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彬
1
1979年夏天,我堂姐從200公里以外她插隊的水縣,返回康城南岸區(qū)長江兵工廠自家門前的那棵大桑樹下時,她忽然發(fā)現(xiàn),當年同自己一起奔赴廣闊天地的那些男女同學們,都有些迫不及待地結婚成家了。
那些十七八歲就離家下鄉(xiāng)的孩子們,在經(jīng)歷了十來年的消磨和幻滅以后,重新涌回城里來,忽然就感到了蒼老。那蒼老催促著他們,找尋婚姻,搶占每一個工作機會,而我的堂姐,在這一場返城的浪潮中,卻成了最后的遲到者。
說起來,我姐在他們那一班同學里,其實更早地就接近于一個老人了。她繼承了我們家族少白頭的基因,剛去往水縣的山中時,右邊前額上就冒出了令人驚心的白發(fā)。加上她熱愛讀書,從長江廠搬來的那口舊木箱里,總是源源不斷冒出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小說名著,除了《艷陽天》和《金光大道》外,還有《茶花女》、《基度山伯爵》這樣的搶手貨,甚至還有一本特別稀有的《紅樓夢》上冊。他們的那個生產(chǎn)隊長知道了這些,在用很有深意的眼光觀察了她一陣后,就將她任命為村小的民辦教師。她無意間成了那個20來人的知青點里的特權人物,不再需要下地掙工分,而是固定享受每天一毛五的津貼,有時候還有學生家長悄悄送來的雞蛋,咸菜,白面饅頭等等。我姐一向是有些懵懂的人,她安然享用著這一切,卻忽略了民辦教師的身份,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招工回城的機會。
1978年的冬天,水縣那些剩余下來的知青們,私底下串連,然后相約到縣城里去搞了一次起義。他們砸碎了縣城唯一那條街道邊的可憐的幾個櫥窗,將縣政府門邊那間包子鋪里所有剛出籠的鮮肉大包哄搶一空,他們最終聚集在縣政府的鐵門邊,要求縣領導立刻出來談判,答應他們回城的所有條件。
那么重要的時刻,知青們竟然都沒有通知她。那天,她只是像往常一樣,去給村里的三十幾孩子上了兩節(jié)語文課一節(jié)算術課。
她成了生產(chǎn)隊里的最后一位知青。第二年春天到來的時候,她坐在隊部的那個場壩邊曬太陽。她的身后堆著房子那么高的稻草堆,在暖酥酥的日光下散發(fā)出某種動物的氣味,就像是她那正在一點點醒過來的身體一樣。她的右腿邊有一個瘦瘦的男孩兒。那男孩兒像所有的鄉(xiāng)村孩子一樣骯臟,黢黑,掛著兩道濃稠的鼻涕。我姐就是在那個午后忽然感到了窒息。在經(jīng)歷了長達半年的動蕩后,生產(chǎn)隊里的知青點已經(jīng)像是被一場兇猛的臺風刮過后那樣變得干干凈凈,浩劫后的那個春天安靜無聲,讓我姐對自己如何成了這樣一個留守者更加產(chǎn)生了疑惑。她覺得自己被這個遼遠的村子鎖住了。而且,在那個午后,她最終認定,真正鎖住自己的,就是身邊這個男孩兒緊扣著自己大腿的手臂。
那男孩兒是村里出了名的醉漢劉莽子生下的第五個孩子。劉莽子總是四處找酒喝,喝醉了就隨手抓個自己的孩子來往死去打。這個小五比較不幸的是,在劉莽子一次醉后的追打中,被他抄起的一根鋤把打斷了右腿,沒有及時救治,那右腿最終成了條殘腿,小五前來我姐的班里上課時,只能一瘸一拐拖在地上走路,這讓我姐母愛泛濫,當即決定從此每天清晨就到小五的家中接他,然后背他來教室里聽講。
小五就這樣成了我姐身邊形影不離的癩皮狗,這讓她理所當然將自己滯留這遙遠鄉(xiāng)村的憤怒,完全發(fā)泄在了癩皮狗的身上。而那個孩子,倒真像是一只死心塌地,被盲目熱愛沖昏了頭的癩皮狗,幾乎完全察覺不到那個下午我姐忽然從心中涌起的仇恨,無論上學或是下課,仍然熱切地貼攏過來。我姐就領著他去縣城里正悄悄復蘇的黑市,馱著他奮力擠過那些散發(fā)著汗味兒的灰黑的棉襖棉褲,在眼看人潮就要到達盡頭的某一處,我姐忽然就氣急敗壞地將那個瘸腿的孩子撂下,聲稱要去旁邊的公廁小便,讓他老實呆著。然后她就在幾米外的人叢背后,偷看那個孤零零的小孩。但她計劃中的不辭而別卻遲遲沒能發(fā)生,每一次,她在不到十分鐘以后,都會重新?lián)渖先?,緊摟著那個已有些癡傻的孩兒不放,她內心哭泣的沖動,到頭來總讓她更加瞧不起自己。
她還會在那些有月光的夜晚,背起那孩子,到黑蒙蒙的山谷里去。她在那些曲折多變又影影綽綽的山路上奔跑,說不清楚那會兒又是誰在追趕自己。那孩兒伏在我姐的后背上,淹沒于睡夢之中的那個小東西幾乎沒有呼吸的聲音,每一次奔跑的最后,我姐都會在一片白茫茫的月光前,毫無預兆地停步。那時她激動的喘息,每一次都會提醒我姐,她正在從事的是怎樣的一樁罪惡。每一次她都會在最短的時間里拔腿往那黑漆漆的村莊里跑。她身后山谷里傳說中的野狼,也開始在我姐的幻覺中現(xiàn)身,窮追不舍。
我姐變得易怒。1979年春季開學后的講臺上,面對底下參差錯落,最多相差了六七歲的學生們,她不時都會張口結舌,最后在無言的頹喪中,緩緩坐下,揮手讓那些已經(jīng)噤若寒蟬的農村孩子們,在太陽剛剛升到天空最高處的下午兩三點鐘,就提前放學回家。
村子里關于我姐的猜測漸漸大聲起來,那些鄉(xiāng)民很快得出結論,說我姐應該是想男人了。他們攛掇那個最先提拔我姐的生產(chǎn)隊長,去找我姐談心。在知青點灶房那個照得見陽光的門邊,我姐在長達十幾分鐘的時間里沉默不語,她最終在來自生產(chǎn)隊長那黃銅煙鍋的煙霧里,抬起臉來。我姐那寬如圓盤的臉上,早已淚流滿面,她就像是在說夢話一樣地說著:“我頭痛啊,隊長,每天都有一個大鐵錘,就像我們冬天修水利敲鋼釬那種,在我的腦袋里敲啊敲,如果我再不回康城去看病,我的腦袋會碎成幾瓣的……”
隊長繼續(xù)吧嗒著他的旱煙,似乎明白了一切。他瞇著那對老鼠眼,也不看我姐,只是含含糊糊地表示:“再等等吧,我明天就向公社匯報,讓找個頂班的來,這一教室的娃娃,總不能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放羊吧。”
談心之后的大半個月,那傳說中的接班人依然不見蹤影。那時候春天已到了尾聲,知青點背后光禿禿的山坡上,不知從哪兒躥來了一只野貓。那貓兒到了夜里就會發(fā)出嬰兒哭一般的慘叫。那慘叫在一整個漫長的春夜里此起彼伏,我姐聽著,感覺就像每天夜里,都在她身邊死了好幾個嬰兒一樣。她開始著手對付那個野貓,她找來了從前知青點里那些男同學自制的鼠夾。那鼠夾被丟棄在農具房的深處,已經(jīng)長出了很厚一層的鐵銹。
我姐接著找來一小塊灰黑的臘肉,綁在鼠夾那鐵制的牙齒尖上。當天夜里,那貓兒冒出來,還沒叫上兩聲,就因為那塊臘肉的誘惑,被鐵齒咬住了右前爪。那右前爪后來在知青點的屋后,拖著那鐵家伙原地地打圈,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穆曧?。疼痛徹底擊倒了那只發(fā)春的小東西,讓它再也無法繼續(xù)從前在那片山坡上如有神助的輕盈躍動了。
我姐這時就像是一個守候多時的獵人,閃身而出,幾乎沒有加快腳步,就拎起了那只瘦骨伶仃的貓兒。月光下,那貓兒看上去就一團經(jīng)年未洗的舊棉絮。我姐將那團棉絮盡量地拎到夜空的最高處,她凝視它的時間那么長久,有那么一會兒,讓她背后的那個偷窺者誤以為,她在那凝視中已經(jīng)睡著了。而那只貓兒,懸在半空之中,在那過去它如此熱愛和自如的空氣里,那會兒只剩下了斷續(xù)的嗚咽。
當那嗚咽的聲波還在夜空里顫動,那個偷窺者突然發(fā)現(xiàn),我姐以一種閃電般的迅疾揮揚起了手臂。那迅疾的出擊發(fā)生在我姐那個敦實的背影之上,讓背后的那個偷窺者一時間有些懷疑,那個動作究竟有沒有發(fā)生過。但是那個動作又發(fā)生了一次。一次又一次,那個偷窺者后來可以肯定了,在肯定的同時,險些發(fā)出了驚叫。他看見我姐正沉著地將那看上去沒什么重量的肉體,在她腳下的那塊形狀古怪的石頭上摔打。那小小的尖尖的貓頭,就直截撞擊到那石頭的復雜棱角上。它還沒有來得及發(fā)出最近幾天來它慣常發(fā)出的嬰兒般的哭泣,那月光下的屠殺場地里,就只剩下了物體與物體的撞擊聲。
是的,那默默的偷窺者就是小五。他在第二天白天到來的時候,就遠遠躲開了我的堂姐。他甚至連前往教室的勇氣也失去了,他跑回到那個醉漢父親的家中,在那張一年四季都掛著深藍色蚊帳的木板床上,發(fā)起了高燒,渾身抽搐不已。
關于我姐屠貓的流言,在那個山村開始變得沸沸揚揚。初夏的連續(xù)陰雨接踵而至,那些雨天里,班里的同學們又看見,我姐常常在第一批雨點剛剛降臨到教室外那空壩子的塵土里時,就迫不及待沖刺而出。孩兒們后來都聽見了那個女人,他們從前端莊有禮的賀老師,在空地里發(fā)出的叫聲和笑聲。即使是后來,當雨水排山倒海地到來,雨聲在他們耳朵里為了規(guī)模宏大的合唱,我姐的叫聲和笑聲仍然會斷續(xù)地冒出來。
生產(chǎn)隊還有公社的人于是用一輛解放大卡,將我姐一直護送到了位于康城長江南岸的她的家門口。他們見了我的伯媽,就爭相告誡她說,再也耽擱不得了。他們一臉嚴肅地表示,真的沒有想到,事情會變得這么嚴重,這么不可收拾了。
他們下意識地絞著兩只手,沒有一個人敢去看我伯媽的眼睛。
2
隨后的那個漫長夏天,我姐的同學劉曼麗,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數(shù)落我姐,罵她屠貓?zhí)珰埲蹋骸澳氵€真下得去手啊,賀明淑,我從前看你總是悶聲不響,哪知道你有一顆這么冷酷的心……”
“我不是跟你說過無數(shù)遍了嗎,我也是實在找不著出路了,就靈機一動,演這么一出給小五看,嚇嚇那孩子。再說那野貓夜夜叫得跟哭喪似的,不治治它,我自己早晚也得瘋掉?!?/p>
那個夏天,她們總是坐在劉曼麗家5樓的后陽臺邊,隔著紗門,就可以望見一片綿延的荒野,那里是整個長江廠家屬區(qū)的邊界,再遠,就是廠里試槍的打靶場。
每天上午,家里人出門上班以后,總是我姐從她家的那棵桑樹底下出發(fā),沿著起伏、蜿蜒的山坡路去找尋劉曼麗。劉曼麗是我姐的同班同學,插隊也在同一個知青點里,她比我姐早了將近一年返回康城,但卻因為一起神秘的懷孕事件,成了在返城知青中間快速蔓延的那場結婚浪潮的剩余者。她跑到相隔了一條長江的西南醫(yī)院去,自以為很隱秘地打了胎,然后就在那間背離了父母,面對荒野的偏房里,打發(fā)茫然的時光。
我姐很快成了她那間偏房里的???。她幾乎有些饑渴地奔向那間即使在正午,也光線幽暗的小屋。她吃著劉曼麗不知從何處搞來的稀奇的食物,或者是收聽那些含著舌頭,捏著鼻子播音的“敵臺”廣播。有時候,兩個人甚至就只是坐在那里發(fā)呆,看著那些營營嗡嗡的蒼蠅,在那扇閃亮的紗門上,一次又一次絕望地沖刺。
那一天的午后,她們喝上了冰鎮(zhèn)的紅糖水。那一塊碟子大小的冰磚,正慢慢融化,在那一盆褐色的紅糖水中,成了一個漂浮的島嶼。
冰塊的提供者,是一個叫郭明浩的青年,也是長江廠的子弟,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就和劉曼麗粘在了一起,被旁人理所當然地看作了那個風流女人無數(shù)追求者中的一個。這個被大家叫做郭兒的小子,長得黝黑而修長,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頭地道的卷發(fā)。他甚至連那沿著兩鬢而下,幾乎連通了整個下巴的胡須也是卷曲的。廠里的人見了他好多都會忍不住打趣說,也不知你媽到哪里偷了個洋人,才生下你這么個假洋鬼子。
而郭兒即使在那樣的時候,仍可以保持他臉上不溫不火的表情,打著哈哈,將那些人明顯的敵意應付了過去。他幾乎要算是一個沉默的人了,青春末期一場突如其來的肝炎,讓他成了整個長江廠里寥寥的幾個留守者,他在那一夜間變得空蕩起來的廠區(qū)里出沒,找不到同齡的朋友和戀人,很快,廠里的人發(fā)現(xiàn),他消失了,常常是十天半月也看不見這個人瘦長的身影。
這個人的行蹤,后來成了傳說。傳說他和社會上那些流氓阿飛王大姐接上了頭,從事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比如將那些偷盜團伙在部隊或是工廠大院里洗劫而來的軍裝和勞保服,成批拿到康城接近朝天門碼頭的新華路邊,那些灰暗的店鋪里去。再由鋪子里那些神秘的收購者,將那些制服整理打包,發(fā)往下川東那片廣闊的峽谷地帶。
那以后出現(xiàn)在長江廠那些熟人們面前的郭兒,總會顯得行色匆匆。他的那張因為長年奔波,變得更加接近鋼鐵的臉上,無力的病容遲遲不肯消褪?,F(xiàn)在,又添了一層淡淡的驚慌。那驚慌呈藍色,只要在工廠區(qū)的那些陡坡上與熟人相遇,那藍色就會那么明白無誤地在他促狹的臉頰上閃現(xiàn),沒等來人看清,就閃電一般,跟隨它的主人消逝在渾濁的暮色中了。
所以那個炎熱的夏天,郭兒可以源源不斷搞來那些珍貴的冰磚,沒人會感到驚奇。據(jù)說,冰磚就來自長江廠周邊的那些醫(yī)院。醫(yī)院里的那些尖叫不休的機器,一天24小時地制造它們,用于保存那些更加珍貴的藥品,人體組織,甚至那些有需要的死尸。
但是郭兒卻拍著胸脯向劉曼麗她們保證,他運來的那些冰磚,絕對干凈,與死尸半點關系也沒有。他和同伴們用有些發(fā)黑的麻布口袋,將冰磚嚴嚴實實包裹好幾層,然后指揮醫(yī)院門口的那些力夫,用板車將冰磚拉到廠區(qū)里叫賣,用鋸子和尖錐切割,分發(fā)給那些翹首以盼的孩子們。
送到劉曼麗這兒來的,據(jù)郭兒說,總是當天收來的冰磚里最上等的一塊。郭兒捧著那團已經(jīng)被洇濕了的麻布口袋上樓來,當著我姐和劉曼麗的面,將那發(fā)黑的破布掀來,然后向劉曼麗討一塊干凈的洗臉毛巾,像個擦槍的戰(zhàn)士那樣,十分精心地將冰磚渾身擦了一遍,直到它露出誘人的藍色來,然后極力不露聲色地,看也不看面前這兩個女人說:“好了,我等不及要喝你們的冰水啦?!?/p>
顯而易見,劉曼麗對這個追求者是另眼相看的。她身邊那群人,成天鬧嚷嚷的,但她常常會在那些人漸漸忘乎所以的聚會上,給人家臉色看,并且拉起我姐的手就沖進悶熱一團的夜色里。那樣的回家路途上,她會長時間地和我姐說起郭明浩,說他那些神出鬼沒的生意,他消失不見的日子里,又究竟在做些什么,還有他奇異的唱歌才能。
郭兒在那一群的男青年里,憑一手流利的吉它鶴立雞群。那些聚會上,郭兒的吉它彈唱總是最耀眼的節(jié)目。有一次,劉曼麗還摸出一本磚頭厚的歌本,在我姐面前炫耀,說那就是郭兒精心抄錄的歌曲庫,他要命的寶貝,卻一口就答應了借給自己。她翻到抄錄了那首著名的知青情歌《曼莉》的那一頁,用手指劃過那些凄涼的歌詞說,總有一天,我要讓郭兒單獨為我唱一遍這首歌。
在兩個人的這類私房談話中,我姐又一次被劉曼麗無限信任地當作了可以包容一切的空氣或是泥土。這和當年在知青點里,那些外隊的,甚至隔了幾重山的男同學,跑來向劉曼麗大獻殷勤之后,兩人同樣熱烈的討論十分接近。我姐總是可以有些木訥地接受發(fā)生在劉曼麗身上的那些艷遇,從來沒有非分之想,她和劉曼麗幾乎同時爆發(fā)出來的對那些狼狽追求者的嘲笑,也看不出有絲毫虛偽的成分。
到了七月底,浩淼的洪水跟往年一樣,如期造訪康城。郭明浩還有劉曼麗他們卻突發(fā)奇想地找來幾只舊輪胎,雄心勃勃地聲稱要泅渡那洶涌的江水,游到對岸的那片李子林去吃個痛快。
他們在下午那陰沉而有些迷蒙的光線下下了水。我姐發(fā)現(xiàn)自己換上那件大紅泳衣已經(jīng)洗得有些發(fā)白了,完全比不上劉曼麗那件粉紅麻花的鮮艷奪目。好在那個年月的男生們都很羞怯,眼光也不敢過多在幾個女生曲線畢露的身體上停留,大家吆喝著,就那么有些敷衍地下了水。
劉曼麗作為最美麗女人的出格之處是,那天的行動中,她一定要帶上她家那只土狗。她幾乎從來沒有對人說起過那只狗兒的來歷,只是含糊地說是樓道里撿的。她從沒有對人說過,撿狗的那個傍晚,正是她從遙遠的西南醫(yī)院打完胎,坐過顛簸的219路公交車,又在河灘上和硌腳的鵝卵石搏斗了半個多小時,趴在抽風一般的柴油渡船上痛哭了一場之后的那個傍晚。
黑暗無人的樓道里,看見那只狗兒兩眼閃爍著珠寶那樣的幽光之前,劉曼麗本以為自己就要死在爬樓梯的中途了。所以她暗自將那只狗兒看成了一個神秘的使者。她從沒想到轉世這樣的唯心事件,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當然也沒有人知曉,她像是在養(yǎng)育一個失散的女兒那樣地,在養(yǎng)育那只喪家之犬。
那狗兒一天天長大,長出又長又松軟的黃毛,劉曼麗就給它取名叫黃毛。她甚至會用自己的梳子為那狗兒梳毛,心想著同樣的黃毛,也可以長在另一個嬰孩兒的頭頂上啊。
那天,劉曼麗就當仁不讓地同郭兒共用了一只輪胎,接著,她卻安排我姐和那黃毛用另一個。一只狗兒卻要來占用一個名額,這樣的分組多少有些蠻不講理的,但那些人一向對她忍氣吞聲,所以也沒人站出來反對。
當這伙人游到江水的中央,卻遭遇了一陣突然的風浪。一個巨浪直接撲向我姐同黃毛的那只輪胎,將他們撞得脫離了輪胎,各奔東西。黃毛雖說有刨水的天賦,但是它不過一歲多的瘦小軀體,漂浮在起伏的江水中,那顆拳頭大小的狗頭眼看就要湮滅不見了。
事后那些鄰近的同伴說,他們親眼看見劉曼麗將奮力游向我姐的郭兒拖了回來,她大聲咒罵著,非讓郭兒把激流中掙扎的黃毛抱到他們的輪胎上來。而我姐,她穿著大紅泳衣的寬大身體,卻如同一只輕快的舢板,在那群混亂的渡江者還沒來得及真正騰出手來時,一眨眼就漂得看不見了。
這群人落湯雞似地爬上了對岸寬闊的石級,倒是那只黃毛趴在下午滾燙的石板上,執(zhí)意不走。那狗兒那時面對浩蕩而下的江水,朝著我姐消失的方向哀鳴不已,嗚咽的聲音讓一旁站立的眾人愈發(fā)心虛,沒人敢說一句話。
還是劉曼麗最終冒起了火來:“愣著干嘛,我們回我們回,那賀明淑命硬著呢,她連貓都敢殺,料那江水也奈何不了她!”
那些人當時有些想不通,那劉曼麗的火氣從何而來,也并不知道她同那黃毛之間母女般的情感,所以愈發(fā)覺得這個美女有些出格了,他們玩味著她的無情無義,真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他們后來告訴我姐,還是郭兒最先行動。他叫上了最親近的那幾個兄弟,開始沿著江岸搜索那比平時浩大了好幾倍的江面。他們在江面上看到了一些動物的頭顱,可分不清那是馬還是牛,有時候還會突然出現(xiàn)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隊伍里包括了居家所用的箱子,柜子,花花綠綠的衣物,還有倒伏的樹木。隨同的那些人說,郭兒忍不住開始了自言自語的咒罵:“瘋了,這樣的日子居然想起來下水,這是發(fā)哪門子的神經(jīng)啊。”
他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類似我姐的影子。黃昏到來的速度像是一場無情的墜落,郭兒他們幾個已經(jīng)沿江走到了那個著名的回水沱,據(jù)說從上游漂來的任何物體來到這里,都會因為那巨大的回水滯足不前。那些人說,那時郭兒有些悵然地望著變得灰暗起來的江面,很長時間都不說一句話,當他們后來頹喪地沿江邊那徐徐的坡路返回,郭兒似乎也一直在黑暗中搖頭嘆息。
忽然,他們隊伍里最眼尖的那一位尖叫了起來。那時,他們已經(jīng)來到山坡頂上的街道,兩邊那些陳舊的店鋪和房舍,都點亮了暗黃的燈泡,而那位卻指著街邊一顆渾圓的大頭繼續(xù)叫著。郭兒他們循聲望去,只見那個后腦勺上背著那兩條細胳膊似的粗辮子,那頭頂之上竟有一團白白的熱汽蒸騰而起。
我姐正忘情地吃著一碗小面,對著突然降臨到眼前來的郭明浩幾個,好長時間都有些反應不過來。她說自己被大浪沖散,最開始還拼命掙扎了幾下,卻反而嗆了幾口水以后,就放棄了努力,攤開手腳隨波逐流了。她說自己水性一向出色,小學起就跟隨她爸下江游泳,所以在對包圍著自己的這片大水中,她甚至可以心情寧靜地仰望著天空,看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云朵,如何遮住了太陽。她說,她從來就不知道接近天黑的時候,那些云會不知不覺地融化,那灰乎乎的溶液,又如何一點點淹沒了白天的光亮。
還是回水沱附近一艘躉船上的船員,將她撈起來。那兩個船員裹挾著她,吃力地游向躉船,船上的人還伸出一只幾米長的竹竿來,才將我姐他們拖出了洪流。她忽然想起那附近的岸上,自己有一個親戚就在臨街的燈泡廠上班,就對那些船員說不用管我了,我自己走著就可以回家。
她說那些船員真是好心人,還借了衣服給她。幾個人這才注意到我姐身上,披著半長大衣似的一件勞保服。她的臉上又冒出了全新的汗水,就像是一分鐘前才又下了一次水。他們注意到,那個郭兒側過臉去,猶豫了一下,就掏出自己那折得整整齊齊的手絹來,遞給了我姐。而接過手絹,我姐居然還打著哈哈:“我就是個汗人兒,身體里有個水龍頭關不住……”
他們結伴回家,依次告別,我姐的住處在長江廠家屬區(qū)最高的坡頂上,郭兒執(zhí)意要送到底。他甚至去他似乎隨處存在的某個兄弟那里,借來一輛自行車,說免得我姐光腳走太遠的路??赡擒囘€沒騎過一條街就破了后胎,所以最后出現(xiàn)在長江廠家屬區(qū)那個必經(jīng)路口的兩個人,是推著車在走路,一路還有說有笑的。
誰也不知道,那一路上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只是在那個守在如同失了血的路燈光下的劉曼麗看來,那兩個人皮膚都是那種很接近的黧黑,伴隨著從夜晚的空氣里傳遞而來的頻密絮語,讓她有些傷心地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兩個人,才是同一種族的親人。
最先沖上去的,竟然是那只先前溺水的黃毛。那黃毛毫無原則地撲到我姐光溜溜的大腿上,瘋狂地搖頭擺尾,將熱切的呼吸噴到我姐臉上。
“你這個叛徒。忘恩負義。不要臉的?!眲⒙惥o跟著也撲了上去。她的嘴里胡亂地冒出那些詞語,也不知她到底在罵那只狗還是那兩個人。她的雙手用所有潑婦打架共通的姿勢,雨點似地落在我姐的臉上,那件沾滿了油污的船工服上。
她的那張美極了的臉,在那一瞬間是那樣的迫切。還要等上好幾年以后,我姐才會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仿佛電影《野火春風斗古城》里的王曉棠再世的臉孔。
3
同一個夏天,我伯母開始在那遼闊的工廠區(qū)里,在南岸銅元局當年那些促狹的街道上,找尋我姐的結婚對象。所有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的焦急,她在長江廠的包裝車間上班,每天重復著將制作完成的子彈裝進包裝紙盒的單調勞作,在工休期間,喝水或是吞咽那些簡樸的盒飯時,好不容易才寂靜下來的休息室里,總是可以聽到她不加克制的嘆息聲。她甚至會在相隔了一整條街道的時候,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吆喝,追問馬路對面的熟人,上一回探詢的結果。
8月里的一個禮拜天,一個女人在她回家的半途攔住了她。和她一樣,那女人也拎著一網(wǎng)兜新鮮的菜葉,也許剛才從家屬區(qū)門邊的自由菜市起,就跟蹤而來。
那女人一上來就問我伯媽,聽說她正四處為女兒相對象是嗎,她幾乎沒有停頓就說出了她弟弟的大名,她說:“我們一大家子人,也為這個老幺兒愁得吃不香睡不著的?!?/p>
那女人看上去干瘦得很,穿著件普通的白襯衣,不知為什么,我伯媽從她瘦削的臉頰還有微微前突的嘴型上,看出了一股不饒人的兇狠勁兒,而且還像是隨時隨地都在覓食一般。
所以她絲毫不理會我伯媽的疑惑,只是指著不遠處的那一排平房說:“肖家,想起來沒有?。啃ぜ宜慕忝媚憧偮犝f過吧……”
那一字排開的四姐妹,當她們同時在廠區(qū)里出現(xiàn),總會讓沿路的那些人嘖嘖稱奇。我伯媽一點點記起了她們統(tǒng)一的細瞇眼兒和咖啡色皮膚。那著名的肖家四姐妹還有個小弟嗎?我的伯媽后來不得不前往平房最東頭的肖家,去查看那個被遮蔽了的幺弟。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那個肖家幺弟叫肖利,他的右邊眉梁骨上有一朵菊花兒形狀的傷疤,在那塊傷疤以下,甚至他的右眼看上去也變得扭歪起來,和那只深黑動人的左眼比起來,就更像一個蒼白膚淺的贗品了。
我的伯媽在肖家匆匆喝了杯茶水,就急著要離開了。那天在路上遇見的女人直盯著她的臉色追了上來。她就是肖利的大姐,叫肖瓊,伯媽還沒等肖瓊在自己右手邊停穩(wěn)腳步,劈頭就問那肖利的右眼是怎么回事。而肖瓊那天反而格外賠著小心,她低眉順眼,像個認錯的小學生似的講到了那起事故。在為子彈套殼安裝彈頭的流水線上,一顆彈頭好像突然獲得了生命,飛蹦起來,擊中了肖利的右眼眉心。肖瓊特別強調,那只眼睛只是視力稍微下降了點,一點也不影響觀看,而且廠里在這起工傷事故后,破格將這個學徒轉了正,每月還多加了5塊錢的補貼。
下午兩三點的垂直日光下,我伯媽那原本寬大的臉盤這時苦悶地皺縮了起來,那上面激動的紅色遲遲不見褪去。兩個人不知道對峙了多久,還是肖瓊搶先冒起火來,她突然攻擊起了我姐的白發(fā)。
“我說賀媽,你們也別太驕傲了,你們明淑年紀輕輕就白發(fā)蒼蒼的,像個老太婆了,我們不嫌她老就不錯了。”
“那是他們賀家的遺傳,不算什么大毛病吧,染染就是了。過兩天我再去給她開個偏方,慢慢補補,說不定哪天就轉黑了呢。”
“那我們肖利又有什么啊,廠子里說連最低級別的傷殘都定不起。再說了,現(xiàn)在你們到哪里去找這么乖巧聽話的小伙子喲?!?/p>
兩個人一來二往,就這么把事情給定下了。
又過了大約半個多月,聽說長江廠要新招一批大集體職工,我伯母立刻就跑去了廠長辦公室要名額。
廠長姓汪,戴著一副圓圓的淺色玳瑁眼鏡,廠子里的人私底下都叫他汪翻譯,因為他和當時那些抗戰(zhàn)電影里的日本翻譯實在太像了。這汪翻譯卻是一個古板的人,聽明了我伯媽的來意,他立刻換上一副正經(jīng)的面孔說,廠里招人的名單還遠遠沒有敲定。他讓我的伯母去找人事科的同志,詳細了解一下廠里招人的政策,只要符合條件,那就一定沒有問題的。
我伯母卻迫不及待打斷了他:“得了吧老汪,打什么官腔啊,我今天下決心來找你,就是要要個準信兒?!彼咸喜唤^講起了家中的那酒鬼,我的伯父,她說我姐同一批的那些返城知青,都按政策解決完了,我姐本來就是一個不幸的遲到者,都二十六七了,卻連一個對象也沒能,“人家小伙子怎么可能找個待業(yè)女青年當老婆呢?你總不忍心眼看著一個女青年的前途,毀在你這個當叔的手上吧?”
她甚至說起了我奶奶,那個同樣在三四十歲就白發(fā)蒼蒼了的女人,現(xiàn)在只能每天睡在里屋那張雕花老床上嘆息。那老太婆每天最遠的行程,就是下床走到床邊角落里的那只痰盂上,完成必須的幾次排泄。
汪廠長的那個周秘書,后來成了廠里那片沸沸揚揚傳言的主講人。他告訴長江廠那些興致勃勃的聽眾說,一開始,他進門去為汪廠長和我伯媽換水,還沒看出什么異樣。惟一特別的是,我伯母過去常常泛著紅光的臉龐,那會兒卻蒼白而虛脫,看上去像是突然染上了嚴重的熱病。他說大約十來分鐘以后,他就聽見了汪廠長在辦公室里的喊叫:“周秘書,請你將她帶出去吧,越說越不像話了……”他那時看見我伯母的臉上那時青一塊紫一塊的,正說著汪廠長當年被打倒看守倉庫時,她和女工們怎樣偷偷送他煮雞蛋,而她對面的汪廠長卻大叫著讓我伯媽住嘴,否則就派民兵來把她拖出去。
每一次,周秘書講到這里,都會刻意停頓幾秒,他那一對斗雞眼兒每一次都要詭異地眨巴兩下,他會反問那些聽眾:“你們絕對猜不到,一個女人真正發(fā)了狂,會是什么模樣吧?”他說那就像是閃電的來臨,我的伯媽突然掙脫了她身后那些勸阻的人手,瘋牛似地朝辦公桌背后的汪廠長撲去。一屋子的人發(fā)出了高低不同的怪叫,卻仍然沒有一個人反應快到足以捉住那個瘋女人。
周秘書還特意對聽眾們描述了一下我伯媽沖上前去時的眼神,他說那個女人的眼里閃動著一種奇怪的紅光,她的兩個黑色的眼仁忽然不見了,就像是作為我伯媽的那個女人,忽然被一團歇斯底里的迷霧淹沒了。
出乎當時在場所有人的意料,我伯媽并沒有襲擊汪廠長,而是繞開那個目標,躍上了他身后那個泛著那一天青白日光的窗口。那個窗口正最大限度地敞開著,而我的伯母居然以一個運動員的身姿,毫無阻礙地躍窗而出。
廠長辦公室修建在長江廠那一片山地的最低洼處,據(jù)說解放前是國民黨某個情報機構的辦公地,只有兩層的灰磚房。而那一天照看樓下苗圃的師傅,恰好將那塊板結的泥土刨松了,還為連續(xù)烈日曝曬下那些蔫耷耷的矮小花木補了幾桶水,所以我伯母那壯大的身軀滾落在那片泥土上,只是發(fā)出了棉花一樣的悶聲。她的身旁,連理所當然的塵土也幾乎沒有濺起。當時路過的幾個人呆了一會兒,就看見我的伯母扭歪著從那泥土里爬了起來。
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的行走變得一瘸一拐。她的右腳十分明顯的崴了,已經(jīng)使不上力。
那一年的9月底,我姐接到了一張長江廠的招工體檢表,當我伯媽將那表遞到我姐眼前時,我姐真看見了伯媽眼里那傳說中的紅光。她感到了紅光里那烈士一般的意志,所以當我伯媽接著自作主張地將肖利安排給她,作為那次前往西南醫(yī)院體檢的陪同時,她也只好頹喪地低下頭,乖乖上路了。
兩個人從南岸出發(fā),坐輪渡過江,然后在牛角沱踏上了康城那班最漫長的219路公交車,在9月里已經(jīng)清涼下來的空氣里,向醫(yī)院所在的遠郊搖擺而去。那可以說是我姐和肖利的第一次正式約會,沿途我姐只是裝模作樣地看著那條線路兩邊的梧桐葉子,而肖利先是挨著她站著,做出一副守護的姿勢,車到化龍橋,她身旁空出一個位置,就在她左邊不到半米的地方坐下,動作輕得就像是一聲嘆息。
她很感激那一天從頭至尾,他都對我伯媽的跳窗事件只字未提。他表現(xiàn)出了一個溫柔體貼的男人應該做的一切,排隊,等候,領著她在那迷宮似的各個科室間穿梭,他都做得那么有條不紊,細致,而且一臉的任勞任怨的表情。她不可能不去注意他那一對特別的眼睛,除了那只右眼略顯呆滯和暗淡以外,另外的那只眼睛,竟然孩童一般清亮,烏黑,這也讓我姐愈發(fā)的好奇起來。有時候,那個男人默默前往某一個等待的窗口,他體貼地讓我姐就坐在走廊邊的長椅上,我姐忍不住盯著他后腦的那一團頭發(fā)一直看,那團頭發(fā)顏色淡黃,看著又軟又細,生命力不足的樣子,想著就是這樣的一個男人要成為自己的丈夫,我姐的心情又一次陷入了陰郁之中。
我姐到底進入了長江廠,她開始每天坐在那一眼望不到邊的操作臺邊,將那些紅色的子彈擦得閃閃發(fā)亮,再等待下道工序的姐妹兄弟打盒包裝。
許多時候,比如工間休息或者午間聚餐,他們也會熱烈討論起那些子彈的去處。他們搞不懂在這個世界上,似乎并沒有聽說正在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那為什么這些子彈的需求仍然源源不斷呢??傆心敲磶讉€消息靈通的人士,比如那個膚白如明月的猴兒,不知從哪兒打聽來某一批子彈的銷售信息,然后就會用他尖利的嗓音,無比快樂地向大家宣布。
在那一片嘈雜中間,我姐總是沉默著。她總是將那顆碩大的腦殼埋下去,埋到從家里帶來的那只鋁皮飯盒上,仿佛吃進那飯盒里的食物也需要用盡所有力氣。她的頭頂上,從前零星的白發(fā)愈發(fā)繁密了,望過去的同事已經(jīng)可以看見頭心里半個巴掌大小的一塊,而且很有擴張的趨勢。我姐就那這么頂著那塊白發(fā)吞咽著食物,在同事的歡聲笑語中,她忽然抬起臉來提問:“我們一天到晚地制造這么多的子彈,你們說最后會殺死多少人吶?”
她從此有了一個綽號,老妹兒。后來在長江廠里,無論比她年長多少的人也這么叫她,他們這樣招呼她的時候,還總是會帶上康城本地那種特別夸張的兒化音。
上下班的人叢中,有時她還是會遇見那個人的眼睛。準確地說,是那一只健康的左眼。那只又大又幽深的眼睛,會越過人群灰蒙蒙的影子直視而來,然后一直追隨著她。那眼睛讓它的主人看上去依舊是學生的模樣,她說不準也暗暗期待著那個畏縮不前的“學生”擠開左右的行人,來到自己面前,然后追問她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都不去找他。
但是那個人卻自始至終都沒有前來。
我的伯母當然已經(jīng)知道,這一次做媒已經(jīng)徹底失敗,但又不清楚女兒和肖利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甚至主動跑去問肖瓊,哪知對方也是一頭霧水,只說這段時間肖利回家就把自己反鎖在屋里,直到同屋的四妹夜里叫著要睡覺了才開門。肖瓊說:“我看我們肖利是害了相思病了,這孩子從小沒爹,跟著我們這一堆女人的屁股后面長大,膽子比老鼠還小,還要拜托賀媽提醒你們明淑主動點啊。”
可我伯媽回家去,每一次對大姐說起肖利,卻只能換來大姐沒有止境的沉默。我姐寬大的臉龐那時會立刻換上木然的表情,然后搖身一變,成了任勞任怨的家務勞作者,去清理我奶奶有時大小便失禁的床鋪,主動收拾飯桌,將待洗的碗筷碼得像一座小山似的,她甚至寧愿將家中臥床底下那些已經(jīng)被灰塵淹沒的布鞋、膠鞋都翻出來,讓它們排得像一支小型的軍隊,然后挨著刷洗它們,也不愿意回答身后那個焦慮的母親一句話。
在這場同母親的戰(zhàn)爭中,她似乎是成了一個勝利者。這時候廠子里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個老妹兒,“老妹兒不好惹喲,”他們傳說著她的倔強,傳說著她與身俱來的深沉,還有她讀過的那些他們連名字也沒有聽說過的書。當她頂著那一頭屬于我們這個家族標志的、觸目的白發(fā),在廠區(qū)里走過,或者只是安安靜靜坐在自己的工作臺前,始終不和身旁的人搭話,她的身后,那些人會按捺不住地指指點點:“那就是老妹兒,你看她你們看她,嘖嘖……”他們在我姐背后的閑言碎語往往說不出個所以然,往往會陷入失措的茫然中。他們找不到語言來表達,但心里明白,那女人擁有一份他們永無法觸及的神秘。
張文軍這樣的話語,說得我姐和郭明浩兩個人不禁面面相覷。這個人的確算得上是一個陌生而神秘的外來客,他的自我表演多少緩解了這四個人相對時產(chǎn)生的難堪,他穿著一條很隨便的軍褲,上身的那件羊毛衫,卻讓他一下子超越了那時節(jié)家家都自織毛衣的風尚,他同樣戴著一塊電子表,那表和劉曼麗的那塊一樣,跳動的數(shù)字仿佛在靜靜地呼吸,他告訴我姐他們:“這叫情侶表,我舅說,人家國外年輕人,一對一對都戴一樣的情侶表,穿一樣的情侶衫,就是永不分開的意思?!?/p>
這個神秘來客最后居然被樓后那片種植辣椒、韭菜之類的自留地吸引住了,“哇,你們廠里的人還自己種菜啊,家里的油鍋燒辣了,就下樓到自己地里掐把韭菜上去,這個好這個好……”他說著就一步跨進了不知是哪家的自留地里,掐了幾個青色和紅色的小尖椒,順便還扯了兩根已經(jīng)干巴了的老絲瓜。他那過于高大的身軀不得不佝僂了下去采摘,那顆四方腦袋也埋進了那些并不茂密的莊稼的枝葉間,在他身后的這幾個人就看見他尖尖的屁股拱到了半空中,被那天下午已經(jīng)衰弱下去了的日光照得灰白灰白的。
“那是個瘋子,劉曼麗跟了他,不會有好結果的……”在隨后的某一次散步中,郭明浩不自覺地跟我姐說起了他。
我姐無聲地搖著頭,又點了點頭說:“我也說不好,只覺得他是和我們多么不相同的人啊。他們,他那樣的人究竟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5
他們沒想到在接下去的某個星期六傍晚,他們就有機會跑到十幾公里外的七醫(yī)大去,見識了張文軍口中吹噓的小沙龍。就在他們籌劃聚會的前一周,劉曼麗看上去十分熱切,她甚至特意上門來找了我姐兩趟。這兩個昔日的閨密,就在我姐他們三樓的那后陽臺上碰頭。那棵高大桑樹的枝條,已經(jīng)可以伸展到了她們的面前,只不過在那一段時間里越來越凜冽的寒風里,那些不久前還碩大、繁盛的桑樹葉子,一下子頹喪、低垂了下來,一點點接近那種陳舊的黃色了。
劉曼麗穿著一件高領的火紅色的毛衣,她的頭發(fā)有些隨意地在腦后盤了一個髻,我姐就想,這不知是不是從張文軍那邊學來的新式發(fā)型呢,那時那個髻生在那張美麗的臉孔后方,的確罕有的高貴,我姐的頭腦里冒出了她曾經(jīng)教授給那些鄉(xiāng)下孩子的一個成語:超凡脫俗??赡莻€超凡脫俗的劉曼麗現(xiàn)在卻打著寒顫,嘴里發(fā)出夸張的哆嗦聲,她說:“你摸摸我摸摸我,比冰棍兒還涼啊?!标幇档奶旃饫铮医愕难壑幸幌伦佑砍隽艘粚訙I水,時間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個夏天,她們兩個剩余的老姑娘,在劉曼麗那個面朝荒野的偏屋里發(fā)呆的那些下午。那種讓人上癮的親密無間,仿佛又在兩個老同學中間復蘇了。她很想問問劉曼麗,你真的不再記恨我了嗎?她還想說,其實,我和郭兒真還一點兒也說不準呢,其實我還真看不出我們的未來在哪里呢。她想起最近她媽總在飯桌上,在身后那個套房的每一個拐角對自己咆哮,無非是“你莫非真要打一輩子光棍嗎”,“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不識好歹不爭氣的東西喲”之類的話語,那些話語此刻又在一點點升騰而起的夜霧中浮現(xiàn)出來。
“我們真是一點點老了,真不知接下去該怎么辦?”長時間的靜默后,我姐的嘆息聽上去有些哽咽。
“得了,你比我還小呢,充什么老?!眲⒙愅耆糸_了臉去,沖著漸漸顯得幽深起來的路燈下的人行道,一口一口地長吐著煙氣。那會兒風忽然住了,所以劉曼麗口中的煙氣可以走出很遠,幾乎要到達樓下不時走過的某一個孤零零行人的頭頂。
“真不明白你在那里干著急個什么勁。我呢,就完全無所謂,那張文軍不是說嘛,一個全新的時代正朝我們這一代走來啦,等著吧,還有大把的好日子等著我們吶,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好聽的,都在向我們招手呢,我們憑什么不把這些都享受個遍?憑什么要窩在這廠子里,陪著我們的父母唉聲嘆氣?”她說著說著就憤怒了起來,將手中的那半截香煙很瀟灑地那么一彈,直接彈進了夜色中。
我姐后來還是記起了她邊說邊朝自己轉過來的那張臉,可惜在那時,我姐還并不能讀懂那張忽然變尖了的臉上,那些有些扭歪的五官背后,已經(jīng)發(fā)生了可怕的變故。
張文軍的家是一幢兩層的小別墅,就坐落在七醫(yī)大家屬區(qū)靠西的邊緣,郭兒和我姐后來才知道,可以住進這么豪華的小樓的,都是醫(yī)學院里的一級教授。那小樓被刷成了淡淡的奶黃色,樓的背后緊挨著作為大院邊界的圍墻,圍墻以外,是一面六七米高的陡壁,然后就是一大片參差、凌亂的農田,種植著這些近郊的農家普遍選擇的各式蔬菜,再遠,是一條蜿蜒的鐵路,時??梢钥匆娺\煤的車皮經(jīng)過,有時候那車頂上堆積如山的煤炭,就在日照下閃著七彩的光。
有些奇怪的是,那天下午,臨近出發(fā),劉曼麗卻帶信來說,自己沒有辦法前往了,她說她突然患上了痢疾,上吐下泄的,現(xiàn)在腿軟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剩下的那兩個人在從南岸前往七醫(yī)大的漫長公交車上,忍不住說起她,我姐說:“我覺得最近劉曼麗有些怪怪的?!惫鶅旱氖掷镆恢彼E话研率降膹椈傻叮@是他從那些下川東的生意伙伴那里搞來的,他已經(jīng)接連幾天都癡迷其中,所以說話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我不是早說過嗎,那張文軍不是善輩……”“哎,那你說,他們之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吵架了?沒道理啊,之前她那么熱切地促成這次聚會,這會兒又臨陣脫逃……”“那我們也回家得了,不是你吵著要聽什么鄧麗君,我才不會去張大公子那兒湊熱鬧呢?!薄拔也皇悄且馑迹沂窍胝f感覺那劉曼麗有什么東西快要撐不住了,她已經(jīng)走到了什么事兒的邊緣,但愿她不會出什么事兒?!?/p>
后來,兩個人還是站在幽暗的黃昏里,對那小黃樓贊嘆了一會兒,我姐還特意轉過臉去探究了一下郭明浩的臉色,見他那會兒也是一臉呆呆的不可思議,就笑了,扯了一把他的衣袖,讓他趕快上樓去。
那晚的主題是酒,一瓶純白的高瓶子里裝著伏特加,那會兒正放在二樓上一個小茶幾的中央,泛著來自寒帶的金屬閃光。那是張文軍一個朋友特地從北京搞來的,地道的蘇聯(lián)玩意兒,傳說高達72度。這一天的晚上,張文軍的那個教授老爸到外地講學,家里只剩下了老媽和一個小保姆,一看就知道她們都有些驕縱也有些懼怕這個浪蕩子。他媽見陸陸續(xù)續(xù)的客人到來,那張滿是病容的灰暗臉龐,只是在門邊閃了幾下,就縮回了自己的房間再不見動靜,倒是那個小保姆笑盈盈地跑上跑下,用明顯的康城周邊區(qū)縣的口音,應答著張文軍要求端碗、倒水的指令。
有人帶來了幾大包燒臘,就包在茶色的紙中,已經(jīng)浸出油來了。緊挨著的是一口大號的鋁鍋,擱在煤油爐上,鍋里白菜和午餐肉正在緩慢地翻滾著。那十來個人散落在沒幾個家具的、空敞的書房兼過廳里,男人們還有少數(shù)幾個女人都吸著煙,有人去那書架上取下磚頭厚的醫(yī)學書籍,對書里血肉淋淋的畫片發(fā)出驚呼,還有的人趴到面朝后墻的窗戶上呼吸,不時地回過頭問張文軍,那株高大的槐花樹開起花兒來的時候,這里是不是一屋子的香氣。
郭明浩和我姐很快在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中,聽出了一個恐怖故事。那個刀客最近在這個軍醫(yī)大學的大院里出沒,帶來了一片恐慌。據(jù)說那個刀客專門躲藏在男廁所里,就是那種在那個年代十分普遍的獨立廁所,當無人的午夜到來,刀客就對那些獨自一人的如廁人下手。那段時間,大院里時不時地傳說,誰誰誰的生殖器又被割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尿道,但是所有的一切都僅止于傳說,那些被閹割的人似乎都躲了起來,張文軍他們那伙人忍不住前往傳說中發(fā)生了慘案的公廁里去查看,他們想當然地撲向那結了黃燦燦尿垢的小便池,找尋那應該無人拾撿的陰莖。即使已經(jīng)是寒風蕭瑟的時節(jié)了,小便池里的氨氣味兒仍然刺得他們直流眼淚,淚眼朦朧中,他們草率地認定了便池里的一根條狀物,就是最近的那個肢解物,然后在迅速的撤離途中止不住地感嘆,一根過去雄壯的陰莖被切割以后居然那么的可憐啊,就像是冬眠后醒來的蛇褪下的一截蛇皮那么不值一提啊。
那天夜里,那些男孩子們就邊喝著那奇怪的酒液,一邊吃吃笑著議論著這些。他們的臉孔幾乎一律漲得通紅,這讓坐在外圈的我姐暗暗有些生氣,不知一根讓人惡心的陰莖,何至于讓他們如此興奮。他們繼續(xù)說著那刀客,說他為什么會對男人的那玩意兒有那么大的仇恨呢,也許他本人就是一個可憐的太監(jiān)吧,嫉妒,讓他希望更多的男人來陪自己。但是這時張文軍卻大叫起來,不不不,這并不是惟一的解釋,要是那個刀客是個女人呢,那些壞男人傷透了她的心,她就開始向所有的男人實施報復了呢。
多年過去了,我姐回想起那個她生命里的第一個沙龍之夜,她仍然可以清晰地回憶起灰暗燈光下那些泛著銀光的臉孔。年輕的臉孔,他們夸夸其談的話題,除了那個驚悚的割屌刀客,還有政治,他們搬出了他們閱讀過的馬恩列毛原著,有那么一會兒甚至爭論起了中國究竟應該何去何從的話題。他們還說起了北方的那些地下詩人,有一個矮個子(至少在我姐的記憶里是他)掏出了隨身攜帶的膠皮小本兒,低聲誦讀起了他們的詩作。他們大多是那家軍醫(yī)學院和醫(yī)大附屬醫(yī)院的子弟,還有個別人來自相鄰的解放軍通信學院。這些部隊大院長大的孩子們,當然是和我姐還有郭兒他們這些工人的后代格外不同的存在,他們和外面的世界,擁有更靈通的獲知渠道,可以更早感知北方還有南方正在風起云涌的變革,甚至連他們的外貌也同我姐他們那樣不同,他們有一種更接近于鳥兒的長相,尖尖的,總是前傾著,似乎在嗅聞著前方的神秘訊號,他們的臉色也格外蒼白,即使現(xiàn)在因為酒精涌起了陣陣潮紅,但仍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某種統(tǒng)一的病容。或者用那些大院以外的同齡人們有時候不得不感嘆的話說,那是某種超脫于市俗之氣的貴族氣質。
那天夜里,我姐和郭明浩在大多數(shù)時間里都插不上話,只是當話題來到一本叫做《晚霞消失的時候》的小說時,我姐才覺得屬于自己的機會到來了,這時她終于從之前不得不遠觀的后仰姿勢里欠起了身,對那本小說里的女主角南珊侃侃而談,讓身邊正握著她手的郭明浩也瞪大了眼睛。
煙霧和喧嘩中,那個女人朝他們走來了,她穿著一件鵝黃色的毛衣,很緊身地箍在她前胸的那兩只巨型饅頭上。之前我姐看見她同張文軍咬耳朵,還有眉來眼去地浪笑,就曾經(jīng)沖郭明浩使了個眼色。那女人卻很重視他們的樣子,看他們大部分時間沒法加入到那些部隊子弟們的高談闊論中,就扭著規(guī)模同樣驚人的肥臀,繞過來陪他們一起喝酒,還撇著嘴說:“別理他們,這些空談家,游手好閑的一群人罷了,你們可別見外,來了就要盡興喲……”她以女主人自居的態(tài)度讓我姐又沖郭明浩遞了一個眼色。
他們就按著那女主人的招呼老老實實喝了下去,那時,那奇怪的伏特加已經(jīng)喝光,張文軍又拿出幾瓶白酒讓大家繼續(xù)。那天夜里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一股魔力,推動著這一屋子的人都有了一醉方休的意思,我姐記得那個醉意將要到來的時分,有人將房間里的那個后窗開到了底,那時候忽然倒灌進屋子里來的寒風,讓大家都群起咒罵起那個開窗的人。那時,我姐和郭明浩已經(jīng)相擁在了一起,他們一路打著冷顫轉移到了可以躲避眾人視線的某個角落,那個時候,從郭明浩的嘴里噴出了那種甜絲絲的類似爛水果的酒氣,但我姐卻反而仰起了臉,一點兒也不回避地迎了上去。
在她那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的意識里,她又一次感到了郭明浩那緊緊抵上了自己肚腹的髖骨。那髖骨依然尖尖的,一株樹苗那樣柔弱,卻充滿了渴望地刺著她的皮肉。有些超量的酒精讓那過去曾經(jīng)發(fā)生過多次的擁抱,散發(fā)出全新的光亮,他們仍然沒有接吻,仍然只是擁抱著,但我姐后來卻無數(shù)地回到記憶里去追尋那一瞬間,那個擁抱帶給自己的直至身體最深處的電擊。她恍惚中想起了那些死魚,她有一次跟隨那些男同學,將水庫邊電桿上的電線絞斷,然后拖著那半截通電的電線,直插水中的那一瞬間,那些魚兒如何像一團升騰而起的云似的,從水底翻滾而上,她回想著在男生們狂浪笑聲里,自己如何被不間斷的寒噤控制,仿佛自己就是那積水深處被通電燃燒了起來的魚兒。那天夜里,在郭明浩灼熱的懷抱中,那種簡直無法收場的顫栗又一次控制住了她,但是那一次她卻很有些豁出去了的想法,她想著即使真的成了那些徹底被擊昏了的魚兒,然后就躺在這個人的懷抱里,跟隨著那茫然的水流,漂向不知道會是哪里的遠方,又怎么樣呢。
敲門的聲音是不是就在那時響起的呢?
起先只是試探性的,仿佛是爬到那門上的小動物,然后,很快,那敲門聲急促起來,張家那個胖胖的小保姆慌里慌張地跑上了樓來,她跳著腳,兩只手相互亂拍著。連張文軍的臉色也刷地煞白了,他對那個保姆耳語幾句,只見那保姆又咚咚跑下了樓去,后來,那個保姆刻意壓低的耳語聲就傳了上來,那些人只聽她說著:“公安,大蓋帽,我看見公安的大蓋帽了,好幾個呢?!?/p>
那個時候敲門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有些不耐煩了,在已經(jīng)可以稱作捶擊的聲音間隙,還可以聽見門外幾個人悶悶的議論聲音。屋里的十來個人,不知是誰已經(jīng)閃電一般滅了電燈,他們自覺使用了過去電影里看見的那些地下黨員在遭遇國民黨搜捕時的應急策略,無聲地排成了一條長隊,從狹窄的樓道魚貫而下,張文軍引導著他們,在底樓的那個后窗,已經(jīng)有人迫不及待地躍窗而出了。
還是有人發(fā)出了聲響,我姐記得,剛才那個同張文軍親密無間的胖女人,那時忽然蹲倒在地,她低低地呻吟著,說她的肚子里那時忽然多了一臺攪拌機,正狠命攪拌著她的腸胃。張文軍卻只是死命地要把她拉起來:“來不及了,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小柯,你來扶著明華吧?!倍莻€被叫做小柯的矮子,那時卻湊上去對張文軍很好奇地耳語說:“我說文軍,你媽呢,讓她出去把那些公安打發(fā)走吧?!蔽医阒宦犚娔切∽拥暮竽X勺上發(fā)出了一記清脆的掌摑聲,然后他們最后這幾個人,像幾個裝滿了土豆的麻袋一樣,胡亂地,不知是被誰的手扔出了那后窗。
我姐和郭明浩也許是最后逃出來的兩個人。面對后窗外那片雜草叢生,亂石遍布的空地,他們發(fā)了會兒呆,那時,他們好像是聽見張文軍家的房門打開了,那幾個陌生的男人正和張文軍對話,似乎是要強行擠進張家的大門。那個時候,郭明浩還沒等我姐反應過來,就做出了一件讓他后悔終身的蠢事,他竟然繞到了那后墻的邊上,想去查明那前門的動靜。他那顆尖尖的腦袋終于被在門邊站崗的那個大蓋帽發(fā)現(xiàn),一聲喝斥驚雷般炸響,然后緊隨而來。
他們已經(jīng)無路可逃,眼前的那片荒地一直延伸到那排別墅的盡頭,但是對任何一個繞到后墻這邊來的追捕者而言,卻是一覽無遺,根本無處遁形。他們只有轉向那道橫亙在眼前的圍墻。我姐從小就擁有攀爬的天賦,幾乎沒費多余的力氣,就騎坐到了那渾圓的墻頭上,而平時機靈、搗蛋的郭兒那時卻仍在墻底下有些無力地扒拉著,他的懸在身體下面的雙腿,那時就像是一只翻倒的蜈蚣的腿一樣,在那兒絕望地撓動著。
不知是不是身后那白衣公安的喊聲和腳步聲,給了他神奇的推力,他到底翻上了墻頭,卻完全沒有看清墻腳下面六七米高的絕壁,直接像一只毫無意志的包裹那樣墜落而下。我姐呢,倒是順著墻頭一根粗壯的樹枝,摸索著,隱入了黑暗的樹叢。在枝葉的掩護下,她那時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個十來分鐘以前,自己還準備跟隨他去浪跡天涯的男人,被黑夜里看上去有些瘋狂的蒿草吞沒了。
那兩三個公安,看見他們的白帽子來到了墻邊,浮動著,那帽子的底下飄來了幾句唾罵,然后又不得不悻悻地漂走了。在幾乎立刻降臨的沉寂中,我姐懸空在那株剛才還被人贊美的槐樹的樹頂,感覺一切都像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幻夢。而且那幻夢那時在她的頭腦中,還帶著一點不由分說的野蠻,它不由分說地闖進了她的生活,然后將什么東西劫掠走了。
我姐接下去的記憶于是也變得亦真亦幻,她有些想不通,她后來在一籠竹子的旁邊,將那個右腿已經(jīng)摔斷的郭兒扶起來后,怎么還可以飛奔。真的是飛奔,他們兩個人飛奔過一大片紅薯秧,那片地邊,農民們刨出來的紅薯堆積成了小山丘,即使那些小山丘也沒能阻擋住他們。他們接著又穿過了一片包谷地,那些已經(jīng)被掰光了苞谷的光稈兒,在夜色之中只剩下一大片灰撲撲的迎風招展的手臂,他們不得不用力掃開那些阻擋的手臂繼續(xù)奔逃。他們涉河而過,秋天里已經(jīng)冰冷刺腳的河水,也沒有成為這兩個輕盈的逃跑者障礙。他們像兩只技藝嫻熟的鴨子那樣,疾速地涉水而過了。他們來到了那條閃亮的鐵軌之上了。那通往遠方的鐵軌帶給他們希望,他們像那些平滑地飛馳而過的列車一樣,在那鐵軌上掠過,在我姐那時已經(jīng)相當不可靠的記憶里,他們兩個人竟然連任何的一聲喘息也沒有留下。
我姐實在是搞不明白,自己的記憶為什么要對那次絕望的,艱苦卓絕的逃離,做出那樣的歪曲。
那樣的逃離中,那似乎是永無盡頭的黑夜里,那兩個人,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變成了兩個喪失了重量的人。并且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姐也越來越愿意去相信那一場飛翔一般的逃離,是真實存在過的。
6
郭明浩住進了廠醫(yī)院,他右腿脛骨骨折,不得不打起石膏臥床休息。從最初的那些天開始,我姐就前往醫(yī)院全心全意地陪護。她的陪護開始于每天的下班時分,那些工友們就會看見這個白頭發(fā)的老妹兒,從工廠的大門起開始她急切的奔跑,她臉上的表情就像是一個有了信仰的人,去奔赴一場命中注定的犧牲,當然,也許還有一層欣悅的光亮。
連和郭兒同病房的劉叔也被我姐的投入感動,他看見我姐如何耐心地將端到床頭來的飯食,一粒不剩地喂進郭明浩的嘴中,她為他擦臉時的那種一絲不茍,決不放過那張臉上的任何一個旮旯,甚至她扶著那個瘸腿的男人前往走廊盡頭的公廁小便,也很坦然的樣子,雖然會及時別過臉去,但手上攙扶的力量卻沉穩(wěn)地沒有減少分毫。那劉叔是起來打早點,下樓梯時摔斷了左手手肘的,那時就用同樣打了石膏的手肘撞著郭兒說:“你這老媽可真年輕啊,對你也真夠將就的啊。”郭兒聽了只有苦笑,他其實已經(jīng)早就沒了媽媽,他的媽媽在他三歲那年投了長江,現(xiàn)在就剩一個畏畏縮縮的眼鏡老爸陪他,那斷肘大叔是前幾年才調來廠里的,所以并不知曉那起當年轟動一時的自殺事件。
我姐的獻身行為就這么持續(xù)到了第4天,那些天,她往往要午夜之后才折返回家,有時索性就趴在郭兒的床邊睡死了過去。就在那第5天的早晨,我姐從她那段時間里始終泥潭一樣的睡眠中驚醒,卻被一張迫近的臉孔嚇了一大跳。那臉孔當然就是我伯母的臉孔,方方正正,就像是一塊正在老去的石頭,看她睜開了眼來,那塊只相距了不到二三十公分的石頭左右搖擺了起來,她的嘆息甚至噴到了我姐的皮膚上,然后我姐就聽到了下面這些字句接連噴了過來:“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東西呢,我看你是完全瘋了,你都不知道廠里人都在怎么說你。我怎么就生下你這么個東西呢。”我伯母很快就在自己的呢喃中變得淚水漣漣,她嘆息著離開了我姐的床頭,在我姐出門的時候,又裝著不露聲色地正告我姐,你給我聽著,晚上下了班就給我準時回家哦。
同樣的嘆息,在郭兒的病床邊,也追隨著我姐。那是來自郭兒的那個技術員老爸,他看著我姐任勞任怨履行一個妻子的義務,臉上反而布滿了愁云,他的那張向里凹陷的尖臉,始終保持在幾米以外遙望著我姐在那里實施著陪護的一切,像個巫師那樣看透了隨后那個暗淡的結局。
相反郭兒倒顯得平靜,他那時候的面色看上去就像一小片平靜的潭水,張文軍倒是來看過他一次,帶來了據(jù)說是部隊里特供的奶粉。他坐在郭兒的床邊很快又變得滔滔不絕起來,他搖晃著他那雙扇子一樣的大手,說起了剛剛看過的一部叫《彩云飛》的臺灣電影,那里面有一首鄧麗君的插曲叫《千言萬語》,“你們不知有多好聽啊,”他的五官又因為那一刻燃燒的表情,舞動起來,仿佛那天夜里的搜查從未發(fā)生。
劉曼麗卻不辭而別了。那天,我姐和郭兒兩個人當著張文軍的面也不好追問,我姐最后還是不露聲色地提到了劉曼麗,問張文軍最近見她了嗎,沒想到那張文軍竟咬牙切齒地嘟噥了一句:“那個死潑婦。”他的興致似乎一下子因為這個潑婦而遭遇了寒霜,只應付了幾句,就匆匆告辭了。我姐卻禁不住接下去分析劉曼麗可能的“作案動機”(那會兒她正入迷于那本外國小說《希臘棺材之謎》),她對郭兒說:“你注意到?jīng)]有,在那場沙龍之前,劉曼麗是那么熱心地邀約我們,生怕我們爽約,而她自己卻臨陣脫逃,你不覺得可疑嗎?而那個胖護士又和張文軍打得那么火熱,我們可不可以這樣大膽假設,她是因為張的變心才策劃了一場復仇的行動呢?會不會就是她通知那些公安深夜查戶口呢?而且,還一箭雙雕地捎上了我們兩個……這,也太嚇人了吧!”
而那時郭兒躺在床上,聽著我姐越來越激動的推理,他那平躺的臉上仍然死水一樣,只是最后才浮上了一層淡淡的笑容,比一絲漣漪都還要清淡。
又過去了幾天,上午十點左右,我姐正埋首于工作臺前,背后忽然響起了一聲驚呼:“老妹兒,不,賀明淑賀明淑,你媽上樹了,你快去看看啊。”她放下手中的活計,就朝家屬區(qū)的那片高高的坡頂上跑去,一路上還忍不住去想:“我就知道那天早上的警告不會煙散云散,我怎么樂觀到以為她會就此善罷甘休了呢?!?/p>
我姐他們的那幢4層灰磚樓房,就坐落在整個長江廠的制高點上,樓前的那棵桑樹已經(jīng)悄悄生長得高大參天,它巨大的樹冠已經(jīng)橫垮了家屬區(qū)里那一條三合土路,并且早已超越了我姐家3樓上的那個陽臺。誰也不知道我伯媽是怎么攀上那獨木橋一樣的粗枝的。那根樹直通我姐臥室的窗口,估計伯媽就是從那里起步,然后踮著腳尖來到了那繁茂的樹木中心的。最早發(fā)現(xiàn)她的,是同她一樣頭天上了中班、在家輪休的某一個同事,那是個膽小怕事的女人,她就呆在那樹底下不敢出聲,只是傻傻望著我伯媽那“平衡木”上的表演,她那死人一樣的臉色最終引來了更多的圍觀者。后來的那些圍觀者對我姐說,我伯媽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是一副癡迷的表情,似乎那忽然附體的樹枝上行走的能力,讓她欣喜不已,她沉浸在一個人的行走中,眼睛只盯著腳丫前方四五米的半空,仿佛在接受來自于那個虛無之處的指令。
我姐趕到的時候,只是看見了那場表演的尾聲。在她撕扯心肺的急促呼吸中,她看見自己的母親只穿著深藍色已經(jīng)泛白的破舊單衣(那其實就是她的睡衣),在那一根樹枝中間扭擺著屁股找尋平衡。她甚至連鞋子都沒穿,就光著那只我姐無比熟悉的39碼的大腳,正一毫米一毫米地挪動,我姐仿佛已經(jīng)看見,那腳丫因為無比的緊張,已經(jīng)收縮得像一只耗子了。我姐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那些人把她推到了最前列,一邊高喊著:“賀媽賀媽快下來嘛,莫玩兒啦,你女兒來了,有什么話就對她說吧。”而另外的一些人,仍然忍不住在那里此起彼伏地打趣:“賀媽賀媽,收收腳吧,你那里應該是看得到長江了喲,就幫我們打個望,看看那江水漲了沒漲?”
在那樹枝的中央,我伯媽果真停駐了下來。她似乎是聽進去了樹底下那些紛亂的喊叫,她遲疑的臉色似乎顯示她開始了思考,她沒看我姐,也許她其實根本就不敢朝樹下看一眼,她的逐漸失去了血色的臉孔,透露出她內心里忽然涌上來的恐慌,不知過去了幾分鐘,她的顫抖的聲音終于從人們的頭頂飄下來了:“告訴她,再也不要去看那個瘸子,再也不許跟著那些壞人亂來了?!彼恼Z氣聽著像是我姐并沒在現(xiàn)場,也并沒有在她的身子底下默默地哭泣。那些群眾卻不管這些,只是一個勁推搡著我姐說:“答應她吧,這就答應,這可開不得玩笑啊。”他們沒有想到,我姐的嚎哭會在所有人的嘈雜聲中異軍突起,她滿心的委屈,勞累,苦悶,凄涼,如同無法抑制的嘔吐物,全都傾泄在了那粗暴的哭聲里。
就在那不斷間的哭聲里,我姐好歹被人拉回了家。樹底下的眾人聽著她雄壯的中低音進入樓道,一步步上樓,最后被關閉在了家門之后,都靜默了下來,而我伯媽卻完全沒有了重返她出發(fā)的那個窗臺的勇氣,她騎坐在那條懸空的樹枝中間,直等到銅元局街上的消防隊開來了云梯,才嘴唇發(fā)青,哆嗦著倒在了那位前來解救她的消防兵懷里。
我姐再也沒去郭明浩那里,她帶著一副垂死的面具上班下班的過程中,又聽說郭兒因為肝炎復發(fā),已經(jīng)從廠醫(yī)院轉去了陽縣的那座傳染病院,而那天下了白班,我姐回到里屋,就反鎖了房門,開始了她的絕食。
恰恰在那天吃晚飯的時候,肖利端著一搪瓷盅的紅燒雞,出現(xiàn)在了我姐的家門外。那男人面對前來開門的我的伯媽,兩只眼睛包括那只一向清亮的左眼也轉向了別處,他面對我伯媽招呼他進門的驚喜叫聲,反而有些想要逃跑,他遞上來的那一盅美食,也好像是不知從哪里偷來的,他的雙唇往里回收著說:“我姐讓我一定過來看看,還殺了雞,我燒的,不知你們吃不吃得慣?!彼谖也畫尳舆^那搪瓷盅的一瞬就如釋重負、一臉放松地慢慢下樓去了。
我姐和我的伯媽都沒有想到,肖利的送食行動后來會成為晚飯時間固定上演的節(jié)目。今天紅燒雞,明天燒排骨,后天干煸鱔魚,所有這些,都是那年月并不常見的好東西,我姐躺在里屋的那張床上,已經(jīng)越來越虛弱,她在每一個黑夜來臨的傍晚,就會如期聽見我伯媽那一驚一咋的呼叫,而那個男人含糊的話語,在我姐一天比一天吃力的聽覺中,也成了定時播放的咒語,即使沒有看到那個記憶里有些凹陷的瘦臉,她也可以感知那張臉背后主人的偏執(zhí)。那其實是一種最陰沉的堅持,我姐知道,就像那個時分正在來到的黑夜,是任誰也阻止不了的。
最后的那一天,那個門外的送食人送來了一盆魚,據(jù)說那是肖利跟隨那些捕魚人,守候了一個通宵才得來的。那是一條4斤多的大花鰱,肖利聲稱自己是第一次下網(wǎng),所以連那些魚兒也欺生,旁邊的捕魚人見他的網(wǎng)里一直沒動靜,就勸他放棄,很豪爽地要將自己的收獲勻給他一點,但肖利卻死活不肯,直到那一天的曦光被透亮的冬日暖陽取代,那只慈悲的花鰱才投入了他的網(wǎng)中。全靠花鰱發(fā)善心,他就是那么說的,那天肖利雙手發(fā)抖地將那盆麻辣魚遞上,我伯媽看見了他滿手的凍瘡,當即就哽咽了。
待肖利人走,她端起那盆魚就來到了我姐的屋門邊,我姐聽見她帶著哭音喊著:“明淑啊,快來吃魚啊,人家肖利的一片心意啊,人家為了抓條魚,手都長凍瘡了啊?!彼祥L的聲調讓我姐在奄奄一息中回想起了每到年節(jié),我伯母在飯桌邊對那些亡祖的呼喚,那呼喊讓她感到自己成了一個死人。那聲音接著又喊來了她弟,她叫他和自己一起喊我姐出來吃魚,可小弟還沒有開口就先哭開了,這段時間那些美食幾乎全進了這小子的肚腹,他有些搞不懂為什么這個晚上就必須要在那魚盆兒的旁邊,給他姐下跪,就滿心疑惑地哭開了。
我伯父也加入了進來,他之前照例是在喝著他餐餐都離不開的那一盅老白干兒,白干兒下肚,那個陰沉不語的影子也開始了咆哮:“造孽呀造孽呀,你們兩個給一個活人下跪,是在求她快死嗎?”
里屋的那張床上,我姐知道她的反抗已經(jīng)土崩瓦解,她的淚水仿佛是突然醒過來的小動物一樣,從那寬大的因為絕食而變得浮腫起來的臉龐邊滑落,她知道自己這具垂死的軀體,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出路。
我姐的婚禮后來在一個下雨的星期天舉行。那一天出奇的寒冷,雨落下來,迅速就凝結成了介乎于雨和雪之間的東西,看上去像是一些細細軟軟的銀針,一根一根刺向前來的那些賓客的頭頂和肩頭。
喜棚就搭在肖利他們那排平房前的空壩里,用的是雙層的編織袋當棚頂,倒也嚴嚴實實把雨雪擋在了外面,但頂下空空的支架卻擋不住風,不時偷襲而來的寒風,讓圍坐在席桌前的那些親友不時像被擊中了似的抽搐那么幾下。端上桌來的熱菜,升騰的熱汽也很快就變得奄奄一息,而康城人喜歡的蒸燒白,回鍋肉,眨眼之間就變成了肉凍。
廚師的班底是肖利找來的,他對烹飪有很大的熱情,還通過一個同學認識一大幫廚師朋友。所以他自認為那一天的席桌菜,遠遠優(yōu)于之前那些粗糙而應付的喜宴,所以那會兒就很有幾分得意地朝我姐看去,而我姐呢,已經(jīng)決定了要像一個死去的人那樣,去應對即將到來的一切,所以那張方臉那一會兒看著就像一塊冷鐵,還泛著青光。他們相跟著挨桌去敬酒,席桌上那些長輩見了,就忍不住用耳語提醒我姐:“你該笑笑啊,場面上至少要過得去,別惹急了你媽她又亂來啊。”我姐卻沒有答理那些長輩一句話,只是像一個落寞的孩子那樣,看向了別處掉開了臉去。
沒想到我奶奶卻喊叫了起來。她坐在最高的席位上,突然舉起手中的那根核桃木拐杖,擊打桌上那些堆積的碗碟。我姐立即撇下肖利,像一只突然醒來的小獸那樣,撲向了我奶。她扶起我奶仍然在空中狂舞的雙臂,眼淚就下來了,她說:“婆啊,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啊,婆啊,你可不能毀了這大喜的日子啊。”我們家的人都知道,一大家子中間,就我姐和我奶最親,那老人看著我姐一身水紅的棉襖,也一把一把抹起了老淚,她抱住了我姐像個任性的孩子那樣說:“明淑,你不要走啊,我不讓你去那肖家受苦啊……”這時,肖家的那4個姐姐早就圍攏過來,聽著我奶一點也不回避她們的惡語,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那肖瓊本欲當場發(fā)作,最終卻只是有些夸張地咽了口氣說:“明淑,快別讓你婆在那兒搗亂了,我看最好讓她回床上好好呆著去,免得這凄風冷雨的,她老人家不知還要抽什么風呢?!彼f著遞了一個眼色,兩個精壯的男工立馬上前,將我奶抬離了席位。那老人那天不知哪來的瘋勁,在兩個小伙兒的臂膀挾持下仍然將手中的拐杖舞著圓圈兒,她的咒罵,即使在抬出去了十來米開外后,仍然鏗鏘地飄來:“明淑啊,我說的就是她們啊,這群惡人,你哪里是她們的對手啊,我們明淑要去受苦了,要去受苦了……”
肖瓊那時已經(jīng)沉不住氣了,客人們看著她在席間喝斥那些幫工,也喝斥肖利。她還指著那個游魂一樣在眾人中間主動干杯的我伯父說:“看看看,再喝死一個,我們今天干脆婚禮變喪禮算了?!痹趫龅乃腥?,都聽到了喪禮那個詞,都有些想抽身離去,而那肖利那時只好過去攙扶已經(jīng)喝傻了的我伯父,他最終傻笑著將一團穢物狂泄到肖利一身簇新的制服上。
7
康城主城開往陽縣的早班長途車上,這一天上來了一個女人。她寬大的身軀我們似曾相識,只是在那個陰雨的冬日早晨,那女人用一條巨大的圍巾將自己頭和大半邊臉完全包裹了起來,這讓我們又有些不敢確定了。
女人上車后,揀了靠后排的一個單獨的座位坐下,然后目不斜視地盯著車行的最前方。那輛早班車上,也沒有幾個乘客,多半是一些同那女人類似裝扮的城里人,都很怕冷的樣子,有些一眼看去就知道是一家人,母親或者父親,帶著他們的孩子,那些人也和女人一樣,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一對圓鼓鼓的眼睛像剛擦拭過的鏡子,直視前方。
兩個多小時以后,班車在陽縣那段著名的古城墻邊進了站,車上這幾個灰黑的乘客絡繹步出車門。他們互相不大理會,連看也不相互看一眼,只是朝著同一個方向散散落落前行。那個未來的目標,成為了他們臉上那一層相同的莊嚴神色。
他們目的地,就是那座康城最大的傳染病院。他們在接待處統(tǒng)一辦理探試手續(xù),有些人的表情已經(jīng)緩和下來,尤其是女人們,甚至可以微笑地看向身邊這些和自己相同命運的人了,但是那個女人卻仍然十分愁悶的樣子,在這樣一個墻壁、房門都刷得雪白無瑕的,遠離俗世的處所,總是飄蕩著這樣或那樣的悲傷,那些一旁的女人看了,也不好再多問什么了。她們都看見那個一臉嚴肅的女人,這時好歹解開了裹頭的圍巾,她竟然灰白的頭發(fā),讓她們驚異了一下。
你沒有猜錯,她就是我姐賀明淑。
我姐后來進了郭明浩的病房。郭明浩似乎是提前接到過通知,所以倒沒有過多的驚奇,他一身藍條的病號服外,特意套了件深灰色的夾克,極力顯出活潑和隨和的表情來。
從那間單人病房開敞的闊大后窗望出去,就是那條嘉陵江的支流陽河。河邊照例是陡峭的山梁,在他們的視線之內,那條青碧的江水正拐出一道無與倫比的曲線。有一座化工廠,那些粗黑笨重的反應塔遠看像是一座奇怪的森林,而迷宮一樣交錯的管道,有一些就直接伸進了江水中。
“你看,這里就這么奇怪,傳染病院建在化工廠邊,他們說是以毒攻毒呢?!惫骱拼蛉さ溃医憧粗且活^依然卷曲的頭發(fā),嘴角那里不經(jīng)意掛出來的譏誚的笑容,陶土色的皮膚,還有他站起身來,在房間里走動時那有些晃蕩的姿勢,所有這些她曾經(jīng)那些熟悉的地方,這會兒匯集起來,卻只是要提醒她,他們現(xiàn)在都不能觸及的那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