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間恩師陳美蘭教授已過古稀之年,執(zhí)教也滿50周年了。作為陳老師的弟子之一,在這樣一個令人期待與回想的時刻,記下些許我與陳老師的點滴往事,自是無可推辭的——何況陳老師是我人生中對我影響最為深遠的老師。
在陳老師的弟子中,我是唯一一個繼承陳老師的“衣缽”主研現(xiàn)當代長篇小說的人,雖因不敏而做得差強人意,也因之常含愧疚之心,但畢竟還在忙碌著。
1992年5月初的一天下午,我在西北大學圖書館現(xiàn)刊室翻閱報刊,因為讀的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當代小說方向的碩士研究生,自然對當代的相關報刊較為關注。沒有多想,我隨手拿起剛到的《文藝報》翻看了起來。突然,一個題目吸引住了我:《讀〈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作者“江曉天”?!懂敶L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寫的什么?看看。說實話,現(xiàn)在回想起來,江曉天的文章寫的什么已沒有印象了,只記得作者高度贊揚了這本研究著作,而且認同馮牧的話——“一本對于作家和讀者,對于當代文學研究工作都將大有裨益的著作?!薄敖瓡蕴臁边@個名字因出版姚雪垠的《李自成》我多少知道一點,馮牧則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既然他們都贊揚這本書寫得非常好,而且“大有裨益”,那應該寫得不錯吧。去借來看看。這樣想著,我隨手將陳美蘭老師的名字與書名記在帶來的筆記本上,便去圖書借閱處檢索目錄。很幸運,書剛上流通庫,書袋里的借閱卡都是嶄新的,我自然是西大這本書的第一個讀者了。拿到書后,我才知道陳老師是女老師,在武漢大學中文系任教。不過,我并沒有立刻讀它,而是將它放在教研室后就奔向了操場(我們那時常在教研室學習)——下午4點半左右去操場踢足球是我每天的“必修課”。晚飯后,我拿起書認真讀了起來。書,確實寫得好,確實是愛不釋手,馮牧的序說得確實如是。我禁不住為書中的精彩部分擊節(jié)叫好,也禁不住感嘆,這才是真正的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研究。書看完后,我對陳老師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清晰地記得責編張有煌在《編余絮語》中說:“報紙編輯的幸福,在于它比廣大讀者至少早一天就獲悉令人欣喜甚至激動人心的訊息。書稿編輯的快慰,則莫過于向社會奉獻內(nèi)容厚實,富有創(chuàng)作的著作了。編訖《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我又一次體驗了這樣的愉悅的心情。”這句話自我讀過后就再沒有逃出我的腦海。我第一次看到責編對作者的書這樣由衷的贊美,不由得想:什么時候我才能寫這樣一本書呢?讀罷書,我忽然明白了我要干什么,仿佛夜航中看到了燈塔般有了明確的方向。對,就做長篇小說研究,就像陳老師這樣做長篇小說研究。本科畢業(yè)后,我雖然在高校當教師,但做什么?如何做?怎樣做?一直處于摸索中。我學的是日語,本科論文寫的是古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工作后本想續(xù)做東方文學教學,但因單位缺當代文學教師,我也只得服從組織的安排。在教學之余,雖然還發(fā)表過兩篇關于當代詩歌的論文(其中一篇還被人大復印資料全文復?。傆X得自己還是缺乏詩情,并不適合從事詩歌研究。陳老師的《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恰如其時地確定了我的未來,這怎不令我興奮不已呢!第三天,我又把陳老師的書認真地看了一遍,又仔細地想了想,對,就做當代長篇小說研究。既然這樣,陳老師的這本樣板書,不能光是借過看過就是了,一定要自己買一本,常常看看,想想。于是,我又直奔西安市的各書店。很遺憾,跑了一天,一無所獲。我不甘心,回到教研室,就開始給陳老師寫起信來。我那時膽大,若遇到好書實在想要但又苦于買不到時,就會使用最后一招——給作者寫信求寄一本。這一次也不例外。我將信寫好并在信里夾了5元錢后寄了出去。書4.05元,寄5元書費郵費都夠了。不久,收到了陳老師寄來的書,打開一看,5元錢仍然夾在里面,扉頁上寫著這幾個字:“陳思廣同志惠正,陳美蘭,九二年夏。”看到陳老師親自寄來的簽名本,禁不住心花怒放??申惱蠋熃^對沒有想到,她隨手寄來的這本書決定了我的人生,決定了我的未來,決定了我1999年有機會報我考博士生時,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她作為師從的導師。
1994年夏,我碩士畢業(yè),為謀生路,赴煙臺師范學院任教。由于家庭的緣故以及學校規(guī)定必須工作滿5年后方可報考非定向博士生,我在1999年底才得以正式報名參加2000年的博士考試。當然,報考導師是陳美蘭,學校是武漢大學。為了給陳老師一個好的印象,報名后我給陳老師寫了封信,同時附寄了我近年來發(fā)表的幾篇自己覺得尚可的論文,一本為了混職稱而出版的小冊子《詩與史的藝術——“茅盾文學獎”創(chuàng)作研究》。陳老師很快回了信,對我的報考表示歡迎。不久,學院的一些老師知道了我報考的事,便關心地問我認不認識導師。我說不認識,從沒謀過面。于是一位好心的老師勸告我說,最好能找人認識一下,或者報個認識的老師,免生意外。我想了一下,找人認識,沒必要,要認識我自己可以認識,不需要找別人;報個認識的老師,更沒必要,自有考博的機遇那天起,我就沒想報別的老師,何況8年前我就“認識”了陳老師呢。雖然這樣想著,但心里還是沒有底。距考前一個多月,我還是決定親自去武大一趟拜訪陳老師,增進一下相互間的了解(也想弄一套往年的專業(yè)題看看題型)。于是,我踏上了開往武漢方向去的列車。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武大。住進了珈園招待所后,給陳老師打去電話。陳老師沒有料到我居然從煙臺來到了武大,而且住到了居她家也就百米的距離,就告訴了我詳細的地址和進門的方式,我如示走了進去,陳老師在二樓把我引進了四樓的家里并直接帶進了書房。坐定之后陳老師詢問了我的出身及備考的情況,我簡單地作了回答并說明了為什么報考陳老師的原因。為證明所言不虛,我專門把8年前她送我的那本書遞給她看。陳老師看了有些驚異,睿智的雙眼立刻透出慈祥來。陳老師讓我喝茶,我象征性地喝了點。隨后,陳老師拿出了一張復印的去年的考題,我知道時間已差不多了,接過來看了一眼又短坐了一二分鐘后,便與陳老師告辭。通過這次拜訪,我知道,剩下的事就是好好復習準備考試了。
一個月很快過去。為了能順利備考,我提前一周來到了武大,再次向陳老師報了到。這次,陳老師帶我去了文科樓,回來的路上順便問我是否報考了其它學校,如果沒考上有什么打算。我說,沒有,如果沒考好,明年再來。三天的考試終于結(jié)束了。由于外語比預想的要難,我有些沮喪,但我還是決定臨行前向陳老師告別。在客廳坐下后,陳老師問我考得如何。我說:“小說研究還可以,中外文學不理想,魯迅與外國現(xiàn)代派的關系那道30分的題從沒有關注過,幾乎無話可說。外語沒感覺。”
“能不能及格呢?”這當然是指中外文學了。
“不好說,閱得嚴的話有點懸。我?guī)缀跏菦]話找話說,連卷子都沒有寫滿?!?/p>
宗老師插話說:“只要及格就行了?!?/p>
陳老師說:“不行,要65分以上才行?!彼€以往年的一個考例提醒了宗老師。接著陳老師又問:“外語怎么沒感覺?”
“唉!40—70分之間,多少分都有可能。”
“做完了嗎?”
“做完了。還有5分鐘交卷時就做完了,之后還檢查了一下并算了一下分?!?/p>
聽到這,陳老師笑了,安慰我說:“只要做完了就好?!?/p>
是,只要做完了就好。我多少帶些安慰但更多是沮喪,離開了陳老師的家。一路上,我垂頭喪氣,情緒極為低落。為了準備這次考試,幾年來我在煙師除了上課外,很低調(diào)(事后證明這一招非常奏效,使我在拿到錄取通知書辦理相關手續(xù)時一帆風順,沒有遇到任何阻力),學院雖鼓勵青年老師報考定向或委培博士生,系領導也多次建議我不妨一試,我都以孩子還小并無興趣等理由婉言謝拒了。其實,這不是原因,唯一的原因是我不想再報考定向或委培生。1991年考碩時,因我所在的學校非要考生報定向或委培生后才同意報名,為了贏得上學的機會,我被迫在學校的規(guī)定上簽了字。畢業(yè)時西大中文系建議我留校,我把這個消息反饋給原單位,單位領導本能地反應是:“不可能。西北大學中文系絕不可能留你?!倍斶@一消息得到確認時,領導又以邊疆需要人才為由死活不放檔案。我沒有足夠的能力解決相應的問題,只得忍痛放棄。本想再考一下,也因單位不肯蓋章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這一沉痛的教訓,讓我刻骨銘心。我發(fā)誓,以后若再考,一定要報考非定向統(tǒng)招統(tǒng)分生,否則寧可不上。這次,隱忍了5年的機會終于來臨時,卻可能因自己的發(fā)揮不佳而失之交臂。一想到這些,我真是沮喪萬分。去年的外語線是55分,今年能否考上這個分數(shù)心里完全沒有底,更讓我懊喪的是中外文學,一道30分的題居然不知如何下手。唉!外語倒了也還有情可原,專業(yè)倒了真是無法交代。一想到可能出現(xiàn)的無奈的結(jié)局,悲催之情涌上心來。一路陰沉,一路沮喪地回到了家。
這一低沉的情緒直到有一天接到陳老師的電話后才云開霧散。
這天,我正在醫(yī)院里照看住院的父親,妻子跑來說,有一個姓陳的老師打來電話,說你外語過了。真的?我高興得連忙回家,馬上打開電腦查閱起來。武大網(wǎng)頁上,考博外語線與專業(yè)線分別是50與60分。我看后拿起了電話。
“你外語過了?!边@是我報上姓名后陳老師說的第一句話。
“過了?”
“過了。”
“多少分?”
“過了。”陳老師不肯告訴我的分數(shù)。
“是不是50分?我查了,武大研究生院網(wǎng)頁上公布的分數(shù)是50分。”
“是,50分。”
“太好了。陳老師,雖然以后的困難還不少,但最令人擔心害怕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謝謝陳老師?!闭f完我掛上了電話。
從師以后,我發(fā)現(xiàn),陳老師很看重學術(對于從政她持保留意見),而這其中,又最看重質(zhì)量而不是數(shù)量,對于當下只講數(shù)量不講質(zhì)量的社會風氣,她并不認同。她說:“不要光看數(shù)量,要看質(zhì)量,寫得多但沒有任何影響有什么用呢?”可以說,鍛造精品是我在陳老師這里感受最深的一點。
上世紀50年代,丁玲曾因“一本書主義”而遭到批判,但無數(shù)事實證明,“著作等身”雖然可以作為炫耀一時的資本,但如果“等身”之后是“無聲”,則遠不及“一本書主義”更具有說服力與影響力。18萬字的《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既是陳老師的代表作,也是奠定陳老師在當代文學特別是當代長篇小說研究中重量級地位的扛鼎之作,稱其為傳世之作絕不為過。我想,將陳老師視為“一本書主義”的認同者與實踐者,應該是不會有太多質(zhì)疑的。
《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論》出版后,陳老師沒有再撰寫宏大的巨著,但她對于當代文壇的發(fā)展現(xiàn)狀特別是長篇小說的發(fā)展態(tài)勢還是一如既往地沉潛地關注著。
2002年7月的一天,我在煙臺師院中文系的資料室里翻閱雜志,突然發(fā)現(xiàn)第6期的《新華文摘》里全文收錄了陳老師發(fā)表在《當代作家評論》第2期上的《行走的斜線——論90年代長篇小說精神探索與藝術探索的不平衡現(xiàn)象》一文,欣喜之余立刻給陳老師打電話報喜,陳老師早已知道,當然也表現(xiàn)出欣慰之情。后來陳老師給我說,那篇文章曾被《文藝報》得知后以《這個時代會寫出什么樣的長篇小說》為題先行壓縮發(fā)表,獲得中國文聯(lián)2001年度文藝評論獎一等獎(后來中國文聯(lián)結(jié)集出版時,我還向陳老師要了一本獲獎論文集:《邁入新世紀的中國文藝》),《文藝報》還發(fā)表了評論文章。我當即找到這兩篇文章,一篇是韓瑞亭的《時代需要有深度的文學批評》(2002-6-22),一篇是仲呈祥的《治學精神與學術操守——讀陳美蘭教授的一篇文藝評論有感》(2003-1-25)。讀后再一次深刻地體會到陳老師寧可少寫或不寫也絕不粗制濫造的可貴的精品追求。她說,那篇文章給了《當代作家評論》后,僅一個星期編輯就打來電話表示祝賀。我當時聽了后就想:我以前常怪一些刊物的編輯們不理解我們這些無名小輩的辛苦,投過去的稿子常是幾個月甚至更長時間不見消息,是死是活也不敢問,實際上還是自己沒寫好。我就說了我的想法,陳老師贊同說:“其實哪個刊物都不缺稿,哪個刊物又都缺稿——缺好稿,只要你把稿子寫好了,沒有發(fā)不了的。關鍵是寫好稿?!笔堑?,寫好稿,寫深思熟慮之作,鍛造文藝精品,是我應終生銘記的寫作姿態(tài)與創(chuàng)作信念。
2002年底,我開始尋找就業(yè)的去處。當時,有好幾所著名大學都對我表示了接收的意向,其中北京和四川的兩所大學讓我猶豫不定。若圖地利,北京是首都,當然應是首選,但講授非專業(yè)課的安排還是令我有些不甘;四川這所高校雖地處偏遠,工資待遇低,但學科實力強大,有利于專業(yè)發(fā)展。何去何從呢?我去征求陳老師的意見,陳老師讓我自己拿主意,我也不知如何是好。良久,陳老師聽我好像有點思忖北京的傾向,說:“我是不去的?!蔽颐靼琢?,實際上,在我將“難題”告知陳老師時,她的傾向就已經(jīng)明確了。當然,如果我去了北京,她同樣也很高興,但她無疑更希望我能去一個適合專業(yè)發(fā)展的地方,那些所謂的首都的光環(huán)她并不看重,這也與我更看重專業(yè)發(fā)展的愿望相契合。
2003年7月,我到四川大學報到,第一次領的工資居然只有區(qū)區(qū)5百多元,怎么都不敢相信,我懷疑校財務處弄錯了,這比我原來在煙臺工作時的收入少了整整一千元啊。果然,財務上是按普通博士生畢業(yè)的工資級別發(fā)的。但半年后按博士、副教授的待遇發(fā)放時,每月工資仍為7百余元,仍遠遠低于全國高校同等教師的收入水平。我將這事告訴了陳老師(這事后來成為武大文學院老師們談論許久的笑資)。她說:“怎么能這樣呢?”我說:“陳老師,不是‘怎么能這樣,而是已經(jīng)這樣,就這樣了?!标惱蠋煱参课?,不要光看錢,要看事業(yè)的發(fā)展。他的話我一直銘記在心。
陳老師常常關心我的生活。去年春,我因膽結(jié)石做了膽囊切除手術,之后給陳老師說:“少了個零件沒什么,所痛苦的是,以后不能與貴黨肝膽相照了?!标惱蠋熉犃诵πφf:“可以心心相印嘛?!?012年元旦,陳老師以“祝思廣全家新年好”為題發(fā)來一個精心制作的電子賀卡,附件是陳老師與宗老師在櫻花樹下幸福而甜蜜的合影。我看了后非常高興,馬上給陳老師發(fā)回了郵件,真誠地祝愿陳老師、宗老師健康長壽,闔家幸福!我清楚地記得。
轉(zhuǎn)眼間我離開陳老師已9年了,2005年雖然在西安開會時與陳老師見過一面,卻也再無緣相見。2010年11月曾想借武大開蘇雪林會議期間專門看望一下陳老師,但陳老師南下隨宗老師治病去了,我只好悵然地從陳老師的樓前走過,默默地向陳老師告別。但我想,以后一定還有機會的。一定的!這不,機會就來了嗎?今秋的相聚,我一定來!
[責任編輯 吳佳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