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6月9日晚,一條新浪微博在網上被熱轉。大雨滂沱的夜晚,幾位網友拍到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建院60周年之際,溫總理來到北京人藝觀看經典話劇《茶館》,做一回普通的戲友。
在中國,領導人進劇場看戲并不常見。北京人藝大概是領導人來得最多的劇院之一。這個傳統(tǒng)要追溯到周恩來,從1949年到“文革”前的17年里,北京人藝總共上演了100多部戲,周恩來幾乎每一部都看過。有些廣為流傳的故事,比如“周總理幫演員找皮鞋”,說的是有一天他臨時去看《武則天》,當天已經沒有票了,為了不打擾觀眾,他勉強坐在副臺看戲。演唐高宗的演員董行潔穿著戲里的厚底鞋不舒服,一下側臺就要換回自己的皮鞋,可那天怎么也找不到了,四個演宮女的小姑娘幫著他找,忽然發(fā)現(xiàn)多了一個人也在找皮鞋,這個人就是周恩來。
除了這種溫情流的故事,另一個故事更意味深長:1961年4月周恩來看過《潘金蓮》這個戲后,召集田漢、歐陽予倩等主創(chuàng)座談。當時的話題包括:潘金蓮算不算婦女反對封建壓迫、武松算不算英雄。討論結果是,如果潘金蓮殺死的是張大戶、西門慶這樣的人,才值得同情。最后,這個戲停演了。
這些老故事,很生動地從另一個角度解讀了北京人藝在中國戲劇乃至文化界的重要地位。它重要到一國總理親自關心劇目的創(chuàng)作,也因為這種不同尋常的關注,北京人藝在國人心目中有了別樣的光環(huán)。
起起落落
成立于1952年6月12日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并不是新中國的戲劇獨生子。與之同一時代的,還有遼寧人藝、天津人藝、上海人藝等多家大型國有劇院。如今上海人藝已消失多年,遼寧人藝、天津人藝則在上世紀80年代就開始向電視劇領域轉型,近年來除了主旋律話劇和經典作品偶有上演之外,作為一個單體劇院的持續(xù)創(chuàng)作和演出功能基本停滯。相形之下,北京人藝的“一枝獨秀”,確實有其獨特的歷史機緣與血脈值得梳理和回顧。
古人說成功系于“天時、地利、人和”,“地利”于北京人藝而言自不消說。而“天時”與“人和”,在北京人藝的歷史上,卻有著幾起幾落。這從北京人藝歷屆領導的履任時間表上即可見一斑。
1952年6月12日,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宣布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成立,曹禺為劇院院長,焦菊隱、歐陽山尊為副院長,趙起揚為黨委書記兼副院長。郭沫若、老舍、曹禺(人稱“郭老曹”)為劇本創(chuàng)作主力,焦菊隱成為北京人藝事實上的總導演及沒有“藝術總監(jiān)”頭銜的實際藝術總監(jiān),趙起揚作為一級黨組織的代表,深諳與藝術家的相處之道,并且在行政與黨務等方面為整體藝術創(chuàng)作保駕護航。北京人藝這幾位最重要的開創(chuàng)者們,像父親母親一樣,為這個新生兒賦予了優(yōu)秀的基因和強健的體魄。即使是在建國初期文化藝術創(chuàng)作深受意識形態(tài)干預的情況之下,北京人藝仍然創(chuàng)作出了《龍須溝》、《雷雨》、《駱駝祥子》、《北京人》、《風雪夜歸人》、《虎符》、《茶館》、《蔡文姬》等一大批優(yōu)秀的劇目。焦菊隱將斯坦尼體系思想與中國戲曲的美學原則融匯貫通于他的導演藝術中,形成了“焦菊隱學派”。這一代人為北京人藝留下的精神遺產和美學遺產,成為這個已有60年歷史的劇團最寶貴的“鎮(zhèn)團之寶”。
“文革”十年,北京人藝的創(chuàng)作幾近停滯?!拔母铩苯Y束后,1978年刁光覃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及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主任、導演,直到1984年退休。他先后導演了《日出》、《小巷深深》、《小井胡同》、《狗兒爺涅槃》等劇目,并組織了《龍須溝》、《茶館》、《雷雨》等經典劇目的恢復上演。使得十年浩劫中被中斷的藝術創(chuàng)作和表演訓練重新被恢復,觀眾也找回了對北京人藝的熱情與摯愛。
第三個高峰是改革開放之初,1984年3月28日于是之被任命為北京人藝第一常務副院長。同年,林兆華被任命為北京人藝副院長,1998年退休。上世紀80年代,是中國戲劇乃至中國文化界整體狂飆突進的年代。1982年,林兆華導演的《絕對信號》在北京人藝一個排練廳里吹響了“實驗戲劇”的號角,這個戲當初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和外在壓力,絕對不比他的前輩們在建國初期時遇到的小。也是從這一年開始,大量的西方劇目開始在北京人藝的舞臺上出現(xiàn),《屠夫》、《貴婦還鄉(xiāng)》、《推銷員之死》、《洋麻將》等西方世界的當代劇目,與《車站》、《野人》、《夜店》、《紅白喜事》這樣的中國本土實驗劇目一起,為北京人藝的創(chuàng)作打開了一片嶄新的天地。
曾經困境
進入2000年之后,隨著整體戲劇環(huán)境的變化,民間和其他院團的戲劇作品越來越多,相比之下,北京人藝的創(chuàng)作步伐卻慢了下來。導演的青黃不接,演員向影視劇的流失,市場的喧囂與浮躁,都為北京人藝帶來了眾多的爭論。我印象中非常深刻的是2002年北京人藝50周年時,喜慶氣氛中,有許多對北京人藝的批評之聲。
而大量老藝術家的離去,也確實成為北京人藝最痛的短板。2007年“中國話劇百年”,也是北京人藝55周年,人藝著名老演員藍天野說:“1992年人藝40周年院慶時,我數(shù)過,有92個元老還活著;50周年時,恐怕不到一半了。”的確,2007年“話劇百年”時能找到的可以交流的人藝老演員不過10余人,導演中僅余93歲的歐陽山尊。
在微妙而低迷的時刻,2003年4月12日,濮存昕被任命為北京人藝的第一常務副院長。據說他決定接受這個任命的唯一動機是,他可以有更多機會幫助林兆華排戲。而當他上任后在人藝內部會議上提出讓林兆華當“藝術總監(jiān)”卻無人贊同時,他就立刻踩著自行車去北京市委組織部遞交了辭呈。此時的北京人藝,無論是創(chuàng)作層面還是內部的人心穩(wěn)定,都處于低谷期。2006年,濮存昕干脆在《南方周末》大放悲聲,聲稱“‘人藝的現(xiàn)狀實際上是一鍋粥,濮存昕你跳到這粥里去攪和,就會被這鍋粥淹死。你想把這鍋粥的湯倒了,重新煮,根本就不可能”。
除了大聲疾呼之外,他也抓住時任北京市長王岐山考察北京人藝的機會建言,說“北京人藝就該有張和平這樣強有力的領導來才行”。這種“愣頭愣腦”的發(fā)言,被王岐山認為是考察過程中聽到的最務實的建議。2007年11月23日,張和平被任命為北京人藝院長。他1997年參與創(chuàng)辦了紫禁城影業(yè)公司,首提“賀歲電影”的概念,推出了《甲方乙方》、《沒完沒了》、《不見不散》,他又被稱為“金牌策劃”,參與策劃過主旋律電影《離開雷鋒的日子》、《張思德》、《建國大業(yè)》。
有人評價張和平“是一位抓主旋律和市場兩手都很硬的人”,而他來到北京人藝后,顯示的是另外的兩手。一手是抓藝術創(chuàng)作,另一手是重整人心。他在北京人藝除了整治之外,推出的重頭項目是2009年的《窩頭會館》,林兆華導演,濮存昕、徐帆、宋丹丹、趙立新、何冰五位明星主演,劉恒度身打造的劇本,成為建國60周年的獻禮作品,也為北京人藝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票房奇跡。在當時戲劇市場各路作品紛紛以“票房”說事兒時,北京人藝靠這個“金窩頭”扳回一分,證明了主旋律戲也一樣可以有票房。
也是在此之后,戲逍堂之類出品的與北京人藝品質和定位不符的租場類劇目開始逐漸被“清退”。北京人藝越來越注重長周期的劇目生產與營銷,除了以自己創(chuàng)作生產的劇目為主之外,也開始嘗試用“精品戲劇邀請展”這樣的方式主導引進港澳臺及國外劇目,像香港導演毛俊輝的《情話紫釵》、去年來自契訶夫國際藝術節(jié)的《暴風雨》等,都是邀請展中的佳作。北京人藝與首都劇場這兩塊“前店后廠”的品牌,終于開始整合營銷。
幸運與孤獨
然而,在“金窩頭”這樣的票房光環(huán)之下,北京人藝仍現(xiàn)隱憂。濮存昕、徐帆、宋丹丹、趙立新、何冰這樣的五星陣容之后,接班者是誰?劇院的演員隊伍現(xiàn)約有60人,在年齡結構上,絕大部分是在22歲至45歲之間,但真正能夠以梯隊方式接班的演員,無論是表演實力還是知名度上,與前五者,都有極大的差距。
在導演方面,林兆華已經70多歲了,和他同年代的顧威近年鮮有創(chuàng)作,接下來的中年導演只有任鳴和李六乙,再往下數(shù),年輕導演就只有徐昂了。對于“一劇之本”的編劇人才,北京人藝曾在2010年對萬方、過士行、劉恒、孟冰、蘇叔陽、鄒靜之、何冀平等10位院外作家授予第一批“北京人藝榮譽編劇”稱號,以“肯定并感謝曾經為北京人藝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劇目的劇作家,激勵更多的文學藝術家為北京人藝奉獻精品力作”。但縱有好劇本,沒有足夠的優(yōu)秀導演,沒有梯隊式成長的演員隊伍,最終的舞臺呈現(xiàn),仍然是一件難事。
在轟轟烈烈的60周年紀念活動開啟之后,北京人藝即將在現(xiàn)在的容納近千人的首都劇場的基礎上,向東擴展,新建一座650人的中劇場和一座350人的小劇場。北京人藝院長張和平表示,連同新增加的三個排練廳及地下車庫,首都劇場將形成一個“北京國際戲劇藝術中心”。劇場如同商場,有了好地段還不夠,重要的是售賣的貨品吸引人,物有所值。曾經一度靠對外租場來填補劇場時段的北京人藝,劇場的座位數(shù)即將增加一倍,但創(chuàng)作隊伍的成長,卻沒有相應的成長。如何用高質量的創(chuàng)作,來保證未來劇場里的“貨品”不摻水分,是未來北京人藝最重要的課題之一。
許許多多的國有劇院們,隨著改制的步伐和自然衰退的法則,在戲劇市場上漸去漸遠,直至于無??梢灶A見的將來,前進路上,北京人藝國有同伴們的身影會越來越稀少。有幸仍然擁有深厚精神財富和巨大品牌價值的北京人藝,還將繼續(xù)擁有政府給予的巨大支持,它是幸運的,也是孤獨的。
與北京人藝所擁有的極大的有形、無形資產相較,演戲的票房收入終究是個小數(shù)目。人們期待的是,在群星閃爍的戲劇天空里,北京人藝永遠有熠熠發(fā)光的戲與人,占據著不可替代的位置。
這也是北京人藝可以用來回報歷史與命運特殊恩寵的最好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