纖雪
直到婆婆走了小半年,街坊四鄰看到我依然豎起大拇指說“真是位好媳婦”時,我才震驚地意識到,自己一直反對婆婆搞鄰里“外交”是誤會了她,其實……
婆婆來了
婆婆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窩在沙發(fā)里嚼著爆米花看那部糾結(jié)不斷的婆媳劇,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當(dāng)她說要來看我們時,我“啊”的一聲喊出聲來,電視劇里的惡婆婆差點沒吃了媳婦,猛聽到婆婆要來,真嚇著了我。
我和老公宋小豆屬于南北結(jié)合型,雙方離家都遠,在上海安家之后,每日里除了工作就是按天數(shù)著還差幾天能還完房貸,小日子不可謂不辛苦,正因為如此,從不敢讓雙方老人來小住,一來物價漲得驚人,二來路費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當(dāng)然,這還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宋家遠在大西北,飲食和為人一樣粗獷,基本一半菜一半鹽,對此,我經(jīng)常對身高不足1.7米的宋小豆說:“知道你為什么長不成大豆嗎?那是讓鹽分蒸發(fā)掉的!”
宋小豆用一份愛心果盤外加一杯冰淇淋堵住了我的嘴,但想到婆婆要來,心里還是七上八下的。
婆婆還是來了。
個頭不高、皮膚微黑的小老太太,手里提著兩個大箱子,一碰觸就是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我還納悶箱子里藏著什么寶貝呢,剛進門,她便扯起西北人的大嗓門叫開了:“快!這些東西都放不住,嚷上你的朋友和鄰居們都來拿幾罐哩!”
打開箱子,二三十瓶咸菜罐子整整齊齊碼著,醬豆角、腌蘿卜、干辣絲、泡黃豆……儼然一個咸菜鋪子,頓時滿屋子的咸菜味兒,在老太太歷經(jīng)了兩天兩夜的火車之后,里面還混雜進了某種怪異的變味兒。
我忍不住掩上鼻子,一邊喊宋小豆拿出去,一邊責(zé)怪婆婆:“媽,大老遠的來,帶這些東西做什么?多大味兒呀!”
婆婆不聽也不答,一邊把瓶瓶罐罐分類,一邊指揮宋小豆將分好類的那些搬到廚房去,來回忙活了大半天,大功告成,折回身來,又粗著嗓門沖我喊:“哎,你咋不打電話哩?快讓你的朋友來取咸菜,好吃著哩!”邊說邊打開家門,“我去給鄰居送點兒!”
這老太太,剛來就想著串門,還真把上海當(dāng)成了大西北的窯洞呢,自搬進新居兩年整,一梯三戶的鄰居除了偶爾出門會點個頭,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說過。
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去:“媽,別去!”拉她的手力度大了,不小心將罐子扯落到了地上,“啪”的一聲,咸菜從瓶子里蹦了出來,狼藉一片。
婆婆的臉立即綠了,折身坐回沙發(fā)上,我趕緊解釋:“媽,這里的鄰居根本不交往的,你這樣去敲門,人家會把你當(dāng)成推銷的呢,干嘛自討沒趣?!?/p>
“遠親還不如近鄰哩,住了這么多年竟然不來往?怪哩……”婆婆邊嘀咕邊質(zhì)疑地看我,仿佛不跟鄰居來往是一種大錯。
婆婆太有才了
老太太做的咸菜倒真是一絕,咸度適中,清脆可口。
半是討好半是認真地夸了婆婆幾句,她臉上便綻開了菊花:“真的?好吃哩?那我去給鄰居送點兒?!鼻魄疲f來說去又要去串門。
私下里,我對宋小豆抱怨:“你媽串門串到上海來了,真是女中豪杰!”
宋小豆再次陪笑臉:“要不,就讓她去串串吧?反正又出不了大事。”
翻個白眼,我拿起包去上班,可回來時,我再次被嚇著了,家里七七八八坐了三四位老太太,茶幾上擺著的是瓶瓶罐罐里的咸菜,幾只碗,幾雙筷子。
正納悶時,婆婆已經(jīng)笑著解釋開了:“是我喊人上來坐的,嘗嘗我做的咸菜,都說好吃哩?!闭f完還沖老太太團介紹:“這就是我們宋家媳婦,厲害哩,在報社做編輯,文化人哩?!崩咸珎儑K嘖地稱贊:“啊喲,儂家有個才女媳婦,不講真不曉得喲?!比绱艘豢?,我簡直由臉紅到脖子根兒,哪里是什么編輯,明明就是一個小校對,婆婆還真能吹。
見我回來,老太太團齊聲說要走,我正巴不得呢,可婆婆卻執(zhí)意挽留:“別走別走,我媳婦泡茶功夫可好哩,喝壺茶再走?!边@老太太可真懂得炫耀,可看著那幾張期待又吃驚的臉,不得不強裝溫柔,拿出娘家?guī)У念^茬龍井,泡上滿滿一壺,一一斟上,茶香頓時四溢,老太太們的眼睛都亮了,吸起鼻子,迫不及待地端起了茶杯,自然夸獎聲少不了。
喝完茶,老太太團終于解散,婆婆以主人的姿態(tài)贈了咸菜,還熱情地招呼再來。
這老太太,還真串上門了!
晚上,我揪起宋小豆的耳朵不依不饒地叫喚:“你媽把人都帶家里來了,真長本事呀!”
宋小豆一邊求饒一邊嘻皮笑臉:“我媽還真有兩把刷子,那么難交往的上海人,在小區(qū)活動區(qū)閑聊幾句,竟然被她忽悠得跑到咱家做客來了,太有才了!”
“相當(dāng)‘有才!人前吩咐起我這個當(dāng)媳婦的,氣勢昂然,為了顯擺‘宋家媳婦竟然給我‘升職做了編輯,還指派我去泡茶伺候,真是長你們宋家的臉呀!”我譏笑。
果然,婆婆的“才華”漸漸顯露。來家里串門的人多了,連對門鄰居的門也被她敲開了,家里一天天熱鬧,咸菜一罐罐減少,婆婆忙得更是不可開交,不僅送人咸菜,還教老太太團學(xué)做咸菜,做就做吧,還用上了“電話教學(xué)”!家里的座機電話本來一直安安靜靜的,自教人做起咸菜之后,幾乎成了“咸菜熱線”,上海人、浙江人、山東人還有一些聽不清的口音,忽忽啦啦地透過電話線來問“宋老太太在嗎?”還有更親切的直接喊“請宋老師接個電話”……這老太太!
更讓我難以相信的是,對門鄰居竟然三三兩兩地給我們家送禮物,什么新上市的草莓,成箱的伊利,自家制的酸奶,最新奇的是樓上二十出頭的美眉笑容可掬地送來一盤新式意大利面,還彬彬有禮地說:“謝謝你家奶奶送來的咸菜,我吃著吃著就想家,味道太好了!”
得,老太太串門還惹起人家思鄉(xiāng)情了,太有才了!
宋家祖?zhèn)鞯摹巴饨幻丶?/p>
婆婆的咸菜一定越來越受歡迎,這一點我是從家里越堆越高的蘿卜堆瞧出來的,幾位老太太腌不出婆婆那種好吃的味道,毫不客氣地將自己買的蘿卜送上門來,等婆婆腌好之后,她們再來取。
婆婆忙了,家里亂了,她對著廚房里沒完沒了的蘿卜忙活,我對著客廳里沒完沒了的客人發(fā)愁,老家?guī)У凝埦呀?jīng)見了底,心疼得我直冒淚花花,最受不了的是禮拜天,本想多睡個懶覺的,可婆婆總是7點準時催起,不是說張家要來就是王家要來,好好的周末過得比上班還累。
我決定跟婆婆談?wù)劇1M管宋小豆一直企求我“嘴下留情”,可我實在忍不住了。
“媽,你串門也好,做咸菜也好,能不能不影響我們休息?瞧瞧這周末過的,連個懶覺都睡不好,還有,能不能別讓鄰居們送這送那的,回頭拿什么還人家這份情?大家相安無事就好了,沒事走動什么?沒意義?!?/p>
不知是我的話說重了還是老太太削蘿卜過于專心,手里的刀“噌”地劃向了她的手,一小股鮮血順著大拇指淌下來,我驚叫著去找創(chuàng)可貼,一切收拾妥當(dāng),婆婆這才緩緩地說:“我知道,你們這些年輕人不喜歡交往人哩,可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遠親不如近鄰?真遇上什么事,還是鄰居管用哩,觀念再新,理兒還是這個理哩!”
說來說去,她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看在“流血”的份上只好任她去。
可是談過話之后,我發(fā)現(xiàn),雖然婆婆還是早出晚歸,但來家里的人明顯少了,甚至一連多日,連個電話也沒有,我想老太太應(yīng)該“收山”了吧。
想不到的是,幾天之后婆婆提出要回老家。她不是“執(zhí)意”要走,但我“執(zhí)意”送她走。對此宋小豆抱怨說:“你對我媽沒一點感情嗎?才一個多月就被‘趕,真忍心啊你!”他不知道,婆婆帶來的那股子咸菜味兒始終讓我心里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是真的,可嘴上不舒服也是真的。家里的咸菜吃完了,吃飯總感覺少點東西,忍不住提起籃子,想去買點材料自己回來做,可到了市場稱好菜才發(fā)現(xiàn),錢包不知何時被人“借用”了!正緊張時,耳邊突然響起吆喝聲,沒等我弄明白怎么回事,一張熟悉的面孔憨笑著將錢包遞了過來:“我早就盯上那個小偷了,給,一分不少!”終于認清,這是對門的鄰居,住了兩年才知道,人家是體校老師,身手矯健。趕緊道謝,不料,對方憨厚一笑,說:“謝啥?沒少吃你家的咸菜?!闭f完了,又仿佛記起什么似地,湊近了問:“那咸菜是怎么做的?吃完了,還真想那味道,呵呵?!?/p>
這句話說得我心里亂亂的,第一次,有些想念婆婆。
當(dāng)晚,宋小豆聽了我的菜市場驚魂記之后,慫恿我給婆婆打個電話,他說:“借感謝之名重新靠攏你的婆婆,何樂而不為?”電話接通之后,我把白天的遭遇說了一遍,最后弱弱地問:“媽,咸菜怎么做呀?”婆婆聽了嘿嘿一笑:“你是不是也想用咸菜跟鄰居們拉關(guān)系哩?那可是我們宋家的祖?zhèn)魇炙嚒!蔽亿s緊奉承:“是呀,媽就是我們家在上海的外交官,手藝非凡。”“說實話,我還真有一套‘外交秘籍哩,你想不想聽?”老太太在電話那頭故作神秘地說?!跋搿!蔽业脑捯魟偮?,老太太這才說道:“不管跟誰交往,一個‘誠字最重要,還是那句話,‘遠親不如近鄰,哪有天天見面卻連個招呼也不打的道理哩?”再聽婆婆的教誨,便感同身受。不由得還想再“討教”幾招,卻聽電話那頭有人喊婆婆出門,老太太立即屁顛地掛了電話,估計又串門去了。唉,我這個“外交官”婆婆呀,閑不住。
直到婆婆走了小半年,街坊四鄰看到我依然豎起大拇指說“真是位好媳婦”時,我才震驚地意識到,自己一直反對婆婆搞鄰里“外交”是誤會了她,其實,她只是想要更多人明白并看到——我們宋家娶了一個好媳婦。
而婆婆讓我懂得的最大一個道理就是,遠親不如近鄰,待人要誠。
(摘自《東方女性》2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