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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哀記

2012-08-04 16:46:32人鄰
天涯 2012年4期
關(guān)鍵詞:靈柩墓志莊子

去鎮(zhèn)原祁莊。一位老人去世了。

正是春天,春暖,還是春涼,真是難說。因這人的去世,這早春,幾百里地過去,花紅柳綠竟都是淡淡的。

過白虎山,想知道這名。無人可問,也無法問,汽車一百二十碼刀子般冷冷飛擲過去,一切轉(zhuǎn)瞬就恍若隔世。這山的來歷,定然古老。過于古老的,都深藏不復(fù)解,如同讖語。若干年前,此地荒涼,一定是有人遙遙見一白虎。這只白虎,不藏身密林,只悠然獨(dú)處。也如同虛掩的門,門閂在那里,虛著,能讓門閂自己悄然閂上,也悄然打開。

早年也曾夜夢一白虎,利爪叱刺刺在門上抓撓。爪子到處,黑漆畢剝有聲,木渣四濺。白虎兇猛,薄薄的門,顫顫將碎。破命僵持中,倏忽醒來,早一身淋漓大汗。這夢什么意思,一直不解。

白虎避邪、禳災(zāi)、祈豐??蛇@白虎的白,如同哀色。

田里,綠了。淺淡的綠,隱含著白色。才從寒夢里徐徐透一口活氣那樣的淡綠,微冷的淡綠,是隱含些許哀色的。去歲寒冷,多少生靈黯然去了,嬌嫩春色,是懷念,也是祭奠吧。

草木,慢慢睡醒了那樣,這兒那兒,不知什么地方,悠悠,綠了。若是一下子都綠了,膩膩濃濃的,猛然間人受不了的,還是慢慢的,也有如某些死亡,是慢慢的,讓人看見它,就那么慢慢來了,及至到了眼前,心里已經(jīng)不怯了。

與這淡綠相安的,是荒山,荒山過去還是荒山,荒涼到水草茂盛之地的人到這兒會驚訝,怎么活呢?可這兒的人,就這么活著,愛著,繁衍,快活,爾后決絕或是不言不語入土為安。

田里,這兒,那兒,有人在田壟間蹲著,距離的緣故,看不清在干什么。從粉紅翠綠的頭巾看,是女人??磥?,地里已經(jīng)有什么在生長了。

女人們溫暖的手侍弄的糧食和蔬菜,是更好吃的嗎?帶著女人體溫、體氣的食物,也許真是不一樣的。店里的飯菜,都出于男人的手,真是悲哀。人的溫情那么少,是因?yàn)闆]有溫暖的氣息嗎?

要去的那個地方——祁莊——來電話,問到哪兒了。隱隱約約聽到嗩吶的聲音。人去也,不復(fù)還……永不復(fù)還……

喜歡過去那樣的飯,瓦罐里是小米粥,一只大的粗瓷碗里是菜(不拘什么菜都好,咸菜也好),白粗布手巾兜著還熱著的饅頭,窩頭也好。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那個包著紅綠頭巾的女人,男人放下鋤頭,拍拍手上的灰土,坐在地頭,等著。

及至到了跟前,女人還有些不好意思,低了頭,把粥倒在碗里。菜碗和饅頭擱在干凈的地頭上。筷子,從懷里摸出來,還溫溫的,帶著女人身子的曖昧兒。

男人吃飯,大口大口,吃得滿頭汗。女人挨在一邊心疼地看著,也小聲說幾句什么。離世的這位祁莊的老人,年輕女子的時候,也會是這樣。

想起凄哀婉轉(zhuǎn)的民歌:

六月里黃河冰不化,

扭著我成親是我大,

五谷里數(shù)不過豌豆兒圓,

人里頭數(shù)不過,

女兒可憐,女兒可憐,女兒呦。

浮水上的鴨子刮水上的鵝,

公家人不知我會唱歌。

青楊柳樹十八根杉,

想說心事我開口難,我開口難,

女兒呦。

十八里鋪到了。從哪兒算起的呢,是從祁莊那邊算起的嗎?

那個女人,在那個偏遠(yuǎn)莊子里活過了八十七年,太漫長了,難以想象的漫長。有時候想,人會老去,也是自然的仁慈吧,那么長的時間,經(jīng)歷了多少,即便是回憶一下,也會累了的。真是,該歇息的時候,就安然歇息。暖暖的歇息吧。

十八里鋪,真好。過去,該是有熱熱的茶水可以喝上一大碗的。以每小時九里計(jì),將好走兩個小時。兩小時該走累了,若是身上背負(fù)些什么,更是累了。

天地那邊,有土房,近乎遺跡??可?,有窯洞。窯洞很小,廢棄了的,該是數(shù)十年前貧困時候的舊窯洞。

見這樣窯洞,想起很多年前認(rèn)識的一家人,三口人是住在這樣的小窯洞里的。那家,空間很小,卻干凈得叫人吃驚。門口一塊空地,種著南瓜。小南瓜剛生出來,瓜頂?shù)幕?,黃嫩嫩的。一觸,嫩嫩的黃粉,染在人的手指上。

很多年沒有見那個人了,那老人,有七八十歲了,還在嗎?印象極深的是那人的母親,極干凈,利利爽爽的,生得也好看,消瘦,留著很長的兩根辮子。

后來,怎么就再也沒有去看看呢。

那么干凈的人,以后也會給掩埋在土里嗎?

滿山的桃花開了,滿山,似有隱隱約約的嗩吶聲。

不時,有廟,很小,近乎簡陋。

大多的小廟,都在小山頂上的平坦處。為了小廟的孤單,還是別的一些什么,廟那兒,都有樹,桃樹、梨樹。廟,僧人,桃花、梨花,這幾樣在一處,叫人想起些什么。

桃花之下的僧人,靜穆如許,寂靜如許,覺得繁華不過轉(zhuǎn)瞬即空。不過,真的僧人,不會覺得所謂空??占礉M,安然即滿。那空,也是空間,穿越一切的空間,恒久,永在。那是大安詳,安詳?shù)目?,其?shí)是滿的。

近處村子里的人,想要安詳,會來這里,燃一支香,默念幾句什么,僧人擊一下磬,那磬聲在空氣里透亮亮的。

磬的聲音,無喜無哀,可是安詳。

要去的那個莊子,到了。

有人迎著。那人側(cè)身的時候,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孝衣的背上別著一頁白紙,上面約略是《詩經(jīng)·小雅·蓼莪》里的句子:“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不過將“哀哀父母”該為“哀哀我母”。從未在別處見過這樣,忽地一下,難過起來。那么古老的難過。

有人抬來一張案子。吹鼓手也來了,嗚嗚地吹著。嗩吶真是奇怪,天然的哭聲那樣,叫人的心,霎緊霎緊。孝子們在案子那邊的地上跪著,已經(jīng)有人告了規(guī)矩,于是對著那邊行了三次拱手禮。然后,在案子上放了幾塊零錢。那錢是吹鼓手的辛苦錢。

跟著孝子們往院里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趿拉著鞋。所謂哀痛,衣衫不整,就是這樣的吧。

這兒是地坑院,沿坡下去,外面立著一根剝凈了樹皮的手臂粗的樹干,白茬茬的,鮮得有些駭人。剝?nèi)淦?,也是為了那近于“喪”的白?

桿子上懸著招魂幡,大到匪夷所思。這兒的人,管這叫“大紙”。仰臉看見,人給魘住了一樣,冷森森的。

除了招魂,這幡也是昭告。遠(yuǎn)遠(yuǎn)地那雪白的紙,叫來吊孝的人臉上驀地冷下來。

拐進(jìn)去,是進(jìn)地坑院的門洞。窯門頭上貼著藍(lán)紙(岷縣先人亡去,頭三年間的對聯(lián)也是藍(lán)紙),上頭寫著“倒履忙迎”。

進(jìn)了地坑院,四面是窯,仰臉,上面是長方形的天。在地坑院里才讓人感覺到人真是從泥土里出來的。

這兒的靈堂,跟別處不同,進(jìn)去,給逼住一樣,驚在那里,靈堂里白紙雕飾的簾子,一重一重懸著,布置的雪洞一樣,人忽地覺得冷。臉上,也冷颼颼的。

雪洞也似的白紙簾子里,縱深看進(jìn)去,是供桌、牌位;最后是簾子圍裹著的老人的靈柩。

上了香,叩拜了出來,讀地坑院窯洞的壁上的“執(zhí)事榜”:

筮吉本月二十日發(fā)我先妣引前一日

靈前先妣奠前二日敬治薄宴懇勞親誼族

賜勞共襄盛事謹(jǐn)將執(zhí)事人員姓名開列于

大總管某某祭官某某禮賓某某

侍賓某某理廚某某書禮某某喪主

某某助喪某某陳設(shè)某某靈前一祭

某某修塋某某接送賓客某某提壺

某某端盤某某周席某某管便飯某

某幫廚某某洗刷某某看客歇宿某

某拾碟某某管電某某燒茶某某

保管某某回祭某某

以上或書名書字或前或后左右不等

喪茨昏迷不及檢點(diǎn)伏乞原諒

孤哀子祁兆(昌)賢泣血上榜

公元二零一一年古三月十九日谷旦

出殯前一目,祭奠。靈堂外,置一空水盆。這里古老規(guī)矩,老人過世,至于出殯,其間不得洗臉。

祭奠開始了。喪主從長及幼,分而祭奠。執(zhí)事引領(lǐng)著孝子,到水盆處,由執(zhí)事用一條白布,在臉上撩一下,佯裝洗臉,以為莊重。開頭并不知道,以為是“以淚洗面”,心里感動?!跋疵妗敝?,在靈堂外跪拜,執(zhí)事依孝子不同輩分,分別念祭文,祭獻(xiàn)四樣:飯菜茶酒。爾后孝子進(jìn)靈堂,跪拜,復(fù)出來,“洗面”,復(fù)跪拜了進(jìn)去,凡三匝。

祭奠時候,男子敞面,執(zhí)哭喪棒??迒拾粲眉?xì)如手指的木棍,上面纏了一側(cè)剪成穗子的白紙條。女子卻是用孝布蒙面的,也許是不忍目睹的意思吧。人都一律哭著,無淚,也要哭號。

這邊哀哀祭奠,另一邊端坐一排人,冷臉相向。這些人是所謂的娘家人,面色如興師問罪一般。那邊的女子嫁到這里,生養(yǎng)、操勞,孝子們平日里孝與不孝,這時候是可以問罪的。想想,也是。那么乖巧一個女子十幾歲就嫁到這邊,給了人家,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心疼,起早貪黑,苦辣酸甜,都含淚咽在肚子里。娘家人不好說什么,故去的時候,想起那女子,心里難過,問問罪,是應(yīng)該的。即便挨了打,打得如何,也是要忍了的。

不時有莊子里的人來吊孝。吊孝的人,都攥著一卷白紙,來了,這邊的女人們就手剪開,就是燒的紙錢。

黑色的紙灰,一會兒飄起。一會兒,又飄起。尤其微微一點(diǎn)風(fēng),旋著,那些黑的紙灰,凌空有點(diǎn)獰厲。

嗩吶,嗚哇哇吹著。嗚哇哇,嗚哇哇……叫人難過。

這下午,要引魂。引魂用一只羊,一只黑羊。為什么用黑羊,不知道。這羊也必須是女兒出錢買。有人把黑羊牽進(jìn)來,羊也許知道些什么,死命掙扎著,可它的力氣比起人來太柔弱了。黑羊進(jìn)靈堂后,也許是因那氣氛肅穆,竟然不再掙扎。

孝子們跪在那里。有人說話,是老人的大女兒。女兒說的話,大約內(nèi)容是叫老人放心,不要再操人世的心了,孩子們都會好好的,老人可以安心走了吧。然后對著羊說,引了吧,引了吧。說了這話,就等著羊點(diǎn)頭??赡茄虿稽c(diǎn)頭。女人們就再說,再說,有點(diǎn)哀求那樣。一直到羊點(diǎn)了頭,女人們就趕緊說,引了,引了。

這是古遠(yuǎn)祭祀的遺存,去了的人,尤其是老人,要有什么陪著,免了黃泉路的孤獨(dú)。沒有人陪著,有一只羊,也好。不是嗎?

羊引了。人也都站了起來。

那羊給人拉到了外面僻靜處,殺了,留著明天做羊湯。

去看了殺羊,一僻靜處,支著鐵架子。牽羊過去的人,腕上有巧勁,紋絲之動就把羊按倒,細(xì)繩子捆死了羊腿。然后,把羊抬放在了鐵架子上。一個人摸出一柄小刀,順著羊的脖子捅了進(jìn)去。羊使勁蹬著腿,近的緣故,能聽見刀子在里面切斷筋肉的“膨、膨”的聲音。刀子穿了過去,血忽地涌出來,流淌到下面早早接著的盆子里。

院子里,秦腔班子,兩男兩女,熱熱鬧鬧連敲帶拉帶唱。兩個男人,只是二胡和鼓,只是兩個女人輪著唱,女腔,也扮男腔,聲音雄強(qiáng),近乎聒噪,是為了驅(qū)趕哀哀的氣氛吧。雖然去世的人活到八十七,也不算悲哀了。

唱?dú)w唱,卻沒人專心在那里聽,只是那么唱著,人隨意聽一耳朵罷了。

只有一個人在那兒聽,是聽,細(xì)心地,不時抬頭瞄一眼厲聲唱著的女子。這人也許是懂戲的,覺得哪兒好還是不好,才抬頭認(rèn)真瞄一眼。太過差的時候,剜上一眼。

下午晚些時候,立在院子門口一側(cè)的門板上,貼著:

孝男兆(昌)罪孽深重不自隕滅禍延中華人民共和國故顕張氏孺人之一位坤化命系乙丑極生于民國十四年古九月初五日吉時享壽八旬有七卒于公元二零一一年古三月十四握定巳時以疾終于內(nèi)寢不孝等侍奉在側(cè)親視含殮柩在堂遵禮成服七日安葬叨在尊親(鄰)族不勞賜吊謹(jǐn)

以哀感曷勝之至哀此孤哀子

呆呆看半天,尤其是里面“罪孽深重不自隕滅禍延……”一句,令人痛徹。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豈不罪孽深重。老人在的時候,也許是并不能想起多少的,去了,才覺得那么多遺恨。親不在,如何去養(yǎng)?嗚嗚……

太沉悶了,出去,沿田埂走走。大片的梨樹。梨花開得茂盛。趨近了仔細(xì)看,想看清陽光是怎樣透過梨花瓣的。人的目力已經(jīng)不行了,若是兒童的眼睛,也許是可以看見陽光是怎樣慢慢穿過梨花,怎樣濡染了那些隱含著清苦的梨花的香氣。

也細(xì)細(xì)數(shù)了梨花,五瓣,手指觸上去,有些青澀;花蕊呢,記得數(shù)到二十?;ㄈ锸前讞U,花蕊的頭,是嫩綠色。

春天了,有人,卻看不見了。

天黑了,去莊子上另一家住。想住地坑院,可是那家的地坑院早就不住人了。歇在大瓦房里,看一眼窗子外面,黑黢黢的。

那一夜,真困,卻眼睜睜的,一直沒有睡著。

天還黑黑的,有人叫。看看表,三點(diǎn)多。

胡亂洗漱了,跟著幾個人,摸黑走。正走間,聽見后面有嗩吶聲。是一個人吹著。離著稍遠(yuǎn),在夜氛里,聽來尤其凄涼。

那個人不緊不慢,一直跟在后面。還沒到地方,為什么一個人在黑暗里一直吹,吹得自己不難過嗎?天還黑著,太安靜了,整個莊子上空,都飄浮著嗩吶的聲音。

看見月亮了,又高,又小。很久沒有起這樣早了。覺得凌晨四點(diǎn)的月亮,真的要比六點(diǎn)的月亮更新鮮。真的。覺得它薄薄涼涼的,那銀白,青澀澀的,蒙著露水。

莊子里的人家,都睡著。整個莊子,都睡著。屋子的檐角,尖尖的,在月色里黑黑地刺一般挑起。

田里的麥苗和油菜花,也都睡著。

狗呢?醒了。人的腳步,小聲的說話,驚了莊子里的狗,狗吠聲在這凌晨,也是有些凄哀的。

莊子里極其安靜,叫人疑心,天怎么也不會亮起來。

院子里的燈,亮了好幾夜了,累了那樣。燈影里,男男女女忙乎著。攪團(tuán)也好了。大清早吃攪團(tuán),奇怪。麥面(這兒的人管白面叫麥面)攪團(tuán),澆上醋、辣子、菜湯之類的澆頭。攪團(tuán)粗糧的好吃,麥面,黏黏糊糊的。這攪團(tuán)一定有什么說法,可并不想問。那么多事情都要弄清楚,太累。何況,什么事情都能弄清楚嗎?不一定。

饅頭也上來了。這兒的饅頭,講究的,先要在平底鍋里把底子烙一下,略略焦黃了,才上籠屜蒸。別處,沒有這樣的。這也是什么講究嗎?

起靈了。七八個人搭著手,忽地就把那具靈柩從靈堂里抬了出來。靈柩那么輕,真的,覺得人只要一松手,那靈柩就會在夜氛里浮了起來。有那么多結(jié)實(shí)的手,死亡真是輕的。

有人在前面,托著一只碗,走到哪兒,把碗“豁”地摔碎了。據(jù)說,摔碗是了結(jié),不用再吃陽世的飯了。細(xì)想,也真是這樣,人在世上,不過是一雙筷子、一只碗,托缽僧一樣,如此簡單。

人剛剛抬出門,家里的女人們就急忙用掃帚從外往里掃,說是不讓走了的人把家里的財(cái)氣帶走。

出了院門,依舊是這樣。

人都往外走,走半天,走啊走的,天就麻麻亮了。窄窄長長的一行人,在麥田穿行。人的腳,不時踩到麥苗,這時候踩了麥苗,人是不抱怨的。前面走著的人,一邊走一邊撒著引魂紙。

靈柩在后面跟著,抬著的人,急匆匆的,默不作聲。

那些人,結(jié)實(shí)的啊。

墓坑,已經(jīng)挖好了。墓地的選擇,朝向,都得風(fēng)水看了。這里的風(fēng)水好,叫“有麥氣”。這家老人的墓坑,九尺深。墓坑的深淺,跟年紀(jì)有關(guān)。老人九尺,中年人六尺到八尺不等,未成年的孩子,過去的老規(guī)矩,竟然是棄置在麥地里,讓野獸吃了的。

專事安葬的人,早到了,動作極其熟練,用一柄極長的鐵锨,站在墓坑上面,將四角修整一下。下去的時候,墓坑一頭,壁上已經(jīng)挖了幾個小窩,順著踩下去即是。

墓坑一頭,是高約三尺的圓拱形的偏窯。里面已經(jīng)鋪好了磚。進(jìn)去的人,要了手電,在里面看半天,不知弄些什么。

下靈柩的時候,那人上來了。速度極快。這也是規(guī)矩。也許,一個人在里面的時候,下靈柩是不吉利的。

記不得誰說了些什么,孝子們忽地一下跪莊重了,紙錢也在地埂上燒起來。紙灰,隨風(fēng)一吹,漫天的黑。

幾根繩子從靈柩下面穿過去,兩邊的人抬著,慢慢放了下去。大頭,已經(jīng)搭在了偏窯里鋪的磚上。

不等灰土完全落下去,剛才那個人就又下去了。那人帶了羅盤,在下面仔細(xì)看半天,又鉆進(jìn)偏窯。

人一會從偏窯里出來時,那人腳蹬著這頭的墓坑壁,用身子頂著把靈柩往偏窯里推。靈柩進(jìn)去多一半時,又下去一個人,兩個人背靠著背,一人蹬著這頭的墓坑壁,一人蹬著靈柩,同時用力,很快,靈柩就進(jìn)了偏窯。

先下去的那人,再次盯著羅盤看。看看,左右稍稍挪動一下靈柩。靈柩放置好了,那人喊油燈、油燈!

上面的人用一只柳條籃子,將油燈遞下去。油燈是一只粗瓷的黑碗,燈捻是擰得很粗的棉線繩。捻子,油浸得汪汪的。碗里的油并不多,燃不了多久,何況一會兒填埋了,沒有了空氣,再多的油也是枉然。有些墓里,是幾百斤的大油缸,得專門設(shè)了通風(fēng)口。

一簇香,燃了濃濃的煙的,也遞了下去。濃濃的煙,竟然有些莽撞那樣。

一塊先前蒙著靈柩的紅布也遞了下去,有些什么字在上面,沒有看清。

墓坑里大約高六尺的地方,有一個淺淺的龕,是用來放墓志的。墓志裝在柳條籃子里遞了下去。墓志是兩塊涂了黑墨的正方形青磚,寫了朱紅的字。一塊是靈牌,寫了名姓;一塊是墓志,密匝匝的小楷,有三幾百字吧。墓志是那位友人擬的,之前看過,文字半文半白,感人而凄哀,給自己未竟的母親寫墓志,能寫些什么呢?自己呢,以后也會寫這樣一頁文字嗎?

以為墓志是文字朝外放置的,卻不知道是兩塊文字對著扣在一起,放置在那兒的。里面一塊是墓志,名姓那一塊在外。

接下來是箍窯。一個人小心地把磚一塊一塊撂下去,后來忽然一個人過來,不知怎么就把一塊磚撂了下去,險些砸到下面的人。心里忽地害怕,若真是砸到,重了,沒辦法了,怎么辦呢?

要箍偏窯了,磚一律斜著碼放。斜過去一層,再斜著碼回來,呈之字形那樣碼上去。碼到窯頂以后,用瓦刀砍開半截、小半截的磚,用瓦刀砸進(jìn)去,楔緊。兩邊,也用碎磚楔緊。同樣都是磚,不過是平著立著,怎么斜著就能碼得那么緊呢?磚的接觸面,也沒有加大,怎么就能堅(jiān)固很多,有點(diǎn)不可思議。

該填土了。吹鼓手使勁吹起來,臉色憋得發(fā)紫,腮幫子也鼓得嚇人,心想,這樣的人,不吹嗩吶的時候,腮幫子還能回去嗎?

不知道該怎么填土,站在一邊看,卻忽然有一只喜鵲低低飛了過去。一個老人的離世,跟一只喜鵲之間,有些什么聯(lián)系呢?可心里還是忽地暖了。

填埋的,是莊子里的許多人。也許,這是行善。莊子上來了很多人,都攜著鐵锨,人們急忙往里填土,先前起出來的土,有些已經(jīng)干了,一動就塵土飛揚(yáng),對面都看不見人。過一會,老人的女兒、孫女,也過來填幾锨。

墓坑漸漸平了,人們還在往上鏟土。漸漸就有些奇怪,人們不是往中間鏟,而是往兩邊??匆粫翰琶靼琢?,原來這兒的墳塋是棗核狀的。更奇怪的是,墳塋堆成了,人們用一根很長的繩子,兩端扽著,就用這繩子一下一下地往上“刮”著修整墳塋。修整之后,人們兩邊扽著繩子,小心地順長在墳塋上,“按”下一條長長的繩印。

墳頭,插了紙幡。接著,有人在墳頭插了纏了白紙的柳條。老人有五輩人了,柳條要插五排,第一排,是一根,之后是三根、五根、七根、九根。

這兒不立碑。問人,回說,有功名的人才立碑。

什么樣的人算是有功名的呢?過去的縣丞、進(jìn)士?還是什么?

回來,跨了火堆。人回來的時候,亡人的魂,會跟了回來。亡人的魂過不了火,一見就回去了??墒菫槭裁磿峦鋈说幕昊貋砟?陰陽兩界,再親近的人,也是隔著的,若真的能見,摸一下亡人的手,是冰涼的吧。

某人以后會再見到自己的母親嗎?雖然他是那么的想??墒?,見了又能怎么樣?畢竟陰陽兩界。溫暖不了的。

回到院子里,一張桌子上扣著三個茶盅,各藏著一個字:土、錢、肉。人都得掀一個。似乎人從墳地里回來,可以重新選擇人生的。

該回去了。人已經(jīng)安葬好了,亡人可以踏踏實(shí)實(shí)地歇息了。真好,勞累了一輩子,即便是一件農(nóng)具,也該舊了,該歇息了。

一些年前,寫過一首《農(nóng)具》:

雨地里淋著的舊農(nóng)具

讓人想起,剛才見到的

幾塊人的遺骨,比農(nóng)具

更接近于完美勞動的

人的遺骨

這會兒它們也該淋濕了

比一邊溫柔的青草還要濕

比殘損的農(nóng)具

更有理由,在雨天寧靜地休息

歇息,也是大地關(guān)學(xué)的一部分吧。

母親呢,也已經(jīng)年邁了,甚至想過她去世的時候,自己會怎么辦。也想過安葬。見過別人家的,骨灰盒用一塊紅布裹了,就放在石板下面,陰濕的泥地上。自己不會吧。管他風(fēng)水什么的,故去了的人,會不會覺得太陰濕呢?為什么不能多包點(diǎn)什么,包得暖暖的,跟在家里一樣,跟幾個孩子圍著一樣。

出了院子,梨花密匝匝的,白晃晃的耀眼。

麥苗,碧綠碧綠的。

油菜花,嫩黃嫩黃的,有點(diǎn)甜的嫩黃。

人鄰,作家,現(xiàn)居蘭州。主要著作有詩集《紙上的風(fēng)景》、散文集《殘照旅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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