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悅
摘要:在狄更斯的作品《荒涼山莊》中,一個很清晰的主題便是對19世紀50年代英國大法官庭(Chancery)的批判。本文結合法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家路易斯·阿爾都塞的理論“意識形態(tài)與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就大法官庭的控制進行分析,引入法作為強大的國家機器這一概念,從階級、權利的角度論證大法官庭對人控制的二元性特點,主要包括鎮(zhèn)壓性控制和意識形態(tài)控制兩個方面;然后進一步就這兩種控制進行比較,論證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控制比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的控制后果更嚴重;最后說明法的系統(tǒng)性壓迫,對全文進行評述總結。
關鍵詞:大法官庭控制 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 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
一、引言:《荒涼山莊》創(chuàng)作背景素描
清華CNKI數(shù)據(jù)庫關于《荒涼山莊》的評論自1979年至2011年間僅有26篇,可見國內對小說的研究相對較少。相比之下,國外對《荒涼山莊》的研究則呈現(xiàn)出多視角分析、論述的情況,Gale集團數(shù)據(jù)庫和Jstor西文過刊全庫中從宗教原型、敘事手法、女性主義、權利階級等方面分析這篇小說,對小說的研究已經達到了相對成熟的階段。但是很少看到一篇文章結合阿爾都塞的政治理論來分析法律的控制性作用,因此,本文將法律的話題放到阿爾都塞的理論中去,不僅能推進對小說中法律主題的研究進程,而且為解讀文本翻開創(chuàng)造性的一頁。
《荒涼山莊》出版于1852~1853年,每月在期刊上分別發(fā)表。小說中對大法官庭的批判以真實的歷史事件為模本,尤其是源于當時狄更斯所知的幾個臭名昭著的案子。如始于1834年的戴房產案(the Day Estate Case),案件持續(xù)時間超過15年,審理費用高達70,000英鎊;另一個案件是杰尼斯案(the Jennings Case),1798年開始審理,1915年仍未得到解決,累計訴訟費用超過250,000英鎊,是原財產的1.6倍多。上述歷史事件體現(xiàn)出大法官庭高昂的審理費用。小說中賈迪斯控賈迪斯案也具有上述案件時間過長、成本過高的特點。在狄更斯1853年8月為小說出版的序言當中,他直接說明:“本書所述的每一件有關大法官庭的事情,大體都是真實的?!钡腋箤⒋蠓ü偻サ某髳航沂窘o世人,既是對大法官庭過時腐敗的批判,也是對新體制的向往和呼吁。
二、《荒涼山莊》中法的毀壞性控制
大法官庭的腐敗首先體現(xiàn)在小說展現(xiàn)的一個個象征式的微縮景觀,馬賽克似的拼貼了一個蕭條散亂的世界:克魯克的商店就象征著大法官庭死氣沉沉的景象,里頭“所有的東西都要糟蹋掉,都要毀壞、破損”,而在大法官庭管制下,各個郡里“都有被它弄得日漸荒蕪的人家和破舊了的土地”?;臎錾角f本身也因為曾被大法官庭管轄,變得“確實很荒涼”。這些場景仿佛陷在泥濘之中慢慢走向衰亡,它們直接證明了法的毀滅性控制的存在。
法的控制不僅造就了社會面貌的混亂不堪,更嚴重的是導致了人的毀滅。小說中法庭受害人的形象并不是單曲循環(huán)式地重播,而是各有各的不幸,當然這些不幸歸根到底都是大法官庭所為。托姆·賈迪斯的自殺,福萊特女士的發(fā)瘋,格里德利、理查德的悲慘結局……太多人成為了法的犧牲品。因此,對物或是對人,這種法的控制以及它帶來的毀滅在《荒涼山莊》中都是顯而易見的:凡是跟法打交道的事物,都被法律操控,難逃被毀滅的厄運。
三、法的國家機器屬性及其控制的二元性特點
法的控制歸根結底是因為利益集團將法作為國家機器的一種。路易斯·阿爾都塞將法律歸為國家機器的系統(tǒng),一種“‘為維護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而實施的鎮(zhèn)壓和干預的力量”,這種定義是更為貼切的。大法官庭和它代表的法變成為統(tǒng)治階級謀求利益、幫律師賺取訴訟費用的國家機器。談到賈迪斯控賈迪斯案,約翰·賈迪斯只能感慨:“現(xiàn)在這件官司只涉及訴訟費罷了?!薄痘臎錾角f》對律師的描寫更是深刻而充滿譏諷:你要是把吃人的事當作非法的,那你就會把霍爾斯這樣的人餓死!法的機器作為一種保障大法官庭運行的經濟來源、保證律師謀生的手段,成為了為維護統(tǒng)治階級的利益而實施的干預性力量。
《荒涼山莊》中法的機器對人的控制是二元分立的。首先,阿爾都塞認為法律“屬于(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RSA)的系統(tǒng)”。大法官庭,作為法的執(zhí)行者,“運用鎮(zhèn)壓(從最野蠻的肉體施暴,到純粹的行政命令和禁令,直到公開和隱蔽的審查制度)來保證生產關系再生產的政治條件”。格里德利的案子就直接體現(xiàn)法的這種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性質。為了解決遺產中要不要扣除他的弟弟在他家的食宿費問題,格里德利的弟弟投出一封起訴書,“于是他(我)就不得不到這個該死的大法官庭去了;我是被迫到那里去的,因為法律逼著我不能不去?!币荒暌荒甑牡R,一次一次的審理都不能將這個“簡單”的案子劃下句號。最后訴訟費變成了遺產的三倍,格里德利因此破產,且遭遇多次牢獄之災。格里德利“被逼迫”上法庭就是法通過鎮(zhèn)壓手段執(zhí)行控制的證明。法律強制人服從它的指令,控制人的行為,剝奪人的自由,實施法律壓迫。
同樣,賈迪斯家族也難逃法這種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的控制。約翰·賈迪斯曾經說過“我們怎么也擺脫不開這場官司,不管我們愿不愿意,都必須是這場官司的當事人”。從“必須”這個詞上便可看出這種壓迫。格里德利和賈迪斯家族被法的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逐步壓垮,這種強制性武力施暴使他們無處辯解,也無從反抗。
第二種是法作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控制。小說中大法官庭作為一種“專門化機構的形式”,還“屬于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系統(tǒng)”。阿爾都塞給出了“意識形態(tài)”的定義,即“某個人或某個社會集團的心理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觀念和表述體系”。以小說人物理查德為例,他的意識形態(tài)就是屬于利益導向的,他曾對艾達說:“不管大法官庭給我們什么,我們都要把它看作是應得的權利。我們大可不必跟自己的權利過不去。”這種以謀利為導向的意識形態(tài)成為理查德心中占統(tǒng)治地位的觀念。他盲目地相信自己能夠獲得一大筆遺產,一心投入到案件中,愈發(fā)嚴重地被法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控制:“這樁案子的某些地方是有真理和公道的?!笨墒抢聿榈聸]有注意到因為法庭的拖延,使得他的案子在他有生之年永遠都定不下來。根據(jù)阿爾都塞的理論,從“subject”這個詞具有“臣民”和“主體”的雙重含義出發(fā),統(tǒng)治階級利用意識形態(tài)這種溫和的方式,“把人置于世界的中心地位,使人陷入盲目的自欺,相信自己作為‘主體的能力和力量?!倍鴮嶋H上,“主體”只是被用來規(guī)訓和培養(yǎng)的對象,最終變?yōu)榉挠诮y(tǒng)治階級信念和態(tài)度的“臣民”。理查德就是一個主動的“主體”,認為憑借自己的努力,可以保障自己的利益。孰不知,他在“無意識間被意識形態(tài)所捕獲,成為了其忠實的‘臣民和被法律剝削的對象”。可見,大法官庭是如此禁錮年輕一代的思想,實施意識形態(tài)控制和壓迫的。
同樣受法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控制的還有那些無數(shù)懷揣希望、被案件卷入其中的當事人,福萊特女士就是其中一個典型代表。福萊特女士的思想長年被法庭折磨,變得很不穩(wěn)定,在眾人眼中,她已經成了一個“瘋瘋癲癲的小老太婆”。法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控制不僅消耗了理查德的青春和生命,而且導致福萊特女士精神錯亂,對當事人的身心都產生了巨大的創(chuàng)傷。
四、兩種控制后果的比較及反控制的出路
對比這兩種控制,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的控制造成的后果比鎮(zhèn)壓性國家機器更為嚴重。強制性的控制雖然使受害者的身體遭禁錮,但思想和心靈是自由的。格里德利雖然難逃死亡的命運,但是他“曾經為這場官司斗爭過”。他的抗爭體現(xiàn)出一種“士可殺不可辱”的精神氣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不屈不撓、敢與不公正制度抗爭二十余年之久的勇士形象。相比之下,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控制使人的思想遭禁錮,最終導致的不僅是身心的毀滅,更是人性的泯滅。自從卷入大法官庭案件的糾紛中,曾經態(tài)度坦率的少年理查德便變得異常頹廢,他的性情也發(fā)生了改變,對于一直給予他關心和支持的約翰·賈迪斯,理查德不僅沒有知恩圖報,反而將敵對的矛頭指向了他,認為他是自己利益的競爭者。法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控制導致的是一種錯誤思想的灌輸,最終理查德被不正確的意識形態(tài)誤導抱憾而死,為自己的少不經事付出了代價。
與此同時,思想的自由和獨立可以帶來成功的反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控制。小說中約翰·賈迪斯以及愛斯特便是很好的例證。約翰·賈迪斯是一個智慧的角色,他能夠及時遠離案件利益引誘,抽身而去,投入到其他事業(yè)中,從而成功地經營了自己的生活。愛斯特是一個“謙恭、克己、穩(wěn)重、樸素”的人,她懂得生活只能靠自己努力,安穩(wěn)地走好每一步,才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對于理查德的案子,他們都清醒地認識到將精力花在上面“并不是正途”。這兩個人物是小說中難得的獲得幸福結局的角色。
五、結語:法的系統(tǒng)性壓迫及反思
最后說一下《荒涼山莊》體現(xiàn)出的國家機器控制的系統(tǒng)化特征。《荒涼山莊》中法的控制是系統(tǒng)化的機器式控制,其涉及范圍之廣且不可違抗都是很明顯的。格里德利的控訴似乎專門強調了這種系統(tǒng)化的控制:“我絕不責怪某一個人,因為事情就出在這個制度上頭。”大法官庭是一個不人道的社會網(wǎng),對于這種過于強大的制度的壓迫,脆弱的個體在其中無力反抗。
約翰·賈迪斯和愛斯特可以說是體制之外的幸運兒,他們成功地遠離大法官庭國家機器的雙重控制,成為了法的局外人。然而,我們也不能完全將格里德利、理查德和福萊特女士遭到的不公怪罪于他們自己。有時體制過于強大,個人無力抗爭,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實。大法官庭成立于14世紀,從19世紀50年代開始,遭遇一系列改革,終于在1873年解體,由高等法院取而代之??梢钥吹剑瑲v史用了近500年的時間才淘汰了這個充滿著腐朽與不公的王權機構。我們作為歷史長河之中的一個小小個體,站在歷史時間軸的一個軸點上,對于不公正的強制性國家機器控制往往無能為力??墒?,對于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我們是不是應該學習約翰·賈迪斯那種明辨是非黑白的智慧,還有愛斯特那種踏實勤勉的作風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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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廈門大學外文學院2010級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