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豪
意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的電影《中國》無疑是外國人對于“文革”時期紅色中國的經典描述,鏡頭中的中國人帶著前消費時代的樸素和傻氣竟沒來由地令人生出恍若隔世的慨嘆。未必旁觀者清的緣故,但相較國內形形色色關于紅色中國的記錄,我寧愿聽取安東尼奧尼們的見解,因為他們擁有最簡單的好奇之心,雖然好奇亦會別生另一種盲視。
如今繼安東尼奧尼之后,我還得添上羅蘭·巴特的名字。這位20世紀最杰出的文學理論家和文化評論家,在1974年春天的“批林批孔”運動中與克里斯蒂娃和作家索萊爾斯等組成五人代表團造訪中國。在20多天中訪問了北京、上海、南京、洛陽和西安等地,在這段充滿神秘色彩的旅程中,羅蘭·巴特寫了三本日記,詳細記錄了他在中國所目擊的人和事,雖然他抱怨“實際上,我找不到任何東西可記、可列舉、可劃分”。
據說是當時中國大使館正式邀請羅蘭·巴特訪華,旅行者自費,官方安排行程?;蛟S大使館知道巴特是當時法國有名的左派加毛派,于是這樣的官方邀請可以令外人更了解幾乎處于封閉狀態(tài)中的中國究竟是怎樣的;而法國本土則抱著另一種不便明說的心態(tài),期待訪華歸來的巴特能幡然醒悟,一如紀德當初對蘇聯(lián)的態(tài)度轉變,孰料最終巴特甩出來一篇《中國怎么樣》,并未如好事者所期待的那樣痛加撻伐當時的中國。“我們前往中國,腦子里裝著成百上千個迫切、自然的問題:那邊的性、女性、家庭道德怎么樣?其人文科學、語言學、精神病學又如何?我們撼動知識之樹,好讓問題的答案自動掉落,好重新汲取我們重要的智識養(yǎng)料。可什么也沒落下來。我們只帶回(除政治答案外)空無?!?/p>
這種兩邊不討好的窘況或許更多的是處于兩邊皆對巴特存有過度期許。事實上,作為符號學家的巴特,他對事物更多呈現出一種現象學的關注,好比在中國他更聚焦尋常人事,而非名勝古跡。一句句短語,一個個字詞,一點點顏色和細節(jié),中國是一則有待處理的文本。而當時的中國讓他最感震驚的恰恰就是單一的顏色、單一的語詞、單一的細節(jié),一切都是單一,單一就是一切。官方安排的行程、向導和被準許的對話者,極度缺少意外、缺少“褶皺”、缺少“偶遇事件”的“每一天安排”令巴特“消沉了”。他驚嘆這種窒息的語言環(huán)境:“所有信息的完全封閉,性政策的完全封閉。最為驚人的是,這種封閉是成功的,任何人,不論他逗留的時間長短和條件如何,都不能成功地在任何一點上突破這種封閉?!?/p>
然而,“封閉”只是一方面,或者說,更深層的封閉并非信息的全然阻隔,而是信息被迫以唯一的方式和唯一的內容傳遞出去,令整個國度時時處處充斥著各種形式的“磚塊”、“俗套”、“多格扎”,陳詞濫調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生活各方面泛濫繁殖?!澳贻p的軍人,對一切都面無表情,微笑”;“沒有一個人的皮膚靚麗,混紡布質,條絨布質”;幼兒園孩童排演的短劇幾乎都是“在街上撿到了錢,交給了警察”;“只有(書法)這一樣東西是漂亮的,其余都是蘇聯(lián)式的現實主義”?!八滋住背蔀橐环N個體無法避免的生態(tài),不僅要求人安分地置身其中,更要求人自覺習慣并且?guī)捉硎艿刂蒙砥渲?。而吊詭的是,當俗套侵入政治與文化,“文化越高,俗套就變得越多起來”,巴特遇到的中國作家?guī)缀醣M皆廢話長篇,滿嘴俗套,即連批判林彪的語言都充斥著俗套,“有著最為密集的磚塊,在一句話的長度中,有多少磚塊?。俊?/p>
充斥“俗套”的語言、行為、思維方式的一大后果就是讓人變得“幼稚”。到處都是“被兒童化的成年人。被成年化的兒童在使成年人兒童化”,但問題是,“在不發(fā)展智力(思考)的情況下,能發(fā)展政治意識嗎?能從政治上使其他方面具有敏感性和使其變得幼稚嗎?……這種人性在政治上進行殊死斗爭,竟然為了……自我幼稚化。孩子是大人的未來嗎?”
巴特片段式的文字記錄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對“俗套”般的長篇大論的一種反撥。因為誰都知道,任何對于中國的宏觀統(tǒng)攝都將是盲目而危險的。而恰恰是在片段般的記錄中,我們讀到的才不止是片段的中國,更是一個真實的中國。
我真想巴特活轉再來一次中國,這回又將記錄些什么呢?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將再次發(fā)出當年飛抵中國時的一句困惑,“那么,這是中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