎樣把握惡人之善的刻畫,《竇娥冤》中賽盧醫(yī)、張驢兒父子的形象給我們一些啟示。

賽盧醫(yī)——

他是一個連“二把刀”都不夠的行醫(yī)混子?！八赖尼t(yī)不活,活的醫(yī)死了”這便是他的寫照。他又是一個心術(shù)不正心腸歹毒的無賴。他欠下的蔡婆的債,為了勾銷這筆債,他起下歹心把蔡婆騙到僻靜處行兇殺人,未遂,逃走。在這之前,賽盧醫(yī)“也不知道醫(yī)死多少人”是有人命在身的,他屢屢把人命當(dāng)兒戲,這便才有了他明目張膽地用繩勒索蔡婆犯罪之舉。與醫(yī)死人有差別的是,這次是有意謀害,而且強行動手,雖未能成行,可是,首次親自殺人,卻給他以震撼,正如他的內(nèi)心獨白:“雖然一夜無事,終覺失精落魂,方知人命關(guān)天關(guān)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塵?！边@種心靈的震驚仿佛使他對以前醫(yī)死人命也有了一點認識,于是他善念涌起,“從今改過行業(yè),要得滅罪修因,將以前醫(yī)死的性命,一個個都與他一卷超度的經(jīng)文?！边@個惡人似乎要痛改前非了,行醫(yī)不做了(怕再醫(yī)死人),“另做營生”(從后面得知他從事賣老鼠藥),而且以經(jīng)文超度醫(yī)死的亡靈。

如果說先前他“念佛吃齋”(從第四折中我們從他的口供中得知他平日尚有念佛吃齋之舉),僅是給人做個樣子以便利于行醫(yī)(因行醫(yī)與慈悲是相聯(lián)系的),或是還有意在保佑自己發(fā)財,而對神佛稍有敬意,因而也隨之萌發(fā)一點朦朧的慈善之心的話,那么這次的懺悔則不應(yīng)看作敷衍、偽裝或一般的隨口而談。應(yīng)該承認這是美的人性在他心里閃現(xiàn)。這是一次觸及靈魂的懺悔,是真實的虔誠的悔過。這點真誠的懺悔源于人性之善的火種在他心底尚沒有滅盡。也是因為他是一個雖敢妄為但膽子較小的歹徒。

他的膽子小從三方面可以印證。一是當(dāng)他將勒索蔡婆時,見有人來便嚇得慌忙逃走。如果是個亡命徒的話,是要拼一死的。二是他“一生最怕的是見官”,當(dāng)張驢兒要買毒藥,他不肯,要拖他見官告他勒索人命時,他怕得連忙把毒藥賣給他。三是賣出毒藥怕出事,再加上殺人的余驚,致使他躲到別處去賣老鼠藥了。由此三點可以看出他是一個膽小的人。膽小,再加上尚存一星求善之心,因此才有了勒索人命而不成所受的心靈震驚?？梢酝茰y,假若張驢兒不找他買毒藥,賽盧醫(yī)的善性會持續(xù)一個時期。但是他的劣性之根畢竟扎得太深。一旦時機成熟,他便還會為非作歹。

有諷刺意味的是,在他剛剛虔誠地悔過之后,張驢兒便找上了他,直呼要買毒藥。起始,他還抵制了一下,這抵制也不應(yīng)僅看作是裝腔作勢,這其中有遮掩大面的意思,也有懺悔之心尚未泯滅的原因,但是在張驢兒道出前科拉他見官時,他脆弱的防線立即坍塌……但從他到別處賣老鼠藥這件事來看,他畢竟暫且做了一定程度的收斂,——這是賽盧醫(yī)這個惡人的善性閃念的情況。

再看張驢兒父子——

張驢兒父子,一個是混賬老子,一個是潑皮無賴。只因救了蔡婆,便無理奢求,強逼蔡婆、竇娥嫁給他們父子,真是無恥之徒。而且張驢兒還要企圖毒死蔡婆。對這樣兩個惡徒,作者卻一開始寫了他們救人的善舉。

應(yīng)該怎樣理解他們救蔡婆這件事呢?

救人于危難之中,這是大善大德,張驢兒父子這兩個惡棍是不可能有這種思想意識與道德修養(yǎng)的。他們救人之舉是偶然之舉,即是偶然之舉也不是出于救人危難的意圖。細細分析,他們的救人是與他們平日的撒野逞強的習(xí)性相關(guān),并與當(dāng)時具體情況相聯(lián)系。賽盧醫(yī)在僻靜處欲勒死蔡婆,可以設(shè)想當(dāng)時蔡婆必有自衛(wèi)的呼救反抗。張驢兒父子路過此處必定是在距離較遠的路口(遠距離,賽盧醫(yī)才能聞聲逃走)。張驢兒因此聽到呼救聲能夠繞過路口遠遠看見歹徒行兇,他們之所以聽到呼救聲能夠繞過路口循聲望去,一是因距離遠沒有立即危及自身的可能性。二是因為他們平日里橫行霸道成習(xí)性,不管青紅皂白,總愿逞強過問一番。由此也可以設(shè)想,張驢兒定是個體魄渾壯的善于鬧事的家伙,基于前兩點再加上本能意識,這便才有了他父子聽到呼救聲能顧望一下的行動。

當(dāng)他們父子遠處見到行兇情景時,更增添了膽量,于是道:“浪蕩乾坤,怎敢行兇撒潑,擅自勒死平民!”為什么他們父子膽量陡增而沒有怯退呢?這是因為行兇者只是一人?？梢栽O(shè)想賽盧醫(yī)必定是個身架瘦小之輩,假若行兇者是群伙,張驢兒父子未必敢靠前;假若行兇者是個比他看上去還壯的壯漢,他們也未必敢管此事。行兇者是一個比自己體弱的人,而他們又是兩個人,這自然壯了他們的膽。再加上賽盧醫(yī)見有人來,慌忙丟繩逃跑,這更添了張驢兒父子的膽,順勢推舟,自然成就了救人之舉,這就是張驢兒父子為什么能夠有救人的善行。

從以上賽盧醫(yī)、張驢兒父子,這樣的惡人尚有善念或善行這一點來看,對我們創(chuàng)作有什么啟示呢?

其一,現(xiàn)實是復(fù)雜的,刻畫人物也不能清一色,惡人之善也可以寫,寫好了更增添人物的真實感。關(guān)鍵是看怎樣寫。

其二,惡人之善畢竟不是惡人本質(zhì),其善念、善行,僅是微乎其微的閃現(xiàn)。從人物整體說,這點善念、善行,須能夠變?yōu)榭坍嬋宋镏異盒缘膭恿?或加強諷剌(如賽盧醫(yī)),或做契機引發(fā)他們的邪惡,向縱深發(fā)展(如張驢兒父子)。

其三,惡人之善必須與人物具體的性格相聯(lián)系。如賽盧醫(yī)、張驢兒、一個膽小,一個刁頑,他們的善,都與各自的性格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

其四,惡人之善要與具體環(huán)境情節(jié)具體人物關(guān)系相和諧,要使人相信在那種特定情景下,這個惡人有可能產(chǎn)生善念或善行。

總之,我們在文藝作品中描寫惡人之善,本身不是目的,其目的在于更真實地反映出一個有血有肉真實的人物,從而加強對惡人的批判,加深對惡人的認識,另外,藝術(shù)的終極目的主要還是在于引導(dǎo)人們多一點真善美。準(zhǔn)確真實地寫出惡人之善,也會告之人們,善的人性充滿在人世間,即使惡人也會受到善的影響從而閃現(xiàn)出善的人性之光。

(責(zé)任編輯 叢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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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學(xué)劍,山東省藝術(shù)研究所研究員(郵政編碼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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