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
十年來寫了不少散文隨筆,總量已經(jīng)遠遠超過詩歌,可是大多數(shù)讀者只記得我寫詩,常常把我的名字等同于《致橡樹》。
木棉在南方是旺族,分布很廣,不記得是哪個城市還選了她做“市樹”。用“她”字稱呼,是我的感覺,仿佛木棉花有幾分女性化吧?早春二月,紅碩的花托飽滿多汁,每陣風(fēng)過,落花“噗”下,濺紅一地,真像嘔心瀝血的沉重嘆息呀。木棉樹下,老人們收集新鮮花瓣,據(jù)說烹茶可以降血糖。
我與橡樹一見鐘情,是在日本電影《狐貍的故事》里。這部記錄片是文革后允許公映的為數(shù)不多幾部外國片。在這部對狐貍追蹤十年的記錄片里,背景有棵老橡樹,獨立曠野高坡,滄桑于藍天白云之下。夏天綠蔭匝地,冬日風(fēng)雪之中枝杈剛阿,盛衰均是鐵一樣的沉默。
79年才在杭州植物園親睹橡樹,病歪歪的,與想象相去甚遠。
德國洪堡大學(xué)就在柏林市區(qū)著名的橡樹大街上,我經(jīng)常在那里散步。作為行樹,樹冠確實美麗,然而總不如在荒野里,那樣驚心動魄。前年在美茵滋州的一個野餐會上,我與女主人一起朗誦《致橡樹》。女主人環(huán)視周圍,對我說:“這片山林全都是你的橡樹?!鄙缴系南饦涠继?,胳膊粗罷。因此我回答:“不,它們是橡樹的兒子們?!?/p>
77年3月,我陪蔡其矯先生在鼓浪嶼散步,話題散漫。愛情題材不僅是其矯老師詩歌作品的瑰寶,也是他生活中的一筆重彩,對此,他襟懷坦白從不諱言。那天他感嘆著:他邂逅過的美女多數(shù)頭腦簡單,而才女往往長得不盡人意,縱然有那既美麗又聰明的女性,必定是潑辣精明的女強人,望而生畏。年輕的我氣盛,與他爭執(zhí)不休。天下男人(不是烏鴉)都一樣,要求著女人外貌、智慧和性格的完美,以為自己有取舍受用的權(quán)利。其實女人也有自己的選擇標準和更深切的失望。
當(dāng)天夜里兩點,一口氣寫完《橡樹》,次日送行,將匆就的草稿給了其矯老師。他帶到北京,給艾青看。北島那時經(jīng)常去陪艾青,讀到了這首詩,經(jīng)其矯老師的介紹,77年8月我和北島開始通訊。前些日子,因為王柄根要寫蔡其矯的傳記,我特意翻找舊信,重新讀到北島78年5月20日信中這句話:“橡樹最好改成《致橡樹》……這也是艾青的意思?!?/p>
這首詩流傳開來,不斷碰到那些才貌雙全的女孩子,向我投訴沒有橡樹。因此又寫《神女峰》作為補充:“與其在懸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蹦贻p人卻不予理會。至今,只要有人老話重提,說起當(dāng)年的愛情史與《致橡樹》有關(guān),我趕緊追問:“婚姻還美滿吧?”好象必須由我承擔(dān)媒人職責(zé)似的那么緊張。
《致橡樹》收進中學(xué)語文課本已有一二十年了。每年有多少語文老師,跟孩子們討論橡樹和木棉。有沒有人意識到木棉很南方,橡樹卻生長在朔雪之鄉(xiāng)?事實上,它們永遠不可能終生相依。
我家周邊有三、四株高大木棉。今年忽然到處飄起輕絮,每一陣風(fēng)過,揚揚灑灑,跟鵝毛大雪似的。美則美矣,但白色的絨球累累掛在墻頭、樹梢和花圃,春雨一澆都污了。扯掉它時,再仔細都會傷了嫩芽和花蕾。更糟糕的是落在青花大缸里,被金魚當(dāng)美味吞吃,搶救無效。
竹子開花意味著竹林的死亡,我還以為也許是木棉一種告別儀式哩,不忍苛責(zé)??纯脆徑制渌久?,也都像頑童吹肥皂泡那樣,漫天拋撒白色風(fēng)球。老人們又拎了塑料袋,滿街追著揀。這才恍然,木棉原是上等天然填充物。既然要清除掉,不如順手收集。我在院子的各個角落都掛了塑料袋,丈夫搬梯子上墻,保姆掃落葉頻頻彎腰篩選。92歲的婆婆看了眼讒,幾次欲下樓參與全民皆兵,被我們堅決禁止。
到后來我收集棉絮成癮,一有時間就貓在長廊上盯梢,目擊成團白絮墜落即飛奔下樓。讀書寫作魂不守舍,聽到風(fēng)聲和爆莢聲遂棄書擲筆而去。再后來,我打著噴嚏,彎腰曲背上醫(yī)院。路上遇到朋友,聽說我的過敏性鼻炎和腰肌勞損又犯了,好意勸我悠著點,掙稿費嘛不要太辛苦。
咳,木棉惹的禍還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