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理群,著名文學教育家,本刊顧問。1939年3月誕生于重慶,祖籍杭州。1960年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在貴州任中專語文教員18年。1981年獲北京大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碩士學位,留校任教,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史,近年關注中小學教育問題。
我對魯迅最近沒有新的研究,也就沒有新的意見,現(xiàn)把我多次講過的一些想法綜合起來,講四點看法。
一.對魯迅的意義和價值,要有新的認識和思考
最近,圍繞著中學教材里的魯迅作品問題,有過一個討論。記者來采訪我,我總是要強調(diào)一點,中學教材里魯迅作品要選多少,選什么,都不是問題的實質(zhì),需要解決的最根本的問題是,如何認識魯迅的意義和價值,以及他在基礎教育、語文教育里的地位和作用。我講了兩點。
首先,在評價魯迅時,我們應該有一個大視野。全世界每一個民族都有一些原創(chuàng)性的、能夠成為這個民族的思想源泉的大學者、大文學家。他們的思想、文學構成了民族文化的核心,是民族文化教養(yǎng)的最重要的內(nèi)容,全民族的人都能夠到這些凝結了民族精神的大家那里,不斷吸取精神的養(yǎng)料。這樣具備原創(chuàng)性、源泉性的大家,每個民族都不多,卻是家喻戶曉,滲透到每一個人的心靈深處。比如說,英國的莎士比亞、德國的歌德、俄國的托爾斯泰等等。而魯迅對于中華民族正是這樣的源泉性作家、思想家,他是和孔子、莊子、屈原、曹雪芹等并肩的。而這些原創(chuàng)性、源泉性作家的作品是應該成為民族基礎教育的基本教材的。我因此曾設想與建議,在高中要開設《論語與莊子選讀》《唐詩選讀》《紅樓夢選讀》與《魯迅作品選讀》四門課,作為選修課的核心。
其次,許多人在講到魯迅的重要性時,往往強調(diào)他的思想影響,這當然是對的;但如果忽略了魯迅同時是真正的語言大師、中國現(xiàn)代漢語的語言大師,也會形成遮蔽。我曾經(jīng)說過,魯迅的語言,以現(xiàn)代白話文為主,又有機融入了中國古語、外來語與方言的成分,就把中國漢語的表意和抒情的功能發(fā)揮到了極致,同時又以極具個性化的不拘成規(guī)的創(chuàng)造,為提高現(xiàn)代漢語的表現(xiàn)力開創(chuàng)了許多新的可能性。因此,讀魯迅作品不僅能得到精神的啟迪與震撼,還能得到語言的熏陶和美的享受。魯迅作品同樣應該成為中小學生學習現(xiàn)代漢語文學語言的基本教材。我告訴學生,讀魯迅作品開始會有些困難,但讀多、讀久以后,你會自己去發(fā)現(xiàn)、感悟,你會流連忘返于魯迅建構的漢語精神家園之中,這本身就是人生之一大樂事。
二.對魯迅與孔子、胡適的關系,要有正確的認識
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在有的人看來,當下的中國,是一個需要孔夫子與胡適的時代,他們因此而排斥魯迅。盡管我對這一判斷頗有些疑惑,但這里不作討論。我要說的是魯迅與孔子、胡適的關系。在我看來,他們代表了知識分子的不同選擇。魯迅說過,一輛車子要倒了,有的人急著要去扶;我則不推也不扶,而是看著它倒掉。大體說,孔子和胡適,都是急著要去扶的,魯迅因此說“現(xiàn)代孔夫子”是被權勢者捧起來的,他對胡適和國民黨政府的合作態(tài)度也持尖銳的批判態(tài)度。這都說明,魯迅和孔子、胡適之間,確實存在原則的分歧,這是不必回避的。用今天流行的話說,孔子和胡適屬于體制內(nèi)的獨立知識分子,而魯迅則是體制外的批判知識分子。三者具體的選擇不同,因此存有分歧;但思想與人格的獨立性,又決定他們之間又有更為根本的一致??鬃雍腿寮业摹爸洳豢蔀槎鵀橹?、“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精神在魯迅這里得到繼承和發(fā)展,胡適至死也視魯迅為“自己人”,因為他們共同堅守了“五四”科學與民主精神,都在堅守白話文的陣地。作為后人,我們不能無視這些基本事實,既不能否認,也不能夸大他們之間的分歧,尤其不能用二元對立,以至階級斗爭的思維,將他們置于“一個吃掉一個”的“你死我活”的境地。遺憾的是現(xiàn)在就有許多知識分子這樣看待和處理他們之間的關系,即所謂“有魯無孔,有孔無魯”或“有魯無胡,有胡無魯”。在這些人看來,現(xiàn)在,孔子、胡適大行其時,魯迅就該運交華蓋了。我曾經(jīng)說過,我們這個民族,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孔子,又有了一個魯迅,還有一個胡適,這都是民族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留下來的一點精華,我們卻硬要將他們活生生地撕裂開來,拋棄一個,利用一個。恕我直言,這實在是愚蠢之至。郁達夫早就說過,一個民族,沒有偉大的作家是可悲的,有了偉大作家,卻不能認識,是更可悲的。
三.對魯迅研究的潛力,魯迅文學與思想開掘的可能性,要有新的認識和充分估計
正如英國人講“說不盡的莎士比亞”,魯迅也是說不盡的;我做了幾十年的魯迅研究,也總是感覺,魯迅是常讀常新的。我甚至覺得,魯迅研究,現(xiàn)在才開始,或者說,我們又面臨魯迅研究的一個新的開始。
其實,“魯迅的藝術世界”就是一個極待開拓的領域。我曾經(jīng)作過一個《作為藝術家的魯迅》的演講,其中就談到,人們只注意文學家、思想家的魯迅,忽略藝術家的魯迅,也會造成對魯迅的相當重要、甚至是根本性方面的遮蔽。我在演講里具體分析了魯迅與美術、美術家的關系和魯迅作品里的音樂性與鏡頭感,最后談到,魯迅與藝術家的相通,首先是“精神氣質(zhì)的相通:都有天馬行空的自由天性,不受成規(guī)束縛的創(chuàng)造性,反抗既定秩序的異質(zhì)性、異端性、天生的草根性”,其次是“藝術思維的相通:注重藝術自覺,自由出入于具象與抽象之間”,“而對魯迅而言,他可能是在‘漢語的裝飾性、音樂性這里,找到了他內(nèi)在的文學家素質(zhì)與藝術家素質(zhì)的契合點的”。(《魯迅九講》)
但我也只能作這一次演講,而無法就“藝術家魯迅”這一命題做更深入的研究,因為我不懂藝術。其實,我的魯迅研究進展到今天,就遇到了魯迅的“博”與“通”和自身知識結構與精神境界的狹窄、淺薄的矛盾,而且?guī)缀跏菬o法克服的。我一開始說,近來很少有新研究,原因就在這里。我由此而達到一個認識:“或許已經(jīng)到了打破學科界限,對魯迅這樣的大思想家、大文學家、大藝術家進行綜合研究和把握的時候。我甚至有這樣的預感:對魯迅研究的突破,可能不是來自魯迅研究內(nèi)部,而是來自具有其他學科的學養(yǎng),而又深知魯迅的學者。實際上這些年學術界已經(jīng)開始顯露了這樣的趨向”(《與魯迅相遇》后記))。
四.對傳播魯迅文學與思想的潛力、可能性,也要有新的認識和充分估計
我有兩個堅定信念。其一,在當下中國,只要具備一定的文化程度,而又喜歡思考問題的人,特別是年輕人,遲早是要和魯迅相遇的。我曾經(jīng)說過,當一個春風得意、對現(xiàn)狀和對自己都非常滿意的人,和魯迅是無緣的,讀不進去,讀了也沒感覺;但一旦人遇到了挫折,特別是到了絕境,對既定秩序,對自己感到不滿,要尋求新的突破時,就是接近魯迅的最佳時刻,因為魯迅是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結構中的異端,是另一種存在,他提供的是另一種思維、另一種可能性。其二,我堅信,魯迅始終是現(xiàn)代中國的“現(xiàn)在進行時”的作家與思想家。魯迅既緊貼他的時代,他的言說具有極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但同時又超越于他的時代,對中國思想、文化,對人的存在,對人性都有深度的思考和開掘。因此,他的作品又具有超前性,直接連通我們的時代,我們今天重讀,或重新發(fā)表他的文章,都會覺得,魯迅就在面對當下中國發(fā)言。正是這兩個基本點,決定了在當下中國持續(xù)地傳播魯迅思想與文學深厚的基礎。我對此堅信不疑。不管貶抑魯迅的風刮得多么猛,我這一信念,從未動搖過。而且在我看來,魯迅本也不會、更不必讓所有的人都接受他,人人皆歡喜就不是魯迅了。因此,“有人歡喜,有人罵,還有人怕”,這是魯迅接受史的常態(tài)。在這個意義上,我認為,當下的魯迅,既不被熱炒,又總有人,特別是有思想、有痛苦、有追求的年輕人在不斷地讀他的作品,和他進行精神的對話,這樣的狀況,可能是最正常的,也是最好的。相反,我覺得,孔夫子在當下中國被炒得昏頭昏腦,卻少有人認真讀他的著作,這“熱鬧中的寂寞”,才真正是“運交華蓋”了——不過這已是題外話。
我還有一個看法:魯迅是要讀一輩子的。因此,在人的生命發(fā)展中的不同階段,如何和魯迅相遇,是需要認真研究與探索的。具體到中小學教育中的魯迅作品教學問題,在認識問題之外,還有一個具體的教學實踐的問題。也就是說,在充分認識魯迅作品的教育意義的同時,還需要解決“選什么作品”和“怎么教”的問題。人們經(jīng)常提到的所謂中學生“怕周樹人”的問題,盡管有些夸大,但所暴露的,恰恰是選材不當、教不得法的問題。為解決這一問題,這些年,我做了大量的試驗。
我首先做的是,根據(jù)人生命發(fā)展不同階段的不同特點,編選了系列“魯迅讀本”,既有《小學生魯迅讀本》(和小學教師合作),《中學生魯迅讀本》(和中學教師合作,后改編為《中學生魯迅作品選修課》教材)。同時寫有大學通識課的教材《魯迅作品十五講》,供大學高年級學生和研究生讀的《與魯迅相遇》。我還專門寫了一本《魯迅九講》,對象除了在校學生,還有青年志愿者和愛好魯迅的文學青年,并以書中的文章內(nèi)容在全國很多地區(qū)和圖書館公開演講,受到了普遍歡迎。
我在退休后,還到我的母校南京師范大學附中與北大附中、北師大實驗中學,給中學生開魯迅作品選讀課。我要探討的,就是“講什么”與“怎么講”的問題。我的講課講稿已經(jīng)整理成《錢理群中學講魯迅》一書,最近就要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書中特地收集了學生的作業(yè)和反應,看來只要選文和教法得當,中學生是完全能夠接受魯迅的。他們對魯迅的理解,所達到的深度,以及獨創(chuàng)性,都完全出乎我的意外。于是,我發(fā)現(xiàn),正是魯迅的作品,最能激發(fā)中學生的理解力、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這正是我們的中學教育完全估計不足的。
前些年,我還到臺灣給臺灣清華大學中文系的本科學生開設魯迅作品選讀課,這是在臺灣大學本科教育體系里,第一次開設魯迅課程。教學效果再一次證明了魯迅作品巨大的生命力,并且引起了臺灣思想、教育、學術界的關注和興趣。根據(jù)我這些年和臺灣、香港等地區(qū),以及韓國、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學者的學術交流,大家越來越形成一個共識,魯迅不僅屬于大陸,也屬于臺灣、香港,屬于華語世界,更屬于東亞,屬于東方世界,屬于全世界。那里,有一個接受魯迅的廣大空間。對這一點,我們也同樣估計不足。去年,我又和寶鋼黨委書記共同編選了《魯迅論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改造》和《魯迅作品選讀》,并應邀給企業(yè)的領導與骨干作學習輔導報告,探討在建設中國現(xiàn)代企業(yè)文化中,如何借鑒魯迅的思想資源?,F(xiàn)在,寶鋼的部分干部正在黨委領導下,開展了“讀魯迅作品”的學習活動。這又是一個全新的實驗,也同樣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它至少表明,已經(jīng)有越來越多的有識之士認識到魯迅對我們民族的精神發(fā)展、社會改造的意義。這是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思想趨向。我們對此當然不必有過高的期待,因為中國的問題(包括文化問題)絕不是讀幾本魯迅書所能解決的。但這也確實增強了我們對魯迅的力量的信心,我們應該以魯迅式的韌性和“只顧耕耘,不問收獲”的精神,去學習、研究、傳播魯迅思想與文學,這不僅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需要,更是我們自身生命發(fā)展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