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賓
那日,小伙伴們?nèi)サ乩锿妫脑碌年柟庖粫?,心更野,都兔子似的跑,一口氣跑到村東那條河邊,扭頭看見靠河一片豌豆地。那地起碼種了40畝豌豆,望去,豌豆苗遍地蔥綠。高處的豆秧還正在開花,花是乳白色的,好似綠葉間落了千百只蛾兒。那是白豌豆,如果是黧豌豆,就開紫紅色的花。白豌豆豆秧甜,豆莢脆,且沒筋,就特別好吃。
狗兒爺說:“去呀,嘗嘗鮮?!蔽覀兿褚蝗号賰?,都躥進地里,掐豆秧尖兒吃,摘豆莢吃,都嚼得兩個嘴角流綠水兒。吃夠了,還摘,打算回家吃。除了小扣,大家衣服上都沒口袋,只能拿在手里。
正摘著,狗兒爺說:“小扣,這是你的地,咱摘這么多,你不心疼?”小扣說:“是我家的?那好啊,摘吧,摘兩天也摘不完。”他家是財主,地多,他確實不知道哪塊地是自家的,還沒摘滿把,狗兒爺抬頭一看,驚恐地說:“不好,小扣他爺爺來了?!倍汲剡吙?,看不見。狗兒爺說:“正往這兒走哩,看那煙袋桿?!毙】鬯麪敔攤€兒矮,煙袋桿卻比搟面杖還長,平時,從領(lǐng)口插在背后,煙布袋垂在肩上,安了玉石嘴的煙袋桿就高出頭半尺。此刻,那使得黑亮的紫竹煙袋桿和反射著陽光的玉石嘴,果然正一步步移近豌豆地。
大家都慌了,手里的豆莢扔掉舍不得,藏也無處藏。只能等著挨罵,甚至挨打。小扣也沒辦法,憷憷地看著漸漸走近的爺爺。那是個干瘦的小老頭,戴漬滿了油膩的黑色瓜皮帽??此哪樕?,不像生氣,只埋怨道:“娃們啊,豆角還沒長飽就摘了,遭罪啊,這東西不能生吃,生吃多了拉稀?!蔽覀兌钾堉叱龅兀项^兒說:“慢點走,別踩了豆秧?!笨次覀兪侄急吃谏砗螅Φ溃骸笆稚斐鰜斫形铱纯??!蔽覀兩斐鲂∈?,手里都有半把豆莢,小扣手里只有兩三個,口袋倒鼓鼓的。他爺爺說:“把你口袋里的都掏出來,分給他們。都記住,拿回家煮了吃,眼下還嫩,皮兒也能吃?!痹詾樗盐覀冋亩骨v全部收走,卻不料還要把小扣的分給大家,真不知道這老頭兒心里想的啥。
第二天,小扣告訴大家,回去后,他爺爺訓(xùn)他一頓,不是因為摘了豆莢,而是說:“再等半月,豆莢就長飽了,那時摘了吃,又甜又面?!惫穬籂斦f:“到時候,拿我家煮,煮熟了都去吃……”
二十年過去,小伙伴們都長成大人。誰也想不到,豌豆的故事還有凄慘的續(xù)篇。
1960年鬧饑荒,人人都挨餓。小扣餓得渾身浮腫,躺屋里不會動。狗兒爺兩天沒見他,以為他餓死了,去一看,還活著,張著嘴,連說餓。狗兒爺從腰里摸出一把豌豆,是在火里燒過的豌豆,燒成了黑黢黢的,一粒一粒放進小扣嘴里,讓他慢慢嚼。吃完,小扣還說餓。狗兒爺說:“我也沒了。你等著,明兒我還給你拿。這是真糧食,一天吃一把就餓不死?!蹦峭愣?,是狗兒爺在麥秸垛底扒出的。豌豆先熟,打罷場豆堆在場邊。垛麥秸時就把豆秧鋪在垛底。豆秧里總要殘留一些豌豆,大都是癟的,有的因為沒長老,就軋成了扁的。狗兒爺每天都躺在垛邊,有人路過,馬上閉了眼裝做睡覺,沒人時就胳臂硬伸進垛底,慢慢摸,好長時間才能摸到一粒,一晌才能摸出一大把?;丶視r,順手拽一把麥秸,把豆和柴放在一起燒。直到火全熄滅,才扒開灰,撿出豆。他每天都給小扣送一把。麥秸垛底下能摸出豌豆,狗兒爺沒對任何人說。如果都去摸,要不了兩天就摸光了。狗兒爺沒餓死,小扣也沒餓死。
(選自《新農(nóng)村》)
一把“歲月深處的豌豆”,蘊藏幾多溫馨的記憶。小伙伴們摘了自家的豌豆,身為財主人家的小扣說“摘吧,摘兩天也摘不完”。1960年鬧饑荒,小扣餓得渾身浮腫,狗兒爺每天去麥秸垛底摸豌豆,最后,“狗兒爺沒餓死,小扣也沒餓死”?!稓q月深處的豌豆》一文平實地記敘了一個財主人家孩子的生活經(jīng)歷,文字樸實,淡如流水,全文沒有太多的波瀾,也沒有我們熟悉的“階級斗爭”,有的只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愛,人性的善美。文章敘事舒緩,娓娓道來,行文中作者撇開主流話語的偏見,對“財主人家”的全新闡釋,滲透著對“人性之美”的禮贊,讀罷全文,可愛的小扣,仁厚的小扣爺爺,以及可敬的狗兒爺?shù)葞讉€人物令人記憶猶新。
——張 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