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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魯木齊有點冷

2012-04-29 00:44:03葉舟
西部 2012年1期
關鍵詞:老三

A

喊的是“米子”,落實在紙面上是“女子”。陳家灣的人口拙,都這么叫自己的姑娘,像嘬了一口氣,瞇了眼,在吹笸籮中的舊糧食。

女子回來的時候,是在下半天,日光不太亮。日光不亮的意思是說,曬了一晌午,現(xiàn)在總會起一點點沙塵,在天地間鬧一鬧。聽見狗吠叫,門板在搖,爹遲疑一番,媽卻拄著腰站起,晃晃悠悠的,疼得呲開了牙。媽的腰三年前就壞掉了,要是機器壞掉了,還可以賣進廢品收購站,但它是媽的腰,就那么一直挨著。媽趴在院子的大門上,切開一條縫,懵懂地問,找誰呀?沒聽見回話,媽再問了一遍,狗也追問了三遍。這時,媽看見一輛綠皮車掉過頭,將車屁股對準了門。

我!

女子喊說。

媽這回聽懂了,什么都懂了,忙麻利地打開門閂。女子左右手拎著東西,綴得人身材挺拔,用腳尖撥開了門板,側身進來。女子見了當媽的,喜興地喊了一聲媽,嘴很甜。媽愣了愣,忙用手捂住了眼睛,頓時黑燈瞎火起來,心里卻十分的亮堂。女子丟下東西,貼在媽的胸前,撥拉著媽的手,一再問,咋了,到底咋了么?媽十指攤開,抹著臉,一個勁地搖頭,牙關很緊。女子譏誚說,看把你給激動的,我不是好端端地回來了么,哭什么哭,不許哭。媽丟開手,臉上騰起一片水霧,申斥說,你回來有什么了不起的,還值得我哭,死女子,你最好死在外頭去,一輩子別進這個家門。女子嚇唬說,真的?這可是你說的,車在等我,我現(xiàn)在就去搭火車。媽突地一動作,拽住了女子的胳膊,解釋說,我才不稀罕哭你,剛才有一個灰塵渣渣掉在了眼睛里,磨著我,我不是真哭。

司機比較勤快,將后備箱里的行李卸下來,一一堆在了院子里。女子數(shù)了數(shù),一件不多,一件不少。別慌忙,喝口水吧,你返程回定西還得一個多鐘頭呢!女子問。司機抹著汗,問天打卦,推宕說,不了!看天氣,等一下要來沙塵的,我得趁早回去,能趕上下半天的飯。女子掏了掏兜,掏出一大把鈔票,翻出了一張紅的,一張五十的,遞在司機手里。女子道,不找了!多余的零頭,去給娃娃們買些水果吧,小學生,正是補身體的時候,平時要多吃些維生素才是。

女子站在門口,辭別司機。綠皮出租打著黑屁,響了響喇叭,駛上了不遠處的公路?!@時,日光不太亮,云朵像荷葉餅,將日頭夾在中間,溫吞吞的。狗也沒了態(tài)度,這里嗅嗅,那里聞聞,好像它是八輩子前轉世過來的,認得女子是自家的人。媽卻變了臉,啐著唾沫說,半臉漢,要那么多錢吃藥去??跉獠恍迹黠@對剛才的車錢起了意見。

你不是眼睛麻了么,還認得人民幣呀?女子調(diào)皮說。

媽回說,再麻,錢上不能含糊。

好啦,好啦好啦。女子攏起媽的胳臂,替媽消氣說,我從定西下了車,下半天來陳家灣的班車停了,就打了一輛出租。人家也是下苦人,沒必要發(fā)咒嘛。

你該來個電話,讓老二派一輛時風去定西接你,還不花錢。媽說。

爹呢?

媽頹喪地一指,喏!老骨頭在炕上躺著呢,中了風,高血壓,你少讓他激動。話未講完,聲嗓便哽咽起來,肩胛在抖。女子的眼淚忽然掉了下來,在媽的肩膀上趴了趴,濕了一片。媽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別讓他激動,別送進棺材了,他還想多活幾年呢。女子含淚點頭,整理了頭發(fā),捋順了襯衣,跺了跺腳上的灰土。女子說,快去給我找?guī)讖垙U報紙來,我把身上的臟東西燎一燎,我聽見爹的咳嗽了。

沒有廢報紙,媽回了趟屋里,轉身攥著一個課本出來。媽問也不問,撕開了,將火柴擦著,點了火,又扔在了地上?;鸷芴摚摶\籠地漾蕩開來。女子跨開腿,從火上奔過去,又奔了回來,讓煙火舔著襠部。——這么一來,在千里路上不小心沾上的臟東西,就在冥想中一干二凈了。

爹!

女子邊喊,邊抬腳進門,樣子很輕松,也很急切。

七八個紙箱子堆在院中,透明膠帶封的口,有的牢實,有的竟裂開了嘴,里頭大都是一些零嘴或禮品。另有一只拉桿箱,壞了一個橡皮轱轆,歪歪地立著。仔細看,其實不是轱轆壞了,原來水泥抹平的院子地面有一個傾角,直對著院子一隅的窖口。幾年前,政府給每家每戶發(fā)了錢,造了這么一個工程,名叫“雨水集流”。雖說院子里拉了自來水管道,但一到盛夏季節(jié),龍頭就像個后媽,不是親生的不愛養(yǎng),頂多在后半夜才滴滴答答一陣子,太惱人。再說,已經(jīng)一個月沒下雨了,窖底的殘水成了泥漿,味道也像酸菜,胃不好的人一喝就吐。

爹蜷在炕上,態(tài)度很冷。

炕桌上有一盞茶,還冒著熱氣。暖瓶蓋子做的煙缸上,斜搭著一根老雪茄,煙灰很長,卻沒死滅。女子心知,爹肯定在置氣,爹就這么個樣子,一輩子威風慣了,喜歡被人抬,喜歡戴高帽子,腰里安了一塊鋼板,寧死不彎。女子拽住爹的腿,輕搖了幾下,似乎爹睡熟了,怕驚了爹。爹暗中蝦米了一下身子,將被角掖在胳膊下,依舊不應。女子心一軟,立在炕頭前,突然雙膝跪地。

我給你磕三個頭,爹!

不答。供桌上的人繼續(xù)蝦米著,卻藏著小小的激動,在被窩下瑟瑟發(fā)抖,抖得自己都唏噓起來,下不了臺面。女子干脆,磕畢了三個,又磕了三個,仿佛要把這一生的響頭都完成掉。爹終于招架不住了。爹掀開被子,艱難地說:

別磕我!有本事,你去拜廟吧。

女子道,我不磕廟,我沒有廟,爹你才是我的一座廟。

你跑回來干么?

看爹,也來看媽,看看弟兄們,看看家?!恿系搅诉@樣的質(zhì)問,有問有答,一點都不含混。女子說,我來太晚了,我專門來挨罵的。

你能蹲幾天?

女子回說,待一個暑假吧,娃娃被婆婆接走了,給我騰了時間。

不行!爹赳赳然地否決道。

咋了?

爹掙扎起來,媽趕緊爬上炕去,在爹的脊背后頭墊了枕頭,還在爹的胸口上捋了捋,把爹的火氣揉順了。爹的嗓子里有痰音,咳了咳,像一尊沉甸甸的菩薩端坐炕上。爹定睛望了望女子,伸手去拿雪茄煙,卻沒拿到,又伸手去抓茶杯,也沒抓上,動作僵硬。爹略略掩飾了一下子,揉了揉眼窩,叮嚀說:

你在烏魯木齊做生活,別蹲太長時間。

爹,我剛回來呀。女子道。

做生活重要!爹說。

B

女子回來省親,當然是一樁大事,大到村子里的人迅速知道了。

院子里停了一輛自行車,生了銹,癟了氣,落足了灰塵。女子手上沾著面粉,利落地擦凈,打了氣,騎上出門。媽追攆上來,在后頭喊,菜鋪子亂要價,你看準秤,別叫騙下?!惣覟车牡囟甲屘m州的工廠瓜分光了,即便哪家有一畝半分的,也遠在山里。地太瘦,種不出東西,頂多用石頭壓一些瓜苗,在中秋節(jié)附近摘采下來,大的去城里賣,小的自己吃,哄一哄娃娃們。所以,輪到吃菜,必須去鎮(zhèn)上的菜鋪子里買。河南人和安徽人耐吃苦,把生意做到了這里,后半夜去七十公里外的蘭州菜蔬批發(fā)市場,天亮就回來,賺的是差價。陳家灣的人也不燒煤了,煤太次,無火力,改成了燒煤氣。女子的后車架上捆著一個空瓶,一手扶著車頭,一手穩(wěn)住煤氣瓶,踩得很快。

下半天的時光,陳家灣的鄰居們喜歡蹲在臨街的墻根下,一邊看隴海線上的火車,一邊曬日頭。但男女有別,涇渭分明。上了歲數(shù)的男人們在掀牛九牌,在下象棋;女人們要么摟著懷里的孫娃子,要么縫縫補補手里的活,要么在擦鋼精鍋上的油灰,沒一個消停的?!贻p人大都進了城,各闖各的前程,各掙各的錢,把爹媽和娃娃都扔在了家里,十天半月才來個電話,隨便問上幾句。

女子騎車過來時,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模樣沒變,聲嗓也沒走樣,虎虎實實的一個身材。女子不美,粗眉陋眼,大手大腳的,像從她爹她媽的五官上雕刻下來的,誰能不識得呢。于是,一個老嫗舉起針,在頭發(fā)里邊滑蹭,邊打問說:

喂,你是陳真大爹的女子吧?

正是!

咦,稀罕死了,拿起石頭打月亮,你可真回家嘍。

——陳真是爹的官名,不是練拳的那個,爹這么叫了一輩子,屬于四鄉(xiāng)八村里能豎大拇指的人物。一幫人烏泱泱地圍了上來,女子忙下了車,將車子斜靠在胯骨間。人們左看看,右拽拽,像瞧新鮮。女子也不生分,挨個兒認出了名字,惹得大家都淚汪汪的,似乎天色都暗了許多。這時,一個懷里的孫娃子哭了,一個哭,傳染給另一個,織成了一張嘹亮的網(wǎng)。女子想起來了,忙從褲兜里摸出一把葡萄干,分散著塞了,嘴里說,甜一甜,小心,別讓卡住了。葡萄干晶瑩透明,真的有效果,讓孫娃子們都巴著嘴,粉嫩嫩的。

十幾年沒來看你爹了吧?

有了!

怪道!新疆的飯食養(yǎng)人,瞧女子的皮膚,一指頭能彈出水來。

女子摸著臉,謙遜地說,風吹皺了,嫌老了。

妖精!嘴上沒個柵欄,你嫌老,那我們就成了棺材瓤子啦。鄰居們攏得更緊了,誰都想爭搶上一句話,不愿掉隊。有人問,女子,你生養(yǎng)了幾個?

就一個!一個就夠了,唉,拉扯得費勁。

男的?還是女的?

帶個把把,是兒子娃娃!

你爹能站起來了吧?

沒!女子凜了凜,登時怪怨自己,剛才忙著激動,竟忘了查看一下爹的病情。又說,他那個脾性你們知道的,倔死了,我磕了響頭,才把我寬赦的。

他不倔,他就不是陳真大爹喲。

話題忽然換了,集中在了爹的身上。爹在村子里沒職務,但比陳家灣一帶有職務的還牛,還有威信,還經(jīng)見過世面。先時,但凡涉及村里的決策什么的,芝麻官們都會拿上一塊茶葉幾盒煙,上門求教,討個主意。爹中風躺倒后,下了死命令,大門緊鎖,二門不應,不許外人來探視,也不再給任何人獻策。爹保管著先前的高大形象,不想把自己破敗的一面示人。——這些話,女子是后來聽媽在被窩里講的,還惹出了好幾次痛哭。見大家話里話外牽心著爹,女子心生感動,把褲兜翻出了底,連最后一枚葡萄干都搜了出來。

你回來,你爹肯定就站起來了。女子,你回娘家不容易,好好伺候上一段。

當然!我就來盡孝的嘛。

你爹好了,廟也就能蓋成了。唉,撂荒了一年半,連地基都快曬塌了。——這話有點陳舊,但女子覺得新鮮。什么廟?難道,爹牽頭蓋了一座廟么?爹是有這個本事的,卻從沒聽爹和媽在長途電話中說起過。女子見鄰居們的眼神開始躲躲閃閃,心猜是個機密吧,不打問的好。嫁出去的姑娘,潑出門的水,不便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討嫌。女子說:

嗬!我要去買菜,換煤氣了,爹媽等著下半天的飯呢。

真孝順!

女子剛偏腿騎在車上,忽然剎住了,單腿點地,扭頭問說,咋沒見嵇小武的媽出來曬日頭呀?嵇家還在原先的臺地上住么?

沒人吭氣,但女子看見有人在點頭。

鎮(zhèn)子頗具規(guī)模,視線中貼滿了馬賽克瓷磚,吵吵嚷嚷的,人粥稠密。除了百貨超市、農(nóng)具市場、大雁手機城和一座小廣場外,還分布著洗頭屋、按摩店、歌廳、彩票門市部、肉禽攤點和數(shù)不完的小飯館。以前,鎮(zhèn)子扼守在省道邊,是西安通往甘肅、青海和新疆的必由之路,晝夜繁華,買賣興隆。自從天巉高速(天水-巉口)開通后,這里就被活活拋棄了,有一搭沒一搭的。店主們望著遠處高架橋上的車流,不是跺腳,就是啐唾沫,天天急出一腦門子的疙瘩。但生意還沒死絕,對付著,將就著。緣故是那些超載的大貨車和快客,為逃避過路費,還會繞道過來,在鎮(zhèn)子上打打尖,放放水,三心二意的。

在行政區(qū)劃上,陳家灣和附近的幾個自然村,均屬于蘭州城所轄的郊縣,連電話號碼的區(qū)號都是0931。別扭的是陳家灣一帶,又毗鄰著定西地區(qū),老天爺一樣的待遇,光打雷,不下雨,但陳家灣左近的人卻拿不到補助,枉擔了一世世的苦名聲。天寡情,猶可恕;人作孽,不得活。作孽的還有一個清朝的外來鬼,說出來誰都知道,叫左宗棠。當年,左宗棠率領湖湘子弟入疆平叛,路經(jīng)這一帶時,天遠地偏,焦山渴水的風景,讓他的眼睛淌出了不少的血。在給朝廷的奏章中,這個留了長辮子的家伙稱這一帶“苦瘠甲于天下”,外來的和尚念歪了嘴,名聲一下子淺薄了。如今,定西的年輕人們?nèi)コ抢锎蚬?,雇主一問籍貫,傭金便被裁下一大截,愛干不干。打落的牙齒往肚子里咽,陳家灣的也不例外。是故,這筆賬算在了左宗棠的頭上,牙癢。

很快,女子就采買完了,七八個塑料袋掛在龍頭上,車屁股上還捆著換來的煤氣瓶。一瓶二十八斤重,騎是騎不成了,女子推行著。日光淡了,天照舊灰突突的,那一場沙塵該來不來,似乎缺了些味道。陳家灣有一句俗話,飯沒鹽了賽過水,人沒精神賽過鬼,大概就這個意思。女子掙紅了臉,又路過剛才的街口時,遠遠看見女人們忽地散了,還指指戳戳的,像逃避一場瘟疫。散得很快,吹了一口氣的工夫,人就干凈了。剩下一群男人埋著頭,耍牌的耍牌,砸棋子的砸棋子。女子歇息了一分鐘,無人過來搭話,便有點寂寥。陳家灣的麻雀不時掠過頭頂,不是一群群的,一只,或者三兩只,像潑濺開的墨水,掛在天上,同樣對女子充耳不聞。陳家灣的空氣里布滿了一種抗拒,不明著來,卻是暗地里的,難怪連車子都推得這么難心。女子不傻。女子委婉地笑了笑,露出了粉紅色的牙床。

但家里不一樣,家到底是家,一推開門,發(fā)現(xiàn)是一鍋燒滾的開水?!_水滾了,水面上就會有一層層的漣漪,像花開。陳家灣的人一般稱“牡丹花的水”。現(xiàn)在,一鍋的牡丹花都開了,沸反盈天,馨香襲人。

哦,烏泱泱的一大堆人,熱浪劈面,女子簡直被熏暈了。車子讓接走了,菜蔬和煤氣瓶被卸了下來,又是遞茶,又是塞涼毛巾,又是支凳子的。女子被簇擁著,當然的主角,坐在了爹鎮(zhèn)守的炕頭下。爹靠在枕頭和被摞上,好似佛龕里供養(yǎng)的泥塑,手里的雪茄青煙裊裊,更像拜下心愿的香火。爹威孚一方。爹笑瞇瞇的。有爹坐鎮(zhèn),女子也不大緊張了。那邊廂,媽還在打電話,口氣很兇,女子能聽出來,媽在和老三說話。媽說著說著快哭了,央告道,你姐回來了,下半天剛下的火車,你來家里吃個團圓飯吧。老三說了什么,女子沒聽見,卻看見媽摜了電話,表情很死。爹咳嗽了幾聲,制止住了。

于是,燈下認出是兄弟。

從火車上搬下來的紙箱子,又搬進了堂屋中。當著爹的面,女子用剪子鉸開,豁開箱子,開始分禮。禮是不能私下里分的,怕惹矛盾,怕雞零狗碎的瞎想。老大始終蹲在門口,影癡癡地發(fā)笑,不作聲。他是長子,身上有一點點小權威,但妹子回來了,爹在上首,尚輪不到他去發(fā)言。女子攥著兩條煙,喊說,大哥,沒啥帶的,給你捎了雪蓮煙。老大搓著手,面露羞赧,搪塞說,平安回來就好,帶什么煙呀,這么金貴的,我抽了也浪費。大嫂子擰住老大的耳朵,申斥說,不來吧,你天天嘮叨妹子,妹子來了,你又忸怩作態(tài)。拿上吧,千里路上的一點心意,精裝煙,夠你去牌屋里顯示一下了?!洗筝z學早,一直幫爹種地,累得額頭上的皺紋像八月十五的千層餅,老相。地被賣了以后,老大沒別的本事,兩口子在鎮(zhèn)子上租了一間房,開牌屋。牌屋成本低,每天打掃干凈,沏茶倒水,賣瓜子和香煙,從每個顧客的身上掙抽頭。吃不肥,卻也餓不死,將就著供養(yǎng)兩個女娃娃上學。一個高二了,另一個才念小學,學習成績都爛,打死也不聽話。尤其是后一個屬偷生,罰得重,把當年賣地的補償款都扔進了無底洞。兄嫂沒個兒子,一輩子的心病,臉上就更老相。有一次,女子給老大通電話,大嫂子也接了,悲涼地說,想也白想,我已經(jīng)被結扎了,像豬被劁了,沒指望了。

大嫂子潑辣,二嫂子也不輸給她,譏諷說,喏,大哥像相親的小伙子,還害羞呢。老大聞聽,便唯唯諾諾了一番,將雪蓮煙抱在了懷里。

女子又拿出了兩條圍巾,包在塑料袋里,漂亮極了。一件給大嫂,另一件更艷的給了二嫂。女子說,純羊毛的,阿勒泰的羔羊絨,能戴好幾年哪。二嫂當即就拆開,裹在了脖頸子上,做模特狀。堂屋里的人都笑了。媽瞇縫了眼,又是怨怪,又是惜疼地數(shù)落說,妖精!二嫂表演完了,立在女子的面前,伸手索要說,你二哥的呢?瞧你二哥,還假裝清高呢,其實,他肚子里的蛔蟲早就癢癢了。

老二穿著西裝,利利落落地坐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邊玩手機,邊看熱鬧。二嫂擠眼睛,努下巴,想讓他對妹妹再多表現(xiàn)出一點點熱情,老二依然故我。前些年,老二從爹手里借了一筆補償款,跟人合伙承包了陳家灣的水泥預制板廠。這一招頗具戰(zhàn)略眼光,隨著蘭州的房價節(jié)節(jié)高攀,水泥預制板也緊俏起來,供不應求。漸漸的,老二攆跑了合伙人,獨占了股份,人變得有些張狂。生意好了,西裝革履的,尾巴更是翹在了天上。女子翻檢了一陣,從箱子里摸出一只剃須刀,送給二哥。老二接了,隨口問,飛利浦的么?女子喜興地說,哈薩克斯坦產(chǎn)的,我在霍爾果斯口岸專門替你買了,別嫌棄。打開按鈕,剃須刀刺刺啦啦的,聲音很大,發(fā)顫。老二說,聽聽,響得跟裝甲車一樣喲,前蘇聯(lián)的輕工產(chǎn)品都很次,難怪要垮臺。二嫂暗中掐了他一指甲皮,老二及時住了嘴。女子沒在意,又拿出一雙低腰靴子,一再喊老三的媳婦,弟妹,快來看看,這雙鞋最襯你了,你身材最好么。老三媳婦偷偷在抹眼淚,媽剛才的電話被她聽懂了,知道老三不回家,失落死了。差不多一年半了,老三從鎮(zhèn)上調(diào)進了縣政府,地位變了,心態(tài)變了,居然要和家里的媳婦打離婚。偶爾回家看爹媽,也不和媳婦同房,一直在暗戰(zhàn)。鑒于爹的病情,兩口子消停了不少,卻始終僵持著,連面都不打算碰。老三媳婦本想,姐回來了,趁著一大家人團圓,事情會有回轉的余地,孰料卻泡了湯。剛才的電話,令自己的臉很燒,當眾被羞辱了一般?!@些瑣事,女子平時不在家,自然不知,也無人相告。女子問,你把鞋脫下來,現(xiàn)在就試一試,合不合你的尺寸。老三媳婦說,不試了,姐買的準保適合我。

這時,狗在一旁搗亂,躥來躥去,老三媳婦突然踹了一腳,怒罵道,陳世美,滾一邊去,少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女子一時發(fā)怔,見佛龕里的泥塑閉了眼,爹微微搖首,很罪過的樣子。

狗咆哮著,呲了牙,卻對著女子虎視眈眈。

女子又拿出來一條皮帶,叮囑老三媳婦說,喏,這是生牛皮的,環(huán)扣也漂亮,哈薩克的,你捎給弟弟吧。老三媳婦極不情愿,雖說接了,卻忽地將皮帶綰了扣,套在狗的脖頸上,一勒,又一勒。

狗遭此劫難,舌頭掉得老長,像一條褪了色的紅毛巾。老三媳婦猶不罷休,指桑罵槐地說,陳世美,你再亂叫的話,我勒死你,晚上燉了肉吃,信不信?狗東西,你信不信?陳家灣的規(guī)矩都如此,大的罵,小的寵,媽瞇了眼,咯咯咯地笑,好像在看一只小母雞剛生了蛋似的。女子惱了,撩了撩頭發(fā),冷寂地說:

你看你,這么大的一個人,跟狗計較什么呀。

姐,我沒別的意思。

你真有意思!女子道,語氣蕭索。

兄弟三人的娃娃們都放了暑假,皆女孩。老大兩個,老二兩個,老三只生養(yǎng)了一個,叫燦燦。平素里,遠在新疆的姑媽只是個傳說,偶爾聽過聲音,卻沒親見。此時,娃娃們怯生生地站在堂屋里,安靜,木訥,目光躲閃,動不動就躲在大人的屁股后邊,羞臉很大。女子動作麻利,將預備好的禮物按人頭分了,又將葡萄干、無花果、紅棗和巴旦木什么的干果均攤了,一家一堆。女子忙得四腳朝天,鼻翼上孵出了一層汗。不過,這件事只能女子自己忙,旁人當觀眾,幫不上手。燦燦偎過來,給姑媽遞給毛巾。幾個娃娃里,燦燦最心疼了,長相跟了她媽,大眼,粉白,鼻梁高,像個洋娃娃芭比。女子貼了貼燦燦的臉,惜疼死了,好像一鼻子嗅見了陳家的血脈,不用擊鼓升堂,也不用三滴血。

親熱完,女子拽過來拉桿箱,慢慢取東西。兄弟妯娌們的目光很是失望,沒什么稀罕物,竟然是些補藥,大瓶小罐,齊刷刷地栽在了炕沿上,像一個連的士兵。女子說,沒什么買的,現(xiàn)在只要有了錢,口內(nèi)口外(俗語,以星星峽為界,劃分出內(nèi)地省份和新疆)啥都可以買得上,但這些補品都是新疆的特產(chǎn),絕對正宗,爹和媽你們按時吃,我教你們咋吃。爹的眼神里開始倦怠,害上病后,一聽藥就頭大,眉眼苦哈哈的。媽唏噓著,不住地嘮叨說,花冤枉錢!有這么些錢,你還不如去孝敬你的公婆,劃不來喲。女子聽出了意思,忙掏出一件天山羊絨衫,撕開袋子,在媽的身體上試尺碼。喲,剛剛好,不長,也不短,顏色配媽,洗了也不會縮水。妯娌們夸贊著,把媽的瞇縫眼都夸開了,睜得很大,喜陶陶的。——剩下爹了!爹是重頭戲,大家擰脖子,偏肩膀,撅尻子,爭著看。

女子抖了抖,一雙護膝,內(nèi)里襯了一層羊羔絨。

潔白,細膩,輕飄飄的,攥在手心時,像一團快融化了的初雪,令人不忍。這是女子的心愿,大家登時鼻酸,卻也心知肚明。爹是一輩子的老寒腿了,病根深,偏方吃過不少,未能治愈。年輕時就這樣,一遇天陰刮風,雙腿就打顫。冬天就更不用說了,白里黑里,時時窩在熱炕上,嘴里還喊凍。女子上了炕,綰起爹的褲管,一雙瘦刮刮的腿上,布滿了蚯蚓般的粗大血管,像得了靜脈曲張。女子將護膝一繞,套在爹的膝蓋上,問說,暖和吧?像揣了一個小火爐吧?爹笑瞇瞇的,氣氛一下子松弛了許多。爹說,你買的,即便你哄我,給我貼一個廢報紙卷的,我都覺得暖和。女子嗔道,你就相信你兒子,從來不信任女子,我早料到你會這樣子講的。爹說,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誰也不偏向,穿了你買的護膝,我一定要站起來,我還沒活夠哪。女子心里恓惶著,聲嗓卻嘹亮,喜吟吟地說,我是爹的藥,爹當然會站起來,我保證。爹撫了撫女子的肩,再也不吭氣了。——這時,老大在拾掇破紙箱板,老二玩膩了手機,蹣跚過來說:

我差點就去烏魯木齊一趟,有個差使,后來取消掉了,上半年吧。

呃,我可時時歡迎你。

太遠了!真的太遠了,想一想就受罪。老二西裝在身,卻穿了一雙球鞋,像剛從工地上回來,沾了點點泥漿。又說,咋樣么?看你的表情,日子一定不錯。

將就著!哦,我可不比你當老板。

你的口音也變了。

沒變!

嗐!老二撲哧一笑,上瞅下看的,又說,你算是扎根了,新疆咋樣么?

烏魯木齊有點冷!

冷?

我是說冬天,剛去的那幾年,我的手和臉都凍開花了。女子及時止住了,不想深入,卻說,當然現(xiàn)在是夏天,吐魯番的火焰山,一眨眼,就能把生雞蛋烤熟。

喏!你用我的電話吧,給家里報一聲平安。老二遞過來手機。

不了!

打呀!別用你的,你的還收漫游費呢。打通了,我和妹夫講幾句話,沒見過面,但畢竟一家人嘛。老二催促著,口氣硬,又講,我要謝一聲妹夫,把我妹子養(yǎng)得這么精神,我應該做的嘛。

女子也有手機,亮了亮說,我剛打過了,他在忙工作。

你看你,還跟我客氣。

呃,我去給爹媽做飯,給大家做一頓新疆飯。女子局促地整理了一下頭發(fā),對著全場觀眾說,誰也別進灶房,我單獨來,亮一招我的手藝,新疆飯!大嫂二嫂和三弟妹,你們的茶飯當然好,但新疆拌面你們真不會,誰也別來插手?!ㄦ矀兩⒆?,早就吃起了干果什么的,嘴里不停嚅動,呸呸呸地啐著果殼。女子道,再說了,十幾年沒給爹媽做飯了,我欠,我也該!

C

進了灶房,插上門閂,天色一下子暗了。

灶房在院子的另一角,單獨一間。跟女子猜想的一模一樣,冰鍋冷灶,塵索掛頂,空氣里霉餿氣重重疊疊,像座寒窯。連煤氣都是剛換來的,爹媽平時喝個開水,一定也成問題。綰起袖子,先擦洗了鍋臺和案板,又洗了鍋碗瓢盆,坐了一壺水。盆子里焐著一大團面,是女子臨出門前和的,一直在醒。揪起一縷,試了試軟硬,剛好。面是做拉條子的,寬細隨人,從牡丹花的水里滾熟,再澆上各種菜蔬和汁,調(diào)上辣椒呀醋呀蒜泥呀,就是標準的新疆拌面了。不急,女子蹲在地上,先是擇菜。菜是老五樣,毛芹菜,西紅柿,洋蔥,番瓜,長刀豆。量足夠了,還應該多出一個人的,雖說她現(xiàn)在并不知。又開始洗肉,女子特意割了三斤,皆是羊后腿上的紫肉。陳家灣的人不說瘦肉,用紫肉來代替。很快,紫肉被切成了拇指蛋大小的肉丁,拌了蔥姜蒜,腌在一旁。等一下炒成臊子,再和菜蔬們混合一炒,砌盤成飯。天煞的!女子忽然用拳頭杵了幾下太陽穴,恨死了,簡直想啐自己一口,剛才去鎮(zhèn)子上采買時,竟然忘了孜然。沒了孜然炒肉,拌面還叫拌面么?還能大言不慚地說是新疆飯么?于是,女子落下了病,覺得這一頓的手藝先自寡淡了。

態(tài)度怏怏的,接著切菜,切得有氣無力,沒有了精神頭。死不甘心,又巡視一圈,灶房里堅壁清野,別說孜然了,爹媽連平時的吃鹽都沒有。幸虧事先買了各類調(diào)料、植物油和鹽,否則就現(xiàn)眼了,丟不起那個人。心里卻不由得掛念起來,一日三餐,爹媽咋吃飯?總不會是開水泡饃吧,總不該啃冰饅頭吧,總不能七老八十的,天天去鎮(zhèn)子上買一碗涼皮吧。越想,心上越不是滋味,手里的刀也就氣惱了,剁得山響,和伐木一般?!獞椭拥牟粷M,堂屋里卻是一片沸笑聲,談說聲,高朋滿座的樣子,似乎都是稀罕的客,尊貴的親,遠房的主,只等著磨利了牙,張開了胃,各把各伺候舒坦,一抹嘴了事。匆忙中出了麻煩,一刀下去,險些將指頭切破。洋蔥頭是圓的,拿不穩(wěn),滑了好幾次。迷離中,手起刀落,徑自將洋蔥劈成兩瓣,剁成了粉末狀的菜丁,眼淚撲地淌了下來。

心說,反正沒人看笑話,偷著哭上一鼻子吧。

眼淚是辣的,掉在案板上,落在衣襟上,越來越兇。眼淚不爭氣,本來是回娘家的第一天,該忍著,該藏著,有真正哭的時候呢,現(xiàn)在卻提前了,像早產(chǎn)的孕婦??抟簿涂蘖?,還哭出了聲,胸脯一鼓一脹的,比小時候灶房里的風箱還夸張。其實,女子也沒哭上多久,腿就被燦燦抱住了。

燦燦在院子里跟狗玩。狗聽見了哭聲,汪汪汪了幾聲,就被燦燦發(fā)現(xiàn)了。門扣住了,燦燦便從窗戶里爬進來,知道哭的人是姑媽,不見生,倒很親熱。

姑媽,你自己哭?

呃,我不自己哭,難道還讓你替我哭呀?女子捏著小臉蛋,失笑起來。又說,姑媽沒哭,姑媽在切皮芽子,眼睛辣死了,真的!

皮芽子是芽?

洋蔥!

燦燦接過了一只洋蔥頭,摟在懷里,仿佛是只小皮球,樣子很歡實。女子忽然憶起了先前的一幕,蹲下來,摸出十元的鈔票,塞在燦燦的衣兜里。女子的表情像頒獎,逗引說,乖!姑媽上次給奶奶打電話,后來你接了,跟姑媽說你的學習成績,你門門都在六十分以上,應該表揚。燦燦很自豪,抿了嘴唇,吸溜著鼻涕。女子又說,你還偷偷給姑媽講,爺爺有病了,躺倒了,要不是你說,姑媽還蒙在鼓里,不敢回來,打死我也不敢的,這更應該表揚一下。乖!你是姑媽的小間諜,以后有啥事,你就在電話里給姑媽偷偷講,別讓他們聽見。

我去買圖畫書,我不吃街上的麻辣燙,不干凈。燦燦攥著鈔票說。

也可以去買好吃的!你和爺爺一起吃。

爺爺奶奶沒牙了,其實,有了牙也沒飯吃。

呃,你說什么?

真的!經(jīng)常沒吃的,就在街上買鍋盔(大餅),吃饅頭,就一點咸菜湊合。燦燦猶如一臺打開的錄音機,原原本本地說,禮拜一大伯伯家養(yǎng),禮拜二輪到二伯伯家,禮拜三該我媽送飯,一輪一輪值班。他們?nèi)赍X,還去街上逛,經(jīng)常忘了給爺爺奶奶送飯。送的,其實也是家里的剩飯,長了毛,味道酸。要么,他們就買一大堆鍋盔和方便面,扔在家里不管了,一點也嚼不動。

乖,你上次咋在電話里不講?

我怕!

怕什么?

這時,燦燦開始吮指頭,人小鬼大地斟酌著,似乎有很多的難心,很多的不情愿,也很抱歉。燦燦說,他們經(jīng)常亂打架,二伯伯打大伯伯,大伯伯也打我爸,我爸一生氣就不回家。嬸娘們罵我媽,還去我爸那里告我媽的狀,我爸回家就打我媽。真的打,可狠了,皮帶和繩子都用上了,我媽被打得鬼哭狼嚎,十天半月躺在床上。一養(yǎng)好傷,我媽就上吊,就割血管,就絕食。上一次,我爸兄弟三個在院子里打架,爺爺氣不過,一頭栽倒在地,背到了醫(yī)院才救過來,沒死成。

女子摟抱住燦燦,瑟瑟發(fā)抖。女子說:

乖!你千萬記住,你沒給我講過這些話,從來沒講。你答應保密,好不好?

我保密!

你是姑媽的心肝,對吧?

姑媽,他們都在騙你,騙你回來。燦燦忽然趴過來,對著女子貼耳說,爺爺其實可以站起來了,可以走幾步。我也騙了你,電話里給你說的話,真的都是奶奶偷偷教給我的,說爺爺病了,腦溢血,正在放命,催你趕緊回來一趟。

干么騙我?

爺爺和奶奶想你了,快把眼睛都想瞎了,還老哭。

乖!姑媽也想你們。

——有了這個心結,女子的動作便潦草起來,不再認真。五樣菜,羼雜了炒好的羊肉臊子,又進了一遍滾油,砌在碟子里,菜多汁滿,恰好用來拌拉條子。女子嘗了嘗,沒滋沒味的,尤其是少了孜然,天然地缺失了精氣神,哪還有一點點新疆拌面的特色呢。心里空荒荒的,五味雜陳,壞念頭一個接一個,猶如捻不滅的燈繩。暗忖說,就這樣吧,他們天天給爹媽吃鍋盔和方便面,作賤死了,忤逆死了,憑什么我現(xiàn)在要巴兮兮地伺候他們。見鬼去!一幫子涎了臉的吃貨,就這一頓,再休想讓我做第二頓。

水開了,牡丹花繃緊在湯面上,熱氣裊裊。女子稍稍緩了口氣,開始拉面。

頭兩碗敬給爹媽,雙手呈上。爹吃得很慢,一口面,一嘴菜,細嚼慢咽。媽不肯,非讓女子先吃,說你是遠來的客,火車上一定餓過了,青皮寡臉的。女子揶揄說,你把我當客,請問哪有客人進灶房,主人們卻在屋里蹺二郎腿的?話里帶刺,又像踹了幾蹄子,妯娌們紛紛吐舌頭,心虛了,一個攆著一個,奔進灶房里去拉面。女子盯著爹媽,一再說,慢點,別嗆了。又給爹媽搛菜,專挑紫肉搛,一忽兒壘成了小山。還說,多吃點肉,肉里含鐵,對上了年紀的人有好處。

沉下臉來,女子對老大說,大哥,爹媽一禮拜能吃上一回肉吧?我剛在鎮(zhèn)子上轉悠了一圈,發(fā)現(xiàn)攤子上的鹵肉燉得挺爛,你每次回來稱上幾兩,也不費勁吧?老大囁嚅道,買過!你還不清楚呀,他們就是舍不得吃肉,怕花錢。女子諷刺道,看大哥說的,又不是割你身上的肉,爹媽憑啥舍不得呀?老二在等飯,忙中偷閑地拿了塊抹布,在擦鞋子,聞聽了這話,咕唧咕唧地發(fā)笑。女子說,二哥,你的廠子里不是開了灶,給工人們做飯么?你打發(fā)個人,每頓給爹媽送來一碗半碗的,你也省心不少啊。老二猛地抬頭,叱問說,誰說我沒送?誰給你嚼的爛舌頭?女子淡笑說,你是孝子,陳家灣誰不清楚呀!——拌面端上來了,老大和老二拌了調(diào)料,轉身去了院子里,再不照面。

一時間,堂屋里蹲滿了大人娃娃,喉嚨里一片抽吸聲,直喊香,喊好吃。

爹剩下半碗,說飽了,不敢貪嘴,天天窩在炕上,怕積食。爹的毛病女子是知道的,忙潑了喝敗的茶葉,泡上新的。茶是老茯茶,消食,解渴,喝了一輩子了,改不了。媽問說,你趕緊吃,一碗一碗地讓,就你大方呀。女子堆著笑,爹,我自小吃慣了你的嘴巴子,你的這半碗剩飯,現(xiàn)在歸我,你不介意吧?媽丟下筷子,開始抹眼淚。爹說,吃就吃吧,別糟踐了糧食,趁熱,別糊塌了。又申斥老伴說,我又沒死,你號什么喪?媽騰地站起來,爭辯說,我心里不順,女子剛回來就吃剩飯,我后娘么?媽一哭,女子端起剩飯,掉屁股出去,不忍聽見。

灶房里只剩下了半張面,女子舍不得吃,妯娌們也沒央求她吃,奈何。

這回,拉的是細面,像毛線一樣。陳家灣的人把這樣的拉條子叫“雞腸子”,丟在鍋里,煮了七八遍,挺爛的。女子撈起來,浸了涼水,又灑上植物油,拌成了涼面,怕粘連。再搛上五樣菜,裝在食盒里,蓋上鍋蓋。女子擰身出門時,聽見爹在咳嗽,燦燦在騎狗,另一個侄女在喊叫,說課本不見了,課本丟了還怎么做暑期作業(yè)呀。沒說完,一屁股癱在地上,失魂般地哇啦起來。

臺地在另一片塬上,眼睛看得見,中間卻夾著一條深溝。

薄暮四合,鳥雀還巢,微微起了點風,風中羼雜著小顆粒的沙塵,稍稍嗆人。女子拎著食盒,下了溝畔的小路,徑直往對過的嵇小武家走去?!ㄎ骱团彽囊粠诫U水惡,歷幾萬年之功,唐突的洪水早將大地切割成了塊狀。一眼望去是平原,孰料,皺褶中卻埋伏著阡陌縱橫的溝壑。站在這一邊跟鄰居講話,一般都是用聲嗓喊,把喉嚨都快掙破了,所以陳家灣的人飯量都大,脾氣也大。不像爹的這一片宅基地,姓陳的都抱成團,家家戶戶只隔一堵圍墻。

嵇家是外姓,解放后才搬來的,孤零零地縮在溝壑對面的臺地上,鮮有人交往。女子的腳后跟上濺起了一根煙柱,尾隨著,慢慢爬上了對過的崖頂,看見了嵇小武家的門。

越是貧瘠,越是嚴重缺水,陳家灣的人就越愛審美。

審美沒別的招數(shù),欠物質(zhì)基礎,人們就競相養(yǎng)花,暗中有一種攀比之風?;ㄒ膊皇鞘裁疵F品種,清明過后,隨手在房前屋后撒些種子,隨緣。豈料,這些種子和陳家灣的后生們一樣,有強悍的生命力,萌芽,發(fā)葉,抽枝,開花,漫漶地搭在墻面和柵欄上,形成氣象。女子穿過村子時,看見了喇叭花、大麗花、夾竹桃花、一串紅、胭脂花、西葫蘆花、葵花等等,有的柵欄上掛著龍豆和刀豆,不僅賞花,還可以用來清炒,一舉兩得。在這一片旱塬上,陳家灣秘密地保有了自己的香氣和念想,不為人識,卻獨占一方?!狭伺_地,擰身四望,嵇小武家的院落像一枚碩大的棋子,被扔在陳家灣的棋盤之外,冷闃,落寞,寂寂無聲。女子敲門時,卻見院墻外栽著一排排白楊和矮松,門縫里傳來牡丹花的清香,門前也被灑掃得干干凈凈,顯出主人的旨趣。一對鐵門環(huán),嵌在鐵皮的虎鼻上,敲起來聲嗓嘹亮。孰料,女子敲門時,門里的人也在敲,相互驚了一跳。

薄暗中,女子喊話說,嬸娘,是我!

你是哪個?

我是陳真家的女子,新疆來的。末了,女子還報上了乳名。

女子呀?!

門內(nèi)一陣慌亂。隔著門縫,女子聽見了嵇小武他媽的喘息聲,心跳聲,整理衣服和頭發(fā)的聲音。女子拍著門,催促快開開,但里面忽然現(xiàn)出了一大段的空荒,空荒得像一座饑餓年代的糧倉,很是瘆人。女子不急,開始等。仰頭問天時,云散了,天開了,滿頭的星宿們掛在夜空上,一個接著一個打閃。女子鼻子發(fā)酸,膝蓋一軟,便蹲在了地上。這是小時候的夜空,現(xiàn)在認了出來,喚醒了記憶。夜空下著絲絲拉拉的毛毛雨,不是雨水,卻是一滴一滴的舊時氣味,落在眼窩中,滲進身體里,泛起了感念的微瀾。喘息聲猶在,女子掰開門縫,沖著嵇小武他媽再說,嬸娘,我給你做了一頓新疆拌面,你把門開開吧。里頭卻說:

你回去吧,讓你爹看見,這樣子不好。

他病了!

乖!回去吧,別讓你爹頭上落了閑話。

病了不說,他也老了。人一老,就像老虎拔了牙,再沒威風了。女子稍覺欣慰,有話,總比冷漠的好,女子就是沖著這一陣話來的。女子又說,我臨來前,還去看了一趟小武,他叮嚀我的,讓我來給你送飯,伺候你幾天。

我吃過了,不要人伺候。

別倔了,嬸娘。小武托付的事,我緊趕慢趕,菜還是熱的。女子揭開食盒上的鍋蓋,以示證明。又說,給你拉了一碗雞腸子,羊肉臊子,可香了。

他吃他的牢飯,想我干么?

嬸娘,小武快出來了。

連一封信也不寄,我早就瞎了,心上瞎透了。嵇小武他媽道。

小武現(xiàn)在懂事了,只怕你傷心,所以才沒寄過信。其實他也不會寫信,他那個程度,連鋼筆都不會抓。呃,三十好幾的人了,再不懂事,天理不容?!颖M量挑好話,讓嬸娘舒坦些,怕舊事重提。于是說,小武在監(jiān)獄表現(xiàn)不錯,立一個功,減一年刑期,明年這時就蹲完了。

明年?恐怕,明年我也埋在了院子里,陪他爹了。

你怨怪我吧!

怪你?我一點沒怪過你。女子,你回去吧,夜黑了。

嬸娘,你多罵我?guī)拙浒桑液檬苄?/p>

嘿嘿,你只把自己過好了。嵇小武他媽躲在門內(nèi),像一陣風,聲音在打旋,破門而出。又說,你好就好,你好了,小武跟你跑一趟新疆也算沒白費。小武過的自己的命,你有你的命嘛。

女子噎死了,知道嬸娘還記著仇。——仇像一枚隱隱作痛的骨刺,始終嵌在對方的身體和心里,沒有消化掉。這么多年了,女子第一次斗膽回娘家,斗膽來看嵇小武他媽,就想把這件事說開,說清楚,說在光天化日之下。豈料,嬸娘根本不給臉,連門檻都不許進。一時間,女子心頭荒蕪,漸漸發(fā)急,索性敲打起來,將兩只門環(huán)拍得亂響。嬸娘不言語,但鼻息可聞的喘氣聲,又像一種抗議和蔑視,令女子如坐針氈,渾身孵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女子狼亢地說:

嬸娘,我給你下個跪,你寬赦我吧。

別跪!我吃不消。

那你把大門開開,我進去,我把飯擱下?

外邊鎖死了,我也出不去的。嵇小武他媽哭咽著說,我喊了大半天,喊不來人。這天一黑,臺地上就更沒人了,我得罪了誰呀,老天爺。

到底咋了?

自己瞧,門被鎖死了,也不知哪個鬼干下的。

果真,女子如夢方醒,忙丟下食盒,借著暗色細看。一股鉛白的鐵絲擰成了鋼索,拴在門環(huán)的鐵皮虎鼻內(nèi)側,絞得很緊。不像野孩子惡作劇,絕對是故意使的壞。鋼繩左右相扣,綰成死結,意思再明確不過了。女子掰了掰,束手無策,門扇一晃一晃的,又將鋼繩拽緊了,幫了倒忙。消停下來時,女子說,嬸娘,你也別著急,我回去喊人。嵇小武他媽攔擋住,你別慌忙,等天亮吧,也不急這么一夜,我能捱得住。女子忽然看見門板下方有空隙,一拃長,剛好可以將飯塞進去。一念若此,女子便興奮起來,卸掉食盒,雙手捧著碟子,恭恭敬敬地從門板下遞進去。飯香逶迤,余味流長,嵇小武他媽再不好拒絕了,真的接受了。

嬸娘,你快點吃,趁熱!

你拉的雞腸子?

拌面!有西紅柿,有皮芽子,有毛芹菜什么的,新疆特色。女子喜興道。

呃,小武能吃上么?

嬸娘一問,女子頭上又落了霜,寒戰(zhàn)四起,牙關發(fā)抖,不知該怎么回答。女子催促著,趕緊吃,別給糊塌了。嵇小武他媽隱身在門背后,仿佛在演一幕皮影戲,聲嗓窸窸窣窣的,傳來絲絲縷縷的哀聲和啜泣。女子說,別牽心!小武應該能吃到的,監(jiān)獄里的伙食不錯,人也精壯了不少,天天去農(nóng)場摘個棉花翻個地什么的,活不太重,還學文化課,還能看上電視。臨來前,我去探視小武,離烏魯木齊不太遠,從我家里坐班車,三個小時就到了。

女子,我能看見你,從你的聲嗓里能看見的,我不瞎。

嬸娘,我知道!

我不怨怪你。原先你瘦刮刮的,現(xiàn)在是婦人了,胖乎乎的,一臉喜氣。見你好好的,我也省心。這是你的命,你要惜疼自己的命。

我也能看見你,嬸娘。你的頭發(fā)白了,肩胛也塌了,我知道你六十六了,屬虎的,比我媽小一輪。女子手扶著門扇,薄暗中,指甲皮摳著木屑。下意識里,想把這一扇無情的阻隔一下子摳爛,直面相向。女子又說,嬸娘,我欠下你的,也欠下了小武的,我會報答的。靜謐中,嵇小武他媽忽然問:

你生養(yǎng)了幾個?

一個!兒子娃娃,現(xiàn)在八歲了,剛放暑假,跟公公婆婆在一起。

你應該帶回來看看。

太鬧!

哦,女婿呢?嵇小武他媽像翻戶口本,一頁一頁地細察。又說,娃娃都八歲了,你連女婿也不帶來一次,連你爹媽都不拜。我替你爹媽有意見,你不該一個人回陳家灣的,應該團圓才是。

順著毛毛糙糙的門扇,女子身子一軟,先坍塌成一堆,又慢慢滑了下來。女子再也提不上一口氣來,癱坐在地上,趴住大門號哭。嵇小武他媽聽見了異常,聲嗓喊破了,咋了?女子你咋了?一會子,嵇小武他媽又從門縫里遞出來濕毛巾,邊哄,邊搖著門扇上的女子,卻始終沒得到響應。女子哭夠了,把眼睛貼在縫隙間,終于看見了嵇小武他媽模糊的輪廓。女子伸進手,一把攥住了她。

嬸娘,我給你訴一聲苦,你千萬記得保密。要不,我爹會活不成的,也會被陳家灣的人們看笑話,戳脊梁骨的。

我知道!不難心,誰愿意倒苦水呀。

我丈夫死了!女子攥住對方的手,感覺指甲嵌進了嬸娘的肉里,掐出了血,也掐出了剜心的疼痛。又說,不久前的事,天塌下了。

女婿么?

是!

我的天!你快說,女子,你別憋壞了,說出來就好了。

他是個塔吊司機,干了七八年了,一直沒什么問題,好端端的。嬸娘,你不知道,那一天風很大,新疆本來就風大,有時候刮起風,能把火車刮翻,把戈壁灘上的石頭刮飛。真的!——女子想,既然開了口,索性一吐為快,將心里的冤屈都嘔出來,換一個輕松。事發(fā)至今,女子沒給陳家灣的娘家講過,也從沒給任何一個外人講過,窩在肚子里,發(fā)酵著,只身扛著,腐爛著,幾乎要崩潰了。嬸娘她不是外人,看在嵇小武的面子上,嬸娘有權知道這一切,替自己分擔一點。女子說,結果呢,風一吹,塔吊就倒了,人從幾十米的高空掉下來,另外還死了幾個工人。唉,來不及搶救,人當時就沒了。

我知道你的愁苦。

那么高。真的,像天上的星星那么高。女子仰首,喃喃說,人很容易的,一陣風,人就沒了。

女子,你的話讓嬸娘也活不下去了。

嬸娘,你不了解,他在他一個親戚的工地上干活,老板是他堂哥。等人火化掉了,我才知道被騙了。老板給別的死者一人賠十二萬,卻給了我八萬,因為別的家屬抬上尸體鬧,我卻讓哄了,先去了火葬場。嬸娘,已經(jīng)快百天了,我像做了一場夢,夢里還看見了他,他穿著一身血衣,在喊我。

罪孽啊!你還年紀輕輕的,就開始寡婦拉娃娃了。

我老了!

你精神老了,人還嫩呢。

老板來找過我,他那個堂哥,想私下里了了,讓我別再鬧。因為,烏魯木齊的報紙上說,塔吊有質(zhì)量問題,是一樁特大事故,要重重罰他,取消他的施工資質(zhì),他害怕了,尻子松了。我沒答應他,給多少錢也不答應。我跟了我爹,天生一個倔。

人沒了,錢就是一張紙嘛。門里頭唏噓道。

真不是為了訛他的錢!

我知道你,女子。

主要,為了這口氣!

你像你爹。

嬸娘,我沒甘心,我也不服輸,我非要弄出個青紅皂白來。我和老板干不過,我就去人民法院起訴了,還找了律師。女子的口氣截鐵起來,硬朗地說,我就不信天下的衙門朝有錢人開,我要打這個官司。

你太恓惶了,女子。

公婆都老了,沒辦法,我得一個人扛著。

我惜疼你!

——嬸娘在里邊絮叨著,喋喋不休。女子繼續(xù)攥著她,卻覺得攥著一塊深冬的冰,寒徹心脾。突然,嬸娘用拳頭擊打起門扇,仿佛在喊冤,在喚魂。嬸娘說,這么大的事,你應該拉上一個兄弟去新疆,給你做伴。起碼,你也該給你爹念叨一聲,不該瞞著你爹。女子覺得悲傷轉移了,嬸娘自己擔起了哀告的角色。但嬸娘的話,像錐子一般刺痛了女子的心。女子直言道:

我瞞著我爹媽,我誰也沒講過,我第一次給你講,嬸娘。

你另有愁苦吧?

他是個瘸子,人也嫌老,比我大整整十歲還多。女子認真地說,我沒辦法,小武他進了監(jiān)獄,丟下我一個,我在烏魯木齊舉目無親,我只能嫁給他,找個落腳的地方。我不敢回陳家灣,也不敢給爹媽說,更不能領上一個瘸子女婿回娘家,讓街坊鄰居們失笑死吧。我爹的死性情,在陳家灣是出了名的。

你傻么,誰會笑話一個殘疾人呀?

我熬了十幾年,想一直瞞下去,反正人不在陳家灣,情義也會慢慢寡淡掉的。沒承想,那天燦燦說,我爹中風了,原先家里也瞞著我,一直瞞我。

嬸娘頓了頓,苦笑說,你爹,唉!

咋了?

他在蓋一座廟?;奶疲∷l(fā)了咒,他要蓋一座神廟。嬸娘嘆息道。

家里有改錐么?

有呀!

嬸娘,你快去取一把改錐來,鉗子也行,我撬開鐵絲,我進去跟你說話,跟嬸娘說上半夜?!訌娘∥渌麐尩淖炖?,聽出了別的秘密,所以靈機一動,開口央求。嬸娘篤篤篤地走了,門扇一下子輕松了,在風中搖晃。女子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捋了捋頭發(fā),打算給嬸娘一個嶄新的形象。

突然,女子的口鼻被捂住了,身體也被拖住,倒栽蔥似的,隱入夜色。

D

原來是老三,自己兄弟。

別看女子粗手大腳的,高出兄弟一個頭,到底是女人,根本比不上。女子抓了狂,腳蹬在地上,拼死抵抗著,兩只胳膊也不饒人,又抓又掐,想掙脫開來。老三扼住了脖頸子,往溝壑里拖,另一只手像口罩,防女子大喊大叫,驚來對面的人。女子心如死灰,一個念頭說,完了,這下子完了,不是劫匪,就是色狼。后悔死了,早知道讓嵇小武他媽先一刻拿來改錐,現(xiàn)在就不用怕,捅了他,戳了他,攮進他肚子里,再打電話報告110也不遲。女子渾身血氣作涌,但掙不脫,身體漸漸像下熟了的面條,乖乖跟著下到了溝壑里。

幽深的暗,像打翻的一瓶墨汁,只留下一線天,約摸三指寬。

忽然驚覺了,女子心猜,一準是色狼。在這么個僻靜的地方,讓霸占了不說,命也難保。小時候,女子跟村子里的娃娃們進來玩過,常看見一些嶙峋的白骨,還有牲口的頭蓋骨。鬧了狼禍,村子里經(jīng)常丟羊呀豬呀雞呀什么的,還丟過一頭牛,三匹驢子。還是爹帶的人,在牲口的殘尸上裹了敵敵畏和六六粉,引誘狼群吞了下去。后來再沒見過狼,女子想,現(xiàn)在身后的雖不是一只狼,但絕對流氓。于是,女子撐起了腿,趁身后不注意時,一口叼住了他胳膊上的肉,死命地咬了一嘴。咬住就是機會,決不松口。老三哎呀一聲,趁他尖叫的工夫,女子驀地擰身,用膝蓋頂在了老三的襠部?!胂笾?,這個臭流氓的睪丸碎了,像磕破的蛋黃,稀里嘩啦的,淌了一褲子。老三猛地跌倒在地,蜷成團,喊說:

姐,是我!

你哪個?

老三!兄弟報上了乳名,聲嗓也像,仿佛刻著記號。

你個鬼!

女子慌了,忙去拽老三。老三打開手機,有巴掌大的一塊光照在臉上,果真兄弟。身子卻癱著,彎成了蝦米狀。不用說,剛才那一膝蓋,差點把老三弄成太監(jiān)。女子問說,要緊不?你不吱一聲,我還當遇上了賊,下手狠了,姐幫你起來吧。老三躺在土坷中,表情抽筋,呲牙咧嘴地說,哎呀,這個見面禮,你可夠我喝一壺的了。女子使出吃奶的勁,才將兄弟扶起來,斜倚在自己身上。老三太瘦,個子矬,在子女們當中一站,不像同一個媽生養(yǎng)下的。老三笑說,你練的什么拳?明白了,你這是七劍下天山吧!女子沒心說玩笑話,見兄弟一直捂著襠,料想問題大了,真該死!女子倉皇地問,我扶你回家,回去躺一躺,興許能緩過來?老三絕望地說,這下完了,我得立刻去醫(yī)院看大夫,要不,我會變成人妖的。女子越發(fā)上了火,急切地說,我先回去一趟,把老大和老二悄悄喊來,背你去醫(yī)院。

老三擺手說,不用!我不想讓他倆看我的笑話,我也不認識大賊和二賊,我只有你一個姐。我的摩托車在那邊,你會開么?

我還會開叉車。

喏!順著溝的方向走,一會就上了公路,去鎮(zhèn)上。

女子跑過去,很嫻熟地發(fā)動了摩托,打亮燈光。老三一瘸一拐地蹣跚而來,偏了腿,哎喲哎喲地呻吟,艱難地坐在后邊,雙手搭在了女子的肩上,穩(wěn)住平衡。騎得極小心,怕顛了,怕晃了,只盯住一條燈柱,緩緩駛去。女子來不及看溝壑中的景色,但溝不再是早些年的深壑淺澗了,像一條粗糙的鄉(xiāng)級土路。一路上,女子不停地問,疼不疼?你要是疼的話,你就喊出來,千萬別憋壞了。老三回說,男人的構造,不要亂打聽,別沒皮沒臊的。女子說,咦!自己兄弟,我害羞什么?你小時候,我還給你整天把屎把尿的,你咋不嫌我呀?媽喲,你嫌我倒也罷了,讓你媳婦知道了,非把我的膝蓋骨剜下來不可。一句玩笑話,本想減輕一些兄弟的疼痛。豈料,老三憤懣地說,別提那個婆娘,一提我就暈。女子偏頭問,咋了,你調(diào)進縣上工作了,就可以不認自己鄉(xiāng)下媳婦了?賊骨頭,你吃幾斤幾兩飯,姐比誰都清楚,千萬別干壞天良的事,我警告你。老三鼻子一噴,語氣不屑地說,不怕女人丑,就怕女人懶,你別看她人前挺乖巧,嘴也甜,其實懶到家了。女子說,你知道陳世美么?你和陳世美一個德行,翻臉不認人,你有什么資格挑三揀四的?兄弟涎著臉問,誰是陳世美呀?女子轟著油門,加快速度,申斥說,你的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誰是?一條狗唄,狗叫陳世美!老三咯咯咯地笑了,無恥地說,我后悔這一段婚姻,后悔死了,要不是爹媽相逼,我現(xiàn)在多輕省啊,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惜了,世上沒賣后悔藥的,我真是啞巴吃黃連呀。女子越聽越氣,疑惑地說,喂!你是不是另外掛了個女人?小三,二奶,婚外情?我可告訴你,你要是再領上其他的女人,我可不答應,我非回來找你算賬不可。老三舉起手,砸了女子的后背一拳,諷刺道,姐,你別老叮著別人手上的刺,忘了自己眼里的梁木,當初,你自己還不是跟上嵇小武跑了,去闖新疆么?你不是也瞧不上媒姑介紹的那個么?女子切齒地謾罵道,我是我,你是你,老三啊老三,你真是一根攪屎棍。

鎮(zhèn)子上燈火璀璨,人來人往,飯館、洗腳屋和歌廳尚未打烊。摩托駛進了繁華地段,女子左右逡巡著,欲尋一家醫(yī)院。找不見,便想停下來問問人,抓緊時間。這時,老三趴在座椅上,指著街邊的一家招待所說:

姐,就這!

疼暈了吧?這可不是打針吃藥的地方。

我就住在這,傍晚前剛剛登記的。

老三歪斜地下了車,扶住墻,往招待所里走去。女子推著摩托,停在了大堂的一隅。幾個服務員在玩斗地主,覷見女子時,眼神像一塊塊吸鐵石,想從女子的身子發(fā)現(xiàn)秘密。服務員們看見了異常,七嘴八舌地問說,陳哥,你咋了?咋渾身上下全是泥土呀?老三抱著胳膊,尷尬地笑笑,敷衍說,我被狗咬了,肉上留下了幾個牙齒洞,媽的!疼死我了。又指著女子說,這是我姐,我姐送我回來的。

一進房間的門,女子揪住了兄弟,質(zhì)問道,這是咋回事?

沒事,鬧著玩!姐咬的,呵呵,我可不需要打狂犬疫苗。

我是說這里!你不回家,干么在這住店?

孰料,老三迅速恢復了原狀,動作利落,雙腿帶風,襠里不疼了,胳膊也不發(fā)癢了,給姐泡了一杯茶,自己也叼起了煙卷。女子氣惱地說,你剛演戲呢,你演的真像,竟然把姐也給騙了。老三綰起褲腳,搭在椅子上,大而化之地說,不演戲,能把你賺來么?我不想回家去,我想跟你好好聊上一夜。女子執(zhí)拗地說,不行!我剛來第一夜,不跟爹媽睡,跟你孤男寡女地待在這里,成什么體統(tǒng)。老三有點孤傲地說,在家里見你,什么話也說不了,等于不說。我下班后登記了房間,又特意趕到了陳家灣,就想和姐說些私心話。

女子登時一悚,一步近前,逼視著兄弟說,我明白了,是你搞的鬼。你用鐵絲,把嵇小武家的門擰死了,對不對?

不要緊!我給了一個娃娃一塊錢,明早上他去開門。老三像在作一樁案件,精明,細致,頭尾都計算清楚了。又說,我猜中了,你一回來就會惹事的!

惹什么事?

陳家灣頭頂?shù)奶焐嫌幸粔K大補丁,是你和嵇小武當初捅破的窟窿。喏,剛剛補上,人們都快忘光了,這下你回來,窟窿又破了,大家全都想起來了。

女子慌亂地講,我沒戳破天,那是我一個人的事。

私奔!

不是私奔,是逃難!女子吼道。

逃什么逃?

陳家灣的地盤再大,當時也容不下我和嵇小武,池淺蝦米多,虎落平陽被犬欺。沒辦法了,我才和嵇小武逃出去。新疆夠大了,人生地不熟的,誰也不會欺負我們,不逃能行么?——一樁陳舊的話題,多少年過去了,女子盡量去忘,去封存,去掩埋,卻不承想回家的第一天,兄弟倒先發(fā)難,哪壺不開提哪壺。隱忍著,女子說,老三,你要是想數(shù)落我,那跟我回家去數(shù)落吧,我不想單獨聽你訓斥。

我的確猜中了,你舊病復發(fā)了。

什么意思?

前腳剛回爹媽的家,屁股一掉去了嵇小武家,還供養(yǎng),還拎著食盒。老三的怨懟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噴射著陰郁的氣息。又問,你知不知道,嵇小武和你私奔前,挨家挨戶地借了不少的錢,東家?guī)资?,西家?guī)装伲€撒謊說他媽病了,要去縣上看大夫。可好,你倆跑了,這些錢誰去還?誰去給你們擦屁股上的屎?

借了錢?多少?

嗬,你們大腿一撩私奔了,留下嵇家和陳家的老人,被人戳著脊梁骨罵,被人天天惦記著。知道么,借五分錢,就可以讓債主惜疼你一輩子的,況且!

你說清楚!女子催逼說。

陳芝麻爛谷子的,說不清楚。

不!你必須講。

呃,陳家灣的人都在瘋傳,傳了十幾年了,說你把嵇小武勾搭到了新疆,沒結成婚,卻把人家送進了監(jiān)獄。嵇小武去吃牢飯了,你倒好,臉一抹不認人,又嫁給了別的家伙。背信!背信知道么,就是落井下石,就是過河拆橋,爹媽的脊梁骨被人戳爛了,把臉裝在褲襠里活命。老三的訓斥像一個發(fā)言稿,層次分明,邏輯嚴密。老三沒敢看姐,玩著一只打火機,撲哧撲哧地跳著火苗,動作置了氣。老三說,傳言多了,連縣上的工作人員都在問,都知道你是陳真的女子,是我姐,我真替你驕傲。

我麻煩了你們,我死的心都有。一瞬時,女子潸然落淚。

你不該去嵇小武家。

我自己有主張。

哼!我用鐵絲鎖死門,就怕你這樣子。

我得去,我得去賠個罪,認個錯。嵇小武在監(jiān)獄里,他爹被氣死了,埋在院子當中,丟下他媽一個孽障(土話:可憐)人,我心如刀絞。女子委婉地透露說,嵇小武又被判了,多加了八年的刑。

咋了?

唉,老天爺不寬赦他吧。監(jiān)獄組織犯人們?nèi)フ藁?,他打傷了干部,竟然越獄了。他領著三四個犯人鉆進沙漠里,想逃出邊境線,去國外打工,結果沒走成,又被抓回來了。罪加一等,加了八年啊。女子恓惶地說,本來他的罪挺輕的,有指望出來,趁著還年輕,還能折騰,現(xiàn)在可虧死了。后來,我去監(jiān)獄探視他,剛開始他不見,說不認識我。監(jiān)獄干部做了他的思想工作,他才和我搭上話,諒解了我。我經(jīng)常去看他,真的,我現(xiàn)在拿他當自己的一個兄弟,跟你一樣子。

老三譏笑說,這個破爛,值得你去私奔么?

我不后悔,一點不!

哼!陳家灣的人失笑夠了,笑了十幾年。

女子始終站著,兄弟也沒邀請她坐下,像派出所的警察在審犯人似的。女子捏著一塊紙,一直撕,仿佛撕扯著自己的心,撕成了螞蟻大小。又說,當時,我和嵇小武沒了錢,連頓飯都很困難,也找不上工,房東來催租子時,他就去干搶劫,搶了行人的幾個金項鏈,被抓住判了五年。我說的是實情,我沒撒謊。

你現(xiàn)在有丈夫,也有兒子,應該好好的做生活。

我在做!

所以,你不該再去嵇小武家,趁早忘了那個雜種吧,他害你背上了一世罵名。

我不在乎!

我有個建議,你乖乖待在爹媽的屋里,哪也別去,別讓鄰居們發(fā)現(xiàn)。待夠了,你就趕快回去,去做你的生活。老三很寡情,語氣卻老到地說,除非你做了整容手術,讓人認不出來。哦,不過,你現(xiàn)在長相已經(jīng)變了,像個少數(shù)民族的女人。新疆咋樣?你習慣了吧?

烏魯木齊有點冷!女子道。

冷?

剛去的時候,我不習慣西伯利亞的寒流,也不知怎么御寒。我的手和臉都被凍傷了,裂了很大的口子,流血,結痂,膝關節(jié)也疼。女子將雙手展覽出來,伸給兄弟瞧,像呈堂證供。女子說,現(xiàn)在回來反倒不適應了,喝了家里的水,肚子咕隆咕隆亂叫。唉,嫁雞隨雞,我落了新疆的戶口,我是地道的新疆人啦。

姐夫咋樣?陳家灣的人都講,他是個干部,家境富裕,還掌權?

沒咋樣,你別信!

老三怏怏地反駁道,你從來沒說過姐夫一個字,一打電話,你只說你兒子。嘁,我在天邊有個姐夫,長什么樣,是光是麻,我連張相片都沒瞧見過,爹媽也沒見過女婿的嘴臉,費解??!不過,這是你的秘密,我沒資格打問,你可能怕陳家灣的人沾你光,所以你自己低調(diào),不張揚?!铀苤碜樱谛值苊媲按舸舻卣局?,眼神空洞。后來,女子說:

你把衣服脫了,快點!

干么?

哼!你瞧你,像個地老鼠似的,前心后背都是土,我給你搓洗一下,天亮就干了。女子上前拽住兄弟的手,催他脫衣服。老三極不情愿,但拗不過女子的央求,迅速脫下來,扔給了姐。女子打了一盆涼水,又去借了半塊肥皂,蹲在房間當中,埋頭洗起來。女子不愿意講話,但此時的心情卻像手中的衣服,被蹂躪,被踐踏,被一次次拷打。老三蜷起腿,拔著黑乎乎的汗毛,拔一根,放在嘴巴前吹一下,樣子膩歪透了。后來,老三追問道:

你還沒告訴我呢?

什么?

嘁,我就知道,我肯定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我挺好的,一直認真地做生活。

撞了南墻,老三泄氣地點上煙,支起二郎腿,打開了電視。一檔相親節(jié)目,哪個臺都是相親節(jié)目,仿佛整個一中國都是光棍和剩女,在求偶,在自薦,在擠眉弄眼。女子搓洗完,連兄弟的襪子都洗干凈了,又接了幾盆水,投完了衣物,一件件地搭在屋角的晾衣繩上。女子消停下來,又不知該如何處置眼前的事情,忙堆了笑,一副和解的表情。女子說,你從鎮(zhèn)上調(diào)到了縣里,從中學老師當上了公務員,一定要謙虛,別讓別人給你放冷槍,人心難測,知道么?

我不怕!

你自小就這樣子,有勇氣,個性也強。

老三蔑視地笑笑,自負地說,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實話告訴你,我認了一個副縣長當干爹,他認我,拿我當親生的,他也快扶正了。我倒是要勸勸你,你抽了空,一定要去廟里拜一拜,點個香,磕個頭,還個愿。那座土里土氣的半截子小廟,還是爹為你蓋的,廟不在大,有仙則靈。

一座廟?為我蓋的?女子倉皇地說。

堵別人的口!

什么口?

呵呵,螺螄殼里做道場,巴掌大的一塊地方。爹為了讓陳家灣的人忘掉你和嵇小武的私奔,說他做了個夢,夢見陳姓的先人們顯靈了,要召喚后人們重修一番。爹能干,爹有威信,總能干出想干的事。老三邊覷著屏幕,邊古怪地說,觀音山原先就有一座廟,管四里八鄉(xiāng)的,鬧文革時給拆毀了,陳家灣的風水始終不好,常出怪事,誰的心都虛了。爹終于搗鼓起來了,砌了地基,蓋了山墻,剛要架梁時,一方面沒集資款了,一方面自己躺倒了,中了風,偏癱。

我不知道,真的!

以前,爹媽去料理工地時,常跪下磕頭,為你念叨,給你祈福。兄弟道。

我承擔不起,我咋敢么?

事實如此!

那是一座廟呀!老天爺,我在烏魯木齊,我從來沒聽家里說過。女子登時慌亂,感覺頭皮發(fā)麻,心臟驟然一緊。又說,我一個凡人,這下我罪孽大了。

女子顧不上擦臉,也來不及跟兄弟細談,草草起身,拉開了門。老三光了腳,一下子跳起來,用眼神問,你干么去?女子扶住門扇,頓了頓,擰身望了望兄弟,喉嚨忽然一哽咽。老三只穿了件褲頭,不好追攆過來,巴兮兮地看著女子,多半以為剛才的話傷害了姐,表情一鎖,想道歉。女子囁嚅說,三弟,今晚上姐做了一頓新疆拌面,可香了,可惜你沒吃上姐的手藝。又說,等禮拜五吧,你放了假一定回來,姐給你做一頓沙灣的大盤雞,真的!

說完,女子閉了門,轉身出了招待所,攔下了一輛電動三輪車。

陳家灣并不遠,三輪出租駛出了鎮(zhèn)子,踅進了鄉(xiāng)村公路上。夜風拂來,攜帶了一縷縷莊稼的氣息,清冽,廣大,微甜,味道里有一種童貞感。怪了!下午回家時,并沒瞧見公路兩側的莊稼田,此刻暗香襲襲,竟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后來,女子篤信,香氣是從頭頂?shù)男切莻兩砩蠞B下來的,像一種看不見的細雨,漫漶而下,打濕了自己。

到了家門前,付完車錢,女子剛一抬頭,看見爹站在黑暗中,微微發(fā)笑。

E

我這個樣子,沒嚇著你吧?爹問。

沒!我知道你能站起來了。

你哄我高興。不過,你一回來,我真的高興死了。爹沒了威風,就像個老人。

戴上護膝了么?

真暖和!

雙拐在石板路上叩出了響聲,篤篤篤的,很慢,但很踏實。女子攙扶著爹,款款往家里走去。爹沒問女子去了哪里,連一個字都沒提,倒讓女子心亂起來。話至嘴邊,女子想說說嵇小武家的事,想說說自己十幾年來一所懸命的心得,但爹沒給機會。爹的身子微微趔趄過來,不再倚靠拐杖,偏倚在了女子的雙臂上,好像覓見了靠山。女子小心攙扶著,跨過門檻,往堂屋里踱去。如此短暫的一瞬,讓女子踏實下來,感覺終于回到了家。

等一下,你一定要鎮(zhèn)靜,看我的眼色行事。爹交代說。

咋了么?

老子要打人!別瞧我病了,就以為我是拔了牙齒的病貓。

此時,兒媳和孫子輩的都帶著禮物走光了,院子里冷清不少。子女們另過,家家都分了宅基地,一磚到頂?shù)耐叻浚瑑砷芩?,瓷磚貼面,都在院中砌了大花壇。一般日子,兒媳和孫子輩的不愛來老人這里,嫌寒磣,嫌屋頂上沒架大鍋,收不上電視節(jié)目,嫌老人嘴碎,問東問西的?!泛鋈环徒校瑴喩硗辽n蒼的,像一個毛線團從屋里奔出來,嗅著女子的褲管。嗅出了一家人的信號后,便開始撒嬌,開始舔。爹進了門,暗中用勁,一下子掙開了女子的攙扶,昂然起來。女子驚叫一聲,見老大跪在炕頭前,膝蓋下墊著搓衣板。

大哥,你這咋了?

不應。

快起來!看你哆嗦的,你犯了什么事,四十多的人了,跪什么跪呀。

爹沉郁不語,靠在炕首前。媽搬起爹的腿,脫了鞋子,摘了襪子,又取走了雙拐。爹單臂拄在炕上,一寸寸前挪,顯得十分吃力。女子想幫幫爹,卻被爹怒目圓睜的態(tài)度嚇退了,肅立一旁。老大換了換方向,面朝爹,跪得穩(wěn)當起來,一臉的無辜色。爹終于挪到了炕中央,屁股坐穩(wěn)后,雙手垂立胸前,闔上了雙目。爹的姿態(tài)不怒自威,像坐在法庭上的首席大法官,心里醞釀著什么。女子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但知道事情不小。爹媽罰跪子女們,應該是小時候的家常便飯了,長大后,爹媽顧及子女們的臉面,再也沒采取過如此激進的措施。果真,爹忽然睜大了眼睛,抄起一根雞毛撣子,劈頭蓋臉地打在老大的身上。

老大沒敢犟嘴,低頭挨著,任雨點般的擊打落在腦袋上,落在脊背里。

打夠了,爹才歇下手,氣喘吁吁的。爹不是不想打,是氣力不支,嗓子里塞著一口痰,憋紅了臉。女子見狀,趁機取過來雞毛撣子,丟在門檻外,被狗發(fā)現(xiàn)后,銜在嘴里跑開,去認真研究了。這時,爹痛心地說:

我們?nèi)脮徱幌拢纯凑l冤枉了誰!

到底咋了?女子咆哮道。

說說看,你究竟偷了你妹妹的多少錢,如實招供!爹咳嗽起來。一咳嗽,爹眼眶中的精氣神便開始渙散,開始無助。爹說,我如果辦了冤案,我給你磕頭,我給你下跪。

我沒偷!我心里好奇,才翻了翻妹妹的箱子嘛。老大自辯道。

女子心里咯噔一下,像燈臺被打翻了,燃油潑過來,瞬時點著了內(nèi)心。沒錯!在堂屋的角落里,拉桿箱攤開著,里頭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換洗的內(nèi)衣,粉色胸罩,襪子,衣服,薰衣草,幾瓶保健藥,連同給爹媽買的一些玉石掛件(原打算悄悄給的)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被搜查了一遍似的。最要命的是箱子的內(nèi)襯也被亂翻一氣,從招行取款時給的大信封也被打開了,一沓沓紅鈔票顯得刺目,等于自己的秘密全都曝了光?!欧饫镉凶阕闼娜f元,連封條也沒撕開,整齊地裝在一起,還被女子小心裹在了衣物中,藏在箱子內(nèi)襯里。女子的聲嗓中訝異地一叫,眼底一黑,忙扶住了炕。

四萬元,是丈夫一半的買命錢,是天塌地陷的活命丹。每一分錢里,都浸泡著丈夫的血,沾滿了女子的眼淚,以及公婆們撕心裂肺的哭喊。當初,從老板的手里接過這一筆錢時,女子就去銀行做了定期儲蓄。時間十年,考慮到,那時恰好能供上孩子上大學。要不是燦燦電話里說,爹病倒了,中風偏癱,女子是絕不會取這一筆錢的?,F(xiàn)在老大跪在眼前,一定讓爹捉了贓,才被當場拿下的。女子沒敢說什么,身體里的淚卻開了閘,恣肆汪洋起來。

你背著牛頭還不認贓,家賊一個,我真是瞎了眼睛呀。爹說。

我說過了,我沒偷,一厘錢都沒偷。老大梗著脖子,寧死不屈地說,我要是做了賊,爹你干脆剁我的一根指頭吧。

我已經(jīng)被你剁碎了,心爛了。

我發(fā)誓!

賊骨頭,你在鎮(zhèn)上開牌屋,別人打的小錢,一毛兩毛,解解心慌罷了,但你自己卻染上了賭癮,一玩就是成百上千的,常讓債主去家里催債,你以為我老朽了,耳朵背了?爹數(shù)落著老大,郁悶地說,你賭光也好,輸你家里的錢財去,但你不能把手伸進妹妹的口袋里吧,三尺頭上有神明,賊!

我早戒了,我現(xiàn)在不賭!

爹不肯聽類似的爭辯,揮了揮手,對女子說,當面鼓,對面鑼,你去數(shù)一數(shù)你的錢,要是短了一分一厘的話,明年的今天,你們就去我的墳上給我燒香吧。老大抬望了幾眼妹子,目光又迅速避開了,佝僂下身子。爹催促了幾次。女子慢慢蹣跚過去,將拉桿箱拽到了炕沿下,開始整理起來。實話說,女子不愿去數(shù),雙輸?shù)木置妫鲾[著的道理。——短了錢,老大的罪孽會被爹攥在手里,以后家里一定不會消停,硝煙四起,雞飛狗跳也說不定;不短的話,爹的顏色往哪里擱,話說得那么重,總不能唾面自干,自食其言吧。一念至此,女子的動作便慢了下來。但爹始終不錯眼珠子地盯視著,非要弄出個子丑寅卯來。爹在咳嗽,不是生理上的,卻像一陣陣催陣的鑼鼓,沖鋒的角號,氣勢喧天。

數(shù)完了,短了整整八千元。

女子悻悻地望了一圈,爹和老大均充滿警醒,等待答案。媽插話說,你數(shù)正確,你帶來多少,你就數(shù)多少,心里要有數(shù)。女子勉強一笑說,我腦子糊涂了,剛數(shù)完的數(shù)字,這會子又忘了。沒了轍,女子在指尖上蘸了唾沫,重新又數(shù),一張一張掠過,指尖會說話似的。心里卻說,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連封條都撕開了,虎口一卡,明顯短了一寸厚,還數(shù)什么數(shù)。老大跪不住了,身子在篩糠,瑟瑟發(fā)抖。女子終于明白該咋說了,停下手,笑靨如花地說:

剛夠!一分也不少,真的!

你別打馬虎眼,替這個賊背黑鍋。

爹叱問道。

咋會呢!我?guī)淼腻X,我難道還不清楚數(shù)字么,看你說的。——女子起身,將鈔票重又裝進了信封袋里,扔在炕上,故作輕松地說,沒我大哥什么事,他惜疼妹子,替妹子收拾一下行李,也是應該的嘛。

我剛看見他在鬼里鬼祟,我睡著了,眼睛也是睜著的。爹頑固地說。

快起來吧,大哥!

滾!

爹突地擲過來半杯茶,潑在了老大的肩膀上,厭煩地閉緊眼睛。老大抿嘴,先是抱拳,對著妹妹作了個揖。腰弓得很深,差不多快趴在了地上。女子一陣恓惶,覺得老大蒼老了許多,原先硬錚錚的一個漢子,此刻卻賊眉鼠眼的,不成氣候,一點骨氣竟也不見。女子上前,拽住老大的胳膊,扶他起來,拍凈了他身上的灰。不等爹再次發(fā)怒,老大一個箭步跳出門外,忽然失了影蹤。

——暗中,老大帶起了一股風,女子覺得八千元的鈔票也被裹挾而走了,心里一抽,涼涼的。

零點了。桌上一臺老式的機械鐘在報時,吆喝大家入睡。

炕面很大,爹挪到了墻角,胳膊支起身子,靠在枕頭上說話。媽專門取出一床干凈被窩,一條枕巾,給女子在另一頭鋪好了床。媽說,你就睡在里頭,靠窗涼快,還沒有蚊子。女子悻悻然,一種巨大的空虛攫取了自己,腳下有點拌蒜。女子說,你們先睡,我去洗把臉,泡個腳吧。打了一盆水,女子還沒洗上幾下,就聽見爹在咳嗽。媽的身影在燈下晃悠,好像在找藥,降壓藥,感冒藥,治糖尿病的藥什么的,伺候老伴服下。但爹的咳嗽猶在,一聲聲的,像召喚。女子沒多想,趕緊拾掇完,脫鞋上了炕。女子躺在墻角,媽也挪了過來,緊貼著女子。媽一生寡言,此刻也是,只伸出手,整理了幾下女子的頭發(fā),眼睛瞇縫著,帶著激動,像細瞧一件失而復得的寶物。爹支在枕頭上,打望著這個場面,忽然說:

其實,我當時也能去新疆的,結果沒去。

哦,你從沒講過。女子道。

爹點了煙,興致勃發(fā)地說,不是去新疆做客,我是被抓丁的。馬步芳和他兒子馬繼援拉開架勢,要和彭德懷的部隊決戰(zhàn),所以四處抓兵丁。那一年冬天,我跟著你爺去蘭州城里賣冰,就被抓走了。我們被關在莊嚴寺里,等著受訓,天天挨餓不說,還挨了打。馬家軍的奸細就藏在新抓來的兵丁中,刺探誰想逃跑,誰想聚眾鬧事。天一亮,就會抓出來幾個,當場槍斃掉。我嚇死了,我真的親眼見過那個場面,腦袋崩掉了,人還被狼狗撕成了碎末。

當時你幾歲?

沒幾歲。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你爺也糊涂,沒記住。爹說。

呃,后來呢?

爹狡黠一笑,慢吞吞地說,馬家軍吃了敗仗,潰不成軍,聽說要往青海和新疆方面轉移。我不知道新疆在哪,只知道很遠,要走一年半載的吧。我考慮,我這一走,你爺非急死不可,死了連個抬棺材的孝子都沒有,枉活了一世啊。我想跑,我又害怕被抓住。嘿嘿,我后來一個人跑掉了,很順利。

說說看!反正,爹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智慧的人。女子恭維道。

在莊嚴寺的牢棚里,我發(fā)現(xiàn)了士兵吃羊肉時丟掉的一瓣蒜,我躲在墻角,把蒜揉碎了,把蒜汁抹在了眼睛里。效果很明顯,我的眼睛一下子腫了,腫成了一個豬尿脬似的,發(fā)紅,還生了膿。馬家軍的人以為我得了傳染病,就把我連夜扔在了大街上,我撿了一條命,沒去成新疆。

你回陳家灣了?

是!我回來做生活,才有了這么一大家子人。——爹的口頭禪就是“做生活”,日積月累的,好像他自己是一名合格的木匠或瓦工,口氣傲然。

爹,我替你去了,替你還了愿。

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呀。爹唏噓說,我沒去成新疆,但自己的女子去了,我還是天天扯心呀。你一走就是十幾年,扎下了根,生養(yǎng)了娃娃,我一直想去看看你怎么做生活的,唉,恐怕這輩子沒了機會。

一定能!等你徹底好了,我來接你去轉轉。女子說。

你能給我說實話么?

咋了?

爹忽然抬身,從枕頭下摸出剛才丟下的銀行信封袋,將一沓沓鈔票掂在手上,疑惑地說,你的生活做得究竟咋樣,你從不給我細說,但看你捎來了這么多的錢,我猜你的生活做得不錯。我記得,你說你在鋼廠工作?

對!我在鋼廠開天車和叉車,還帶了三個徒弟。女子道。

娃娃呢?

上小學了,剛到了發(fā)育的階段,胃口太大,一頓飯能吃三碗拌面,虎頭虎腦的。呃,唯一的缺點是不好好念書,爺爺奶奶給慣的。女子用手比劃著孩子的個子,讓爹媽去瞅。又說,我工作太忙,單位卡得死,有時候顧不上的話,娃娃自己拿著公交卡回公婆家里去蹭飯。公婆身體好,也愛孫子,惜疼得不行。

你應該拿一張全家?;貋恚屛艺J認。爹略帶遺憾。

我走得急,我會寄過來幾張的。

像誰?

什么像誰?女子狐疑道。

娃娃像你,還是像他爸爸?

哦,人們都說像他。應該像他,可千萬別長成我這樣的,怪難為情的。女子紅了臉,又覺得此話不妥,忙打住了。

女婿呢?

他還那樣子,天天忙,忙著出差呀,檢查工作呀,開會呀。這年頭,人還是忙一點的好,閑了就沒效益,就沒收入,還咋做生活呢。——女子對這一套說辭很嫻熟,經(jīng)常在電話里講,脫口成文,一點也不含混。又說,本來他也來的,他娶了我,還沒跟我回過一趟娘家,沒拜見過泰山和岳母大人,夠過分的了。臨了,車票都買好了,他又去參加學習班了,不準請假,就把臥鋪票給退了。

可惜嘍!我本來做夢還夢見了他,自己的女婿,就一個輪廓而已。爹嘆息道。

會來的!

等明年吧。明年娃娃放暑假了,瓜果下架時,你們一家三口回來,好好鬧騰一下。那時候,我就可以健步如飛了,我要當著女婿的面,吼一首秦腔。爹的態(tài)度果決,像派下了一支令箭,自己穩(wěn)坐中軍帳似的。爹還說,自打你走了新疆后,我就輸了一口氣,再也沒吼過秦腔折子戲了。

爹,媽,我想給你們磕個頭!——女子忽然跪下,伏在炕上。

不成!爹斷喝。

我要磕!

不許!

這十幾年了,我出門在外,一天也沒孝敬得了你們,我罪孽大了。我其實心里沒一天不恓惶的,不想你們的,我想得眼淚快哭成血了,快把聲嗓哭成劈柴了。另一方面,我和嵇小武當時跑了,愁苦了你們,牽累了你們,讓你們在人前直不起腰來。我這次斗膽回家,全都明白過來了。這幾個頭,算給爹媽報還的。

你沒錯,我現(xiàn)在不怨怪你。爹講。

你罵我?guī)拙浒桑?/p>

哦,年輕時不做輕狂的事,到老了眼淚也瘆人,那豈不是枉活么?我真不怨怪你,你回家就好。爹很霸道地說,并拍了拍炕面,催女子起來。媽也拽住女子,往被窩里搡?!又?,隔在彼此之間的堅冰融化了,比想象的容易,也更簡單些。這時,女子挪到了爹的跟前,將鈔票分開,款款給了爹整兩沓子,將剩余的裝進了信封袋里。女子說:

爹,我想了了你的一份心愿。這是兩萬塊錢,有少沒多,你就笑納吧。

我不缺錢,我不要。爹叱道。

女子說,我知道你在蓋一座廟,已經(jīng)砌了地基,筑了山墻。我思謀了思謀,這足夠你把大梁架上,把屋瓦鋪上,把神佛請回來了。你不說,我做姑娘的明白,那座廟是你的一口氣,你要爭回來,讓陳家灣的人瞧瞧。

你早就外嫁了,你不需要拜陳家灣的廟。爹執(zhí)拗道。

我不拜廟!

不行!

哦,我只拜我的爹媽,爹媽才是我一輩子的大廟。

你拿去烏魯木齊吧,你好好做你的生活,我也就寬心了。爹躺進被窩里,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爹說,窮家富路,你還要走那么遠的路程,你仔細揣好了,別讓家賊們惦記著。

女子說,剩下的這些錢,我要替嵇小武還債,明天早上就開始,挨家挨戶。

你沒辜負過我。爹說。

我一直愧疚,我不知道嵇小武當時借了那么多的錢,害得你們遭人白眼。我會辦到的,連這些年的利息,分文不少地還給人家。

我有個賬單,我明天給你,你按著明細表去弄,別虧待了債主,自己當然也不能吃虧,算清楚一點。爹靜了靜,又說,剩下的錢,如果你寬裕的話,你多給嵇家的女人一些,她是個孽障人,你千萬別吝嗇。

哎!

爹嘟噥完,忽然一掀被子,蒙在了自己頭上,顫顫巍巍地哽咽起來。女子見爹不愿多講,也怕爹熬夜傷身,忙將兩萬元錢塞在了爹的枕頭下,慢慢偎到了另一角。媽拉滅了燈,幫著女子脫衣服,像小時候那樣,臉上風清月白的。女子穿著內(nèi)衣,鉆進了被窩里。一會子,媽也進來了,忽然在暗中緊攥住女子的胳膊,指甲皮掐進了肉里。媽的聲嗓咕隆了一下,便天塌地陷了下來,忍著哭,忍著漠漠無涯的激動。女子摟住了媽,覺得自己也徹底淪陷了。

——后半夜時,女子摹地醒來,發(fā)現(xiàn)身畔很涼,媽不在一側。

隔著窗子,院子里的風在說話,說得樹葉和門框都窸窸窣窣的,像在談議什么家事。爹睡熟了,打著輕微的鼾聲,被子一聳一聳的,不像個病人,倒像是戰(zhàn)場上剛剛下來的元帥官,威風不減。女子下了炕,趿拉上鞋,踱進了院子里。天色暗沉,星宿們早就隱退了,墻角的一棵柳樹斜側著身子。等了一下午的沙塵姍姍來遲,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辛辣,嗆人鼻喉。循著聲音過去,女子看見媽蹲在水龍頭下,四周擺滿了臉盆和桶子,正在接水。

水細得像一根手捻的羊毛線,能被風刮斷似的,一飄一落。

哎呀,這得接到天亮吧?女子問說。

不急!媽回道。

薄暗中,女子也蹲下,手扶在了媽的肩膀上,一塊作伴。水輕飄飄的,偶爾會吹過來幾滴,掉在母女倆的臉上,但誰也舍不得去揩。

你老了,媽。

我沒老!

你的頭發(fā)都白完了,比烏魯木齊的雪還白。女子說。

呃,你也有幾根白頭發(fā)了,我下午見的。

真的?

F

上半天的光陰,女子都用來還債,好歹還完了。

陳家灣的年輕人們出門做生活去了,鮮有?;丶业摹e說小伙子,連剛上高中的丫頭們都不惜輟學,爭著去蘭州端盤子,做保姆,去賺一份工。剩下老人和娃娃們,趁著早上天涼,大多在屋里睡懶覺,所以很容易堵見。女子捏著爹記錄下的一紙明細,東邊串完串西邊,縱橫溝壑南北,憑著記憶和笑臉,終于了結了這一樁心事?!且豢?,陳家灣的狗吠聲此起彼伏,像一鍋滾開的牡丹花的水,沸沸揚揚,又漸漸止息了。狗的態(tài)度轉變,說明女子身上的氣息被悄悄認可了。

爬上溝頂,日頭曬得很燙,空氣也怏怏的。晚上的沙塵是過路客,不留痕跡,反倒令植物們鮮亮了不少,葉片油綠,花蕊踏實。有幾枚蝴蝶像標本,釘在光線中,翅膀扇得很慢,類似于一格格的慢鏡頭。女子揩著汗,瞭見一根煙柱從爹媽的院子里升起,藍色,清淡,唯唯諾諾的,仿佛登天的梯子。

進去門,媽在院子當中忙碌。爹坐在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戴著一副石頭鏡,莫測高深。女子凈了手,趕緊去幫媽,問說:

大張旗鼓的,你做啥?

烙煎餅!

這么費工,又何必呢。女子幫襯著。

給你路上吃,你爹急吼吼的,早上就吩咐做,怕你趕不及呀。媽被煙火熏得直偏頭,留著淚,喜顛顛地說,你小時候最愛吃煎餅了,煎餅夾了洋芋絲、蘿卜絲和粉條,我知道嘛。

女子一驚,倉皇地說,誰說我要走?我昨天剛來,屁股還沒坐熱呢。

嗯,看一眼就夠了,回去的好!

爹在一旁發(fā)話,態(tài)度不容置疑。

爹,我剛來呀!

其實,真沒什么看頭,你來瞭一眼,知道我還活著,你媽也好,這就是目的。爹在石頭鏡下逼視著,狀若老僧,開口言法。又說,你下午就走吧,搭上一班火車,去新疆做你的生活,別荒廢了光陰。

我不走,我沒待夠!

你看你,你又不是穿開襠褲的小娃娃,還死犟!

我就犟!

——做煎餅不能用灶房里的爐灶,煙太大。媽在庭院中央,用碎磚頭壘了個三角形,將一塊油光發(fā)亮的生鐵板支上去,當成鍋底。也不能用炭火,怕火力太猛,烙不出焦黃酥脆的味道。一般用的是鋸末或刨花,慢慢點著煨上,勢如文火,將鐵板燒紅,再澆面汁。面汁是淀粉羼水調(diào)成的,一定要攪拌均勻,不能有疙瘩,也不能過稀或過稠,樣子適中。光有淀粉就嫌寡淡,還要在里邊磕上幾枚雞蛋,調(diào)進鹽和花椒少許,再放上剁碎的蔥末,讓面汁出彩,一下子生動起來。

滴點油,在滾燙的鐵板上澆上一勺面汁,稍事凝固后,便用刮板一旋,將面汁刮薄,刮圓,刮勻稱。很快,煎餅便成形了,內(nèi)里受熱,呈現(xiàn)出一層黃金色。媽觀察著火色,見差不多時,忙用抹布襯住鐵板的一只抓耳,將鍋舉起來,順手在空中一顛。金黃的煎餅一個鷂子翻身,一舒一卷,又款款地落在了鐵板上,另一面去受熱。三兩分鐘后,一塊煎餅出鍋了,媽用竹筷子搛起來,層層疊疊地碼在盤子里,中央隆起,邊緣整潔,像一座浸了油的金字塔。

女子賭了氣,始終緘默著,不再講話。見鍋底的鋸末快黑透了,這才掂起小鏟,喂了一堆鋸末,接續(xù)火勢。松木的鋸末含油,騰起一股子黑煙,曳天遮地漾蕩在空氣里,像一種掩蔽。媽趁機俯過身子,嘟著嘴說:

你偏不回去,氣死他個老東西,哪有攆自己女子走的,恨得牙痛。

女子說,我,我,我好不容易才請上假的。

你別哭!越哭,他越是下坡上追乏兔,得寸進尺。媽一直是碗溫吞水,但水一旦滾開的話,說明真的生氣了。媽說,今晚上,你跟我去單另的房子里睡。

別說了!畢竟,他是個病人,要順著他嘛。

哼!你給了他錢,他就翻臉!

不是錢的問題!

絕對是錢!你瞅瞅他的眉眼,就像個老地主,一點不惜疼人。媽絮叨說,作賤我一輩子也倒罷了,對我女子吹胡子瞪眼的,我可不答應他。

女子踅開了,另有事干。

媽已將洋芋蛋和胡蘿卜削了皮,泡在水中。女子的刀工好,灶房里噔噔噔地響起了切菜聲,不一會子,拃長的絲條砌在盤中,若一捧捧雪,若一朵朵彤云,只待下鍋翻炒。女子想,爹在服藥,不能做麻辣的,便單獨給爹炒了醋溜的,少擱鹽,少放味精。菜出鍋后,女子慢慢放涼后,便端到了媽的腿旁。媽已經(jīng)烙了有一百多張了,盆子里還有面汁。烙煎餅像過節(jié)似的,一大家子人,中午就會撲棱棱地飛來搶食,也從不問問其中的難心。做煎餅太費工了,媽的臉上落滿了煙垢,像臘月里陳家灣戲臺上的包公。女子開始卷煎餅。攤開一張,將粉條、洋芋絲和胡蘿卜絲灑上去,兜底一折,左右互裹,疊成四四方方的,既有營養(yǎng),還不浪費,碼成了一座座小山?!觿傄泻舻瘸詴r,卻聽門外一聲撕心裂肺的聲音,像殺了人。一個娃娃狂奔進來,往爹的懷里鉆。

老二的尕丫頭,女子昨天見過,親侄女。

沒待問上一半句,侄女已經(jīng)哭得噎住了,死去活來的。爹掀開孫女的褲子,見屁股上青一塊紫一塊,連巴掌大的一塊白都不見。不像掃帚疙瘩打的,也不是柳條鞭子抽的,鬧不清楚來歷。爹先自惱了,雙頰顫抖,讓女子端走了煎餅,顫巍巍地摸來拐杖,想站起來問個究竟。——孰料,老二媳婦卻自己跑了進來,拎著一根火鉗子,面色沉郁,直撲娃娃而去。

爹護住孫女,將娃娃掖在懷中,另只手用拐杖一挑,格開了火鉗子。

爹吼了一聲,放肆!老二媳婦怔了怔,從糊涂里清醒過來,忽然丟掉了兇器,一屁股坐在庭院中,稀里嘩啦地號哭起來??薜煤芤靶U,也很盡情。邊哭,邊喊叫著老天爺,邊用巴掌拍著水泥地,好像古時候受盡了冤屈的王寶釧。爹不做聲。爹的影子在地上瑟縮一團,黑得如同一瓶打翻的墨汁。

老二媳婦哭道,我受夠了,我不活了。

呃,到底咋了么?

女子偎上去,一個勁地勸二嫂。

活不成了!橫豎,我今天是不想活了,我抹了脖子,割了腕子,投了井,千萬拜托你們陳家,把我的全尸送回娘家去,交給我爹媽?!獫u漸的,老二媳婦哭上了癮,哭聲變成了撒潑,生怕周圍的鄰居們聽不見似的。又喊叫說,我晚上被你們的兒子捆起來打,綁起來揍,白天還要受你們孫女的氣,我沒指望了。

你哭吧,哭出來就好了。女子勸道。

反正,我不想活了。

循著二嫂的暗示,女子果真發(fā)現(xiàn)了她脖頸里的繩痕,也看見了臉頰上的淤紫,掙開的衣擺下,連皮帶筋的,照樣傷痕累累。爹雖說戴著石頭鏡子,想必也瞧見了,所以甘心做了啞巴,不再吱聲。自己兒子禍害的,人家一個弱女子來擊鼓喊冤,沒什么錯。媽在那一頭忙碌著,見怪不怪,似乎是家常便飯吃慣了。女子取來毛巾,想給二嫂擦一擦,還欲拽她起來。老二媳婦卻不干,驀地一個仰八叉,躺倒在地,四肢亂蹬。這時,爹才發(fā)話說:

女子,看見了吧?

點頭。

呃,爹催你回去,一是為了你去做你的生活;另一個,爹就怕這樣的場面被你瞧見,記在心上,害你在千里之外憂心。爹咳嗽了。爹一咳嗽,說明心病犯了。爹嘮叨說,女子,爹是個報喜不報憂的老家伙,爹抱著幻想,還以為他們會消停幾天,給妹妹一個結結實實的歡樂呢。誰能料到,還沒過上一天,全暴露了。女子,爹沒威風了,也沒威信了,你別怨怪爹?!@一刻,爹像一截朽爛的沉木,被咳嗽淹沒了,順水而下。

二嫂,到底咋的了?

女子詢問道。

哼!你問問這個小雜碎,她才是惹禍的根子。老二媳婦又抄起火鉗子,躍躍欲試的,被女子攔在當間。老二媳婦怒罵說,念的好好的課本,一沒吃掉,二沒屙掉,竟然丟了。丟了課本還做什么學生?丟了課本,將來能混出什么樣子?丟了課本又不是我犯了王法,我憑什么讓老二捆起來打,綁起來揍?二嫂伶牙俐齒的,像在背誦一篇散文。女子頓了頓,心猜,昨天燒掉的那一本,準定是侄女的課本了。唉,怪不得媽,媽一輩子睜眼瞎,識不了字。女子有點自責,點火燎腳上的臟東西,卻燎出來一場暴力,不劃算。這么想時,女子便想道歉,豈料,二嫂的嗔罵漸漸有了成色,竟棍掃一大片地說,上梁不正下梁歪呀,我的心快漚爛了。

你說什么?二嫂。

我沒指桑罵槐。

女子逼視道,你當著老人的面,敢再說一遍的話,我就不客氣了。

哼哼!二嫂怪笑了,拍著土地爺?shù)哪?,大言不慚地說,我沒罵你們陳家人,我哪敢太歲頭上動土呢,我在罵我的丫頭。二嫂指著爹的方向,惡語不斷地對丫頭說,小賤貨,小雜碎,小娼婦,你要是再不好好念書的話,你的命也慘,你只配去私奔,去流浪,去天邊邊上做你的生活,你記下這話。

對!這也是我的命,不容你插手,也不許你謾罵。女子截鐵道。

我沒罵你,我只罵我丫頭。

二嫂,你在罵你的良心,我真不在意。

不待老二媳婦回嘴,女子笑瞇瞇的,彎腰拾起了火鉗子,擱在掌心里。拇指粗的火鉗子,被施了魔法似的,一眨眼的工夫,竟變成了一只麻花?!贌掍摶@指柔,女子扔在地上,雙掌一拍,凈了凈手。老二媳婦被駭死了,目瞪口呆的,癱坐在地上。女子沒睬她,過去從爹的懷中接過侄女,款步走到了大門前,將侄女塞在前梁上,推車出門。

臨近中午,女子騎車穿過陳家灣時,鄰居們才陸續(xù)出門。遇上幾個慢坡,女子不用踩,竟一飛而過,感覺自己從沒如此輕爽過,這么淡定過,像吐出了一口濁氣,也像卸下了一個糾結許久的包袱,身體輕飄飄的,與云天相接,與陳家灣渾然一體。女子大撒把,直起腰,被日光穿透了,御風而去。

幾年級的課本呀?

下冊,三年級的,語文課。侄女回說。

姑媽帶你去鎮(zhèn)上的書店買,買完課本,再給你買一套童話書,好不好?女子哄騙說,念完了童話書,屁股就不疼了。

屁股不疼,姑媽。

乖!以后你爸跟你媽打架了,你就去爺爺家里,給姑媽撥電話告一狀。姑媽饒不了他們,一定會揍他們的。

姑媽,你剛才把火鉗子咋了?侄女扭頭,憨憨地一問。

我是劉謙,會變魔術!

信!我剛才看見你變了,姑媽。

——心愿很快就完美了,侄女抱著一堆書,被女子從前梁上卸下來。侄女偎在腿旁,寸步不離,有點膽怯。本想家里的風暴尚未止息,老二媳婦也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女子做足了準備。但當女子推開門時,卻見左鄰右舍的幾個客人坐在庭院中,水泥地上跑著小娃娃們,手里拿著煎餅夾菜,邊吃邊灑。狗也歡騰地嬉鬧著,天上掉下來餡餅了。女子左瞅右瞧,竟沒覷見老二媳婦,想必早就知趣地退下了,不好在鄰居們面前丟臉吧。

爹依舊躺在椅子上,日光曬不透鼻梁上的石頭鏡,老僧入定了似的,一語不發(fā)。女子給鄰居們挨個兒點頭,東問問身體,西問問近況。末了,女子奔進了堂屋,一會子端著碟子出來,竟是琳瑯滿目的新疆干果,惹得娃娃們一擁而上,吃了不說,還往褲兜里裝。

女子,你太客氣了。鄰居們紛嚷道。

隨便吃,吃完再拿!爽快道。

嗬,不是說你的吃食,是說你早上挨家挨戶地去串門,親自登門問候了,還給大人娃娃們都給了紅包。嘖嘖,小的幾十元,老人們居然那個數(shù),了不得啊,女子你比我們自家的兒女們還孝順,還殷勤?!従觽兊淖炖镫[去了數(shù)字,一個對一個保密,喜色布滿了臉頰。其實,這個秘密只寫在爹的明顯賬上,女子按圖索驥,不光還完了債,還添加了一點點微薄的利息。鄰居們專來贊美的,感謝的,后來將感恩的對象轉移在了爹的身上,說爹教子有方,夸爹門風端正。

瞬時,爹什么都明白了,女子借著派發(fā)紅包,巧妙地把陳賬還上了。爹端起了架子,威孚一方,鎮(zhèn)定地說,應該的!你們都是叔伯和嬸娘輩的,理當奉個見面禮嘛。

不敢當??!無功之祿嘛!

鄰居們七嘴八舌的。

女子忙不迭地招呼著,又是沏茶,又是遞干果,忽然說,我爹能站起來了,爹的病痊愈了。不信?不信的話,你們讓他試一試,絕對康復了。

走幾步吧,陳真大爹。大家慫恿道。

女子趁勢說,不光會走了,爹還準備秋后天一涼,要開始動工呢。

動什么工?

喏,蓋一座大廟呀!女子往觀音山的方向一指。

真的?

對!不光把廟蓋完,還要請幾尊神佛來,做幾次水陸道場呢。

女子添油加醋地講。

這時,爹忽然像打了一針強行劑似的,拄著拐杖,從躺椅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爹的動作有一種表演性,觀眾不多,舞臺卻是生于斯長于斯的這一方水土,是陳家灣的天空。爹丟掉了拐杖,雙手抬起,掌握住平衡,先是右腳邁出,左腳跟著拖行了一小步。爹中風后,偏癱了左半身,所以左腿始終不利落。鄰居們的喝彩聲,讓爹信心鼓舞,花了十分鐘左右,竟然在院子里走了半圈之遠。爹掙紅了臉,像個蹣跚學步的孩子,樣子驕傲。鄰居們說,夠了!再別走了,先歇一歇吧。爹不肯,接著走剩下的半圈路。女子在前頭引著,雙臂伸張開,仿佛在哄自己的小娃娃:

堅持一下!對,先邁右,再邁左!

閃開,我可以!

爹真棒!女子拼命拍巴掌。

G

院門忽然開了。

眾人一愣,卻見嵇小武他媽挎著一個籃子,不請自到,款款地微笑著。爹怔了怔,好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似的,一趔趄,身子一塌,自己坐了下去。女子見來了客人,忙跑上去接引,遞上一個板凳。

嬸娘,你來了!

喏!嵇小武他媽揭開籃子上苫著的一塊毛巾,喜滋滋地說,我閑著也是閑著,早上發(fā)了酵面,今年的新麥,給你蒸了一鍋花饃饃,你趁熱吃。

玫瑰的?

女子訝異道。

掐了一把玫瑰花,揉在了酵面里,還放了白砂糖,齁甜。嵇小武他媽壓低了聲嗓,怨怪說,死女子,誰讓你早上在我的窗臺上擱了紅包,那么多錢,我咋能受用得了呀。女子沒回話,抓起一個花饃饃,擱在了手心里。饃饃是熱的,余溫未散。掰開后,一股雪白的氣息繚繞而起,帶著玫瑰的香氣,直撲口鼻。女子貪婪地吞了一口,腮幫子圓鼓鼓的,就是不想說話。

死女子,問你話呢?

什么?

你給我的錢,我受用不起喲。嵇小武他媽嘮叨說。

孝敬你的!臨來前,小武一再托付我。他的錢,真的。低語道。

似乎,嵇小武他媽很難融入這個場合,始終站著,怯生生地發(fā)笑。女子拽住她,往堂屋前拉,后者一直倔強,不肯去坐下。爹沉下臉,石頭鏡的顏色越發(fā)深了,與先前的神態(tài)判若二人。鄰居們起身,將屁股下的凳子往遠里挪,讓出了空間。恰在此時,侄女捧著一本童話書,站在堂屋的廊檐下,懵里懵懂地喊說:

姑媽,接電話。

我的?

新疆的!侄女像個傳令官。

女子忙丟開嵇小武他媽,慌張地往屋子里跑去。爹動了動,目光焊在了女子的背影上,表情上閃過一絲焦慮色。日影西斜,從屋檐上拋下來一個切面,一半亮白,另一半濃蔭,煞是分明。爹沒有顧忌嵇小武他媽,更沒打招呼,自己摸索著站起來,扶住雙拐,慢慢走了幾步,遂靠在門框前,遞耳聆聽。女子的聲嗓很小,但語氣急迫,一再催問著對方。爹聽不仔細,便抬起腿腳,三兩步跨過了門檻,輕松得像跨欄的劉翔。

電話機在堂屋的窗臺上,女子講完話,仍握住話筒,愣怔地站著。爹塑在女子的身后,輕緩地咳了一聲,嚇得女子驀地擰身,驚魂未定。爹不咳了,鼻息沉重,仿佛嗓眼里卡著一塊痰。女子擱下電話,淡泊一笑,伸手想去扶一扶爹。爹打落女子的手,悄聲問:

家里的?

哦,臨來前,怕手機信號不成,留了這個座機號。

誰要開庭?你剛才說,明天十點烏魯木齊要開庭了,你要趕回去?爹問說。

一個官司,單位的。

你還說,別想讓他們欺負一個殘疾人,也別想息事寧人,八萬塊錢買不來一條人命。女子,你的口氣不太對勁,爹能聽出來的。你說實話,家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爹說完,靜等著。

一個律師的電話,別亂猜!

你剛剛還說,因為他是個殘疾人,所以當初沒簽上用工合同,所以吃大虧了。爹忽然摘下鼻梁上的石頭鏡,仔細問說,女子,那個人是誰呀?

沒誰!

瞧,爹的眼皮在跳!

我挺好,真的!

女子,你的眼睛是紅的,有眼淚。爹說。

沒事!

現(xiàn)在就走么?爹忽然一個趔趄,自己扶住了炕,塌在上頭。

嗯!我搭個順車,先趕到蘭州城里,再去機場看看。——女子慢慢偎過去,也坐在了炕頭,貼住爹的肩膀說,或許,晚上的飛機有剩票,我能買上一張,明早能趕上烏魯木齊的事。

快!給我外甥打個電話吧,他在蘭州當記者,應該有辦法。

爹催促道。

嗯!我記得他小時候的綽號,叫大頭明明吧。他官名呢?

爹篤定地說:

葉舟!

短信一束

女子:表弟,姐已安全抵達烏市,謝謝你開車送我去機場,歡迎來做客。

葉舟:心向往之!

女子:姐給你一路上嘮叨的瑣事,還請你一定保密。千萬!

葉舟:)

女子:不好意思!姐十幾年后見了你,兩手空空的,還讓你破費,送了我一張機票,你的情意姐記在心里,等你來新疆了,姐給你做一頓芹菜拌面。

葉舟:一定!

女子:你的字總是很少。抽了空,你給姐多寫一點,讓我耐讀吧。哦,剛出地窩堡機場,晚上風太大了,烏魯木齊有點冷。

葉舟: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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