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中先 黑豐
余中先:《世界文學》主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北京大學西語系法語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曾留學法國,在巴黎第四大學(Paris-Sorbonne)獲得文學博士學位。長年從事法語文學作品的翻譯、評論、研究工作,翻譯介紹了奈瓦爾、克洛代爾、阿波利奈爾、貝克特、西蒙、羅伯·格里耶、格拉克、薩岡、昆德拉、費爾南德斯、勒克萊齊奧、圖森、埃什諾茲等人的小說、戲劇、詩歌作品四十多部。被法國政府授予文學藝術(shù)騎士勛章。
黑 豐:1968年3月生于湖北公安。華中師范大學畢業(yè)。80年代開始發(fā)表作品。曾在《世界文學》、《創(chuàng)世紀》、《隨筆》、《山花》、《大家》、《天涯》、《青年文學》、《上海文學》、《詩歌月刊》、《詩潮》等刊發(fā)稿。作品分別收入《湖北新時代文學作品選·詩歌卷》、《新媒體散文·懷念的回音》、《湖北青年詩人一百家》、《世界華文現(xiàn)代詩提綱》、《最適合中學生閱讀隨筆年選》等多種選本。著有詩集《空孕》、《灰燼中的飛行》,實驗中短篇小說集《第六種昏暗》,文學思想隨筆集《尋索一種新的地理》。 2011年與野梵主編“當代漢語前沿文本”——《湍流》第1輯(花城出版社)。現(xiàn)居北京。
黑 豐:先談一下這本刊物。據(jù)知,《世界文學》刊物的前身是魯迅先生于1934年創(chuàng)辦的《譯文》雜志,1953年7月由中華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即中國作家協(xié)會前身)創(chuàng)辦。為了紀念魯迅先生,繼承他30年代創(chuàng)辦《譯文》雜志的傳統(tǒng),刊物當時就定名《譯文》(月刊),并由魯迅創(chuàng)辦《譯文》時的戰(zhàn)友茅盾先生擔當首任主編。當時的刊物是怎么定位的,辦刊宗旨是什么?
余中先:說到魯迅先生等人辦的《譯文》,這當然是我們的前身,但那主要是一種精神上的繼承。至于1953年創(chuàng)辦的雜志為何仍以《譯文》為名,我們可以用茅盾在“發(fā)刊詞”中的一句話來解釋:“為了紀念魯迅先生當年艱苦創(chuàng)辦的《譯文》并繼承其精神,這一新出的刊物即以《譯文》命名。”這是新中國第一個專門介紹外國文學作品和理論的刊物。新《譯文》在開本、篇幅、文圖并茂,以及某些體例的設(shè)置(如介紹外國作品須有前言或后記或作者簡介等)諸方面都沿襲了魯迅創(chuàng)辦老《譯文》時的做法?!蹲g文》當時為月刊,篇幅二百頁左右,譯載的均為文學名著,以及蘇聯(lián)東歐社會主義國家、亞非拉國家的文學作品,并刊登世界文藝動態(tài)和插圖作品?!蹲g文》的首任主編是茅盾,副主編陳冰夷,編委會由戈寶權(quán)、茅盾、陳冰夷、董秋斯、樓適夷、羅大岡、麗尼等人組成。
黑 豐:1959年《譯文》(月刊)正式更名《世界文學》,1965年至1976年???977年復刊至今(計340期),從《譯文》到《世界文學》,從??綇涂滢k刊理念是否一致?在選編和譯介上有何傾向性?比如對前蘇聯(lián)對東南亞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和拉丁美洲與美國、北美及西歐資本主義國家,或者貧窮國家、發(fā)展中國家與發(fā)達國家比較,是否有意識形態(tài)區(qū)別?
余中先:1959年1月(總第67期)起,《譯文》改名為《世界文學》(在封二上繼續(xù)保留了《譯文》的原名)。因為從當年起,刊物革新了內(nèi)容,在刊登外國優(yōu)秀作品的同時,也發(fā)表一些由中國作者自己寫的評論文章,以求幫助和引導讀者更好地閱讀外國作品。曹靖華繼茅盾之后任主編,陳冰夷為副主編。在改名《世界文學》的那一期中,編者在“致讀者”一文中強調(diào):“盡管我們刊物的內(nèi)容改變了,但是繼承魯迅先生的《譯文》的光榮傳統(tǒng),是始終不變的?!?/p>
1965年因國內(nèi)文藝界整風,《世界文學》??荒?。從1966年起,《世界文學》改為雙月刊,但是因為“文化大革命”爆發(fā),刊物僅僅出了一期便從三月起???,一停就是十年多。1977年10月,《世界文學》復刊,作為內(nèi)部發(fā)行的試刊,共出了兩期(雙月刊),不在總編號之內(nèi)。促使《世界文學》在當時復刊的重要原因,首先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中國讀者對外國文學讀物的期望十分殷切。復刊第一期的“編后記”中,已經(jīng)強調(diào),“介紹和評論各國文學應當從實際出發(fā)”,“反映外國文學的實際面貌”。這大致可解釋復刊的指導思想。在中央提出“實事求是”、“解放思想”之前,《世界文學》就在講“實際”了。但由于當時還是“兩個凡是”的時代,我們在介紹外國文學時,還有不少的框框的束縛,例如,前蘇聯(lián)鮑里斯·瓦西里耶夫的小說《這里的黎明靜悄悄……》當時分兩期在1977年試刊上連載登完,但為了能讓作品發(fā)表,編輯部還是把它稱作“修正主義文學標本”,供批判用。
由此回想“文革”之前的十多年,《世界文學》受當時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約束,一度跟隨前蘇聯(lián),發(fā)表了很多前蘇聯(lián)和東歐國家的作品,一度又反帝反修,發(fā)表了亞非拉各國的不少“進步”、“獨立”作品。當然,即便在那個時代,雜志對歐美的經(jīng)典作品的介紹也沒有中斷過。這都是大形勢底下的不得已的做法。
改革開放后,《世界文學》對外國作品的介紹逐漸走向客觀公正??梢哉f,80年代的刊物發(fā)表的作品是最有分量的,也是最有眼光的。這一方面是因為,當時國內(nèi)并無像樣的外國文學出版事業(yè),讓《世界文學》等刊物在介紹外國文學時,幾乎是僅此幾家。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文革”十年的中斷,以及撥亂反正帶來的思想解放,讓許多亟待介紹的優(yōu)秀外國文學作品一下子蜂擁而入。這一現(xiàn)象一直持續(xù)到80年代末,90年代后就走向了平穩(wěn)。
黑 豐:隨著極端工具理性時代的到來,休閑和消費越來越成為了人們的一種時尚。大眾社會的文化工業(yè)制造著文化趣味和文化要求,它以文化消費市場的名義制出來的“個人趣味”假冒了真正的個人趣味。人們的內(nèi)心生活消失。他們的審美閱讀惰性,要求純消費、“故事會”閱讀,要求通俗易懂、喜聞樂見。朦朧不讀,“艱深”不讀,“佶屈聱牙”不讀,多種理由可以不讀。作為一本嚴肅的純文學刊物,尤其一本具有廣泛聲譽與深刻影響的外國文學刊物,面對如此“嚴峻”、“陡峭”的市場環(huán)境,您們是否考慮有所調(diào)整,完成某種意義上的角色的歷史轉(zhuǎn)變,在選稿、厘定、編譯的標準上是順應和俯伏(或俯就)讀者“口味”,還是有所違拗,有所執(zhí)著(因為刊物也是可以有“脾氣”的、可以否定的、不妥協(xié)不屈從的、甚至是批判的);是有所倦怠、有點彷徨、有點暮色蒼茫,做一天算一天,任其發(fā)展,還是將改變、引領(lǐng)和提升讀者美學趣味放在第一位,把建構(gòu)和重塑人的精神品質(zhì)放在第一位,迎難而上,辦特色刊物,辦不辜負此生,辦我們愿意為之“活”且無怨無悔的刊物,辦不辜負“時代”的刊物,迎難而上,把刊物辦到人的心上去(喚醒在社會“整體化”力量控制下進入冬眠狀態(tài)的個體精神),成為人的內(nèi)在“期待”的刊物,辦成中國第一刊,辦真正意義的大刊(文學大氣、思想和精神向度的大氣)?希望您就我談的說說您們想法。
余中先:有些話不用多說,事情做來就行了。我們分析90年代以來的文化形勢,意識到,整個世界的文化越來越體現(xiàn)出商業(yè)化、產(chǎn)業(yè)化的傾向,閱讀——尤其是文學閱讀——越來越讓位于視聽媒體的傳播。國內(nèi)也已發(fā)生此類的轉(zhuǎn)向:文學不再作為人們業(yè)余享受的主要精神食糧和娛樂形式。但我們始終認為,在這一文化轉(zhuǎn)型的大環(huán)境中,《世界文學》并不隨著世俗趣味的改變而改變自身原來的辦刊方針,我們堅信,在中國這樣一個人口眾多、地域廣闊、人們文化結(jié)構(gòu)多層次多差異的國家中,《世界文學》應該為那些渴望了解世界各國的經(jīng)典文學、了解各國文學發(fā)展動向的人們,保留一個窗口,提供一片風景。
所以,盡管國內(nèi)的一些刊物紛紛改版,改方針,改內(nèi)容,我們卻始終沒有大改,依然承繼著魯迅、茅盾等先輩的一些做法。當然,也要考慮與時俱進,我們的欄目多少有些改動。一開始有的小說、詩歌、散文、劇本、評論等欄目依舊存在,又增加了“文化交流”、“外國文學資料”、“世界文藝動態(tài)”、“中國作家談外國文學”、“文壇熱點”等,以期更為豐富多彩。
黑 豐:《世界文學》被人們譽為是一本“為中國文壇引來‘天火的雜志,我喜歡“天火”一說,非常贊賞“天火”這一天才性隱喻。很興奮!同時也贊賞用“天火”對《世界文學》普羅米修斯的勇敢的盜火賊身份認證和轉(zhuǎn)喻。請問您怎么看待這一不同凡俗的神性之“天火”和作為不同凡響的“盜火賊”的《世界文學》?作為一個曾經(jīng)發(fā)明“火”的亞洲中部的古老國度,它需要“天火”的熊熊燃燒嗎?“天火”者何?“天火”與凡俗之火的區(qū)別何在?
余中先:“天火”的隱喻原本是神明所握的秘密之“火”,有些像“潘多拉之盒”,不是凡人能動用的。當然,隱喻也在變,多年來,“天火”之喻已經(jīng)引入了新的外延和內(nèi)涵。
中國讀者需要外國文學的滋養(yǎng),恰如大地上的凡人需要奧林匹斯山上的神界之火。在魯迅時代,盜“天火”,也可以說成是“為奴隸販運軍火”,或是“拿來主義”。后來,大致可以用“洋為中用”來概括,盡管,“汲取外來文化”上面加了很多框框的約束和限定,如“先進”、“革命”、“批判”、“現(xiàn)實”等等。但如今在多元文化與經(jīng)濟一體的矛盾世界中,我認為,對外國文學的介紹大可不必加什么思想意識方面的框框,了解人家,就應該全面、客觀地了解。人家的文學是什么樣,就把它原原本本地介紹過來。只有一個選擇標準,那就是文學價值。至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的因素,自然還是要考慮的,但大可不必看得太重,自有我們的讀者和批評家來對其論說。
我個人認為,文學的“天火”不是熊熊燃燒的大火,而是燭照心靈的微明之火。一方面,文學不會成為改造世界的有力工具,更不會像早先說的那樣成為“反黨”的武器,但另一方面,文學畢竟是人認識世界、認識人的最好文本,也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精神文明的有機構(gòu)成成分,而且是最深刻、最內(nèi)在的成分。它不同于種種的流行文化,只要人存在,文學就在。它對人的影響是基本的、骨子里的。外國文學對中國讀者的影響也將是普遍性的、人類共通的。你有了自己的火,卻還是借用他人的火,無論鉆木的、凹凸鏡面的、柴火的、天然氣的、電動的,還是火山、地震帶來的火,我們都見一見為好。
黑 豐:從有關(guān)資料來看,《世界文學》除刊載外國優(yōu)秀文學作品外,還辟有“文化交流、國外通訊、評論、文摘、書評、簡訊、譯壇縱橫、外國文學翻譯出版漫筆、作家談創(chuàng)作、編譯者序跋、外國文學資料、世界文藝知識、世界文壇熱點、世界文藝動態(tài)、文學史話、作家逸事、中外作家答本刊問、外國作家談外國作家、中國作家談外國文學、中國詩人談外國詩、中國文學在國外、文學講壇、《世界文學》的故事”等。想法相當不錯,但從目前出版的《世界文學》來看,固定的欄目就那么幾個(8-9個)“長篇小說、短篇小說、散文、外國作家個人作品小輯、評論、中國作家談外國文學、世界文壇熱點、世界文藝動態(tài)、簡訊”等,偶爾看到“外國作家談外國文學、文學講壇”,但很少。為什么那么多欄目沒有出現(xiàn)呢?其實“外國作家談外國文學”挺好的,比如維·蘇·奈保爾談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諾貝爾獲獎?wù)哒劻硪幻Z貝爾獎得主)的《芽中有蟲》(2009《世界文學》第2期)就相當不錯,但是少。其他欄目為什么隱而不見?比如“中外作家答本刊問”、外國“作家談創(chuàng)作”等。
余中先:“外國作家談外國文學”欄目還是比較正常的,幾乎每期都有,有的欄目是不定期的,有的則是臨時性的,如“中外作家答本刊問”。還有一些欄目如“外國文學翻譯出版漫筆”,很難得到有見地而又不失偏頗的文章。我們每期320頁,介紹作品之外,剩余的篇幅就很少了,這也是我們許多欄目多為“不定期”的原因。
黑 豐:思想或思潮我一直比較關(guān)注。因為它們可以讓人反省一些東西,可以產(chǎn)生一個人的新的思想的“充沛而強勁的源頭”,它們帶動人的顱內(nèi)的“葉輪”,讓你建起自己的“電站”。為什么《世界文學》沒有關(guān)于“國外文藝思潮”欄目呢?比如跨掉派、日內(nèi)瓦學派、新超現(xiàn)實主義、新寫實主義、新小說、表現(xiàn)主義、中間代等等,這都是過去的了,我隨便舉一下。可以將他們的宣言、口號、文獻資料、代表作建檔,歸于一處集中刊出。我曾試著從“世界文藝動態(tài)”這一欄里上行尋索“思潮”,結(jié)果基本是×××獎頒了(揭曉了),×××書出了,×××去世了,盡是這些。還是有點失望。另外,關(guān)于“大家文學思想”的專門的欄目似乎也沒有。其實完全可以長期開辟一個這樣的欄目,集中發(fā)表或“挖掘”一些文學怪才、文壇巨擘、思想性作家和寫作者身份復雜和曖昧的作家(如本雅明、克爾凱郭爾、羅蘭·巴爾特)的筆記、碎筆、著作殘篇、思想碎片以及“拆散的練習簿”。為中國文壇輸“血”。這種工作不是說沒做,有,比如策蘭與巴赫曼的書信集《心的歲月》(2009年《世界文學》第5期),約·布羅茨基的訪談《談茨維塔耶娃》隨筆《在但丁的陰影里》(2006年《世界文學》第2期),但很少,沒有專門的欄目。不知以后是否有所考慮?
思想與語言、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寫作與當下的困境等都有自己的交點和焦點,《世界文學》是否考慮對世界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交點與焦點”予以關(guān)注?
余中先:這個意見很好,思潮很重要,但翻譯起來很難。目前國內(nèi)已經(jīng)有很多外國文學思潮的作品出版,但翻譯得好的很少。首先,有理論思想作品不好譯的原因,再有,歐洲的許多思潮,在歐洲并沒有太大反響,經(jīng)過美國,便大成氣候,轉(zhuǎn)而影響到中國。但翻譯多為英語的轉(zhuǎn)譯,中間有誤解,有丟失,有缺損。
目前,文學世界應該沒有什么重大流派,重大思潮,也缺乏大師和傳世杰作。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和文化產(chǎn)業(yè)化的趨勢,導致各國并無大波折,無大苦難,也很難有大作品出來,需要等待。我們從事外國文學只有等待??偛荒馨讶思叶鞯淖髌反蹬鯙橐涣骰虺涣靼?。
黑 豐:《世界文學》好像每年都有一些這樣或那樣的活動,比如將國外著名作家、詩人和諾獎獲得者請到中國來講課、演講,與中國作家交流文學創(chuàng)作,讓讀者近距離烤“火”(或淬火),接受文學和思想的洗禮,感受“大家”的精神風貌,這樣其實相當好,但我看還做得不夠,少了點,還可以加強。您可以具體介紹一下。還有,以后是否有新的規(guī)劃和打算?
余中先:《世界文學》很少有大的文學活動,但我們刊物是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主辦,所里每年都會有一些這方面的活動,《世界文學》作為參與者,也盡力爭取在版面上體現(xiàn)其中的精髓。
黑 豐:“二戰(zhàn)”或奧斯維辛后,世界各國都有一個文學反思和文化反思?;氐搅慊氐皆c,重新反思我們的歷史文化,反思人類的困境,從未終止從未間斷。而中國在“二戰(zhàn)”時期雖不是主戰(zhàn)場,但也災難深重——歷經(jīng)了八年的“抗日戰(zhàn)爭”,后來又歷經(jīng)了比“二戰(zhàn)”任何一個國家減員更厲害的三年饑饉和歷史罕見的“文化大革命”的大劫難,反思性文學幾乎等于零,或者一片噤聲;而同樣經(jīng)歷過歷史大劫難的前蘇聯(lián)卻向世界展出了《日瓦戈醫(yī)生》、《古格拉群島》、《癌癥樓》、《大師和瑪格麗特》等一大批令人側(cè)目的杰作,像東歐一些社會主義國家如波蘭、捷克和斯洛伐克也都貢獻出了切·米沃什、米蘭·昆德拉、瓦茨拉夫·哈維爾、亞當·米奇尼克、伊凡·克里瑪、博·赫拉巴爾等一批杰出的詩人、作家。而中國鳳毛麟角,實在悲哀。您認為這兩廂對比其深層原因是什么?當然有人怪罪于“體制”和一些外在的因素。過去我也許會這么看,但現(xiàn)在我不。您怎么看待這種現(xiàn)象,想聽聽。
余中先:體制上的原因是顯然的。文化上的原因似乎更應該重視。相比于歐洲各國,我們的文人乃至國人的懺悔意識很不夠,是不是宗教傳統(tǒng)方面的原因,我說不好。常見報紙上批評日本人的不認罪,不反省。其實我國的情況很相同,對我們自己在歷史上犯下的錯誤,沒有如德國人那樣的深刻反思和公開認識。遮掩,推諉,狡辯,甚至干脆就不說。我們多讀讀外國文學中的那些深層的自我審判,興許能對中國文化中的所缺失的這一方面有所借鑒,有所觸動,有所影響。
黑 豐:2009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年僅五十六歲的德籍羅馬尼亞女作家赫爾塔·米勒,她是一個不怎么被人注意的作家,她之所以不被注意的因素有政治的,也有她獨特風格的。她的作品在自己的祖國是被禁止出版的,她的“大膽、獨具一格與富于實驗性,以至生活經(jīng)驗與藝術(shù)表現(xiàn)的碰撞產(chǎn)生出一種獨一無二的聲音”(丹尼斯·謝克語),在她寄居的德國也“并不是很受大眾歡迎”。作品黑暗,抑郁,恐怖。然而她“以詩歌的凝練和散文的率真,描寫了那些被剝奪者的境遇”被諾獎評委所注意,諾獎又使這位不被注意的杰出作家被大眾所注意。2011年諾獎又頒給了中風造成右偏癱的不得不改用左手寫字、左手彈鋼琴的詩人特朗斯特羅姆。據(jù)說他迄今為止只發(fā)表了二百多首詩,是諾貝爾文學獎獲獎?wù)咧械囊粋€例外,“他是作品數(shù)量最少,也是獲獎?wù)咧泻鹆孔罡叩囊晃?。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不僅數(shù)量極為有限,而且多為冷靜、節(jié)制的短詩。特朗斯特羅姆的獲獎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一定要寫出鴻篇巨制的史詩才能成為大詩人的固有偏見”。諾獎兩年頒給了兩位“少”眾讀者的作家,您怎么看待這一現(xiàn)象?斯德哥爾摩的瑞典文學院在一種無言的行動中向世界給出了一些什么信號?
余中先:我認為,諾貝爾文學獎有“大年”、“小年”之分,這當然只是一個比喻。當它獎給薩拉馬戈、格拉斯、奈保爾、萊辛、巴爾加斯·略薩等人時,它是表示對文學大師級人物的敬重,而當它頒發(fā)給希姆博爾斯卡、達里奧·福、米勒、特朗斯特羅姆時,則意味著它對不同風格、不同形式的文學樣式的致敬。
我認為諾貝爾文學獎從來就沒有故意發(fā)出什么信號,而是在各個語言、各個國家、各種思想之間尋找平衡,但它始終以文學價值為評判的主要標準,并沒有大的出格。當然,隨著歲月的流逝,時代的變化,它對“政治正確”方面的認識有些小小的變化。我認為,它根本上的局限是,一年只選一個人,選上的肯定是出色的,但出色的不一定選得上,這道理再簡單不過了。我們試以十年或二十年為階段,看一看,我們只能說,這十個或二十個作家,確實是世界最好的一批,但這十年或二十年中,有另一批最優(yōu)秀的作品沒能獲獎,他們就那樣“過去”了。這當然是諾貝爾文學獎的遺憾。但旁人、讀者、批評家就不必太在意了。
黑 豐:探討一下翻譯問題。您是享譽國內(nèi)外的翻譯家,是默默地穿越在兩種甚至多種“內(nèi)河”中的作家的“作家”(姑且這么說)。譯著與創(chuàng)作等身,我知道和讀過的就不少,如西蒙的《植物園》、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遺囑》、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馬龍之死》、紀德的《關(guān)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六次講座》、米歇爾·德吉的《聽說》、阿蘭·羅伯·格里耶的《反復》、《快照集》、《為了一種新小說》等等。并且獲得法國政府授予的文學藝術(shù)騎士勛章,我個人很敬佩!我知道譯作“總是晚于原作”,而且譯作總是生生不息的“原作”的延續(xù)和它們后世的“潛在永生”。翻譯是艱難的,尤其對那些“天書”的翻譯,但仍是可譯的。那么如何將原作中的“魂靈”成功地移植到譯作中去,或者說如何在譯作中召喚原作葳蕤森林中的“魂靈”;如何在兩種語言相遇中相“融”,“顱縫對接”(杜爾斯·格林拜恩語),不是就事論事,不是生搬硬套,不是簡單的交付,不平庸,而是讓譯作“能聽見一個回聲以自己的語言回蕩在陌生的語言里”(本雅明語)。的確,一個優(yōu)秀詩人的詩不可譯,有難度,具有某種“抗譯性”,如何既克服這種詩中的“難度”,又在一種語言中保持了這種“難度”;從一種“深淵”抵達另一種“深淵”,以見證本雅明所謂“從另一種語言中的魔咒中釋放出來”的“純語言”性?
最早,嚴復關(guān)于翻譯提出了“信達而外,求其爾雅”(嚴復《〈天演論〉譯例序》)的理念,即所謂“信、達、雅”,影響深廣,您如何看待這一理念,您認為嚴格按此理念實施,譯作可“信”嗎?
是否可以開辟談翻譯、切磋翻譯的專欄?
余中先:我只有翻譯的實踐,沒有翻譯的理論。有的人談翻譯,專談理論,但拘泥于理論探索,缺少鮮活的實際例子。有人談翻譯,專談實踐,比如我就是這樣,我自己平時只注意細節(jié),不太能把握理論。當然,對我自己的翻譯,我有一些經(jīng)驗教訓總結(jié),對別人的翻譯,因為讀得多了,也能看得出優(yōu)劣良莠。用最簡單的話來總結(jié),我認為,文學翻譯只要做到兩點,大致就可算得上是好的譯作了,一是,能忠實地理解外語原文,包括感覺到其語言特色;二是,用通順的漢語來表達,包括用同樣的文體來轉(zhuǎn)達原文中的語言要素。這大概就相當于前人所說的“信、達、雅”了吧。
在此,我不想多談翻譯體會,因為,脫離了具體的文本,翻譯中的有些東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我從來沒有在報刊上開過“翻譯”之類的欄目,倒是在北京主持過幾次文學翻譯培訓班,用一些法語文學譯作的文本,探討其中的一些技巧,與年輕的學員們共同交流。
總的說來,我認為,翻譯沒有什么捷徑,要認真,要老實,要細心,要敏感,不恥下問,多查詞典。外語和漢語要有相當?shù)幕竟?。語言水平高了,翻譯的水平也提高了。
黑 豐:高莽先生,《世界文學》原主編,他除了這一職業(yè)身份外,他還有一個三棲身份:翻譯家、作家、畫家。我看您也是,除了主編身份,翻譯家身份以外,還寫作,當代作家。除此外,您還有其他棲身的身份和趣味愛好嗎?您是如何統(tǒng)一、區(qū)分、平衡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的,怎樣從中尋求您的“呼吸”,真正趨向一種正常高效的工作的?
余中先:高莽先生是我的榜樣,天才、勤奮,為人忠厚,恪守職業(yè)道德。我要學一輩子。最近,開作協(xié)代表大會,見他雖年已八十有五,依然精神矍鑠,思維敏捷,我甚感欣慰。
我近二十年里確實做了不少的翻譯工作。這星期有個粉絲跑來見我,背來了我的翻譯和寫作作品讓我簽名,我發(fā)現(xiàn)竟然有三大旅行袋。我的那幾十本譯作,主要是在平時抓緊了點滴的時間翻譯出來的。出版人陳侗曾經(jīng)說過,我是“犧牲了每一個晚上和周日”來做翻譯的,他的話大致如實。比如,我出差時,總帶著要翻譯的書,可以在機場、火車上工作。在地鐵上,我也可以閱讀。早晨起床后上班之前,我還有一個小時工作,無論是看稿子、做翻譯,都可以的。
另外一點,我翻譯的文學作品中,有不少是新小說,或午夜出版社的作家的作品,他們可以說是有大致上某種共同點,對文字很講究,我翻譯他們多了,會有一種熟悉感,這有助于我提高工作的效率。
黑 豐:我聽說《世界文學》的網(wǎng)絡(luò)很糟糕。某讀者曾在《世界文學》網(wǎng)站上搜索它的歷年總目,結(jié)果很失望,一無所獲。被搜的還有《譯林》,說“這兩本雜志提供的數(shù)據(jù)太不準確”,“《世界文學》的內(nèi)部數(shù)據(jù)搜索引擎又太爛”(我也查過,確實不好找)。這是怎么回事?他還提到“撞到眼睛里的”《世界文學》目錄中錯字,說目錄中出現(xiàn)了“屁德拉”、“董稀巽”之類的字樣。雷蒙·卡弗的名字一會兒寫作“雷·卡弗”,一會兒寫作“雷·卡佛”,要不就是“雷蒙·卡佛”。這確實令熱愛此刊的人心痛。不知《世界文學》關(guān)于網(wǎng)站和網(wǎng)絡(luò)版的建設(shè)方面有何新的思路、規(guī)劃和補救措施?
余中先:確實,我們沒有專人做網(wǎng)絡(luò)。雜志現(xiàn)在屬于外文所主管,外文所有一個網(wǎng)絡(luò)小組,在幫助我們做這方面的工作。社會上有一些人曾跟我們聯(lián)系,要做《世界文學》的網(wǎng)絡(luò)工作,但社科院外文所領(lǐng)導堅持由院所統(tǒng)一考慮各家雜志的網(wǎng)絡(luò)建設(shè)。這方面正在做,但估計速度會不緊不慢。對不起讀者了。
黑 豐:我的讀書或者說我的精神,有時不僅從一種語言開始,也從一種紙的“黃霉素”開始。柔韌而微黃得有些發(fā)舊的紙頁,反而更有魅力和誘惑。我不知道《世界文學》以前用的什么紙,但很白(蒼白),很反光(也脆),看久了眼疲。好像從2010年開始,用紙好多了,看了很欣慰很舒服(現(xiàn)在聽說印刷廠也更動了)。其他如封二封三還是精美的外國文學名著插圖、美術(shù)作品,封面還是作家肖像,頁碼還是那么多:320頁。在新的一年里,想到過改變一下嗎?是否考慮增加內(nèi)容增添頁碼?
另外,《世界文學》國內(nèi)外訂戶情況怎樣?漲了還是落了?可以向讀者簡單地介紹一下嗎?謝謝!
余中先:2010年來,雜志的用紙有了改進,同樣320頁的雜志,放在書架上明顯比早先的厚了一些。外表上,《世界文學》從2000年以來一直沒有大變,為的是讓人從一大堆其他書刊中一眼就能認出來。我們可能有些保守,不太想在外表上多改動。至于印刷廠的變動,那是因為主辦單位外文所幾家刊物共同的舉措,不過,如此一來,看校樣、核紅的工作倒是比原先更方便了。
國內(nèi)的訂戶,近年來一直穩(wěn)中有落,這與我國國民的閱讀尤其是青少年的閱讀大致一致。至于國外的訂戶,原本就少,現(xiàn)在一直也很少,但一些圖書館是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