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祝萱
我沒有保留書信的習慣,但有一摞信件我一直保存至今。因為它見證了一位文化人對一位普通工人的關切與友誼,也見證了一個文學編輯老師對一個懷揣文學夢的青年的諄諄誘導與殷殷教誨。他就是《長江文藝》(當時刊名為《湖北文藝》)評論組編輯劉森輝先生,我們大伙兒都親切地叫他老劉。
我和老劉相識是在上世紀的七十年代,那時我還是一個工廠里的一名翻砂工人。我的同房是武漢一中的高材生,一位大學教授的兒子。一天他不知從哪借來一本紫批《石頭記》在我的面前顯擺,愛看書的我馬上向他借了過來。誰知才看了不到兩星期,他就找我要,我說還沒看完呢,他說你看看里面的圖畫不就得了,難道還要研究不成?我說我就是想要研究研究。他馬上像瞧怪物似的看著我:“你研究《紅樓夢》?不是說胡話吧?我爸是教授都沒研究,我爸大學那么多著名教授都不敢說研究?你個翻砂的工人卻說要研究,不會是發(fā)燒吹牛說夢話吧?”說完就把書拿走了。拿走了不說,他還要在他的那些自詡為“文學愛好者們”的同學中間廣為傳播我要研究《紅樓夢》的訊息,弄得好長時間,我成了許多人的談資和笑柄。在他們的眼中,只有專家學者才談得上研究,而我,能認識書里的字,弄清人物的關系就不錯了。
為了和他睹氣,也為了在那些“文學愛好者們”面前挺起腰桿,我借來了一部《紅樓夢》和幾本參考書,下班后一個人偷偷地躲在車間后面的技術室里潛心研究。
一個月后,我還真寫了篇評《紅樓夢》的文章,寄給了當時湖北唯一的刊物《湖北文藝》。沒想到不久就收到了編輯部的來信。信中說:“你的文章有基礎,但鋪得太開,過于面面俱到,許多地方猶如蜻蜓點水;建議你截取其中一段,突出一個主題,寫深寫透為好。”這是我的第一次投稿,也是我第一次收到一個雜志編輯的親筆來信;字跡雖然飛龍走鳳,潦草得難以辨認,但字里行間卻透露著對我的支持和鼓勵。我將信件反復看過,又將我的文章從頭到尾看過幾遍,也許應了那句老話:“文章還是自己的好”,仍是遲遲不知如何下手,于是決定揣著這封信去《湖北文藝》編輯部上門請教,面聆機宜。
值班的編輯一看字跡立刻就將我領到評論組一位男編輯面前:三十多歲的年齡,中等偏瘦的個兒,一雙舊布鞋,一件袖口開裂的舊中山裝,一頭蓬亂的頭發(fā),一個棱角分明而又有點英俊的臉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這就是我的文學之路啟蒙老師劉森輝先生留給我的印象,以后這印象就一直深深地留在我永久的記憶之中。
劉森輝先生(我當時叫他老劉)熱情地接待了我,拍著我肩膀的第一句話就說,想不到這么年青就看了這么多的書,并問我在哪里找來的。我說在我們廠圖書館。他聽了先是一驚,接著感嘆道,一個工廠的圖書館有這么多資料,不簡單。他像一位兄長樣親切地對我問這問那,在得知我是為了睹氣才研究《紅樓夢》時,他立即哈哈大笑起來,并叫我回去告訴我的同房,說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不過我回到單位后卻一直不敢在趾高氣揚的同房面前說這句話,我怕文章發(fā)不了時惹來更多的笑話。
幾個月后,我的文章終于發(fā)表了,不過當我將其和原文對照時,發(fā)現(xiàn)差不多被改得面目全非,除了主要意思是我的,許多地方都是老劉改的,有的地方幾乎是他幫我重寫的!為了達到發(fā)表的水準,花這么大的力氣幫一個不知名的業(yè)余作者修改文章,這是我一生中見到的第一人。也許他覺得我是可造之才,可琢之玉;也許他想讓我揚眉吐氣,不再被人恥笑。雖然其時我不過是一個和他素昧平生,連“老師”也不會叫,只會滿口老劉老劉的一個渾渾噩噩的毛頭渾小子。
文章發(fā)表后,自然在廠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那個教授的兒子帶頭起哄要我請客,我回敬他道,你不是說我一個翻砂的研究《紅樓夢》是發(fā)燒說夢話?他立即嘻皮笑臉地沖我笑道,我那是激將法,沒有我的那一激,你哪來的文章發(fā)表,你應該感謝我才對!是的,確實應該感謝他,如果沒有他的那一番話,生性慵懶的我真的是不會有這人生的第一步的。
自這篇文章發(fā)表后,以后差不多每個月老劉都會給我寄來學習資料,我也陸續(xù)有文章發(fā)表,我成了《長江文藝》的重點作者。
一天,我正“全副武裝”在造型機前揮汗如雨時,突然廠辦的秘書“黑馬”領著一個人來到我的面前,并大聲說道:“資江,你看誰來了!”我回頭一看,嘿,《長江文藝》的老劉來了!我大聲說,老劉你怎么來了?他笑著說道,來看你呀,看你工作的樣兒?真沒想到,在漫天的粉塵和落砂機造型機震耳欲聾的噪聲里,居然還有人專程來看我,而且是《長江文藝》的老劉,那一刻,我真是感動得快要落淚。
我所在的廠子位于市郊,我所在的鑄造車間位于廠區(qū)的最里邊,從廠門走到車間,最快也要十幾分鐘,從市區(qū)到我們車間就更不消說了。我問老劉是坐車來的還是走來的,他說走來的。我問他累不累,他笑道,和你干的工作比起來,我這幾步路算得了什么呢?是的,我的工作確實是很臟很苦也很累。我告訴老劉,我的工作像“印粑”一樣簡單,基本上除了力氣就是汗水,我每天的任務就是如何將這一堆堆小山似的黑砂快點變成一個個產品。老劉告訴我,《長江文藝》準備在當?shù)剞k一期學習班,而我們的廠子不歸當?shù)毓?,于是他就來到我廠,親自和廠里協(xié)商,以便我能參加他們的學習班。老劉隨后跟著我來到我的宿舍,翻看了我床頭的藏書和平時的讀書筆記。后來他不止一次地對一些作者和《長江文藝》的編輯們說道,你們別看資江平時穿得干凈漂亮,一介白面書生,他上班時腳蹬一雙翻毛皮鞋,頭上一頂帶披肩的有檐帽,手握一把長鍬,活活的一個“鬼子進村”的形象。
當時《長江文藝》寫評論的作者,大都是來自工廠、農村和部隊的基層人員,各方面的基礎都較差。為了提高這些人的寫作水平和能力,《長江文藝》常常采取辦學習班的形式,對作者進行培訓。每次學習班時,老劉都要給我們講一通評論的基本原理或學習一些資料。他常說評論是上層建筑中的上層建筑,是把握輿論導向,評判文章優(yōu)劣,它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很重要的指導意義,它要求比原文作者站得更高,看得更遠。
學過理論后,馬上就進行實踐。實踐的方法也很別致。要求每人用一天時間熟讀同樣的五六篇文章,并寫好每篇文章的評論提綱。也即是要求從一個獨特的角度說出每篇文章的優(yōu)點和缺點。第二天大家集中抽簽,確定某人重點評說某篇,不過在此人評說后,大家都要輪流發(fā)表看法進行補充,每篇完后老劉再小結或表揚或補充或鼓勵。由于大家事先有所準備,又由于來自各地,都好勝爭雄,不甘人后,因此學習班上,無論是自己評說還是評點補充別人,都異常熱烈生動?!叭齻€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這種方法,不僅充分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還為每個寫評論文章的同志拉好了基本框架,省去了許多思索之苦;對于當時讀書不多而又未受過專門教育的我們來說,確實是一種互相學習,取長補短共同提高的最好的速成方法;也是培養(yǎng)人才,發(fā)現(xiàn)人才的好方法。
老劉對我們的要求很嚴,對每篇文章都精益求精。他要求我們,能壓縮的段落一定壓縮,可有可無的句子一概不要,沒有實質內容的廢話官話套話一概不寫,一些可省略的修飾虛詞要盡量減掉,甚至可省略的標點符號也要盡量省略。一篇2000余字的小評論,不來回磨個三四次,修改二三遍是過不了他這道“關”的??此奈恼拢酮q如看一個高超的玉匠琢玉一樣,一眨眼工夫,就將那些無用多余的廢料剔除,還你一個玲瓏剔透的藝術品。
他還告訴我一個訣竅,寫評論文章切忌面面俱到,搞大而全。那樣往往出力不討好,成了大而空。最好像錐子一樣,著力于一點,扎進去,扎深扎透;然后再生發(fā)開來,由里及表,由此及彼,這樣的文章才深刻有內容,才進退游刃有余,才容易立于不敗之地。
老劉平時雖然話語不多,可是卻善解人意極肯助人。在一次學習班上,他聽說我在湖南老家談了一個女朋友。由于我們廠子平時不容易請假,我想趁這次一星期左右的學習班機會抽時間回老家一趟時,他立即全力支持我,讓我只用了兩天多的時間就圓滿完成了寫作任務。我提前悄悄地收拾起行李,神不知鬼不覺地踏上了回故鄉(xiāng)之路。
從湖南回來后,我順道去《長江文藝》看望老劉和其他老師。當老劉得知我與女朋友的關系出現(xiàn)了問題時,他寬慰我道,沒關系,你還年青,人生的路還長得很,不要將這事放在心上,挺起胸來,朝前走。后來他聽說我在回鄉(xiāng)的火車上,由于睡不著覺,無意中將我們評論習作中的一首詩歌譜了曲時,立即高興地將我?guī)У揭魳方M的一個老頭面前 ,并向他引薦介紹道:這是我們評論組的一位年青有為的業(yè)余作者。
老頭兒的穿著比不善修飾的老劉還要土,一件中式對襟衣,一雙“老頭鞋”,怎么想象也和搞音樂的相隔十萬八千里,整個一個街頭補鞋匠形象。老頭雖土得掉渣,卻思維敏捷,視唱功夫了得。他拿過我的“歌曲”,也不先“醞釀醞釀”,立馬就一邊眼睛看曲,一邊口中唱詞地一路“唱”下來!唱過兩遍后,他又改動了幾處他認為拗口的地方,然后面無表情地說道,曲子還有特點,不過雜志每期只發(fā)一首歌,這期的已經(jīng)定了,留著下期發(fā)吧。從看稿到敲定,老頭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鐘,真是一個神奇的老頭!后來,從我的小提琴老師那里得知,這個土得掉渣的老頭,就是湖北音樂界的泰斗魏開泰。
當我把這個意外的好消息轉來告訴老劉時,老劉高興得連連說道,你這次湖南沒白跑,想不到還有一個意外收獲!并焦急地勸我,你再去和老魏說說,就在這期發(fā)好了,因為那首歌詞我們準備這期發(fā)。雖然我沒敢再去老魏頭那里,但老劉的那副急人所難的古道熱腸形象卻永遠地定格在我的心中。
花開花落,春去春來。由于工作的變動和環(huán)境的變化,我后來脫離了文學這個主戰(zhàn)場,和劉森輝先生也基本失去了聯(lián)系,其間雖也有過書信往來,并去找過他幾次,但都因陰差陽錯,沒有謀面。就在他年富力強準備大干一場時,突然聽說他被肝癌奪去了寶貴的生命。我們大家為此唏噓了好久。
想起先生對我的期望和教誨,我常常深感愧疚。幾十年來,案牘形勞之余,雖然也寫過不少東西,但都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看看那些東西,就如郭沫若先生所說,羞愧得想要把它們燒掉。因此既沒有成為空頭文學家,也沒有著作等身,更沒有可“藏之名山傳之后世”的顯赫作品。但是幾十年來,我卻從劉森輝先生的身上學會了怎樣做人,怎么待人!看看如今的一些吆五喝六器宇軒昂的文學新貴們和那些頤指氣使的“小爺”編輯們,再想想那些像劉森輝先生那樣長年在文學的園地里辛勤耕耘,默默奉獻,不圖回報的一生清貧的文學前輩們,我真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劉森輝先生去世已十多年了,他雖然只是《長江文藝》雜志社的一個普通編輯,去世前也不過是一個大學出版社的副總編,身后也沒有留下什么著名的文集和作品,但他在湖北文學界的影響卻很大,特別是在許許多多的基層業(yè)余作者中間,至今大家都仍在懷念他。
責任編輯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