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先生的女兒
索先生把車開到懸崖邊,停下來的時候,太陽剛好昏黃地掛在河面,浪起了緊鎖的皺紋。
“你決定了?”我沒有看他。
“決定了!”索先生還有一絲焦慮,他按著喇叭一直不放。
“和小梅商量好了?”我側(cè)身過去,打開放錄機,我們百聽不厭的一首《滴答》。吉他聲敲打著懸崖邊上的馬兒生,那個叫做侃侃的歌手正唱著“小雨它拍打著浪花”。馬兒生長得極其茂盛,風一吹,毛絮揚得到處都是。
“還沒和她說?!彼飨壬鷤?cè)頭過來看我,“不過,我想,她不會反對的?!?/p>
“這樣大的事……”我雖然為他急,但盡量平緩。
“決定了,就這樣!”索先生的喉結(jié)咕隆咕隆地轉(zhuǎn)了幾下,好像吞下了大量醞釀起來的口水。他打開車門,走下去,撿起石頭,砸向懸崖下面的河,把太陽砸碎了。他無所謂地聳聳肩,拽住馬兒生,折斷頂端的毛絮,一根一根地像箭,射入下面的懸崖。
把車倒在了泥濘的土路上,我們繼續(xù)向前開。沿途都是新翻的土豆地,新冒出來的嫩芽格外翠綠,糞便的氣味里夾雜著存放時間偏久的尿臊,這些都是上好的農(nóng)肥。我敢肯定泥土里面有蠕動的蚯蚓,正覓食的螞蟻,和緩慢移動著身體的蝸牛。索先生還是有些心神不定,他對即將迎接的事情,還沒有做好最徹底的準備。我看得出來。我把《滴答》音量調(diào)大了些,侃侃的圓潤聲被車窗灌進來的風,搶了一些調(diào)子?!暗未鸬未鸬未?整理好心情再出發(fā)”,索先生也跟著哼起來,他從來都走調(diào)。
我們在幾間青瓦房圍起來的院子里停下來。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坐在門前的石凳上,看見我們下車,立馬擋住了門,他不允許我們進去,拿了一根細木棍趕著,嘴里還吆喝著什么,把我們當做了偷吃草的羊群,或者性格倔強的小牛犢。
我朝里屋喊:“王大嫂……王大嫂……”
踉踉蹌蹌地,一個中年婦女沖了出來:“還以為你們不來了呢,都這么晚了?!彼崎_小男孩的阻攔,把我們讓進屋去。
“剛剛吃了奶,還在睡。”王大嫂有些手足無措,拿圍裙搓手。
她在前面帶路,進了里屋。我和索先生跟著。光線很不好,再加上天就要黑下來,王大嫂點燃了一盞煤油燈,昏黃又潮濕。
嬰兒躺在床的一角,整張臉胖嘟嘟的,眼睛特別小,瞇成了一條縫,脖子上有一顆特別明顯的痣,嘴角邊還流著溢出來的奶水,房間里的奶腥味格外地濃。
“孩子她爸呢?”索先生四周看了看,除了我沒有見到其它男人。
“不忍心這場景。專門出去牽牛了?!蓖醮笊┞曇艉苄?。
那個小男孩也跟了進來,他沖過去,把床上的嬰兒抱住。嬰兒驚醒了,哇哇大叫,王大嫂過去,把她抱起來,卷起衣服,給她喂奶。那是一雙下垂得極為嚴重的乳房,乳頭在昏黃的煤油燈下更顯深褐色。過去,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幼小的嘴死死地含住過它。嬰兒不哭了,一只手死死地拽住她的衣裳。小男孩站在王大嫂的身旁,一言不發(fā),但滿臉仇視。
“這孩子身體很好,生下來就沒有害過病。”王大嫂說。
“嗯?!彼飨壬鷳Z著,“我知道?!?/p>
“你們抱去了,還是要好好待她?!?/p>
“那是肯定,你放心。”
“你也放心,我們不會來找她。抱過去就是你們的孩子了?!?/p>
“嗯?!彼飨壬鷳Z著。覺得語調(diào)不夠堅定,緊跟著低沉地再喏了一聲。
收拾好喂奶卷起的衣服,王大嫂把孩子遞給索先生。嬰兒又哭起來,索先生愛憐地抖著身子,她還是不依不饒,哭得愈加厲害。索先生不知如何是好。
“剛開始,是這樣,孩子認生。”王大嫂說,“過些時間,熟了就好了?!?/p>
索先生抱著孩子跑出去,直奔汽車。
我從皮包里掏出一沓錢,大概有五千塊,遞給王大嫂。她沒有數(shù),緊跟著我出來了。
索先生從后備廂里掏東西,都是些小玩意,看來是有備而來?!案赂?,嘎嘎”,直到被一只會叫的小鴨子吸引,孩子才不哭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從那條縫里跳出來。鴨子叫一聲,她就笑一下,左邊臉蛋上還有一個迷人的小酒窩,索先生也跟著笑起來。天真的黑下來了,只剩下最后的一絲光亮,依然把天襯得湛藍湛藍的。
我們驅(qū)車離開,他抱著孩子,我開車。出院子的時候,那個小男孩追著汽車,追不上了,從地上撿起石頭,使勁地朝我們砸。我的心里一寒,把握方向盤的手,格外地重。山里的路特別難開,坑坑洼洼的,到處都是狗屎和牛糞。孩子沒有辦法入睡,剛剛瞇眼,就被特別厲害的顛簸弄醒,又哇哇地哭起來。
“鵬先生,慢點,開慢點?!彼飨壬押⒆颖г趹牙?,用一塊向日葵花朵的毛毯裹著,他在后備廂里裝滿了很多孩子用的東西。奶嘴、奶粉、尿不濕、體溫計,索先生全都準備好了的。我從未見過他這么細心,即便是在多年前,即便是對小梅。他在副駕位上,一臉的關(guān)切,之前的那種心神不定和猶豫,早已蕩然無存。
“拜托你給她想個名字吧?!焙⒆铀^去的時候,索先生說,“你學問大?!?/p>
“你不征求下小梅的意見?”我問他,又是個大彎道。
“她?”他忍了忍,好像有什么話沒有說完,“還是你想下,你是她干爹?!?/p>
我斜視著睡熟了的干女兒,她的臉蛋在車內(nèi)燈光下閃著一圈一圈的紅暈,格外可愛。她的小眼睛,彎彎的,細細的,還掛著淚花。我有想親吻下她的想法。車沿著河岸懸崖上的馬路一直朝著下游開去,再翻過兩個埡口,就可以看見臨江鎮(zhèn)的燈光了。我把《滴答》的音量關(guān)到最小,親切的吉他聲,伴著孩子入眠。星星格外地亮,月亮也分外皎潔,路旁的草叢里,還有蛐蛐的歡叫聲。
索先生大概也被孩子一會哭叫一會尿濕褲子折磨得累了,乘著孩子睡熟的難得機會,也輕輕地靠著座椅佯睡一會。他平日里梳得整齊的發(fā)型,七零八亂地搭著,我驀然想起,那個小山村冬天里燒得旺旺的爐火,索先生蜷縮在竹林里,他的頭發(fā)也被凍得根根地豎著。
我準備叫她潤月,就好像時間滴答滴答地走著,從未停止,一直向前。車剛要拐過前面那道山埡口,索先生突然醒過來,把頭搖得撥浪鼓似的。
“怎么了?做了噩夢?”我聲音很輕。
“我夢見了廖狗?!彼飨壬檬謵蹞嶂鴿櫾碌哪?,“鵬先生,你說,她會不會像我和廖狗小時候?你說?!?/p>
我一驚,猛地剎車,潤月驚醒了,又大聲哭起來,止都止不住,我們毫無辦法,又心甘情愿地被她折磨,把剛才的話題拋到河面上去了。
吃人的食物
出乎你所料,情況大抵如此:那時正值秋末,竹林被風灌得噼里啪啦,任憑你多大能耐也找不到竹筍蟲燒來吃,索先生走進這片竹林,在坍塌的茅草屋里尋找一把鑰匙。
這是個秘密,其實也不算,只是我從未在你之前向他人提及,索先生和廖狗小時候就住在這片竹林里。他們喜歡夏天,即使有毒蛇撕裂頭骨的危險。索先生和廖狗,用偷來的鏟子刨平了地,砍伐一些竹子和木棍,他們搭建起一個窩。衣服全是撿來的,吃的東西如果不偷就只能期盼饑餓的蛇偷襲他們時結(jié)果被逮個正著。夏天的青蛙,八月稻田里的鱔魚和泥鰍,秋天夜里的落花生地,小溪流里的螃蟹,十月里青澀的酸橘,只要冬天不被大雪覆蓋,來年的春天不被春汛沖癱河流,索先生和廖狗就不大擔憂。清江的水一直眷顧著他們哥兒倆,帶給他們魚蝦,和潛在水底找準機會拽下一只鵝換來偶爾打一頓牙祭的驚喜。而我,則把外婆家掛在廚房里的臘肉偷出來,到油菜花田里和索先生會合,他和廖狗扮成馬讓我騎著飛奔馳騁,我騎一個來回就施舍給他們一坨肉。我的夢想在遙遠的草原,錚錚鐵骨,游俠濟弱。我的木劍斜插在背后,劍穗是從舅娘那兒偷出來的毛線團。也有在竹林試驗輕功的時刻,手持木劍吆喝著從高坎上一躍而下,劍尖直指扮作壞人逃跑的索先生和廖狗。
即便是現(xiàn)在,我也不愿正眼瞧索先生的眼睛。他開車帶我去純真年代喝酒,吃精細的點心,無論如何你也想不起來這個年輕的家伙住在竹林里餓得快要瘋狂的時候兩眼所射出來的兇狠和殘暴,來蛇吃蛇,老鼠也別想活命。此時此刻,他坐在我的面前,西裝革履,穿金戴銀,儀表謙遜。但他的目光,依然透著那股子狠,咖啡從不加糖,牛肉也會吃血腥的三分熟,撒上大面積的辣椒。他習慣用刀子敲著餐盤對我說:“鵬先生,你怎么看待這個世界?”我不置可否地笑笑,猛灌一口檸檬水。我在一個地產(chǎn)公司做營銷策劃,但每天都在為自己何時才有一所房子而發(fā)愁。索先生呢,他已經(jīng)是一家食品公司的總經(jīng)理了,幾年折騰下來,當他驅(qū)車清水出塵地掠過那些美食餐廳時,是否還會想起那個小山村的饑餓。
我想過要去見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那一年我在臨江鎮(zhèn)讀高一,索先生已經(jīng)騎著摩托車高唱著《冬天里的一把火》疾馳而過,沖著漂亮的學姐學妹們吹口哨。你不知道我在學校里見到索先生時,那些驚詫好比猴子看見月亮掉到了井里,他那股子兇狠的目光倔強地掃射在我的眼里,令我暈頭轉(zhuǎn)向。我們站在籃球場那棵法國梧桐下,當然不會有重逢時的擁抱,因為我們本就沒有過分別。索先生顯得異常興奮,他大叫著:“鵬先生(一如我癡迷且執(zhí)著地叫他索先生),你好嗎?”我不敢和他打過多的招呼,太過于出乎人的意料,甚至有從心底升起的絲絲恐懼。那年外婆過世后,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小村莊。索先生這對眼珠子突然出現(xiàn),你可想而知我血管里的血液增速了多少倍。法國梧桐的葉子,九月綠得格外刺眼。索先生站在那里,和我講訴他的故事。他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在臨江鎮(zhèn)農(nóng)貿(mào)市場經(jīng)營著一個小鋪,賣些鹵菜,他遇見他們的時候,正好是隆冬,索先生和廖狗那天發(fā)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爭執(zhí)。索先生要走出那個小村莊去外面尋找食物,廖狗則要死守在那片竹林。他們原本十分團結(jié),即便是偷東西吃也是一起出動。索先生頂著饑餓踏出村莊,一直順著清江向下,河流好像永遠不會枯竭,他卻暈倒在地。醒來時,熱氣騰騰的饅頭收服了他的不羈和拒人于千里外的格格不入。
爾后,沒有人會想到,我和索先生時常站在馬鞍山頂俯視整個臨江鎮(zhèn),一人一瓶詩仙太白。我們談那個小山村,也談某個穿著花邊蕾絲胸罩的女同學,杜絕說起我們共同的朋友廖狗。更多的時候,我們就是單純地喝酒,然后把空酒瓶發(fā)泄地砸下山去,聽它們在夜空里爆出亮麗的聲響。
澎溪河那年爆發(fā)了百年難遇的洪水。澎溪河其實就是湖北清江的下游,索先生當年就是沿著這條線路從恩施來到臨江鎮(zhèn)的。洪水沖過屋頂,掩埋了整個鎮(zhèn)子。逃生出來的人躲在我們學校和后面的馬鞍山上。饑餓,寒冷。每個人又都心懷不軌,生怕自己搶出來的那點財物被他人奪去。我夾雜其間,索先生也在,他失去了養(yǎng)父養(yǎng)母。我不知道他的悲傷是因為饑餓還是親人,在他臉上,我看見了淚痕,我走過去準備安慰他,卻被他安慰,你不知道當時我心里的害怕和無助,從來沒有遭受過這樣的災難。
洪水退去后,一切又要隨著時間恢復正常,有的家庭卻因此得益,政府的高額補助把他們從悲痛的深淵里拔出來,眉開眼笑地迎接淤泥河沙留下的腐爛味。索先生也是。他用養(yǎng)父養(yǎng)母的生命換來的補助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新買了兩個鋪位,開始大規(guī)模地做起菜攤生意。什么都賣,原先的鹵菜鋪,新增的肉鋪、菜鋪,他招了六七個人幫忙,生意做得越來越大。
我就是那六七個幫工中的一個,小梅也是。小梅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不怎么說話,只要一有空閑時間,她就讀席慕容,讀張小嫻,也讀張愛玲。索先生說,小梅原本考上了大學,但父親突然重病醫(yī)治無效死去了,她也就出來做工養(yǎng)家,弟弟還小,母親體弱多病。小梅是這些幫工中的異類,在與那些大爺大媽的摩擦中,她從來占不到什么便宜,但也死撐著不輸于別人。我和索先生,暗暗地關(guān)照著她,盡管我們也時常嘲笑她是投錯了胎的林黛玉。其實,我沒有具體地做什么,周末時,逃課時,我趕到他們的菜品加工廠,也是索先生的家,看著眾人里外忙活,而我,多半從冰柜里那大堆大堆的豬肉中掏出凍啤酒,找個稍稍臭味不那么濃重的角落喝起來。那一年索先生十九歲,我十五歲。他卻做著這樣大的生意,而我還要想方設(shè)法地給父母撒謊,以騙來更多的錢喝酒,賭博,租黃色小說,去溜冰場,去游戲機室,也會找個機會邀請有好感的女孩子去電影院看一場莫名其妙的電影。
所以,即使是索先生向我灌輸那么多的毒品,灌輸那么多的造假技術(shù),我依然把他當作最值得學習的榜樣,最讓我自豪的哥們兒。
那一年冬天,索先生到處收購土豆,我逃學出來,搭乘他的摩托車,摩托車后面左右各馱著一個大大的竹籠。他把土豆磨成淀粉來做粉絲,在粉絲中添加一種叫做“吊白塊”的家伙,原來烏沉的粉絲色澤鮮亮,銀白而富有彈性。將一般的木耳用墨汁浸染,當做價格昂貴的黑木耳來賣,魷魚、海參、蝦仁,這樣的水產(chǎn)品,全都加入了甲醛,不僅保質(zhì)期延長,而且分量也增加了。我們也在農(nóng)村收購生姜和大蒜,從那些泥濘的土路拉回來后,就在索先生的家里,那個大大的院子和客廳,就成了我們造假的作坊。索先生指揮那些幫工用硫磺熏制生姜,用一種紫色液體染大蒜,生姜因此變得色澤金黃,白皮大蒜也當做紫皮大蒜來賣。我和索先生坐在天井里,用花生米下酒,花生米也是剛剛收購回來的,不忙不急的時候我們從不動手??粗切┙?jīng)過我們演變過來的明天就要擺上菜市場的食物,我們格外興奮。索先生酒到微醺時就會開始給我講他所精通的造假技術(shù):“鵬先生,你不知道吧?!彼偸且赃@樣肯定的語氣開頭,然后就給我灌輸打了避孕藥的西紅柿,給香蕉和西瓜注射催熟劑,用洗衣粉發(fā)酵白面饅頭,甚至桶裝純凈水都是從蟑螂老鼠四竄的地下室里用自來水灌制的,豬肉上蓋的那個綠色質(zhì)檢章,大部分都是自己蓋上去,大部分都注入了水。他大談其道,不厭其煩。我不止一次地問過他為何懂得這么多,他驕傲地笑笑,把嘴角翹得老高,額頭左邊的那顆肉痔越發(fā)清晰可見,越發(fā)猙獰丑陋。
“鵬先生,你相信不?總有一天,我會把豆腐做成豬肉來賣,做成牛肉來賣?!彼飨壬贿吅染埔贿厡ξ沂┮阅:奈⑿Γ哪抗庵鄙渲?,咄咄逼人,雖然酒意讓他的眼睛已經(jīng)微瞇,但我還是感受到了那種不可抹殺掉的堅定。倘若是現(xiàn)在,我在某個餐廳吃到豆腐做的豬肉(而且我辨別不出真假),我相信那就出自于索先生之手。對于食物,他自小就有著他人不可及的天賦。似乎這個世界上所有能吃的,他都親自嘗試過。
小梅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我們不大記得,記憶深刻的是墻壁上開始多了一些紙片,用雙面膠貼著,娟秀的鋼筆字工整地謄寫著詩句。
“如果能在開滿了梔子花的山坡上/與你相遇,如果能/深深地愛過一次再別離?!彼飨壬鷱膲Ρ谏纤合录垼舐暤馗愎值啬钇饋?,我真擔心他認識不完那些字。小梅羞紅著臉,追趕他,其它人都樂于看這樣的熱鬧。
“我學會了擺弄手指/熱望焚燒的每個日子/記憶林中都會有名聲/終于有一天/當你風塵仆仆/穿過密林和岔路口/敲響我緊緊關(guān)閉的房門/會發(fā)現(xiàn)珍藏的夏夜和/屬于你的美麗的蝙蝠星”,這樣的句子,沒有人知道出自席慕容。到了后來,小梅已經(jīng)不再追趕索先生了,他就搬來一個凳子,站得高高的,斷斷續(xù)續(xù)地朗誦,偶爾還要揣測某個字的讀法。沒有了小梅的追趕,其他人也失去了興趣,仿佛不是小梅透著一股淡淡的憂傷,而是手中那些食物顯得格外溫婉哀怨,令人魂腸愁結(jié),又不能釋懷。
春天里,我徹底地放棄了讀書,只是偶爾去上上課,但不可否認的是,我學習成績一直還保持著前十名,學校老師拿我沒多少辦法,開除,又舍不得直接拋棄升學名額。我仗著自己的優(yōu)勢,更加為非作歹。那年的槐花開得格外鮮艷,一串一串地招搖著,風一吹,臨江鎮(zhèn)的街道上到處都是槐花絮,清新的花香灌滿鼻子,灌滿心肺,灌滿衣服的口袋,我騎著索先生的摩托車風馳電掣般穿越槐花絮。那時候索先生已經(jīng)擁有一輛長安面包車,他的摩托車幾乎完全歸我使用,我也用這輛摩托車去為他采購過一些蔬菜和干貨,有時也運回來一些急凍海鮮。那些幫工已經(jīng)熟練,他們不需要索先生的吩咐,嫻熟地加工,然后第二天一早擺上菜攤。
也有瘋狂的時候,我們順著澎溪河一直騎到清江。到了上游,清江兩岸全是懸崖峭壁劈出來的公路,其中有一個地方叫鬼手關(guān),格外驚險。有一次,我和索先生連車帶人地從馬路上翻到一個小丘溝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還受了傷,摩托車也輕微受損。那時候還是初秋,但山里也格外地冷。晚上,我們又饑又寒。索先生帶著傷尋找食物,那是一種叫做酸酸草的野菜,葉子小而圓,喜愛長在陰暗的水洼之地,吃起來,酸而苦澀。索先生采了幾大把,找不到水洗,我不敢吃,他帶頭表演給我看,還帶著微腥的泥沙,大束大束地塞到嘴里,塞得滿滿的,伴著鬼臉咧嘴笑。我還在山里吃過蛇果、苦蒿、絲茅峰,以及各種叫不出名的嫩芽野草。偶爾,我和索先生吃得上吐下瀉,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這是中毒的癥狀。如果是在夏天,他會跳到澎溪河里,大吼大叫地拍打著水花,狂喝一頓河水,第二天癥狀就輕緩了。
不止一次,我猜測,又肯定,總有一天,索先生會忘記我們共同的那個小山村,忘記那片竹林,他可以吃著燕窩來嘲笑當年的熏臘肉,又可以拿那時候的老鼠肉來刻薄地挖苦小梅對食物的挑三揀四。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想起廖狗。
美人鯨魚
冬雪還沒有降臨,天已經(jīng)凍得堅硬。澎溪河里的魚,從不探出頭來,仿佛要在水底休眠整個冬天,以便儲蓄力量,待來年春天一舉吃下所有的暖陽。漁船也停靠在岸邊的麻柳林,漁夫們把它們從河里拖起來,抹上滑溜溜的筒子油,然后用玉米稈和稻草堆搭起來,防雨防寒防霜凍。如果天氣夠好,有陽光明媚的冬日,頑皮的孩子就把這里當做了最佳的地道戰(zhàn)練習場,他們穿梭在船里,在草垛下。發(fā)現(xiàn)了的大人們趕過來,也莫可奈何。他們躲在里面,哪怕成群結(jié)隊,大人也只有悻悻地罵上幾句,然后像敗了的游兵散勇,不甘心地撤離開。
這樣的下午,動物園里人很少,稀稀朗朗的幾個小孩牽在父母的手上,格外生疏。小梅帶潤月去看鯨魚,她把潤月抱在懷里,不像母親,倒像年長的姐姐。小梅瘦弱,矮小,看起來小鳥依人,卻是死性子,倔得跟牛犢子一樣,她認定的事情,誰都拉不回來。潤月已經(jīng)過了周歲,可以支撐著沙發(fā)站起來,勉強走幾步,嘴里依依呀呀地叫爸爸媽媽,含糊不清,又不休不止。小梅懷疑孩子犯了多動癥,帶她去醫(yī)院看過多次,建議醫(yī)生給她開些安靜的藥物,醫(yī)生制止過,勸誡過。小梅哪里會當真呢,她希望潤月不要哭鬧,不要從這個沙發(fā)滾到那邊的茶幾,不要從臥室爬到廚房,更不要去陽臺的花架玩,小潤月喜歡揪吊蘭的葉子吃,她胖嘟嘟的小手像是葉子上蠕動的肉蟲,也不放過養(yǎng)茶花的培養(yǎng)泥,她用手指摳起來,撒得滿陽臺都是。小梅很討厭潤月的麻煩,她希望潤月就像臥室陽臺上的那個小木偶人,不會哭鬧,不會把屎尿糊得滿地都是。吃飯時更麻煩,要爬到桌子上每個菜盤鬧。小梅打她,索先生護著不讓,寶貝似的。
現(xiàn)在,潤月抓著小梅的頭發(fā),使勁往口里拽,口水從嘴角溢出來,濕了的頭發(fā)又沾在她臉上,掃過眼睛的時候,潤月難受得眼淚巴巴地掉,就猛地張口大哭,其它孩子望過來,他們大都四五歲的年齡,習慣掙脫爸爸或者媽媽的手獨自行走。有孩子口里嚼著泡泡糖,吹出五顏六色的泡泡,好看極了,有個孩子使勁地吹著,泡泡越來越大,砰地一聲爆了,泡泡貼在臉上,被嚇得哭起來。小梅看著笑了,把潤月放下來,讓她自己在地上蹣跚著走。潤月大概找到了樂趣,屁顛屁顛地朝著那邊湖里的鵝趕過去。
這樣冷的天,小梅才不愿意到動物園呢。都是索先生的主意,硬要她帶潤月去看鯨魚。潤月看過海豚表演,也沒有錯過任何一場海獅的盛會,臨江鎮(zhèn)動物園的每一場動物節(jié)日,索先生都帶她來。說來也奇怪,哪怕是哭到悲傷欲絕,只要看到了這些動物,潤月馬上停止,兩只小眼睛骨碌骨碌地轉(zhuǎn)著,手舞足蹈,要和它們親近一般。最近動物園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一頭鯨魚,今天第一天開放參觀,索先生又剛好要出一單貨見一個重要客戶,帶潤月來動物園之前,他交代了許多要點,小梅聽著,她嗑著瓜子,蹺著二郎腿,看起來漫不經(jīng)心,一雙黑絲襪,上面遺落了大量的瓜子灰,紅色棉拖鞋里,全是瓜子殼。
潤月剛抱回來的那幾天,哭得特別厲害,但小梅不理這個爛攤子,索先生手忙腳亂。
“這不是我的孩子?!毙∶防碇睔鈮训卣f,看都不看潤月一眼。
她邀約了幾個牌友,也忙在牌桌上,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索先生只好整日在家,為潤月忙上忙下,喂奶粉,擦屁股,換尿片,洗屎布。下班后,我一般會去看他,時間久了,他也打理得有條不紊。
為了這孩子,他們還是大鬧過。小梅對孩子的生疏本就讓索先生感到不平,結(jié)果有次潤月發(fā)燒住院后,小梅依然不愿意到醫(yī)院照料,索先生一個人根本忙不過來,他盡量掩埋的大大咧咧的性格,終究讓潤月燒成了小兒肺炎。從醫(yī)院回來后,索先生打了小梅。在我的記憶里,這是他第一次打她。最終,他們扭打在了一起,她撕爛了他的嘴唇,他把她按在沙發(fā)上,就使勁地按著,讓她絲毫動彈不得。我抱著潤月,站在陽臺的角落,不知道如何是好。
關(guān)于小梅無法生育的問題,索先生和我討論過多次。我們坐在深夜的燒烤酒桌上,一瓶一瓶地灌著啤酒。
“其實沒什么,索先生?!蔽彝nD了下,“不一定非要孩子。你看現(xiàn)在大城市里那么多人都不要,還活得自在些?!?/p>
“你知道她為什么不能懷孩子嗎?”索先生有些恨。
“索先生,你知道,小梅那么愛你?!蔽亿s緊拿瓶子撞他的酒瓶,燒得吱吱響的油發(fā)出噗噗聲,燒烤架上的木炭,風一過,揚起淡淡的粉末。深夜的臨江鎮(zhèn),可以看到幾顆孤零零的星星,仿佛是從那個小山村偷跑過來的幾顆。
小潤月的腿力更強健了,她跑過那邊的石板路,從一條開滿著山茶花,稍微有些上坡的木橋翻過去,湖中的鵝嘎嘎地歡叫著,把翅膀扇開,拍打著水面。潤月咯咯地笑著,看見鵝離她漸漸游遠去,便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石塊,朝湖中投去,力氣太小,只投到了岸邊的草坪上。
鯨魚館在動物園的最里邊,先穿過鹿館,從獅子館的斜門過去,新修的鯨魚館外形就是一條巨大的鯨魚,微笑著一張大嘴,藍色的水晶片透著冷。
起初,小梅以為鯨魚館就像海豚館一樣,哪知活潑亂跳的鯨魚只有小小的兩條,和那些鯨魚標本比起來,它們就像剛出生幾個月,還在哺乳期。潤月不管這些,她把那兩條小鯨魚,當做了海豚,以為它們會表演,一雙小手,使勁地拍著玻璃,想引起它們的注意。鯨魚大概還沒有適應這里的狹隘,大海太寬闊了,它們不停地游著打轉(zhuǎn),根本無暇顧及到其他。小梅被一條鯨魚的骨骼標本吸引住,幾十米的脊梁,粗糲的腹部骨骼,尖利的牙齒,小梅陡然之間不寒而栗,仿佛鯨魚已經(jīng)把她吞下肚,那些早被吃下去已經(jīng)開始腐爛的魚和她混在一起,她受不了,想嘔吐。
待她回過神來,小梅大驚失色,潤月不見了。
鯨魚館并不大,可小梅找遍了,都沒有發(fā)現(xiàn)潤月。潤月不可能跑得太遠,她的步伐還那么稚嫩。小梅左問問那個大姐,右問問那個吃著棒棒糖的小弟弟,都不知道?!霸趺串攱尩?,孩子都看不住?!庇袔讉€人低聲譏諷著。小梅的心,被老虎鉗揪著一般,憤怒又跳漲了起來,像滴答滴答走動著的鬧鐘。她雙臉通紅,眼睛盡量避開那些人。猶如一個做了錯事的小學生,提著裙擺從譏笑的人群走過。她的左手拽著右手,焦躁的汗沁出,在館里轉(zhuǎn)過去轉(zhuǎn)過來。
兩個美人魚從隔壁館的工作間撤下來,她們嘻嘻鬧鬧地討論著晚上去哪里。
“那個大頭肯定約你去江邊吃浪漫晚餐了吧?”鵝蛋臉一邊說一邊拿不可說不可說的眼神瞧著大眼妹,“他老爸可是著名的煤炭王老五哦?!?/p>
“你也把那個菜油大王的兒子控制住了吧?”大眼妹也不甘示弱,意味深長地笑著鵝蛋臉,“今天晚上也有得你樂了,哈哈。”鵝蛋臉揚手佯裝要打大眼妹,滿臉的驕傲,卻滿滿溢出。
兩個美人魚朝更衣室走去。她們早都忘記了那個驚嚇過度的小孩,這也不可能成為她們之間的話題,那只是她們的一個惡作劇,柔美地游到目不轉(zhuǎn)睛的小孩面前,突然來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兩個美人魚都瞬間扮出了一個青面獠牙的鬼魚,小男孩驚呆在那里,幾秒后迅疾跑開。她們?yōu)闆]有嚇得小孩哭起來,而在水里沮喪,失落。
褪去美人魚裝,她們鉆進更衣柜,打扮得妖艷招展,想象著晚上的約會,那比魚缸里不知道要舒服多少倍。出門的時候,她們手挽著手,看見一個瘦削的女人焦頭爛額地在館里亂轉(zhuǎn),不知所措的慌亂,讓她們又多了個話題。
“興許是迷路了?!冰Z蛋臉猜說,“典型的弱智?!?/p>
“看樣子是丟東西了?!贝笱勖霉首魃畛?,“興許是男人被偷走了。”又俏皮地來上一句,兩人猛地捂嘴笑起來。
小梅看著兩個美人魚譏笑而去,心里越發(fā)痛恨。都是這潤月。一定要狠狠地教訓她一頓。
幫著尋找潤月的胖保安,在廁所的角落里找到了潤月。她好像受到了驚嚇,躲在漱洗室的柜子里面,胖保安一拉,就使勁地哭起來。小梅沖過去,一把把潤月拉出來,不由分說就是幾巴掌。潤月哭得更厲害,她的手臂劃到了木板上,裂出了一道小小的血口。
有人圍觀上來,指責小梅。小梅破口大罵。對方也來了勁,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火冒三丈。
“你真不是個稱職的媽,怎么帶孩子的!”婦女指指點點地,要求眾人給評評理,“孩子有你這樣的娘,是受罪呢!”
“關(guān)你屁事!我的孩子我自己帶,你回家?guī)Ш媚愕陌职?,少管閑事?!毙∶凡还芸拗臐櫾?,有要沖上去打?qū)Ψ降募軇荨?/p>
胖保安在中間隔住她們兩個,又把圍觀的人驅(qū)散開去。潤月還在一旁哭著,小梅火氣越來越大,撩開她的衣服,掄起巴掌就朝屁股上打,胖保安和中年婦女,都來勸。他們越勸,小梅打得越厲害。
必須要把這小雜種弄回家去。而且要盡快。一秒鐘都不想再呆在這里。小梅暗暗地較著勁。孱弱的她,一把扛起潤月,匆匆地跑出去,不理會后面那些議論喳喳的長舌怪。
在小梅肩上的潤月反倒不哭了,她的恐懼已經(jīng)被這種好玩的游戲取代。她抓住小梅的頭發(fā),一路咯咯地笑著。小梅的氣,越發(fā)升騰起來,她的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急促,好像扛著的不是潤月,而是一枚即將爆炸的炸彈。
澎溪河邊的麻柳林里,一群小孩剛剛結(jié)束地道戰(zhàn)的游戲。草垛東倒西歪,露出了船舷。小梅一口氣接不上來,累,必須要休息,她以坍塌的姿勢倒在了草垛上,潤月從她的身上爬下來,在草垛里站不穩(wěn),一使勁又給絆倒了。她百般努力不得逞,小梅又不幫她,哭又成為了抗議的工具。
那個想法產(chǎn)生的時候,小梅感覺到心里咯噔咯噔地冒著洪水,五腑六臟都是沙漠,一淹而過。她拿不定主意。她害怕。索先生肯定要打死她的。掉了葉子的麻柳樹上,懸掛著肉蟲,蠕動著爬下來,仿佛要鉆進她的喉嚨。
“哭,哭魂的鬼?!毙∶泛鸾?。
真不知道該怎么抉擇。小梅煩躁地幫潤月站起來。手抖著。心抖著。天空抖著。澎溪河的水,也抖著。小梅不知道,如果明年春天才在這里找到潤月,她會不會像掛在臘肉墻上的那坨風干熏熟過的臘豬心。
跑胎和鉤吻
冬至,沒有吃狗肉和羊肉。廖狗老婆做的是肚子雞。
“把酒溫上,添些柴,爐火再旺一些?!蔽覍α喂氛f。一年多沒有見了,他臉上的歲月痕跡依舊斑駁,沒有什么變化。我也沒有。
廖狗從柴房里搬來一些干貨,柏樹椏,松樹條,還有榆樹根。他兩個兒子的臉,被爐火烤得紅通通的,四歲的那個蹲在他左邊,六歲的則在他右邊加柴。廖狗的老婆偶爾過來,看看鼎罐燉著的肚子雞是否爛透。地灶的火一加柴,燃得更旺,屋子里更暖和,肚子雞的香鮮從鼎罐里飄出來,混合著酒香,醉人。兩個小家伙,大概餓了,忍不住一眼又一眼地瞧著地灶上方懸掛著的鼎罐,努力地添柴,好像肚子雞就會熟得快些,爛得透些。
“他還好吧?”我知道廖狗問的是索先生。
“女兒已經(jīng)可以到處走了?!蔽彝nD了下,又補充一句,“生意也還不錯?!?/p>
眉頭緊了緊,是那種長年累月束縛后的放松,廖狗拍了拍手,也不知道是否沾了柴灰,四歲的小家伙,拿袖子擦著鼻涕。
“還那樣擦!”廖狗輕輕地打了兒子屁股一下,“教你多少次了?!笔茄鹧b的生氣,沒有怒,沒有憤?!昂⒆由眢w怎么樣?”他低著頭問我,聲音并不大。
“體質(zhì)有些弱,喜歡感冒。”
“小梅呢?”又抬頭來問我,“還好吧,身體?!?/p>
“老樣子,就是對孩子,還不大上心?!蔽蚁肴套〔徽f,但又不知道如何忍住。幾乎每次都是同類的問題,還好嗎?身體怎么樣?百問不厭,百問不變。廖狗并不善于和老朋友講話,他的江湖味,掩蓋不了自卑。
溫酒的香味越來越醇,不單單是酒香,還有松樹的干香,柏樹的回甘,榆樹的老辣,全都從火苗子里,竄到了酒壺中。我感覺有貪嘴的蟲子,順著喉管爬上來,嗆著了我的喉嚨,忍不住干咳幾聲。
“你和小梅,后來沒有什么吧?”廖狗想問,好像又不該問的神情,讓我樂了。
“還會怎么樣呢?早就沒什么了?!蔽以诓窕鹄锼实匦ζ饋恚靡匝谏w那份尷尬。
“她還寫詩嗎?”
“不知道,應該不吧?!?/p>
“不就好,不就好?!绷喂菲鹕硎帐白雷?,“你說都當媽了,還寫那玩意干嘛?”
吃飯的時候,我們喝得很歡,好像要把這一年多欠下未喝的酒,今天一次喝掉。他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不停地和我碰杯,和我說起那間竹林里的草屋,說起索先生。牛圈里的小牛,大概也忍受不住天寒地凍,低沉地叫了幾聲,外面的天,飄著小雪,這個冬至,真冷。
前些年,我來廖狗家更勤一些。他結(jié)婚的那年,我遠在外地上大學,為外婆的喪禮奔赴回來,分別多年后,我們的再次相見,格外生疏。他已經(jīng)倒賣多年一種叫做鉤吻的草藥,這種藥對傷寒腐爛的流膿性毒瘤很有功效,只需少許敷上,要不了數(shù)日,即可封口結(jié)疤。鉤吻開著黃色的小花,能夠結(jié)出豆莢形狀般的果實,曾經(jīng)有個夏天,廖狗帶我參觀過他存放鉤吻的地窖,我一直以為那是消暑的金銀花,它們太像了。即便是在多年之后,廖狗告訴我,其實倒賣的鉤吻,大部分真正成分就是金銀花,鉤吻自身帶劇毒,過量使用只會讓人死亡。他摻入大量金銀花后,既降低了毒性,又增加了收入,金銀花到處都是,價格低廉,根本不像鉤吻那般生長在深山的潮濕溝落處。這樣的廖狗,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索先生,和他那些摻假的食物。他們兩個,即使做不了兄弟,即使是仇人,在生存手段上,也依然那般相似。
第二天早晨,雪停了,天格外晴,盡管陽光明晃晃的,還是格外冷。廖狗還沒有從宿醉里醒過來。我一大早就趁著突然的興致出了門,帶上他的兩個兒子,堆雪人。我們先是打雪仗,兩個家伙對這樣的游戲格外上勁,中興小學的操場上,一大兩小,呼天喊地。他的兩個兒子和廖狗小時候一樣,野得很。我根本不是兩兄弟的對手,大大的雪球砸在我的臉上,背上,生疼。他們那股子狠勁,包括眼神,都和廖狗神似。我投降了。兵敗的一方,自然要受到懲罰,兩兄弟一先一后地騎到我背上,還駕駕地拍打我的屁股,神氣得一如當年我騎在他們父親的背上。
雪人快堆好時,廖狗過來了。他幫著我,給兩兄弟,找了兩顆彈珠做眼睛,活靈活現(xiàn)。索先生也在這樣的一個大雪天去找廖狗,他騎著摩托車,去了那個茅草屋,那時候我外婆還健在,外婆對我說起過那個下午,她看見廖狗和索先生在竹林里大干了一場。廖狗被打得滿口鮮血,索先生也好過不了哪里去,皮衣被抓得東一條口西一條縫。我求證他們雙方,廖狗避而不談,索先生呢,破口大罵。
“狗日的,不識好人心,還以為我要害他?!彼飨壬鷿M臉氣憤,“我怎么可能就是想要他來做個使喚的小工呢?別說他了,一說我就想罵娘?!?/p>
“他也可能不是那意思,你們都沒有說明白。”
“那時候討飯吃,我有一口他就有半口。你說我會虧待他?”
“也許,他有他自己的想法?!蔽覄袼?。
“反正,我是不認識這個人了的,來喝酒,別說不相關(guān)的家伙了。”
我完全沒有想到,今天的廖狗,和我突然之間談起這件事來:“那天他打完我之后,留給我了一把鑰匙?!?/p>
“鑰匙?”
“是他養(yǎng)父養(yǎng)母死后留下的房子。他要我去和他一起住。我沒有答應?!?/p>
“不是要你去幫他做生意?”我有些意外。
“我那時認定他良心遭狼吃了。死了父母,他一點都不傷心,就算不是親生的,也應該報答?。∧銢]有看見他來時的那股子神氣勁,當時真是誰見了誰想打這狗日的。再說,我那時都和你嫂子那樣了,不可能跟他走??!他就和我大罵,我也火冒三丈。”
“后來呢?”
“后來,我偷偷去過他那里一次,他不在,進貨去了,我看到了小梅。他們已經(jīng)住在一起。小梅那時候很奇怪,只要一有空余時間,就要去外面的馬路上大跑,直到累得堅持不下去,才歇息下來?!?/p>
“嗯,我后來也知道了?!?/p>
“其實他也挺辛苦的,你走后也沒有人幫忙,又愛喝酒,老是把摩托車搞翻,小梅說時常帶著傷回來。我那時真想不賣鉤吻,去幫他忙了,當時如果不是要和你嫂子結(jié)婚……”他轉(zhuǎn)了下語調(diào),吞下一口唾液,喉結(jié)咕隆咕隆地轉(zhuǎn)個不停,“小梅寫詩,不能生孩子,和你的事,也是后來你告訴我才知道的。”
我們一邊聊一邊走到更高的山丘上去,兩個孩子還在玩堆雪人。天空好像越來越遠,早晨的陽光透下來,照在慘白慘白的雪上,遠處的山腳那塊平地像是一面被煙熏得微黃的鏡子。有狗在大聲吠,好像有生人進入這個村子。
還記得收到小梅信的那個初春,我和幾個大學哥們兒正踢完一場足球賽,進了四個單刀,興高采烈地商量著晚上如何慶祝,小梅的信,卻給了我當頭一棒,信的內(nèi)容大致是這樣的。
鵬先生,你好嗎?臨江鎮(zhèn)今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晚,天空一直飄著小雪。你在的那個城市呢?沒有了你的笑聲,索先生的脾氣,好像也爆炸了,老是罵人,罵得狗血噴頭。他和笑面虎混成了哥們兒,你知道笑面虎的,老是帶著弟兄們在這里白吃白喝。也只有你,能夠說說他了。他就信你。明天是冬至,今天晚上臨江鎮(zhèn)可能要下鵝毛大雪。我把寫給你的詩,謄寫在信封的背面,你拆開就可以看到。還要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害怕極了,上次從你那回來后,我懷孕了。我不敢給任何人說。你說我該怎么辦?我知道,孩子不能夠生下來,于是,我每天就跑啊跑,使勁地跑,累得筋疲力盡,真希望這孩子,就死在我肚子里。快些給我回信好嗎?小梅。
熟悉的筆跡,和那些貼在索先生院子墻壁上的詩歌一樣娟秀,帶著粉嫩和青草的氣息。那依然是個冬天,小梅帶著一本戴望舒的詩集,興沖沖地趕到我讀大學的城市,我到火車站去接她,捧著一小束臘梅花。兩個孩子守在清香撲鼻的房間里,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我和小梅通過幾個月的書信,每次她都用心地在信簽紙上畫一幅畫,有時候是一只青蛙,有時候是一個燃燒的火爐,記憶最深刻的是一雙流淚的眼睛,哀怨,憂愁,心憐。我們算不上戀愛,只是好奇。
小梅回去沒多久,索先生就找我來了。他跑到我大學球場上,把我直接從前鋒線上拖到了一個酒樓。那時候的印象,我們還沒有上過這樣高檔的酒樓吃飯,大多數(shù)酒局都在燒烤架旁完成。而我,還氣喘吁吁,一身汗?jié)裢噶说那蛞隆?/p>
我們點了很多的菜,怎么吃都吃不完。還要了一瓶紅酒給我,索先生以前說這是過了期的馬尿,還不如啤酒,也堅決不讓我喝這小娘們才碰的東西。他找我,一定有重要的事。
“鵬先生,我愛上小梅了,要和她結(jié)婚?!彼飨壬f。
“嗯?!蔽覒艘宦?,覺得不妥,“恭喜你們?!庇盅a充了句。我不知道索先生是否已經(jīng)知道了我和小梅的通信,是否知道了那些抄錄的詩歌。我把紅酒當做啤酒,一杯有一杯地找他的杯子。我真的怕他看出什么破綻來。那天我愛吃的紅燒魚塊,很難下咽。雙椒雞,也索然無味。
晚上,索先生硬要和我擠在一張床上睡覺。宿舍里的床,小又窄。他越來越肥胖的身體,擠壓著我的脊梁,軟綿綿地生疼。我們都睡不著,但都沒有過多說話。起初,他還勉強地講起了廖狗,但我用鼾聲,加上原本就有的幾分酒意,回應著他。
他們的婚禮我去參加了。婚禮之前,小梅在醫(yī)院待了一個月,動了手術(shù)。子宮大出血,三個月大的胎兒,早死在腹中。
“再晚半個小時,就危險了,當時已經(jīng)人事不省?!彼飨壬f,“也是我福氣大。孩子沒了,不重要。只要老婆還好?!彼麤]有看我,自己拿酒喝,“也怪她倔啊,懷孕了都不知道,還堅持每天跑那么久的步。你說好好的一個人,學什么大城市里的人,跑步呢?”我不知道索先生是故意找個借口,還是真正這樣認為。燒烤架上,一條鯽魚,刷了兩三次大豆油,烤得外焦里嫩,正冒著騰騰的小油珠,穿過鯽魚心臟的細鐵絲,烏黑烏黑的,像是一把奪命劍。我吃烤魚,索先生要的是烤茄子,軟綿綿的,原本紅通通的一大根,現(xiàn)在也烏不溜秋地癱軟在碟子里,丑極了。
“只是……”索先生轉(zhuǎn)了轉(zhuǎn),“醫(yī)生說,她再也不能夠生孩子了?!闭Z調(diào)也像那烤蔫的茄子。
孩子的秘密
潤月四歲的時候,我結(jié)婚了,和臨江鎮(zhèn)中學的一個化學教師。我特意邀請廖狗來參加了我的婚禮,二十多年后,他和索先生再一次相見,我安排他們坐在一起。兩個人有著特別強大的反差,索先生脖子上戴著又粗又大的黃金鏈條,手上戴著發(fā)光的名表,他的身體開始發(fā)福,肚子隆得老高,兩根牛皮皮帶相扣才能鎖住他的肥腰。廖狗呢,穿著一雙劣質(zhì)皮鞋,人造皮革的折痕清晰可見,一款稍大的西裝顯然沒有燙平過,兩肩斜斜地下塌,他在從未見過的西式婚禮上有些心虛,眼光渙散。
小梅抱著潤月坐在索先生的旁邊,索先生不說話,她也不對廖狗開口,甚至眼睛都不敢多瞧。
“叫什么名呢?”廖狗拿桌子上的糖果逗潤月。
潤月和小梅一樣,不愛說話。誰拿眼睛惡狠狠地一瞪她,肯定號啕大哭起來。
“潤月?!毙∶诽婧⒆哟鸬溃谤i先生取的名。”
廖狗想摸摸潤月,手剛碰著,潤月就哭了,小梅趕緊哄她。廖狗也悻悻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哪像自己的兩個兒子,只要有吃的,什么都不怕。
這幾年來,索先生的脾氣越來越大,小梅稍有差池,他就大動干戈,甚至毒打。小梅向我說起過多次,她一邊哭著一邊掀起衣袖,給我看手臂上的傷口。哀怨和仇恨,在她眼里與日俱增。她依舊不大喜歡潤月,索先生對她的惱怒,她就轉(zhuǎn)嫁給潤月。我不止一次地勸慰他們倆口子,但從來維持不了多久。
“如果不是為了潤月,我堅決和她離婚?!彼飨壬啻蜗蛭冶磉_過這樣的意愿。他拍打著厚厚的肚皮,一對招風耳搖得頭也跟著晃。
“他外面肯定有別的女人了?!毙∶凡恍嫉貝u笑,“別給我抓住,不然死給他們好看?!彼а狼旋X地對我這樣說。次數(shù)多了,我也習慣了。起初,我還勸誡過索先生,那時候我隱隱知道他和一個寡婦關(guān)系曖昧,但肯定是鬧著玩的,他的心還沒有野。到了后來,我對小梅的那些愧疚和可憐,變成了厭煩,于是她說的話,我也不那么當回事。
婚禮結(jié)束,我堅決阻止他們來鬧洞房。第二天晚上,我在望江樓組織了一個酒局,就我、索先生和廖狗三個人。
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記憶的最后,索先生和廖狗兩個人抱在一起,手舞足蹈地對著澎溪河要跳下去的模樣。我和索先生唱起《滴答》來:“滴答滴答滴答,時針它不停地轉(zhuǎn)動?!绷喂纺兀瑒t聲嘶力竭地吼“洪湖水啊浪打浪”,仿佛我們都看到了歲月的變化更替。他吐得滿西裝都是臟物,我站在望江樓上大呼過癮,好像那個小山村里的油菜花田歲月,頓時來到了這個酒席。
然后,我什么都不記得了。
醒過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我的新娘對我不理不睬,這個新郎結(jié)婚第二天就醉得不省人事,她交了罰款和賠償后,從派出所里把我和廖狗取回來。小梅則帶著錢去領(lǐng)那個叫索先生的家伙,他躺在醫(yī)院里。
至于那天晚上在望江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但結(jié)果毫無疑問,廖狗把索先生打傷了,把酒樓也給砸了。我和我的化學老師在新婚燕爾里保持著冷戰(zhàn),她把自身的溫度控制得絕對嚴格,就好像在實驗室掌控溫度計一樣,任憑我拿熱臉去貼,去敷,全都無濟于事。
事后沒幾天,廖狗再一次踏進了我的家門。這一次,他滿臉怒容。
“當年,你從我家抱走的丫頭給誰了?!彼孟褚呀?jīng)知道了答案,只是在求證,我有些心虛。
“怎么了?”我把他推到陽臺上,小聲地問,“怎么又問起這個事來?當時不是說好不再過問的嗎?”我給他倒了一杯茶,他不要,我又從冰箱里找了罐青島啤酒遞給他,他打開使勁地灌了一大口,仿佛要把一股冒上來的氣,堵住,壓下去。
“更何況還給了五千塊買斷費的。”我又趁勢加了句。
“鵬先生,你給我老實說,那孩子是不是抱給了索先生?!彼亚鄭u啤酒的罐子捏成了奇形怪狀。我不由得哆嗦了下,想起幾天前他把索先生打進醫(yī)院的事情。
“怎么會呢?!蔽冶荛_他的目光,夕陽從欄桿的縫隙處曬過來,把廖狗的臟皮鞋照得更臟。
“你別玩我了!那天我看見潤月脖子上那顆大肉痣了,就是我們家丫頭?!绷喂范⒅?,眼光不曾離開片刻,比西曬的太陽都刺人。
我知道,必須得承認了。當年小梅還開玩笑說過:“將來這丫頭片子,肯定被親身父母認出來,脖子上這樣明顯一顆肉痣。”我和索先生取笑她杞人憂天?,F(xiàn)在果然如此,廖狗第一次見到潤月,就認出來了。
“當年,你怎么給我說的,是抱給你大學老師做孫子?。∧阍趺幢Ыo了他呢?”廖狗怒氣沖天?!澳銈儍蓚€是合伙在騙我的娃兒。”他語氣十分強硬,又補充了句,“我要告你們?!?/p>
我真的有些心慌了。當年,廖狗他們并無生下潤月的計劃,他老婆剛剛檢查出來懷上時我正巧在他們家,于是阻止了他們上衛(wèi)生院去打掉孩子的想法。我祈求他們幫忙生下孩子來,我大學老師的兒媳,一直沒有生育,早就想抱養(yǎng)一個孩子。廖狗心動了,自己的娃兒一出生,就可以進入一個大學教師的家里,這是何等幸運。他們答應了,生下肚子里的種。但最后,我把這個孩子抱給了索先生。
索先生早就和我說過抱養(yǎng)孩子的想法。最開始,因為小梅無法生育的事讓我有著絲絲內(nèi)疚,但后來,索先生開出了五萬元的價碼,誰家愿意把孩子抱養(yǎng)給他,他就愿意拿五萬元做為懷孕十月的感謝籌碼。而我,正好差幾萬元付我按揭的第一套房子的首付款。當我把五千元錢,交給廖狗老婆的時候,廖狗因為不忍心自己的孩子被抱走,正牽著牛,在他家對面的那座山上,守望著下山的夕陽,直到星星滿天月成鉤,他才踏上回家的小路。
“我必須要潤月?!绷喂穲远ǖ卣f,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眼里的堅定目光,即便在當年那個小山村我騎在他背上的時候,他也沒有如此顯露過這樣的鋒芒。然后,他打開門,匆匆離去。我那個化學老師老婆,正呆呆地望著我,比我都還不知所措。
我匆忙趕往索先生家。一路上的思考整理,可以斷定是我在望江樓請他們喝酒的那個晚上,出了紕漏,索先生和廖狗打架之前,到底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至關(guān)重要,這是廖狗要抱回潤月的重要原因。
在索先生樓下,我撞見了火急火忙的他。想拉住索先生,沒有得逞。在他汽車啟動之前,我鉆進了他的車里。他一句話都不說,車開得老快,向著派出所的方向。他是去報警的,小梅和潤月,都失蹤了。
索先生再一次地毒打了小梅。打完后,他把她綁在藤椅上,不給她飯吃,不給她水喝。幾天后才平息下來。小梅沒有像以前那樣要死要活地吵鬧,卻乘著索先生不在的時候,抱著潤月消失了。
警察很快找到了潤月,就在澎溪河邊的那一大片麻柳林里。潤月被綁在了那些用稻草和玉米稈堆搭起防凍防霜的漁船上,一條手巾塞住了嘴巴,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來。找到潤月的,是幾個在那里玩地道戰(zhàn)的小孩子,他們驚慌地大叫,這是一個死孩子,這是一個死孩子。小梅依然不知去向,警察還在通緝。
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家。任憑怎么敲門,門都不開,房間里的音樂聲,是從我電腦里播放的《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傷心的淚兒誰來擦”,熟悉的聲音,催魂,鬧心。最后,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從門縫里塞出來。我驀然想起,這個狡猾的化學老師,這個才和我結(jié)婚十幾天的老婆,結(jié)婚前,購買這套房子的時候,房產(chǎn)證上寫的是她的大名。
我一無所有了。下樓時,我在消防通道的角落處,搞了根鋼管。我要去找索先生,他還有輛好車。
王富中 男,1984年生于重慶開縣,現(xiàn)居重慶。先后有50萬字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各類文學期刊。認為小說寫作乃“冒險去人群中的隱藏世界”。
[責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