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三個了。
嫂子玉瓊打來電話通知我參加小兵葬禮的時候,我這樣對自己說。我的堂哥小兵多年來跟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不過平時大家很少見面。他在一家裝修公司上班,薪資微薄,嫂子玉瓊多年沒出去工作,他們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兒子,日子一直過得很拮據(jù)。就算是這些情況,我也是從父母那里零星得知的。
我父親是個有家族榮譽感的人,雖然他們那家族如今除了一個破破爛爛的村子和一大幫爬上爬下什么忙也幫不上的孩子,幾乎什么都沒有。每年年末的團圓飯上,作為一種儀式,我父親總要不厭其煩地給我們講講那日漸模糊的家族史——明末清初“湖廣填四川”的時候,我們祖宗中的某一個從湖北孝感麻城流徙到現(xiàn)在我們老家那地方,傳到我太爺爺那輩兒有了三兄弟,太爺爺年紀(jì)最小,他就是我們家的源頭,其中的老二就是小兵的太爺爺,老大那一支現(xiàn)在子嗣最多——可是,這能說明什么?我們不總是走來走去的嗎?從一個人,慢慢變成一大堆人。
我父親對小兵的父親很有感情。九歲那年,我爺爺過世了,父親成了孤兒,是小兵的父親竭盡所能地照顧我父親,什么都分他一份,他們一起上學(xué),分享同一雙布鞋、同一床被子,直到我父親輟學(xué)之后跑去參軍。不得不說,我的父親還算幸運,他那矮小精悍的身體里似乎蘊藏著無限活力,農(nóng)民天生的狡黠讓他避開了冷酷命運的投槍。十五歲那年,輟學(xué)在家的他偶然得知鎮(zhèn)上征召新兵,想想自己反正什么也沒有,于是赤腳跑了十幾里路,好歹趕上了最后的報名時間,可又因年紀(jì)不夠被刷下榜來,他鼓足勇氣力陳自己是個孤兒,對方心軟了,“算上他一個?!彼麄冋f。
我父親就這樣跑著開始了他的一生。當(dāng)聽說我母親準(zhǔn)備取消婚約,他慌慌張張從部隊跑回來挽救;當(dāng)我二哥出生的時候,他星夜從襄樊鐵路工地上跑回老家探親;退伍回到家鄉(xiāng)之后進了財稅局,于是他戴著草帽跑到鄉(xiāng)下去收稅;幾年后他調(diào)到法院成了一名法官,他又跑向那些需要他幫助的人,可當(dāng)他們想得到更多而私下付給他錢時,他又嚇得一溜煙跑了回來;跑著跑著,他漸漸老了,他的心臟開始給他制造麻煩,時不時給他來上一下,每一次他都得在床上躺兩天——但是,他的麻煩在小兵的葬禮面前變得次要起來。
父親也打來了電話,叮囑我一定要記得準(zhǔn)時去殯儀館參加小兵的葬禮。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算得上親情淡漠的人??赡且彩菦]辦法的事,我們的家族彼此聯(lián)系松散,而我又是一個有很強現(xiàn)實感的人,我埋頭賺錢,努力想讓日子過得好一點,別的都提不起我的興趣。我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替那些開發(fā)商撰寫地產(chǎn)文案,收入勉強,沒什么愛好,只是偶爾為了獲取靈感讀一兩本書,什么都讀,詩集、小說,連超市購物籃中的那些廣告單我都讀得很仔細,好像那里面能找到錢。
說實話,我對我父親并不特別滿意,有時覺得他的家族榮譽感中似乎并不包括他的兒子和孫子。我也有個三歲多的兒子,打生下來就是我和老婆自己帶,每次當(dāng)我們累得直不起腰來的時候,我就用陰沉的聲音給我母親打電話,哀求他們幫幫忙。于是他們風(fēng)馳電掣地來了,過不了幾天,他們又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走了,“我們老年人也有自己的生活,你們自己合理安排時間應(yīng)該可以對付,等有空的時候我們再來”——但是,每次家族中發(fā)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我父親總是顯得憂慮重重,又頗有點興致勃勃,好像他終于找到個地方安放他對祖先的敬意,找到了他的圣壇。
在小兵的葬禮上,看著那些面目模糊的親人,我的記憶漸漸復(fù)蘇。這是我這些年來參加的第三個葬禮了,我的意思并非是說我們家族的人都很長壽,到目前為止只有三個人離開人世,而是指這三個人都太年輕,根本還沒到被死神召喚的年紀(jì)。
第一個葬禮的主角是六二,是我的堂哥,也是小兵的堂哥,他是我們家族源頭那三兄弟中老大那一支的子嗣。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nèi)齻€都是太爺爺一輩兒那三兄弟分別留在這世上的并不那么值得夸耀的見證——現(xiàn)在我更堅定了這樣的看法。他在成都當(dāng)過兵,在那里最大的收獲是在附近城郊找了個菜農(nóng)的女兒當(dāng)老婆。
那時我還在老家上高中,我現(xiàn)在還記得他們新婚時來我家拜訪我的父母親時的情形。他穿著一件七八成新的暗褐色格子西裝,亂糟糟的頭發(fā)中夾雜著白發(fā),臉色憔悴,但眼里閃爍著新婚的喜悅。他老婆叫艷紅,滿嘴濃重的成都口音,她穿著大紅色的羽絨服,燙著大波浪,還化了妝,她在廚房里幫我外婆擇菜,也許是彼此之間沒什么話說,為了避免冷場,她指著那堆藤藤菜(我們那地方叫蕹菜)問我外婆,“這是什么菜?”我外婆一向以言語直率著稱,不假思索地說,“你們家不種蕹菜嗎?”她紅著臉說,“哎喲,這就是蕹菜哇?我們成都叫藤藤菜的嘛?!?/p>
幾年后,我到成都上學(xué),他來學(xué)校找過我一次,騎著一輛破爛的自行車,后座上掛著兩個裝菜的竹筐;還是穿著那件西裝,上面已經(jīng)有了幾個補??;他的頭發(fā)像鐵絲那樣根根聳立,下巴上的胡茬因發(fā)灰而閃閃爍爍,“三弟,我來城里賣菜,就近過來看看你?!彼麖奈餮b兜里掏出一包揉皺的“五牛”,遞了一支給我。我們站在籃球場外,一邊說話一邊看那些滿臉粉刺的學(xué)生激烈沖撞著,帶球來到籃下,跳起來把球狠狠扣進籃筐里。雖然他看上去處境不妙,但總的來說還是很樂觀,“三弟,我們那片兒馬上就要開發(fā)了,以后有錢了我準(zhǔn)備搞個果園,到時你過來玩兒?!贝掖伊纳蠋拙?,他就忙著要走,“家里事多,你嫂子一個人顧不過來,我下次再來看你,”說完他以一種笨拙的姿勢跨上自行車擠進人流中。
可是果園還沒建起,他就告別了這個世界。有一天我接到我父親的電話,他說六二服毒自殺了,一時半會兒他來不了,希望我代表他過去看看。我當(dāng)時就愣了。老實說,我覺得六二可能會死于任何一種意外,車禍、癌癥、謀殺,但我絕不相信他會自殺。他是我所見過的那所有卑微的人中忍耐力最強的一個,毫不起眼但總能走到最后。他覺得命運待他已經(jīng)不薄了,“我能找到你嫂子是福氣,你說能從我們老家那地方走到今天,是不是已經(jīng)不錯了?”我覺得他還靠在籃球場邊的欄桿上,眨巴著我們家族遺傳下來的小眼睛這么問我。
自殺原因沒弄清楚之前,六二的尸體停放在殯儀館里。那所殯儀館離學(xué)校很近,騎上自行車二十分鐘就到了。老家來了一幫親戚,六二的大哥五二和嫂子翠華、弟弟九九和妹妹鳳梅都來了。他們在殯儀館里面的空地上圍成一圈,另一圈則是艷紅的娘家人,我很快就看出,這兩圈人表面上和和氣氣,其實暗地里已經(jīng)劍拔弩張。五二把我拉到一個角落里,低聲對我說,“六二死得不明不白,我們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才能火化,不能讓他冤死?!鄙┳哟淙A也在旁邊抹著眼淚說,“六二命苦啊,三弟,這事肯定不能這么算了。”他們的信任讓我受寵若驚,因為我覺得我并不能為他們做什么,我只不過是我父親的化身,這些悲傷將通過我傳達到我父親那里,并在那里匯聚成家族情感悲傷的湖泊,美麗而無用。
殯儀館的工人彎腰拉開一格鐵屜,六二就躺在里面。他赤著上身,下身穿著褲子,但皮帶沒有系上,露出里面松垮垮的秋褲。艷紅的娘家人為了向我表明六二死前并沒遭到過任何毆打和虐待,用手翻弄著他的身體展示給我看,六二的身體硬梆梆的,像根冬天早上結(jié)霜的圓木;他緊閉著雙眼,發(fā)青的下巴上胡茬結(jié)冰了,在他們的翻動下抖下一些冰屑,“我們什么都沒做過,他自己想不通?。 逼G紅的娘家人委屈地向我解釋。
事情其實很簡單。因為征地即將開始,艷紅的父母開始跟他們分家產(chǎn),六二覺得自己雖然是倒插門,但多年來辛辛苦苦任勞任怨種地,有幾分地該自己所得,可艷紅一家不同意,堅持把這幾分地分給了艷紅的哥哥,六二寄希望于老婆艷紅出來主持公道,可艷紅看來并不愿意站在他這邊,于是在跟岳丈大吵了一架之后,他一時想不通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喝下了一瓶農(nóng)藥。
葬禮是在艷紅他們家院子里舉行的。那天晚上,在陣陣哀樂聲中,老家來的人和艷紅娘家人開始了漫長的談判。我坐在他們中間,就像一個豪華賭局上的見證人。五二率先開出了一個讓對方不能接受的價格,他明知道對方不能接受,但他真正的目的實際上只有這個價格的一半;對方并不立即壓價,而是歷數(shù)這么多年來他們跟六二之間的感情,他們反復(fù)重申:感情是不能用現(xiàn)金來衡量的;五二認為現(xiàn)在感情只能用現(xiàn)金來衡量?!傲抑羞€有一個八十多歲的母親,他現(xiàn)在不能盡孝了,你們出點錢難道不應(yīng)該?”五二搖著他的腦袋據(jù)理力爭,他的頭發(fā)跟六二一樣亂糟糟的,只是他更瘦,神色更憔悴,看上去更蒼老。
天亮之前,他們終于達成了協(xié)議。艷紅娘家支付給五二兩萬元,孩子歸艷紅撫養(yǎng)。翠華抹了抹紅腫的眼睛,長嘆一聲,“兩萬買條命啊,六二你這個沒出息的死得太不值了。”可是背著艷紅娘家人,她并不像她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傷心,她用一種現(xiàn)實而冷酷的口吻對我說,“拿到錢已經(jīng)是萬幸了,人都死了,還能怎樣?”
我的視線穿過客廳大門,落在正面墻壁六二的遺像上,他從那里嚴肅地看著我,眼里有一種冷澈的東西。
第二個葬禮的主角是洪波。他是五二的兒子,也就是六二的親侄子。他一度是五二甚至可以說是我們這個家族的希望。六二自殺的時候,洪波還是個又黑又瘦的小男孩,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他們就欣慰地看到并相信,我們家族中那爭強斗狠的基因又回來了。洪波跟他的伯父六二迥然不同,他又高又瘦,一臉陰沉,初中畢業(yè)就開始在社會上混,不是打得別人鼻青臉腫就是被別人打得傷痕累累,隨著年齡增長,他終于闖出了一點名頭,身邊也有了一群亡命的小兄弟。那段時間,五二和翠華的心情很復(fù)雜:他們?yōu)閮鹤拥膹姾夫湴?,可又?dān)心他遭遇什么不測。幸運的是,那時候他們在重慶的生意漸漸好起來了,于是把洪波從老家叫到了城里。顯然,重慶是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正適合他這樣的年輕人,很快他就成了五二和翠華的得力助手,并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毫不費力取代了父親的位置,當(dāng)看中一個樓盤豐厚的建筑垃圾時,他會毫不猶豫地給管理方開出難以拒絕的好價錢,但如果有人企圖參與競爭或從中作梗,他那群隱藏在這個城市各個角落中的小兄弟就在他的授意下出面對那些人予以毫不留情的打擊。經(jīng)過數(shù)次毆斗,那些勢單力薄的競爭者膽怯了,他們向他表示了臣服,退出了競爭。這個城市每天都在制造數(shù)量龐大的建筑垃圾,它們讓五二的廢品加工廠生意蒸蒸日上,洪波成了這個王國的新統(tǒng)治者,成了那段時間我們家族傳聞中的神秘人物。
由于我平時很少在親戚之間走動,所以很少有機會見到他。只有一次,我去我哥的公司辦事,正好撞上洪波。那次是因為五二和翠華發(fā)現(xiàn)他開始吸食毒品,他們對他又毫無辦法,于是只好向我父親求援。我父親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我哥。我哥是那類在家族中有著良好口碑的人,用他們的標(biāo)準(zhǔn)看,是個正經(jīng)的生意人,不走歪門邪道,看上去又有些社會地位,也就是說,他為家族中的后輩子弟樹立了典范——洪波對我哥多少還是保持了一份尊敬。我哥正坐在辦公桌后面教訓(xùn)他,他垂首站著,一句話都不反駁。我走進去,他抬起頭叫了我一聲,“三叔?!钡拖骂^,長久盯著地板,這讓他的恭順更像某種意義上的傲慢,我哥說什么他都回應(yīng)說,“好,知道了?!贝蠹s半個小時之后,他離開了。他禮貌地向我和我哥告別,面無表情推門走了。當(dāng)時我嘲笑我哥,說你管這些破事干嘛,他們這些人能聽你的?我哥很認真地說,“我們畢竟是長輩,該做的還得做,不過說實話,我挺佩服這小子的?!?/p>
是的,我們對他又愛又恨。他身上的缺點是那么明顯,打架、吸毒、酗酒、賭博,可是跟他的父輩——比如六二的窩囊相比,他難道不正是我們?nèi)諠u衰微的家族需要的那種中流砥柱似的人嗎?我們可以不從他的黑暗世界中分享任何一點兒利益,但我們在潛意識中難道不曾分享過他在對抗這個殘酷世界時屢屢獲勝的榮耀?他就像我們這個虛弱的家族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中自我成長自我變異的一個勇士,當(dāng)他還弱小的時候,我們視他為異類,以一種道德上的自以為是向他灌輸種種內(nèi)斂克制慎獨的美德,壓制他、扼殺他,可是當(dāng)我們攜帶著那些美德處處受挫、屢遭侮辱時,轉(zhuǎn)過頭來發(fā)現(xiàn)他那一套似乎更管用。這在很長一段時間導(dǎo)致了我們家族在道德準(zhǔn)則上的游移不定和價值觀的再度混亂。
在二十三歲這一年,洪波開始向他一生中成功的巔峰沖刺。他看準(zhǔn)時機在大學(xué)城附近買下好幾個門面,簡單裝修一下高價租賃出去,狠狠賺了一筆;他抽天子、吸K粉、喝洋酒,每天都在外面醉生夢死;有天夜里他醉酒駕車朝家里趕時出了車禍,家里那輛舊貨車干脆扔在現(xiàn)場不要了,第二天酒醒以后馬上去銀行取出現(xiàn)金買了一輛越野車,提車當(dāng)天他就開著這輛新車風(fēng)塵仆仆趕往昆明參加一個哥們的婚禮,回來時車上拉著一個云南女孩,他說那是他的新女友。那段時間,他身邊的女人像天氣一樣變幻不定,貴州人、湖北人、河南人,更夸張的是,有一天他還朝家里帶回一個少數(shù)民族女孩,穿著民族服飾,脖頸上還掛著沉重的銀飾,五二怒不可遏,扛著頂門杠追了他好幾站路。
這一切生活的華彩樂章戛然而止于他的肝癌。
有一天他跟朋友喝了一夜的酒,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腹部劇痛,送到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是肝癌晚期。醫(yī)生對五二和翠華說,“可以準(zhǔn)備后事了,最多三個月。”
他們沒告訴他診斷結(jié)果,推說問題不是很大,臥床靜養(yǎng)幾個月就好了。洪波以他一貫的自信熬過了最初的一個月,出院后他們將他送回老家鄉(xiāng)下,寄希望于寧靜的鄉(xiāng)村生活能減緩他的病情,就像當(dāng)初赤貧奇跡般地從他們的生活中消失那樣??蛇@一次命運不再慷慨。那天早上,他躺在床上逗了一會兒剛滿月的兒子,腹部一陣劇痛,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有些不快地對老婆說,“你們肯定瞞著我什么,我是不是快死了?”然后他要求上廁所,她把他扶進去,他揮手讓她出去。她在門外等他,聽到里面?zhèn)鱽怼斑旬?dāng)”一聲,跑進去一看,他癱倒在地,臉色發(fā)黑,人已經(jīng)進入彌留狀態(tài)。
洪波的葬禮是在老家鄉(xiāng)下舉行的。在我父親的要求下,我臨時請了個假,拋開桌上那一大堆為豪華別墅撰寫的華而不實的廣告語,懷著復(fù)雜的心情趕赴了這個規(guī)模宏大的葬禮。在我們的祖輩曾經(jīng)住過的那個村子里,院壩上堆滿了花圈、挽聯(lián),擺滿了方桌木凳,一群男人在院壩一側(cè)的水塘邊殺豬,女人們在臨時搭建的爐灶上炒菜。我和我父親,還有我哥坐在人群中,在嘈雜的人群中,我們把視線齊刷刷投向臺子上正在唱流行歌曲的打扮怪異的中年婦女,她不合時宜的幽默感沖淡了葬禮上的悲傷氣氛。
在冗長的葬禮過程中,我走出人群,朝我家曾經(jīng)的祖宅走去。祖宅早已坍塌,留下一堵長滿雜草的土墻孤零零斜倚在洪波家一側(cè)的墻上,隔著一個不大的壩子,對面就是小兵家的祖宅。我父親在我爺爺死后,獨自一人在那里住了幾年,當(dāng)兵離開老家后就再沒回來過,他的根和鄉(xiāng)愁實際上就是那面爬滿南瓜藤的土墻,也許還包括荒廢的地基上的雜草和瓦礫。
我在荒廢的地基上站了一會兒,感受我父親曾經(jīng)的歡欣和恐懼。我用想像在這里為他重新搭建了那間陰暗潮濕的房子——三面土墻從地面升起,與那僅存的一堵合圍,接著一個用來存放糧食和雜物的閣樓從空中降下,嚴絲合縫扣在四面墻上。我父親那張鋪著干草和篾席的床從另一個空間橫移過來,穩(wěn)穩(wěn)停放在縫隙寬大的木板上;我聞到從這些事物中散發(fā)出來的那種鄉(xiāng)土氣味,久遠而神秘;我代替我父親,就像他曾告訴我的那樣——吃過晚飯偷偷爬上閣樓,順便把那張?zhí)葑映樯先?,撥亮油燈翻看小人書,樓下傳來他繼母的叫罵聲,她像守護神一樣對家里的煤油看管甚嚴;更多的夜晚紛至沓來——某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他聽見外面?zhèn)鱽碜屓嗣倾と坏墓纸新?,那聲音由遠及近,有一陣就像來到閣樓敞開著的窗洞前,他嚇得拉上了被子;他聽見他父親在樓下摸索著爬起來,端著油燈,罵罵咧咧出了門,站在一片漆黑的院壩上大聲呵斥,“啥子?xùn)|西裝神弄鬼,站出來老子看看!”他父親的聲音驅(qū)散了他的恐懼——我爺爺是這個村子惟一的入殮師,村子里的死人都是經(jīng)由他的打理后才被放進棺材,他用剃刀給他們刮臉,抹下他們尚未閉上的眼皮,給他們整理頭發(fā),洗凈身體,穿上體面的衣服,陪他們走完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程;我代替了我父親——我看見我爺爺死后沒幾天,父親的繼母在房間里收拾東西,實際上這個家里早已一無所有,她不過是把幾件平時常穿的衣服放進包袱里扎成一捆。她跨出門檻,回過身來遲疑著摸了摸我父親的腦袋,然后紅著眼圈走心事重重走了。
“我們到處找你,你跑這里來干嘛?”我父親從洪波家門前的過道上走來,他喘著氣,大聲對我說。他走到我面前,對這個荒廢的地方四下打量了一番,用他一貫的那種深情而不容置疑的口吻對我說,“以后花點錢把這兒重修一下,退休以后可以回來住上幾天?!?/p>
小兵葬禮上來的那撥人大多數(shù)跟洪波的葬禮是同一撥,這代表著他屬于鄉(xiāng)村的那部分,還有些全然陌生的面孔則是他生命的后半段在這個城市留下的痕跡,那是他裝修公司的同事,從某種程度上看,他們跟小兵的氣質(zhì)幾乎完全一致:身材壯實、表情平靜,憔悴和狂躁緊緊控制在身體內(nèi)部,就像我們把有毒的氣體嚴嚴實實地封存起來直到某天徹底壞掉,井噴而出摧毀那看上去挺體面的生活。他們在小兵靈前上香、鞠躬,笨拙或熟練,他們中的一個因悲傷而面帶笑容,好像小兵還置身他們之中,他在一種生命的慣性中拒絕承認小兵已離開了他們這個卑微的小團體。
我跟小兵多年之前曾經(jīng)有過一段緊密的聯(lián)系,那時他在我哥開的一家小工廠里上班,而我正在準(zhǔn)備美術(shù)專業(yè)的考試,考前的那段時間我就跟他們住在一起。那時我們都還年輕,很少像如今這般顧影自憐,或者在重重壓力之下脾氣乖戾。多數(shù)時候我們是快樂的,我們在車間里穿著舊衣服,戴上頭套,拿著氣壓槍在玻璃上雕鑿古希臘美女圖案,為有錢人或夜總會浮華的生活生產(chǎn)一種混雜著藝術(shù)和色情氛圍的藝術(shù)品。
小兵是個性情溫順的人,不像我們那樣喜歡胡鬧。即使在那樣的生活中,他也一直保持著一種中學(xué)生活似的按部就班和單純的習(xí)慣,在周末我們結(jié)伴呼嘯而去騷擾附近發(fā)廊的洗頭妹時,他總是端著一盆衣服站在洗衣臺前洗洗刷刷,“我要洗衣服,你們?nèi)グ??!彼麑ξ覀兟冻鰧捜莸男Γ划?dāng)我們深更半夜回來開始喝酒時,他又捧著一本專業(yè)書籍在旁邊專注地讀,好像是為了表明他并非一個孤僻的人,中途他也會過來陪我們喝兩口——他的酒量挺大,而且酷愛白酒;星期天早上,我們?nèi)家桓C蜂跑出去玩,他卻穿上干凈挺括的白襯衣,吃過早飯就鉆進廠房,就像他是一個人人愛戴的白領(lǐng)。
據(jù)我所知,生活的壓力后來徹底摧毀了他保持多年的生活習(xí)慣。不久后他離開了那里,跟我們都失去了聯(lián)系。我只是從父親那里零星得到他的消息,但都不太好,聽說他工作挺不順利,掙不了多少錢,然后他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為了買下一套二手房,他跟家里借錢,可他的父親積蓄并不多,拒絕了他的要求,為此他賭氣很長一段時間不跟家里聯(lián)系。他逐漸變了,成天酗酒、打麻將,除了這兩件事還能讓他發(fā)出聲音外,他變得更沉默了,下班回家常常癱倒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他們都以為他累壞了、睡著了,走近一看,他的眼珠還在轉(zhuǎn)動,可渾身上下一點活力也沒有。
他們說小兵是累死的——在小兵葬禮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后,我聽到的都是這個說法。當(dāng)然持這種說法的都是我們家族的人,從小兵的身體被送入焚尸爐那一刻起,他們就不再視玉芬為家族中的一份子,種種流言在我們家族內(nèi)部傳播:玉芬不愿工作,小兵掙的每分錢都落到她手里,可她并不是個負責(zé)任的妻子,大部分時間都浪費在麻將桌上,沒人煮飯,沒人洗碗,任孩子自生自滅;兩人常為錢的事發(fā)生爭吵,甚至大打出手;可是小兵愛她,總是容忍她,四處奔波,盡可能多接工程加班加點竭盡所能滿足她一切物質(zhì)上的要求;她還慫恿他從父母那里榨取他們的積蓄,這些年來他的自私是她的懶惰和貪婪一手促成的。
站在我的角度,我并不愿意相信這些傳聞,可隨著時間流逝,在葬禮上玉芬那張有些冷酷的臉反倒越來越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那天玉芬看上去并不像我們想像中那樣悲痛,她穿著一件黑色的休閑服,挽著發(fā)髻,在雙方的親戚和小兵的同事之間奔走,她舉止大方,言語利索,她向每個人表達她艱難的處境,好像我們隨時都能掏出一筆錢付給她似的。她拉著小兵的兒子,讓他喊我三叔,還讓他親我的臉頰,那孩子明顯很不愿意,但還是按照她的要求客套地碰了碰我的臉。那孩子的吻讓我心里涌起一股深切的憐憫。一座血脈的吊橋從我冰冷的心放下去。我摸摸他的臉蛋,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卻對我說,“以后全靠你們這些兄弟了,我一個女人,無論如何,總得為自己以后打算?!彼歉奔鼻忻撋淼臉幼幼屛伊⒓椿謴?fù)了我一貫的冷漠。
小兵死于急性腦溢血,早上出門上班,中午就栽倒在施工現(xiàn)場,送進醫(yī)院急救室時,他的病情有一段幾乎穩(wěn)定了下來。我哥告訴我,他當(dāng)時進病房看過小兵,小兵渾身上下插著各種塑料管子,眼圈鼻子周圍全是瘀血,眼神茫然地盯著天花板,他對我哥說的每句話都作出了恰當(dāng)?shù)姆磻?yīng),在我哥即將離開時,他還側(cè)過頭跟照料他的護士小姐開了一句玩笑,我哥據(jù)此認為小兵也許還有活下來的希望,“老實說,我對他的死有內(nèi)疚感,他畢竟跟我一起出來闖蕩過,可是我又能怎樣呢?”我哥頗為傷感地對我說。
對小兵的死懷有內(nèi)疚感的并非只有我哥,我父親那段時間臉上的神情就像他親手殺死了小兵一樣,他每天都要出門去小兵父親家安慰他那不幸的兄弟,滿臉歉疚卻什么都說不出口,好像只要小兵的父親一聲令下,他愿意馬上出發(fā),只身闖入地獄,把小兵從死神手里拯救出來。一旦有機會跟我們坐在一起,話題永遠是小兵,除了怒氣沖沖指責(zé)我哥沒能幫助小兵走出困境之外,他還分別談到了酗酒問題、麻將問題以及如何處理婚姻的問題,好像小兵在我們身上附體,正在認真聆聽他作為一個悔恨的伯父遲到的教誨。
送別的時刻到了,排成一列的人群從小兵靈前緩緩走過,我走到那里,看著被一圈鮮花鑲嵌起來的相框,那上面小兵神情訝然,好像對這個葬禮感到吃驚似的。我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我還將參加更多的葬禮,而且有一天會成為主角,我不知道當(dāng)那一天到來時,我的家族將用怎樣的口氣談?wù)撐?,談?wù)撐业睦掀藕⒆?,我的家庭,我踉蹌的一生有可能讓他們中的某一個感到不安和驚悸嗎?
葬禮結(jié)束后,小兵的骨灰將送回老家安葬。我有事不能回去,我父親堅持要跟著車隊連夜趕回老家給小兵送葬。在殯儀館門口,我看見父親和小兵的父親相互攙扶著把他們那日漸僵硬的肢體塞進已經(jīng)超載的車廂,好不容易才關(guān)上門。我對父親揮揮手,他卻把頭扭向一邊,不肯看我。
在一陣密集的鞭炮聲中,車隊緩緩出發(fā)了。我父親和他的家族乘著車駛進了茫茫夜色。作為這個家族中疏離的一分子,我在殯儀館門前站了幾分鐘,就像從我們家族那堵破敗不堪的墻上掉下來的一塊灰磚。
夏天 男,1974年生于四川鄰水,現(xiàn)居重慶,供職于媒體。多年堅持詩歌寫作,近年來嘗試轉(zhuǎn)向,并將某種詩性帶入短篇小說及影視劇本創(chuàng)作。
[責(zé)任編輯 歐陽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