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方友
老馮是山西人。
舊社會,鎮(zhèn)上山西人不少,而且多是有錢人。他們在鎮(zhèn)上開酒館,賺了銀子,還在鎮(zhèn)西街建了一座山峽會館。鎮(zhèn)上人皆稱山西人為山西佬。山西佬是斂財?shù)牡浞?,置業(yè)的能手。有很長一個時期,山西人即是鎮(zhèn)人排外的主要對象又是他們暗自學習的楷模,連山西話都成了當?shù)氐摹把鬄I”。所以,當老馮操著山西口音來到鎮(zhèn)子時,眾人非但沒感到別扭,反而卻感到十分親切。因為那時候,大多的山西后裔早已回了原籍或被同化,正宗的山西人已寥寥無幾了。
老馮是當兵轉業(yè)分來的,在西街糧庫工作。因為有潁河,鎮(zhèn)上的糧食倉庫為中轉倉庫,很大,光筒子倉就有十幾座,并在潁河里建有專用碼頭。從這里下船,運至上游漯河裝火車。那時候,糧食為統(tǒng)購統(tǒng)銷,屬國家管理物質。所以,在糧庫工作的人就顯得很重要。
我和老馮的兒子是同學。老馮的兒子叫鐵錘,大名就地壘,就叫馮鐵錘。糧庫離山峽會館很近,只一墻之隔。但由于兩個院子都很大,圍墻高,大門又不是一個方向,所以要轉很長一段路。當時的鎮(zhèn)小學就建在山峽會館內,十二個班級,為完小。記得小時候,我曾去過馮鐵錘家?guī)状?。糧庫只有一個小家屬院,在糧庫一角,有三四戶外地人住在里邊。記得老馮家是兩個正室加一個灶房。馮鐵錘當時已兄妹三人,住房自然不寬裕。老馮的主要工作是在糧管所給一些吃商品糧的人稱油稱面。他常年戴著袖頭,渾身上下全是面。太忙的時候,連眉毛和胡須上都沾有面屑兒。我們去他家,他只是友好地朝我們笑一笑,并不與我們說什么話。因為他對鎮(zhèn)里人已經(jīng)很熟,去了新同學他只是問問是誰家的孩子就算是對號入座,然后就剩下笑一笑了。
那時候供應商品糧全憑糧本,用糧票到糧管所買面是買不到的,只能到飯店里買飯吃。當然,糧票也是極難弄到的。當時擁有糧票的人多是工人家屬。這些工人家屬從丈夫那里弄回糧票后,就想托老馮買面粉。老馮呢,與鎮(zhèn)上擁有糧本的人很熟,有些人家節(jié)約下面粉,就想托老馮換成糧票保存或換成別的什么東西。這樣,老馮無形中就成了中間人。能為別人辦事就能落下好人緣,所以老馮的人緣就極好。
每每用糧票換成面粉后,老馮趁天黑給工人家屬們送去,而且是很神秘的樣子。神秘的原因有多種,最主要的是兩條:一是證明糧票換面粉的難度太大,開后門必須在黑暗中進行。二是親自送貨上門能表示一種關懷和親切,讓你感激之余再感動。果然,如此送來送去,就有不少女家屬感動萬分。為了報答老馮,也因丈夫不在家的寂寞,最后就在老馮懷中“感激涕零”了。當然,那些女人被老馮“浮虜”后,轉臉就又俘虜了老馮,托老馮買面就變成了命令老馮。老馮呢,也甘心情愿地為她們服務,整天像頭小毛驢兒,馱著面粉,今天去這家,明天去那家,很是辛苦。
與老馮眾多相好的女人當中,有一個叫柳葉的少婦,很漂亮,也最遭老馮喜愛。柳葉家住在鎮(zhèn)北街口處,當時她年不過三十,丈夫在寧夏石嘴山煤礦當工人。由于寧夏太遠,一年里還不回來一趟。柳葉漂亮,又有些水性揚花,所以相好的也就不止是老馮一個。據(jù)傳這柳葉靠色情不但俘虜了老馮,也俘虜了食品公司賣肉的老趙,衛(wèi)生院里的名醫(yī)生老呂,公社武裝部里的部長老胡……反正凡是用得著的,幾乎全讓她給“俘虜”了。所以,這柳葉就很有面子,坐在家中不動,就有人送米送面送豬肉送鈔票,連看病吃藥都不需花錢。為不讓這些相好的走碰了頭,時間全由她一人安排。只是其他人全都聽話,唯獨那個姓胡的武裝部長很霸道,說來就來。這胡部長是行武出身,找相好的也是軍人作風。據(jù)說他調來不到半個月,就看上了柳葉,當即命令通訊員將柳葉叫來,說是讓她參加基干民兵訓練。那時候柳葉剛結婚,還算女青年,又加上能參加公社組織的民兵訓練是別人求之不得的事情,于是就很爽快地答應了。訓練當中,胡部長每天晚上都找柳葉談心,幫她糾正姿勢,讓她吃小灶,然后就命令柳葉上床練習仰臥……
訓練結束,老胡就成了柳葉家的???。
由于老胡的霸道,老馮就曾吃過幾回閉門羹。黑燈瞎火地扛一袋面去了,卻叫不開門,只好呼呼哧哧地扛回來。第二天一見柳葉,方知老胡在,不便開門。為此,老馮就仇恨上了老胡,心想你他媽是軍人出身哪個沒扛過七斤半?誰怕誰?!有這種心理作怪,老馮就想在柳葉家會一會老胡,打一打他的囂張氣焰!
這一天,他計算著老胡又去柳葉家了,便扛起一袋面闖了進去。那時候老胡剛要好事,突見糧管所的老馮闖了進來,十分氣惱,憤怒之余,順手就掏出手槍朝老馮打來。老馮在部隊里當過偵察員,自然眼明手快,將肩上的面袋一橫擋住了射來的子彈,然后趁老胡驚詫之機,一家伙踢飛了他手中的“五四”手槍,并順勢將面布袋惡狠狠地砸在了老胡頭上。令老馮想不到的是,由于用力過猛,面袋又是只老面袋,一下炸開,將老胡的頭套在了面袋里。老胡的鼻子眼和嘴一下被面粉包圍,一呼吸,干面被吸進了呼吸道。面見唾沫變粘,堵了肺管,不一會兒,就伸腿兒抓胸,一命嗚呼了。
此時的柳葉早已嚇傻了,現(xiàn)在又見出了人命,更是害怕。老馮開初以為是老胡故意裝孬孫,沒當回事兒,后來一見老胡真的伸了腿,也嚇白了臉。但他畢竟是男人,定下神后,安排柳葉說:“你不要怕,就說他闖入民宅要強奸你,被我發(fā)現(xiàn)。他開槍射擊,我反抗,才鬧出了人命!”說完,就徑直到公社自首了。
武裝部長死于非命,這當然是重大案件。縣公安局、縣武裝部都來了人,先調查柳葉,柳葉就按老馮說的說了。后審老馮,老馮與柳葉說的一個樣。公安局驗過面袋上的彈洞,找出了里面的子彈頭兒,皆證明胡部長真的開了槍。又加上胡部長死在了人家家中,首先就輸了一半理。最后經(jīng)法院審理,老馮為自衛(wèi)殺人,判刑15年。押送到很遠的一個地方去了。
老馮被判刑不久,他的家人就回了山西老家。這事兒已過去多年,不知老馮現(xiàn)在還有沒有。若活著,大概也年過古稀了。柳葉還健在,只是早已去了寧夏,聽說孫子都七、八歲了。
梁滿屯是個老碼頭,扛大半輩子腳夫,有一年鹽垛歪塌被砸斷了一條腿,干不動重活了,就在碼頭上發(fā)簽兒。
很早的時候,腳夫扛包是計件兒,從船上扛上岸或從岸上下船都要領一支簽兒,到天黑算賬。有時場場清,有時讓記工的記在賬簿上,到月底憑賬本上的數(shù)目使工錢。
碼頭上的簽兒多是竹簽兒,有一尺來長,一頭是尖的,有的還刻了牙兒,涂了紅漆或綠漆,目的是怕人造假。竹簽兒一尺長,是便于攜帶。因為腳夫領了簽,不能拿在手中,不利干活,多是別在后腰間。別腰間彎腰伸腰的短了易脫落,所以要長一些。根據(jù)他們的經(jīng)驗,一尺來長正得,一不誤騰出雙手扛包,二是彎腰時也不硌腰。腳夫們扛包時都儲備有披單,三尺寬,五尺長,朝頭上一搭,弄不臟衣服,也省得硌脖子朝脖子里掉東西,當然,也有遞包的,遞包的多是兩個人,二人抬起一包,同時喊:一個包子上來了,上來吆荷!音落包起,扛者將腰一彎,頭一伸,那包正好落在肩上。扛包不能平放,要楞起來,盡量挑選著肩少的地方,省力。也有扛站包的,二百斤重的糧包,立起來扛,更省力,但這需要技術,沒幾年扛功是干不得的。
扛包的技巧除這些之外,還有上下蹺下垛等技術,從船上沿蹺下來,腳要穩(wěn),身子要朝上稍仰,盡量讓人體與肩上的重物成直線。上船時,身子自然要朝前傾,不然,肩上的包會失重掉進河水里。濕了一包糧或鹽,扣工錢不說,很可能成為腳夫們一生的黑點。
梁滿屯在過去是扛包的行手,尤其是裝船下底艙,總少不了他。因為船艙只一人高,加上糧包,就超了限,所以下到船艙內要含腰前進。這一含腰是需要力氣的,一般人干不了。因為船艙高度不到不說,還狹窄,蹺木放下來,很陡,下蹺要頂?shù)綄γ鎮(zhèn)}壁,腳夫扛包下去后需要磨頭朝倉里走。這不但需要力氣,更需技術。這個技術就是下蹺后不能扭臉,因為一扭臉肩上的包就會碰到甲板木上,必須先下一只腳,那只腳還要向后邁,這叫倒行一步,含腰后再扭頭。船很大,從倉口到底倉有幾丈長的路,一直弓著腰扛過去,費力又費工。后來就是這個梁滿屯帶頭,向船家提出抗議,將甲板改成了活的,一下省了不少力。
我認得梁滿屯的時候,他已年過花甲。解放后鎮(zhèn)里成立搬運隊時,因他是殘疾沒加入,但政府看他無依無靠又殘疾,便讓搬運隊給這個老碼頭每月15元的生活費,那時候人民幣扛值,15元已足能讓他吃飽穿暖。記得梁滿屯住在河邊,有一個小院,周圍全是一種葛針樹,一種常年青的灌木,性很硬,而且身上長滿硬刺,可長一人多高,相互纏繞,是一種很天然的綠色圍墻。梁滿屯還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那狗和他幾乎形影不離,有圍墻又有狗,他又無親無故,就極少有人去他家,于是,他的小院里就充滿了神秘。再加上他喂的那條狗是條母狗,他又是個老光棍,就有好事的人編排出了他與那條母狗的故事。當時我還小,不懂這些。但我見過那條老黃狗,一點也不兇,雙目里透出一種狗的善良。老黃狗身上的毛很黃,肥的時候透出金色。肚下有一排黑色的狗乳頭兒,很像城里的貴婦人穿著一身狗皮大衣帶黑色的排扣兒。
我見那條老黃狗的時候多是在河邊??赡苁悄昀蠠o事,那時候梁老漢經(jīng)常在河邊釣鱉。
梁滿屯釣鱉用的是直鉤兒,餌是雞小腸,他每天搬一個小馬扎兒,帶一個小茶壺,拄著拐杖下河,尋到一個地方,坐下來,燃著煙,邊吸邊很靜地等待。當時我們那里的人對鱉是不屑一顧的,沒人吃這種東西,因為它太腥,而且還被人稱為靈物,但梁滿屯不在乎這些,釣上來,就用草戲出鱉頭,一刀剁了,洗一洗,然后燒熱水煺掉外層薄皮兒,溫火熬熟了,連湯一起喝光。有人說他是治什么病,說他年輕時多次去周口萬貫街嫖妓傷了元氣,現(xiàn)在要用王八湯補一補。也有人說,梁滿屯吃鱉是想活大年紀,千年王八萬年鱉,吃鱉能長壽。還有人說他的那條狗也同他一樣愛吃王八肉,每當梁滿屯釣鱉的時候,那狗就臥趴在一旁一動不動,雙目直盯河面,一旦梁滿屯釣著了,它就顯得很興奮,望著主人,嘴里發(fā)出一陣“嗚嗚”的叫聲,像是在表示祝賀。
聽人說,這梁滿屯一生未娶,年輕時曾在周家口扛過腳,掙了錢,就去萬貫街找一個名叫嫣紅的女妓。周家口解放那年,上頭改造妓女后,讓她們從了良,嫣紅從此就不見了。那時候,梁滿屯已被遣回原籍,聞聽嫣紅嫁人就專去周口尋找,找了一個月也沒找到。據(jù)鎮(zhèn)上人分析,梁滿屯找不到嫣紅的原因有多種,但重要的一條是他忽略了妓女從良后的心態(tài),因為妓女從良后多是一年半載很少出門,而且還要改名換姓,在妓院里用的藝名從此消失。再說,她們更怕遇見老嫖客,目的自然是遮丑。找不到心上人,梁滿屯很傷心,回到碼頭上干活心不在蔫,提不起精神。有一次鹽垛歪塌,他正好在垛下,別人都躲了,唯有他只顧害相思沒躲,從此丟了一條腿。
日子本來過得安穩(wěn),不想到了1958年,搞起了大躍進,鎮(zhèn)里要建工廠,將人全趕進了“集體農(nóng)莊”,輪到梁滿屯搬遷時,他堅決拒遷,并以死相威脅。那年月不講法,對這種釘子戶多是硬對硬,說你梁滿屯不遷照樣要扒房,限期6個小時。不想還未等到6個小時,梁滿屯卻放火燒了自家的房子,而且是緊頂房門,他與狗全在屋內。等搬遷隊聞迅趕來時,大火已經(jīng)著起,好在那天沒風,沒造成大的災難,只是梁滿屯的三間草房變成了焦土,人和狗全成了肉碳,樣子很慘,像一尊痛苦扭曲的黑色雕塑,人與狗就那樣很靜地坐著,讓人觸目驚心。
讓人驚奇地是,梁滿屯的身旁還有一尊泥雕,是一個裸體女子,通過大火焚燒,那女雕顯出紅色,竟栩栩如生起來!
這時候,有人突然喊道:“嫣紅!看,嫣紅!”眾人頓時醒悟:這梁滿屯一直生活在幻想里,為護心上人,他才寧死不愿離開這個小院!
袁文流是東街人,在東街口住。他爹叫袁老實。袁家在過去也算是殷實人家,有地有牲口,只是人丁不旺,幾代單傳,傳到袁老實這一代,連人的質量也下降不少。這袁老實名副其實,老實得有點兒過度,幾乎近似傻了??缮等擞猩蹈#⒘藗€婆娘卻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袁老實的婆娘姓侯,叫侯月英,潁河南岸侯家樓人。侯家樓是我們那一帶出美女的地方,皆說是“要挑美人頭兒,周莊候家樓”。侯月英確實是個“美人頭兒”,苗條細腰,杏眼柳眉,小腳如蓮,膚白如玉。這些古書上形容美女的詞兒用在她身上一點兒也不為過。據(jù)說侯家也是殷實人家,侯月英姐妹三人,她是小三兒。大姐找的是個商人,奸巨滑流,連岳父家也敢騙;二姐找的是個讀書人,很酸腐,自認是貴人之體,目中無人,婚后從不來娘家走親戚。為此,侯老先生很生氣,揚言要給小三兒尋下個老實人。消息傳出,就有人介紹了袁家的獨生子,說是你們兩家不但門戶相對,而袁家公子也正是您要尋的那種老實人。不想過門一瞧,方知“看走了眼”。但舊社會媒妁之言不便更改,只好認命。大概過門后不久,侯月英就被鎮(zhèn)上大戶崔洪儒看上,將其包養(yǎng)了。那時候袁老實的父母已死,他又呆如木雞,自然不會管婆娘是否忠貞。而崔洪儒當時剛過而立之年,個高一米八左右,一身儒雅之氣,與袁老實形成天壤之別,侯月英自然心甘情愿充當崔家老爺?shù)募t顏知已,后來就有了袁文流。
這個袁文流,無論從長相到走路的姿式,都像是崔洪儒的種。當然,崔洪儒明知袁文流是自己的骨血,但由于名不正言不順,袁文流不能認姓歸宗,只能記于袁老實名下。盡管不能姓崔,但他身上畢竟是崔氏一脈。也可能是遺傳基因之故,袁文流從小就聰明伶俐。可惜,由于袁老實是個呆子,侯月英一婦道人家不善持家,袁家當時已淪為貧民階層。為供養(yǎng)袁文流讀書奔前程,崔洪儒特認下其為干兒子。一開始,袁文流同崔府的幾個少爺同讀私塾,到了上洋學的時候,他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陳州“成達中學”,后來又考上了天津南開大學。不料就在這時候,崔洪儒死了。崔老爺一死,崔府的人就不愿再供袁文流學費了。袁文流本想到校后勤工儉學,不料此時父親病故,母親又體弱多病,無奈,只好回到小鎮(zhèn)上,耕種自家僅剩的二畝薄地。
大概就在袁文流回來的第三年,土改運動開始了。土改工作隊的隊長姓楊,叫楊林泉。這楊林泉也是公子哥出身,只不過在學校時就加入了地下黨。他與袁文流是中學同學,當時楊林泉還曾啟發(fā)過袁文流參加革命,怎奈當時的袁文流一心想考學深造,忽略了楊林泉的啟發(fā),錯過了一個好機會。現(xiàn)在,老同學帶著工作隊來鎮(zhèn)上搞土改,對袁文流比較了解,進鎮(zhèn)后就勸袁文流參加土改工作隊。袁文流知道土改運動就是斗地主分田地,而他的干爹崔洪儒就是鎮(zhèn)上數(shù)得著的大地主,如果自己參加斗爭,定要與崔家為敵,鎮(zhèn)人肯定會說自己忘恩負義,是個小人。人生在世,立德是大事,怎能落下小人之名?他為此思考了好幾天,最后還是婉言謝絕了老同學的好意。楊林泉見袁文流有點兒消極,再加上他來到鎮(zhèn)上后也聽說了袁文流與崔府的特殊關系,便不再堅持,私下對老同學說:“你不參加工作可以,但千萬要配合我的工作?!痹牧髯匀荒苈牫隼贤瑢W的話外之音,為避嫌,他開始閉門不出,每天把自己關在屋內,讀書練字,一直到土改結束,他才出屋。那時候,新政權已經(jīng)成立,崔府里的大少爺、二少爺全被鎮(zhèn)壓,土地也被分給了農(nóng)戶,崔家人全被攆出了深宅大院,住在幾間馬棚里。崔府大院改成了人民政府所在地,出出進進的多是帶槍的民兵和工作人員。這翻天覆地的變化是袁文流沒想到的,他像做夢一般,恍如隔世。那時候他的老同學楊林泉已擔任新政府的區(qū)長,他對袁文流說:“現(xiàn)在土改勝利了,你配合得不錯,你有文化,要支持新政權,去西街山峽會館教書怎么樣?”袁文清問:“教書?教什么書?”楊區(qū)長笑道:“你這陣子悶在屋里,思想上落伍了呀!西街成立了個小學校,區(qū)里準備聘請你當教師哩!”袁文流一聽讓自己教小學充當孩子王,就覺得老同學小瞧了他,苦笑了一聲說:“我娘身體多病,你們還是另請高就吧!”楊林泉看出了老同學的不樂意,又說:“這樣吧,你如果不想教書,區(qū)政府剛成立個食堂,缺個會計你能否屈尊?”袁文流又苦笑了一聲說:“你這不是拿我當猴耍嗎?你明知我的數(shù)學最差,怎能勝任那些柴米油鹽的事兒?”楊林泉望了望袁文流,知道他心境太高,卻不知從頭干起的道理,長嘆了一聲,說:“你日后會后悔的!”
不久,楊林泉被抽調到外專署工作,袁文流就被“窩”在了家里。后來也有幾任領導得知他是老牌高中生,家庭出身也清白,就想給他找個事兒做,可再往深里打聽,方知他是大地主的孽種,對他立刻就另眼看待了。
袁文流看著不少不如自己的人都有了工作,吃上了皇糧,心里很別扭,對任何事兒都顯得消極,當然也極后悔不該錯過當初楊林泉給他的幾次機會。但人不是神,也沒長前后眼,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如果當初干爹不死,恰好自己大學畢業(yè)那年全國解放,現(xiàn)在說不準正在哪個大都市工作哩!后來見當年被聘為西街小學校當教員的人大多被劃了右派,他還很為自己的遠見慶幸過。只是那種僥幸的心理不是太長,大多的時候是苦悶和不甘心。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人們竟因他與崔府的關系而不自覺地將他劃成了另類,讓他與地富反壞右一起勞動,開貧下中農(nóng)會也不通知他。他無形中竟成了沒戴帽子的壞分子。
他受不了這種污辱,在一個狂風凄雨的夜里,懸梁自盡了,享年42歲。
那時候,他的母親已死。雖然他一身儒雅,但由于他的另一個隱形身份,一生未娶,孑孓一身,死后三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
鎮(zhèn)上人說,這袁文流雖是崔洪儒的骨血,可由于生在袁老實家,仍然受袁老實的影響,最終還是太老實了!人呀,命好不如運好。不老實吃虧,太老實更吃虧。可憐袁文流,白喝了那么多墨水子呀!
王慶典的老表在鎮(zhèn)里當過書記,那一年正是1958年,到處是大食堂。王慶典原來是個蒸饃匠,借著他表兄的威風就當上了大伙的主任。那是個饑餓的年月,有著“淹三年,旱三年,餓不死的炊事員”之說,何況王慶典又是個大伙主任呢?所以,他就成了鎮(zhèn)東街的土皇上。最鼎盛的時期,每晚睡覺都有兩個女人相陪。
好在那種時候不長,兩年未過,大食堂就散了伙。王慶典的表兄調走后,他自然也就沒戲了。當時有個運動叫“反五風”,主要是讓老百姓給當官的算賬——尤其是大躍進中那些橫行霸道的當權者。王慶典做惡多端,自然名列其中。辯論會開過之后,又將其送往縣收容站勞動改造了幾個月?;貋砗?,一身肥膘沒了,眼中的霸氣沒了,那股“騷虎”勁兒也沒了。因為他得罪人太直接,幾乎半條街的人皆與他有仇氣,很少有人與他搭言。王慶典呢,當初動不動就“砍”人家的伙食,說餓誰就餓誰,現(xiàn)在也自覺無顏見江東父老了,整天像個剛出洞的老鼠,不敢抬頭看人。平常時候,他極少出門,整天裝病在家里。開初,還有些不習慣,后來,竟養(yǎng)成了孤癖的性格,別人不理他,他也不理別人。一般性格較孤癖的人多分兩種,一種是在家悶著,很少戶外社交;另一種是利用某種愛好——而且是鮮為人知的某種愛好,用以釋放和壓抑自己愛熱鬧的那一面。比如熱愛無線電或研究一種什么超出常人想象的東西。這是一種有理想有愛好的“大癡”。這種人物說不準還真的能弄出一個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來。當然,這也多以周圍環(huán)境和個人條件為前提。這自然要比悶坐著的那一種檔次高。那種悶坐型的孤癖者最后多發(fā)展成極端,被送進精神病院。而王慶典的孤癖與這兩種都不搭界,他在家中一不研究二不呆坐,而是閑不住。他幾乎包攬了家中的所有活計,做飯涮鍋,洗衣服掃地,劈柴掏廁所……也就是說,他把自己變成了機器人,不辭勞苦地從早運轉到晚。只可惜家務活畢竟有限,要想閑不住,還必須找別的活計。開始是整院子,打院墻。這一切都干完之后,他突然感到了恐懼,因為沒活干了,一閑下來,那種負罪感立即就占滿了他的心房。為趕跑那些罪惡的回憶,他決定尋找一種春夏秋冬都忙的活,最后選中了養(yǎng)花。在那個年代,花還屬貴族們的東西,王慶典先從小處著手,買了十幾個花盆,在院里建了個小花房,又借那個當書記的表兄的面子,到縣城公園討了好幾個品種,開始了養(yǎng)花生涯。
這個轉向對王慶典的一生很重要,也就是說,他不知覺地走向了那種有愛好的自我封閉。開初養(yǎng)花只為消閑,目的是怕見到四鄰,躲避他大躍進時期管食堂時犯下的錯誤,慢慢地,竟迷上了培育花的品種。當時縣城花園里有一個姓王的花匠,其父親曾在南京總統(tǒng)府里當過花匠。這王師傅門內出師,也掌握了一肚子花經(jīng)。王慶典不知怎么就和他交上了朋友,一年里總要去縣公園幾趟求師學技,養(yǎng)出的花也越來越上檔次。他在小院里還建了兩個暖房,無論冬夏,這里總是花的世界。
這一年,來了個“四清”運動,鎮(zhèn)里的“四清”工作隊長姓胡,50多歲,胖胖的,滿嘴外地口音。當時搞“四清”的人都對自己的官職保密,眾人猜測這胖老胡是個大干部,但到底大到哪個級別,沒人說得清,只知道他是從大城市來的,很講究工作環(huán)境。他一來到公社大院,見大院里又臟又亂,很是不高興,就號召工作隊員和公社干部先打掃衛(wèi)生。該拆的拆,該修的修,不幾天就使公社大院煥然一新。環(huán)境修整后,他說還需要美化,就問此地哪里有花兒。有人說鄉(xiāng)間極少有人種花養(yǎng)草什么的,要買得去縣城公園。也有知情人告訴他說,這鎮(zhèn)上就有個愛種花的人,家中養(yǎng)有不少花,只是不知他賣不賣。胡隊長一聽鎮(zhèn)上有人養(yǎng)花兒,很高興,忙派人去打探。不料去的人回來說,人家說參觀可以,貴賤不賣。胡隊長問花的品種怎么樣?去的人回答說品種不少,有好多盆,只是自己不懂花說不上好與歹。胡隊長一聽,頗感好奇,覺得這養(yǎng)花人養(yǎng)這么多花不賣肯定是個花癡。在這偏僻鄉(xiāng)村出現(xiàn)這種花癡很是出人意料,他就決定親自去王慶典家看一看。
胡隊長突然來訪頗使王慶典有點猝不及防和受寵若驚。因為自他下臺之后很少有人來家,更何況是一個外地干部還是工作隊隊長。胡隊長倒很家常,對王慶典說來沒別的意思,只是想看看您養(yǎng)的花,以飽眼福。王慶典雖不賣花,卻極歡迎別人來觀花。于是,他忙領胡隊長進了花房。胡隊長一進花房,一下就瞪圓了雙目,連說了幾個“了不得!”接著,他又一盆一盆的觀賞,而且邊觀賞邊評價,說這墨菊是珍品,說這盆君子蘭也成了上品。知道中央領導同志誰最喜歡君子蘭嗎?是朱老總……王慶典一聽胡隊長是內行,像碰了知音一般,說:“同志,你若也喜歡,我這就送給你!”說著,端起那盆君子蘭就要送胡隊長,胡隊長急忙攔了,婉言謝絕道:“老王呀,君子不奪人之愛,謝謝你的好意嘍!”
這以后,胡隊長閑暇之余,常來王慶典家賞花,并說自己也是愛花人,家中也養(yǎng)了不少名品。王慶典多年沒朋友,現(xiàn)在碰上胡隊長,又有共同的愛好,慢慢地話多了起來。有一天,胡隊長問他是如何愛上花的,他終于把不住,便向胡隊長講了自己養(yǎng)花的起因,并說自己在58年犯過錯誤,得罪了不少鄉(xiāng)親,自覺沒臉見人,所以多年不出戶,關起門來懺悔自己的罪過,才以養(yǎng)花養(yǎng)性。不料那胡隊長一聽,臉色沉了許久,好一時才說:“在這一點兒上,有多少人都不如你呀!比如我,大躍進時在一個地區(qū)當專員,那個地區(qū)后來餓死了不少人,可我,照樣升官,從來沒像你這般懺悔過!”王慶典一聽這話,先是驚詫如癡,最后竟突然跪在了胡隊長面前,泣不成聲地說:“我懺悔這么多年,等的就是能有人給我說出這句話!只可惜這話不是眾鄉(xiāng)鄰說的,而是出自你這個外鄉(xiāng)人之口??磥?,鄉(xiāng)鄰可以原諒上頭,卻不愿原諒我了呀!”胡隊長扶起王慶典,沉思了好久方說:“一個有錯的人,要想在犯錯的地方站起來是極難的,換換環(huán)境會好一些?!蓖鯌c典說:“我人好幾輩都住在這兒,怎能換環(huán)境?”胡隊長望了王慶典一眼,說:“你若真要重新做人,就瞅機會吧!”
一年后,“四清”結束,胡隊長臨走時,悄悄給王慶典透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并對他說:“你稍等一等,待我回去后,再幫你想辦法!”據(jù)說這胡隊長是個副部級干部,他原打算讓王慶典去他掌權的部門當花工,不料剛到家不幾天,“文革”就起來了。他已自身難保,哪還顧得上什么王慶典。王慶典呢,還在家中很認真地等待消息。有一天,突然等來了一大幫人,他們戴著紅袖標,上去就將他揪了出來,給他打了花臉,戴上紙糊的高帽子,敲鑼打鼓地開始了游街示眾。人們看到王慶典,壓抑在心中的那股仇恨又被點燃,亂朝他啐口水,擲磚頭。王慶典這才真正看到自己的罪孽是鄉(xiāng)人不可饒恕的,當天夜里,就懸梁自盡了……
幾年以后,那位隊長又重新站起來主持工作。有一天,別人送給他一盆君子蘭,說是花幾萬元買的。胡隊長聽后吃了一驚,突然也就想了王慶典的花房,忙派人去打聽。后來聽去的人說王慶典是因游了一回街而自殺了,胡隊長很是不解,惋惜萬分的地說:“這人臉皮太薄了!”
雷家彈花店的主人叫雷邦漢,外號“財撈”?!柏敁啤笔恰笆刎斉敝?。就是光知拼命撈錢而舍不得花。土改以后,財撈開的是彈花店,家有彈花機和軋花機。記得雷邦漢個子很高,由于常年勞動,背有點兒馱。他穿的很破,用一根布條子織成的帶子扎著腰,還戴著一個臟兮兮的口罩。他家喂有一頭驢騾子,專用來拉彈花機。軋花機是用人工踩的那種,需要兩個或三個人操作,下面有踏板,蹬動踏板引動大輪,一個人趴在機器平板上,邊蹬踏板邊給機器喂籽花。另一個人手拉從房梁上吊下的繩套(以防站不穩(wěn)),一只腳用力蹬踏板。老式軋花機工作起來“嘎嘎”的,聲音很響亮。雷家彈花店是三間作坊,窗戶欞上粘滿了花絮。從外朝里望,一片迷茫。那時候小鎮(zhèn)上就他一家彈花店。河南岸北的莊戶人都來這里軋花彈花,每到天氣變冷時,要排隊候等。如此好的生意,時刻都刺激著雷邦漢的發(fā)財夢。不久后,他又先后買了兩頭騾子和一架彈花機,并雇用了三個工人??梢哉f,解放前他苦熬苦奔沒能實現(xiàn)的愿望,沒想到在解放后不幾年,便使他夢想成真了。
如果照此下去,雷家彈花店很可能會有更大的發(fā)展,說不定他很快就會成為共產(chǎn)黨得天下后的第一批暴發(fā)戶??墒?,雷財撈的發(fā)財夢只作了沒幾年,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就開始了。面對公私合營高潮的到來,雷邦漢的態(tài)度是消極的,將辛辛苦苦掙來的一份財產(chǎn)“充公”,他無法接受,在他看來,“公私合營”與“沒收財產(chǎn)”沒有什么兩樣。因此,他到處散布不滿,然后將營業(yè)執(zhí)照交給工商所,揚言雷家彈花店已關張,而私下想把軋花機、彈花機和三匹騾子賣掉。不想狐貍再狡猾也斗不過好獵手,上頭早已注意了他的動向,先警告鎮(zhèn)上人不準購買他的機器、牲口什么的,然后派人暗中監(jiān)視。因為當時全國都在搞公私合營,雷邦漢的機器什么的想賣也沒人要。那時候正趕冬季來臨,軋花彈花的人很多。雷邦漢舍不得大把票子朝外流,便開始夜間偷干。這一下,正中上級下懷,他剛開業(yè)沒幾夜,工商所的人便走進了彈花店,以無照經(jīng)營為由,將其財產(chǎn)查收。這一下,雷邦漢算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連“公私合營”也沒資格了。
人好像再沒有“理想被毀滅”所受的打擊大了,雷邦漢從此一蹶不振,先是想不通,最后由想不通轉變?yōu)槌鹨曇磺?,尤其是對共產(chǎn)黨的各項新政策,他一律是抵觸情緒,有時竟敢公開散布反動的言論。開初,沒人理他——沒人理他主要是沒人匯報他。因為眾人心里有桿秤,認為他一下?lián)p失那么多財產(chǎn)是有點兒虧,換換自己心里也不會平衡,人家發(fā)幾句牢騷也有情可原。不想后來他越說越不像話,到了三年困難時期,他仿佛找到了非常有力的佐證,竟然公開說:“跟著毛主席,餓的兩張皮”之類的反動歌謠,這還了得,便有人匯報了上去。
上頭自然不會饒過他,立刻傳他到了公社派出所,盡管雷邦漢當時已反動透頂,但他畢竟還是狡猾的。面對公安人員,他很快悟出了自己是“禍從口出”,既然禍從口出了,那就得來個“禍用口消”。他開初拒不承認說過什么反動歌謠,只說餓死了人,因為他自己就埋過不少餓死鬼。因為餓死人是真實的,而且是有不少據(jù)證可查的,又是有目共睹的,派出所的同志只好將他放了,對他說:“你記住,日后就是真的也不許亂說!”
從此,他便被劃入了反動分子的行列。1965年“大四清”運動中,他被名副其實地戴上了壞分子的帽子。
接下來的文化大革命,他自然是被專政對象,挨斗、陪斗、游街示眾,被整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也大概就在這時候,他的幾個孩子長大了。孩子們長大,就面臨著上學、當兵、當工人。鄉(xiāng)間的年輕人,都想扒個門路,吃上皇糧。雷邦漢的大兒子與我同歲,叫娃。雷娃初中畢業(yè)后,上頭讓推薦上高中,因他父親是分子,自然沒他的份兒。他想報名參軍,大隊里連名也不許他報。雷娃很頹喪,回家對爹說:“咱幾代都是中農(nóng)成份,你咋弄了個壞分子?”雷邦漢見兒子抱怨,心里很不安,便從頭至尾將事情的發(fā)展過程說了一遍。雷娃一聽本來很簡單的事情被父親弄復雜了,很是窩火,對雷邦漢說:“說來說去不就是幾個錢嗎?人家花了錢買了個積極,你破了財又弄了頂壞分子帽子,值得嗎?”雷邦漢一想也十分后悔,想想不該與共產(chǎn)黨對著干,現(xiàn)在得不償失,不但自己受苦受氣,還連累了孩子。他哭喪著臉說:“現(xiàn)在到了這一步,怎么辦?”雷娃說:“怎么辦?沒一點兒辦法!你就是再拿錢也買不回清白了!現(xiàn)在你只能充分表現(xiàn)積極,努力改造,爭取早日摘帽兒!”
雷邦漢一想也是,只有摘掉壞分子帽子,孩子們才可能有出路。怎樣才能爭取進步呢?他想了半宿,終于想出了個高招兒。第二天天一明,他就尋了個破銅鑼,走到大街上一邊敲一邊喊:“共產(chǎn)黨是人民的大救星!爹親娘親沒有毛主席親!”如此這般來來回回地喊,就引來了不少人看熱鬧。眾人皆以為他神經(jīng)了,他說我一點兒也不神經(jīng),并特別強調說:“這全是我的心里話!”說完又開始喊,直喊到天大黑,街上沒人了,他還在喊。后來還是雷娃將他拉回了家,問他這是玩的哪一套?他說我這就是進步呀!并說從此他每天都要喊這些積極的話,一直把頭上的壞分子帽子喊掉為止!雷娃想想也沒有別的辦法讓他表現(xiàn),只好由他。于是,敲鑼喊口號便成了雷邦漢的職業(yè)。自然,鎮(zhèn)上人也就覺得他是真的神經(jīng)了。
上頭見雷邦漢得了神經(jīng)病,也沒人去理采他,盡他喊,反正他喊的都是紅色口號,你若不讓他喊反倒不對了。當然,開分子會什么的也不再讓他參加了。雷邦漢因喊得福,竟然獲得了自由,心中禁不住為自己的英明決策而慶幸,越喊越有勁,越喊越想喊。不想喊了幾個月后,把聲帶喊出了毛病,一下塌了音,最后連話也說不出了。但他很害怕突然停喊又要去參加斗爭會什么的,更害怕摘不掉頭上的壞分子帽子,仍每天堅持上街,把鑼敲得山響,嘴巴張得老大,可就是發(fā)不出音。眾人聽不出他喊的是什么,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張的,像一個黑洞,很深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