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
陽光從清冽、蔚藍(lán)的天空中潑灑下來的時候,仿佛是被一個透徹的、空明而又高貴的容器過濾了。它看起來還是那樣熾烈,那樣明晃晃的,和所有正午的陽光一樣炫目,但它其實已經(jīng)不再灼燙悶人了。它從高空垂落下來,光芒四濺,游動跳躍,從這朵花轉(zhuǎn)瞬躥到那朵花,從這片草叢倏忽掠向那片草叢,依然可人和煦,但帶著清新可愛的滋味,像一團(tuán)充盈在天地之間的光芒的水流。
陽光正是從這樣一種藍(lán)得發(fā)亮的容器中傾瀉下來,恣意地濺灑在草地上,飽滿充沛,看樣子不像是能夠枯竭、不會有光芒瀉盡的日子。
這些光芒的瀑雨無聲地向下降落,無聲而緩慢,均勻而有力。一俟接觸地面,觸碰到白的巖石和各種顏色的明媚的野花,便會在花瓣的光彩上驚跳起來,反彈并四處迸濺,光芒像是撞碎散開的水珠,向各個方向驚跳,劃出優(yōu)美的弧度,糾纏、交織,在寧靜無人的夏季牧場上織出一片炫目的、燦爛的光芒彩雨。這奢華的、浪費的陽光,正獨自毫無目的地傾瀉著,僅僅是為了漫無邊際的茂盛的牧草繁榮滋長。
牧草長深了。灘上或山坡上的草已經(jīng)沒過了足踝,偶然有些地方裸露出小塊未被草植遮蓋的地皮,好像是大自然的隨意和疏漏;山崗頂上的牧場正透著陰涼之氣,草長得更深厚,已經(jīng)可以陷沒人的膝蓋。
草原這時是一位畫家,但只是畫家而并不同時又是音樂家。它在這塊大畫布上涂抹油彩的時候,是非常愿意寧靜的,在它色塊洶涌奔流的空間里,任何細(xì)微的聲響都能成為注意的中心。光斑在花朵上彈射、迸濺,卻在草色深淺中被吸收,被融入,陽光滲入綠色的時候就好像水珠滲入厚壤那么容易。
有時候驀然間會從天空中跌落下來一兩只黃鴨,嘎嘎地大叫著,撲喇喇扇動著兩只短翅膀。從藍(lán)色晴空的說不清哪處縫隙間跌落下來,嘎嘎的大叫聲和翅膀的撲扇聲回蕩震顫在原野山崗上,驚天動地,使人驚奇那么小的生物何以竟會發(fā)出如此之大的聲響。黃鴨很像一個笨重、金黃的傻瓜不慎從云朵上一腳踏空,劃著弧度栽落下來,穿過光芒交織的彩雨,直向下跌,它嘎嘎的怪叫聲仿佛是在大喊“救命”。結(jié)果,它一著地,就搖擺著屁股跌跌撞撞地走進(jìn)草叢里不見了,虛驚一場。
還有時候,會有三五只天鵝像一組大型客機(jī)在草灘上降落。它們不大怪叫,只是平穩(wěn)地飛行著,漸漸降低,互相仿佛商量了一下,然后沿著一條看不見的斜度輕盈而下,保持著飛行距離,著陸;它們像銀子鑄就的一般,把自己優(yōu)美的身體合適地放在碧綠草毯的陪襯之中。
然而這一切并不引起草原的格外注意。它仍然寧靜,光芒炫目或者因一朵云影的移動而暗轉(zhuǎn)陰涼。
山崗在遠(yuǎn)處盤繞著。
幾匹像是失散的無家可歸的馬,悠閑地甩著長尾——尾巴上粘著刺球、草稈——驅(qū)趕蚊蠅。它們誰也不答理誰,誰也不想獨自走得太遠(yuǎn),就那么吃著草,偶或揚(yáng)起長鬃披散的頸子來悵望一下遠(yuǎn)方,像一伙子離家出走有些后悔但又想不起家來的流浪漢。
山崗依然在遠(yuǎn)處盤繞著,沒有移動。
草的生機(jī)使它毛茸茸的、濕漉漉的,像是伏臥在那里的蝸牛,很久很久,它都沒有動一下。鞏乃斯河流得非常平靜,隨著地勢的起伏偶爾閃露出一段水流,光芒并不耀目。它的拐彎處或平闊處長滿了大片的蘆葦,遮掩著它,使它像一個藏而不露、很有心計的動物。
離河不遠(yuǎn)的略微高起的坡地上,正露出一排土房子。
(選自《蘭州晨報》)
陽光容器,一個多么具有詩意的名字!我們盡情地徜徉在作者靈動細(xì)膩的陽光之河,感受造物主的偉大,感受一切生命的美妙,難道不是一種至上的享受?陽光可流動,陽光有生命,陽光給了自然活潑潑的生命,給了自然熠熠的光彩,她慈愛而調(diào)皮,撩撥著蒼蒼莽莽草原上一切有生命的和沒有生命的東西,讓這個容器色彩斑斕,生機(jī)勃勃。作者的筆觸細(xì)膩得讓人屏息,在遼闊而壯美的草原上,我們感受到一切生命的脈動,感受到陽光的撫慰,看見了陽光的腳印,聞到了陽光的味道。當(dāng)一切有生的和無生的都詩意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當(dāng)草原這位神奇的畫家哲人般地將他的美在我們面前緩緩打開,我們不能驚叫,因為是時膚淺的體現(xiàn),我們只能虔誠地跪拜,細(xì)細(xì)的感悟,這是上天給我們的恩賜!作者靈動的筆,喚醒了我們生命的意識,也喚醒了我們對美的感悟!
——趙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