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敏
陸機生平考辨二則*
李曉敏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陸機在其父喪后,與眾兄弟分領(lǐng)父兵。從治所樂鄉(xiāng)接受使命出發(fā),向西到信陵擔任品級較低的牙門將一職。陸機之所以能夠“播名上京”,完全是因為他勤學十年積累的才學和表現(xiàn)出來的文學天賦。當時的朝廷重臣張華雖然與陸機并未蒙面,但已經(jīng)為其文才折服而為之延譽。陸機于太熙末年接受楊駿征召擔任太府祭酒一職而入洛,此時始訪張華。
陸機生平;從軍地;播名上京;張華
陸機是西晉著名的文論家、詩人,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很高的地位。但由于西晉距今年代綿邈,文獻散佚,研究者只能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勾稽其生平事跡。然現(xiàn)存史料對于陸機生平的諸多重要關(guān)節(jié)點皆語焉不詳,甚至在某些問題上,史籍記載還存在著這樣那樣的抵牾,以致研究者往往莫衷一是,聚訟紛紜。本文擬就陸機生平研究中兩個小問題加以考辨,提出自己的管見。
陸機在其父陸抗病逝后從軍擔任牙門將的具體地點,歷來沒有引起研究者的足夠重視。到目前為止,學術(shù)界對此問題給予關(guān)注的有王林莉的《陸機太康事跡考》[1]58-60一文,可惜她只是簡單地排除了夷道、樂鄉(xiāng)兩地,并沒有將問題引向深入。筆者希望對此問題作進一步探討。
關(guān)于陸機父喪后從軍的事實,正史有明確記載。據(jù)《三國志·吳書·陸抗傳》記載,吳鳳凰三年,即晉泰始十年(274),陸機的父親陸抗病逝。其后“晏及弟景、玄、機、云,分領(lǐng)抗兵。[2]1360”《晉書·陸機傳》記載:“抗卒,領(lǐng)父兵為牙門將。[3]1467”據(jù)上引史料,可知陸抗卒后,陸晏兄弟5人分領(lǐng)父兵,陸機擔任品級較低的“牙門將”一職。那么陸機究竟在何地擔任此職呢?這個問題看似無關(guān)緊要,實際上卻對搞清楚陸機其后的行跡頗為關(guān)鍵,所以很有深究的必要。據(jù)《三國志·吳書·陸抗傳》載:
建衡二年,大司馬施績卒,拜抗都督信陵、西陵、夷道、樂鄉(xiāng)、公安諸軍事,治樂鄉(xiāng)[2]1355。
又據(jù)《晉書·武帝紀》載:
(太康元年)二月戊午,王睿、唐彬等克丹陽城。庚申,又克西陵,殺西陵都督、鎮(zhèn)軍將軍留憲,征南將軍成據(jù),西陵監(jiān)鄭廣。壬戌,睿又克夷道樂鄉(xiāng)城,殺夷道監(jiān)陸晏、水軍都督陸景。甲戌,杜預克江陵,斬吳江陵督伍延,平南將軍胡奮克江安。于是駐軍并進,樂鄉(xiāng),荊門諸戍相繼來降[3]71。
由此可知,既然陸晏、陸景分鎮(zhèn)夷道、樂鄉(xiāng),那陸機從戎的地點,當在信陵、西陵、公安三地之一。
太康元年,西晉大舉發(fā)動了滅吳戰(zhàn)役。當時陸機20歲,身處戰(zhàn)爭的最前沿——荊州前線。陸機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行跡,實際上為確定陸機的從軍之地提供了線索。于此,筆者從陸機的《與弟士龍詩》中尋找到了答案。詩中有云:
有命自天,崇替靡常。王師乘運,席江卷湘。雖備官守,守從武臣。守局下列,譬彼飛塵。洪波電擊,與眾同泯。顛跋西夏,收跡舊京。俯慚堂構(gòu),仰懵先靈。孰云忍愧,寄之我情[4]154。
從以上的詩句不難看到,陸機言及西晉伐吳之戰(zhàn)時,稱自己“雖備官守,守從武臣。守局下列,譬彼飛塵”。雖然陸機在父親陸抗死后與其他的兄弟一樣“分領(lǐng)父兵”,但可能是因為陸機年齡尚幼的緣故,其所擔任的職務僅僅是“牙門將”。我們再看贈詩中“顛跋西夏,收跡舊京”兩句,“顛跋”通“ 跋”,即顛仆,傾覆,實際上就是指自己戰(zhàn)爭顛沛流離的生活。“西夏”,指的是荊楚之地,據(jù)《資治通鑒·宋紀》中胡三省注:“江左六朝以荊楚為西夏。[5]3907”《晉書·何充傳》中何充在永和元年提議由桓溫擔任荊州刺史時說:“桓溫英略過人,有文武識度,西夏之任,無出溫者”[3]2030即是明證。
那陸機所謂的“舊京”指的是哪里呢?以前的研究者多將其解釋為“洛陽”,實際上這樣的解釋是不符合實際的。試想,如果當時的“洛陽”正是西晉的首都,那么陸機何以會將其稱之為“舊京”呢?結(jié)合史實和陸機當時的心情,筆者認為“舊京”最合理的解釋應該是東吳的首都“建業(yè)”。考唐許嵩《建康實錄》云:“越王筑城江上鎮(zhèn),今淮水一里半廢越城是也。案:越范蠡所筑城,東南角近故城望國門橋,西北即吳牙門將軍陸機宅。故陸機入晉作《懷舊賦》曰:‘望東城之紆徐’,即此城。在三井岡東南一里。今瓦棺寺閣在岡東偏也。[6]1-2”宋張敦頤《六朝事跡編類》卷7“陸機宅”條:“《建康實錄》云:‘陸機入洛作《懷舊賦》曰:望東城之紆徐,邈吾廬之延佇?!钐住额}王處士水亭》云:‘齊朝南苑是陸機宅?!湓娫?‘……北堂見明月,更憶陸平原……’《圖經(jīng)》云:‘在縣南五里,秦淮之側(cè)。’[7]64”據(jù)此,陸氏家族在建業(yè)當有舊宅,而陸機實際上自述自己戰(zhàn)后順利回到了建業(yè)的家中。
由于自己的職位比較低,所以陸機并沒有像兄長夷道監(jiān)陸晏,毗陵侯、中夏督陸景一樣為國死難。而是在戰(zhàn)亂中顛沛流離地回到了“舊京”。如果這樣來評價陸機,似乎與陸氏家族“一門忠烈”的固有印象相左,其實不然。陸機之所以在晉吳戰(zhàn)爭中沒有戰(zhàn)死沙場,其實和他本人對待東吳孫皓政權(quán)的態(tài)度是有著很大關(guān)系的。陸機對于吳國的態(tài)度,集中體現(xiàn)在他對吳主孫皓的態(tài)度上。這基本上可以從《晉書》本傳的記載中找到答案:
以孫氏在吳,而祖父世為將相,有大勛于江表,深慨孫皓舉而棄之,乃論權(quán)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業(yè),遂作《辯亡論》二篇[3]1467。
陸機對吳亡的歷史事實,一方面是可以接受的,因為他對于當時的政治形勢有著清醒的認識。吳國的滅亡,實際上是吳主孫皓的荒淫統(tǒng)治一手造成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因此,陸機說:“有命自天,崇替靡?!?他自然也不會為這樣腐朽的政權(quán)而白白犧牲。另一方面,東吳是自己的故鄉(xiāng),自己的祖輩正是在東吳政權(quán)中逐步建立起了顯赫的家族威望。東吳的滅亡,意味著家族勢力的衰落。因此他對自己沒有能像父祖那樣力挽狂瀾,扶危室于將傾而感到慚愧,于是說:“俯慚堂構(gòu),仰懵先靈”。
由此,筆者可以進一步推論陸機在荊州從戎的具體地點。前論陸機擔任牙門將之地當在信陵、西陵、公安三地之一。但在此三地中,西陵是東吳的戰(zhàn)略重地,陸抗在病逝前所上表章請求增西陵兵時就言:“西陵、建平,國之蕃表,既處下流,受敵二境”[2]1360,因此,可知東吳軍隊在西陵的布防和抵抗是最為堅決的。上引《晉書》中的記載,也可以看出西陵戰(zhàn)役的慘烈。據(jù)陸機“收跡舊京”的自述,如當時陸機身在西陵,恐不能順利逃脫。因此,陸機當是在信陵、公安兩地之一任牙門將,而此兩地亦屬當時荊州(現(xiàn)湖北秭歸、荊州一代),同時又不是當時發(fā)生慘烈戰(zhàn)爭之地。
我們知道,陸機在這場慘烈的滅吳之戰(zhàn)中是順利逃脫了,陸云的境遇由后來很早就出任周浚從官的命運來看,當也不錯。由此可以推測,當時陸云從軍之地也應該不是戰(zhàn)爭過于慘烈之地,應當也是信陵、公安兩地之一。另據(jù)陸機、陸云兄弟間的贈答詩,陸云《答兄詩》中:“昔予言曠, 舟東川。銜憂告辭,揮淚海濱”的敘述,可知陸云當時是東行。俞士玲先生在考定陸云事跡時,曾就此推論陸云實際上并沒有赴任,而是回到了蘇州的家中。先生推斷:“云明言己:‘銜憂告辭,揮淚海濱’,東還故里。[8]23”但是,這種說法明顯與前引《三國志》中所記兄弟5人分領(lǐng)父兵的記載不符。筆者認為,俞先生之所以會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主要是將兄弟分別的地點確定在建業(yè),也就是陸抗家族在當時東吳“舊京”建業(yè)的家中。如果大家詳加參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冊·第3冊》(魏晉)的相關(guān)標示[9]28-29可知,陸抗當時鎮(zhèn)守的五地,也就是其后陸機兄弟分別鎮(zhèn)守的五地都是建業(yè)以西之地。所以如果陸云東行,那只能勉強解釋為前往蘇州的老家。但這是與歷史記載不符合的。因此,既然當時陸機兄弟5人是分領(lǐng)父兵,擔任了職位高低不同的軍事將領(lǐng),那么自然應該在當時的統(tǒng)帥治所接受軍事任命。而據(jù)前引史料可知,陸抗在擔任統(tǒng)帥都督五地時,其治所在樂鄉(xiāng)。再來查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冊·第3冊》(魏晉)所標示出的五地位置,公安位于樂鄉(xiāng)的東南方向,而信陵則在樂鄉(xiāng)的西北方向。那么,大致可以推知,陸機從軍的地點,正是當時的信陵。這也就與陸機贈弟詩中所說的“昔我西征,扼腕川湄。掩涕即路,揮袂長辭”相符合,“西征”指的正是前往信陵擔任牙門將一職。
據(jù)以上的結(jié)論,可以合理地解釋長期以來學術(shù)界一直爭論不休的陸機初次入洛的相關(guān)問題,即關(guān)于對陸機、陸云兩兄弟贈答詩的理解問題,如俞士玲先生提出的“若兄弟同征,則不至于八載不見”[8]13的疑問。可以說,自從陸機、陸云兄弟分領(lǐng)父兵以來,陸機去了最西面的信陵,而陸云到了最東面的公安,戰(zhàn)亂紛飛的年代,加之后來兄弟兩人的顛沛流離,“八載不見”也實屬正常。
《文選》潘岳《為賈謐作贈陸機》有“況乃海隅,播名上京。爰應旌招,撫翼宰庭”[10]350的詩句。所記述的正是陸機何以能夠在千里之外的東吳故鄉(xiāng),得到朝廷的征召,開始自己的仕晉生涯。由這段詩句來看,陸機身居“海隅”,但是卻能夠“播名上京”,而這正是他能得到西晉統(tǒng)治者賞識的主要原因。但是,就現(xiàn)有的史料來看,陸機在東吳滅亡后的行跡卻是隱居勤學?!稌x書·陸機傳》記載:
(機)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3]1467。
既然陸機一直都是在東吳“舊里”閉門勤學,那他是怎樣“播名上京”的呢?他“播名上京”的主要資本又是什么呢?這恐怕是我們應該追問的事情。但是長期以來,學界對此問題卻未能深究,筆者在此擬作探討。
我們先來回答第2個問題,即陸機有什么特殊的才藝讓他身為當時的南人,卻可以“播名上京”。筆者認為,陸機“播名上京”,實際上就是陸機身上的某些出眾才藝可以博得當時上京洛陽的統(tǒng)治階層的認可,符合其時風好尚。對于這個問題,筆者從陸機的友人潘尼給陸機的贈詩中找到一點端倪。潘尼有《贈陸機出為吳王郎中令詩》云:
東南之美,曩惟延州。顯允陸生,于今甚少儔。振鱗南海,濯翼清流。婆娑翰林,容與墳丘。玉以瑜潤,隨以光融。乃漸上京,羽儀儲宮。玩爾清藻,味爾芳風。泳之彌廣,挹之彌沖[10]351。
潘尼與陸機為同時人,且兩人為好友,現(xiàn)存詩文集中還多有兩人贈答之作流傳。所以,潘尼給陸機的評價,應該是比較公允而可信的。詩中“婆娑翰林,容與墳丘”兩句,應該就是陸機揚名京師的原因所在?!昂擦帧敝傅氖俏墓P,“典墳”指的是學問,實際上指的就是儒家經(jīng)典。這就說明,陸機出名的重要資本,正是他在這“勤學十年”之內(nèi)積累的經(jīng)學素養(yǎng)以及表現(xiàn)出來的文學才華。在陸機眾多的文學作品中既能表現(xiàn)其文采,又能顯示其將古代經(jīng)典運用于實際的大作,《辨亡論》可謂其代表?!稌x書·陸機傳》載:
身長七尺,其聲如鐘。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shù),非禮不動??棺?領(lǐng)父兵為牙門將。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以孫氏在吳,而祖父世為將相,有大勛于江表,深慨孫皓舉而棄之,乃論權(quán)所以得,皓所以亡,又欲述其祖父功業(yè),遂作《辯亡論》二篇[3]1467。
陸機的這兩篇《辯亡論》,雖然明顯有模仿賈誼《過秦論》的嫌疑,但是,文中對東吳滅亡的原因卻能夠進行深入的反思。其論理指陳時弊,切中要害。文章氣勢磅礴,洋洋灑灑,不僅表現(xiàn)出卓越的政治眼光,而且展現(xiàn)了其出眾的文采。該文正是陸機在東吳滅亡后不久,隱居勤學初期的力作??上攵?為陸機博得聲名的,可能正是這樣的一些政論性的文章。但是,正如前面所說,“好酒也怕巷子深”,陸機的這些文章是怎樣傳到千里之外的京師洛陽的呢?陸機的成名,顯然也要有一些機緣的促成。陸機的文章能傳到京師洛陽,無非兩種可能:①有人傳至洛陽進而為時人所識;②陸機帶到洛陽,作了毛遂自薦的推銷。關(guān)于第①種途徑,現(xiàn)存的史料中沒有找到任何的線索,只能擱置不論。但是,第②種途徑有沒有可能呢?這就關(guān)系到了陸機入洛的問題。
陸機入洛,向來是前人研究的重點和焦點。論家各執(zhí)一詞,聚訟不休。筆者這里暫且不論陸機幾次入洛,何時入洛,我們只關(guān)心在他這“勤學十年”的時間段里,是否有過入洛的經(jīng)歷。據(jù)筆者研究,陸機“勤學十年”的時間段為太康二年至太熙元年。那么在這段時間里,陸機有過入洛經(jīng)歷嗎?有,這次入洛當在太康五年。此說的首倡者是日本的高橋和巳先生[8]23,其后顧農(nóng)先生也贊成這一說法[11]。兩位先生根據(jù)《南史·宋宗室及諸王傳》記載:
(劉)義康素無術(shù)學,待文義者甚薄。袁淑嘗詣義康,義康問其年,答曰:“鄧仲華拜袞之歲?!绷x康曰:“身不識也?!笔缬衷?“陸機入洛之年?!绷x康曰:“身不讀書,君無為作才語見向?!逼錅\陋若此[12]367。
鄧仲華即鄧禹,考《后漢書·鄧寇列傳》:“光武即位于高阝,使使者持節(jié)拜禹為大司徒?!頃r年二十四歲。[13]601-602”由此可知,陸機在 24歲時有一次入洛經(jīng)歷。據(jù)《晉書》本傳,陸機卒于太安二年(303),時年43歲。陸機24歲時,當為太康五年(284)。筆者認為此說當為可信。因為,據(jù)《晉書·陸喜傳》記載:
太康中,下詔曰:“偽尚書陸喜等十五人,南士稱歸,并以貞潔不容皓朝,或忠而獲罪,或退身修志,放在草野。主者可皆隨本位就拜下除,敕所在以禮發(fā)遣,須到隨才授用。”乃以喜為散騎常侍,尋卒。子育,為尚書郎、弋陽太守[3]1487。
又據(jù)陸云《晉故散騎常侍陸府君誄》:“惟太康五年夏四月丙申,晉故散騎常侍吳郡陸君卒。[14]98”這則材料實際上提示了兩個重要信息:①西晉統(tǒng)治者在太康五年對原來的東吳舊臣中不容于孫皓政權(quán)者降次任命。這當然是司馬氏出于拉攏人才,鞏固自己統(tǒng)治的需要而做出的政治策略。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次任命卻給吳地的士人們提供了走近西晉政權(quán)的機會,讓他們看到了仕進的希望;②陸機的族叔陸喜正是因為司馬氏的這一政策而被授予了散騎常侍的顯職。據(jù)《晉書·職官志》記載:
散騎常侍,本秦官也?!何牡埸S初初,置散騎,合之于中常侍,同掌規(guī)諫,不典事,貂插右,騎而散從,至晉不改。及元康中,惠帝以宦者董猛為中常侍,后遂止。常為顯職[3]733。
陸喜被任命到西晉王朝如此顯赫的職位,對于陸氏家族來說可以說是一次重整聲譽的絕好機會,同時也給隱居勤學的陸機帶來了出仕的希望。但是不幸的是,陸喜在擔任此官職不久,便去世了,讓陸機剛剛?cè)计鸬南M麕捉茰纭?/p>
顧農(nóng)先生認為陸機此次入洛主要是去處理陸喜的后事[11]63。但是,筆者認為陸機此次入洛,處理族叔的后事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因為畢竟還有從弟陸育。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作為東吳望族之后的青年才俊,陸機希望趁此到西晉都城洛陽尋覓出仕機會?;蛘哒f,陸機希望即使馬上得不到任命,也能與晉室官員結(jié)交或展示自己,以為日后出仕做準備。但是,事實并不是陸機想象的那樣簡單。處理完陸喜的后事之后,陸機并沒有獲得仕進的機會。不過他在此次入洛中借機了解了北地的學術(shù)風尚,繼續(xù)回到“舊里”隱居勤學。正史中或因為陸機此次入洛并不是他人生中之大事而不錄,統(tǒng)言其“十年”勤學。但是,陸機很有可能就是利用這樣一次機會而將自己的一些文學作品帶到了洛陽,陸機的才華也漸漸為西晉統(tǒng)治階層熟識。假以時日,到太康末年,可能陸機已經(jīng)“播名上京”了。
陸機到底在何時拜訪張華,可以說是史傳中一筆說不清楚的糊涂賬。俞士玲先生將其確定為元康二年[8]23?!稌x書》本傳中言及陸機似乎在受到楊駿的征召以前有拜訪太常張華之事,而張華的延譽是陸機出仕的重要原因。然考之史籍,此說則多有不妥。據(jù)《晉書·張華傳》[3]1068-1077及姜亮夫先生《張華年譜》的考證,張華擔任太常一職是在太康六年到太康八年正月之間[15]449-450。再據(jù)《晉書·武帝紀》記載:
(太康三年春正月)甲午,以尚書張華都督幽州諸軍事[3]73。
可見,從太康三年到太康六年之間,張華一直在幽州擔任軍事要職。而太康五年陸機在洛陽之行時,張華自然未曾得見。但是如若按俞士玲先生的意見,把陸機拜訪張華之事,系于元康二年,恐又嫌太晚。畢竟,陸機在太熙末年接受太傅楊駿的祭酒之征召入洛赴任之時,張華亦在京師洛陽。因此,陸機完全有時間也有機會訪問張華。筆者認為,太熙末年陸機入洛之前,他訪問張華之事是不可能的,但是張華為陸機延譽倒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因為在西晉文壇,由于文壇巨擘賞識延譽而聲名鵲起的個例,比比皆是。就拿張華的經(jīng)歷來看,據(jù)《晉書·張華傳》記載:
(張華)初未知名,著《鷦鷯賦》以自寄。陳留阮籍見之,嘆曰:“王佐之才也!”由是聲名始著[3]1069。
又《晉書·左思傳》記載:
(左思作《三都賦》)司空張華見而嘆曰:“班張之流也。使讀之者盡而有余,久而更新?!庇谑呛蕾F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3]2377。
再有,《晉書·張載傳》記載:
太康初,(張載)至蜀省父,道經(jīng)劍閣,載以蜀人恃險好亂,因著銘以作誡曰:(文略)。益州刺史張敏見而奇之,乃表上其文,武帝遣使鐫之于劍閣山焉[3]1517。
可見,無論是張華本人,還是當時重要的文人左思、張載等,都是因重要人物的舉薦延譽而成名的。至于張華,本來就是一個致力于獎掖后進的朝閣要臣。史載張華“性好人物,誘進不倦。至于窮賤侯門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吟詠,為之延譽”[3]688,左思之事,就是明顯的例子。所以,筆者認為,盡管陸機還沒有當面拜見張華,但陸機的文學作品已經(jīng)得到張華的贊譽。張華在京師洛陽看到陸機洋洋灑灑的文字,一定會被其汪洋恣肆的文風所折服,也一定會為這位東吳“南金”的學養(yǎng)而驚嘆。加之陸氏家族為當時東吳望族,人才輩出,張華應該早有耳聞。他為陸機延譽于諸公,恐怕也是必然的事情。這個推測,筆者還可以從另外的史傳記載中找到佐證。臧榮緒的《晉書》記曰:
機,字士衡,吳郡人。祖遜,吳丞相,父抗,吳大司馬。機少襲領(lǐng)父兵,為牙門將。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與弟云勤學,積有十一年,譽流京華,聲溢四表,被征為太子洗馬,與弟云俱入洛。司徒張華,素重其名,舊相識以文。華逞才綺練,當時獨絕;新聲妙句,系蹤張蔡。機妙解情理,心識文體,故作《文賦》[10]239。
這段記述看似與唐修《晉書》出入不大,但其中“司徒張華,素重其名,舊相識以文”一句卻頗令人尋味。這起碼說明一個事實,在元康二年陸機被征太子洗馬再次入洛之前,張華與陸機已經(jīng)相識。而作為兩人相識的媒介的,正是“文”。這就進一步證明了筆者的結(jié)論,陸機訪張華之事最有可能是在其擔任太傅祭酒期間,而之前,雖然張華并沒有與其蒙面,但已經(jīng)為其才華折服而為之延譽,從而促成陸機“播名上京”及初仕西晉的事實。另外,《三國志·吳書·陸遜傳》劉孝標注引《機云別傳》記載:
晉太康末,俱入洛,造司空張華,華一見而奇之,曰:“伐吳之役,利在獲二俊?!彼鞛橹幼u,薦之諸公。太傅楊駿辟為祭酒,轉(zhuǎn)為太子洗馬,尚書郎[2]1360。
唐修《晉書》雖是“以臧榮緒本為主,而兼考諸家成之”[16]151,然錯誤、失次之處甚多,此處記事當是采《機云別傳》而為合前“太康末入洛”之說,而改張華“司空”為“太?!彼轮`。
筆者此處所辨陸機生平事跡兩則,由于文獻不足征,多有推測之辭,淺識愚鈍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1]王林莉.陸機太康事跡考[J].鞍山師范學院學報,2009(3):58-60.
[2][晉]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唐]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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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顧農(nóng).陸機生平著作考辨三題[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4):6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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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晉]陸云.陸云集[M].黃葵,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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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w o Textual Researches on Lu Ji's Life
LIXiaom i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Wuhan 430079,China)
LuJi,after his father’s death,led his father’s soldiers with his brothers separately.Having accepted the task in Le Tow n,he went west ward to Xinlin and served as Yam enjiang.That L u Jicould get such a high fame in the capital was entirely because of his accumulated know ledge during ten years of hard work and the literary talent he had show n.A lthough Zhang Hua,an important government official at that time,did not meet L u Ji him self,hew as convinced by L u’s literary talent and spoke highly of him.LuJi was recruited by Yang Jun at the end of Taixi1ast year and took the post of Jijiu in the mansion of Taifu in Luoyang,and since then he made acquaintance with and visited Zhang Hua.
L u Ji’s life;the place he joined the army;be famous in the cap ital;Zhang Hua
I206.2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2.01.018
1673-1646(2012)01-0088-05
2011-10-24
李曉敏(1983-),男,博士生,從事專業(yè):漢唐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