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從廣島出發(fā),廟在島根縣的深處。
在廣島的一天天,滿心都是過去的和逼近的核戰(zhàn)爭的陰影。談那些廣島一長崎核屠殺背后白種人對有色人種的歧視,談“他者的尊嚴”的命題在當今天下的緊要,談中國和日本應該怎樣絕對反對核武器——談得心情沉重。
一步跳到了島根靜謐的山里。
離開廣島的政治語境,于我已是迫不及待。但我還沒有意識到,對我的知識構成而言,那一步投向島根,才真是恰在其時。
正是從北方漸次涂染的紅葉,隨秋色的變移初到島根一線的季節(jié)。日本的環(huán)山,已顯出了紅色的淺暈,秀麗又平凡。
車在一個散落的村落停住。
迎面一座小小的山門——住持和尚的妻子在門前深深鞠躬。從那一天起我注意到,她是個一念只守住溫文爾雅的女人,每分鐘都惦記著門徒和客人。無論喝了茶,吃了齋,我們每一個滿意的動作,都引來她一句認真的道謝。
應該早就知道的知識,如水一般迎面涌來。日本式的緊張日程,不想在一座最小的廟里出現(xiàn)了:行李尚未放穩(wěn),第一講立即開始,因為一共只有三天。
先從廟的建筑開講。
我先知道了山門之內,大殿稱做本堂,其中前后分為內陣和外陣。一道“法中玄關”置于正中,連接外本堂與家屋,隔開圣與俗的兩界。
過去因為寺廟建在深山,所以凡是廟宇,一般都有“山名”。但宗教的立足乃在人群。因此即便一望平原,寺廟仍以山命名:著名的比叡山,寺名延歷寺;中國名剎五臺山,寺名金閣寺(很少有人知道)。而三島由紀夫借它的一個真實事件而出名的京都金閣寺,恰恰山名正是五臺山。
處于日本佛教領導地位的京都西本愿寺,山名龍谷山。我們投宿求學的這一座,小得堪稱本愿寺派最小的細胞——山名玉蓮山,寺名安樂寺。
我人住并進行三天學習的安樂寺,沒準是日本佛教中最小的一座小廟。
一座石砌臺階的鐘樓,一座比家屋要大、但比常見的要小的本堂。我們投宿的房間,就在本尊的背后,窗外是深秋日本的寂靜稻田。
本來是為了寫作《致日本》,想在日本調查并寫作關于日本佛教的一章。但是在安樂寺的三天,我吞咽著對日本佛教的改革感受,卻幻覺著對伊斯蘭未來的想像。在一種妙不可言的過程中,我深感日本佛教只宜感悟不宜書寫,于是放棄了描述之愿。
于是我任自己沉湎于最原初的“本愿”。若換了阿拉伯語,所謂“本愿”,念愿渴盼的最初和本質,難道不就是al-Alif、大寫的“一”、伊斯蘭最根本的概念么?
來前央求了住持朋友,想在他的小廟住上三天。原來我只想稍作體驗,即便在電子信件中讀著他對三天日程的細細安排的時候,我無置可否,心緒隨意,覺得不過是將要度過的流水般的、豐富的日本旅行的幾天而已。
后來才明白——時至今日才愈發(fā)明白,住進安樂寺,簡直是天賜美意,簡直是蘇非修行!廉頗未老,尚能新知,雖然這一項學習沒有西班牙語哨探戰(zhàn)那么turo(硬),但也要不畏懼教條分子的毒舌。
寺廟椽額上,雕刻著生動的獅子牡丹。
住持講,它應該叫做“唐獅子牡丹”,傳自中國,源頭印度,“唐”讀(kara),即中國。但是后來中國佛教裝飾藝術中刪除了獅子牡丹一組中的牡丹,獅子也漸漸變了民間社戲的道具,以后不在佛教建筑中醒目。而傳人日本的唐獅子牡丹卻大受民間喜愛,黑社會或者俠義之士多在背上刺青,唐獅子牡丹的花紋,乃是最上的一品。所以,高倉健在電影的題頭曲中喑啞唱道:“義理太沉重,男人的世界。背上怒吼著,唐獅子牡丹。”
緊接著唐獅子牡丹,是四幅“畫傳”。住持和尚僅根據(jù)這四幅畫傳,打算讓我了解凈土真宗、乃至日本佛教的歷史。
這座廟的鎮(zhèn)護之寶,就是這四幅稱為“御影傳”(御影伝)的親鸞圣人故事畫傳。
從那一天起“親鸞圣人”這個名字,再也沒有離開我的腦海。我常在清夜獨醒之際,等候在凝視的眼前它的浮現(xiàn)。它如一個羊毛素衫的蘇非老人,靜靜地與我討論問題。從西寧市出現(xiàn)的伊和瓦尼紛爭,到海原縣那些被虔誠而愚蠢的民眾圍著、求風求雨求男娃的墳堆。在我們漫長的歷史一步步尾大不掉的同時,親鸞圣人在日本發(fā)動了佛教史上真正的革命。從目擊了他“御影傳”的第一幅那一刻,我就感到一種難言的熟悉。我感到自己滲入了一種透明貫通的修行,并與它的核心相逢。
寺的住持是我在以前有過一面之交的、內陸亞細亞學界的舊知。兩個穆斯林住進凈土真宗廟宇聲稱專程來進行佛教學習,并且隨之猛然開始的時而宏觀旋即微觀的宗教交流——使他沒時間懷舊。與伊斯蘭面對面進行佛教中核深處的探尋,使他感到突兀,更感到興奮。
他既是這座小廟的住持,也是廣島大學的教授。三天安樂寺的小住,使我發(fā)現(xiàn)此人是一個天才。他從奧斯曼帝國的歷史到音樂,從文學的俳句和吐魯番的文書,更不消說從五臺山諸山的掌故到大谷探險隊的細節(jié)——無一不了如指掌。
他講述語言的簡練,首先是一個罕見的優(yōu)點,所以我意識到他說過的話必須記下來,就像在北大學考古時聽宿白先生的課時一樣,話無二遍,精彩不再,最聰明的法子就是先抄在本上。但在這里我無心也沒有篇幅移書一部親鸞圣人傳或凈土真宗史(日本最近正有一部《親鸞》在熱銷);細節(jié)的豐滿和極度的精煉,使我從第一次就意識到必須全神貫注,字字記錄。于是我在竭力聽著同時口中念念有詞般翻譯,妻子一語不發(fā)嗖嗖走筆,囫圇吞棗先把它抄在本上。對一個艱深領域做毫無準備的同聲譯,當然只能是聽倆丟仨,但我明白,我們正在獲得著一個極重要領域的準確基礎。不僅是聽來梗概,我們以語言、內涵和腹語,更在最深處討論。
我從西海固的知識出發(fā),向他提出的問題似乎也使他有些震動。我以新疆的體悟,回答他要求回答的佛教問題——至少我自己似乎在享受一絲高山流水的感覺。哦,何須不敢直言:不消說名牌大學的偽劣講座。哪怕所謂的經(jīng)學院神學院,更何況閑抱佛腳的清談客,終其一生,未必有過如此的講義。
啊,求學的能力,新知的愉悅1
2
往下怎么敘述呢?
我邊寫邊犯愁。
因為佛徒的善意。先顯于待友之道:為我們夫婦三天的小住——既然我們宣稱要學習佛教,他居然準備了七稿講義!
他打印出的講稿大綱,一如日本學界流行的規(guī)矩,但比一般的篇幅更大。在這篇回想中哪怕我只是抄,也要費比散文更大的篇幅。
只講講核心的親鸞圣人么?哪怕只是描述“御影傳”,也會累得我頭昏手麻。
入夜以后,島根群山的冷秋,久未住人的古剎空寺,陣陣沁骨的寒意襲來。住持的妻子拿來石油爐,胸前火烤滾燙,但依然背后陰冷。
白天,除了聽講和近處參觀,我常在本堂里端詳那著名的“御影傳”。
親鸞初登比叡山的時候,曾經(jīng)決意凈身求法,一生追求佛門之道。但是,佛山三千坊數(shù)一的靜室,不能解答他胸中抱著的問題。
“御影傳”中,從第一圖《出家求道》、第二圖《得度剃發(fā)》往下,一頁一頁描繪了和略過的,也許正是流逝的二十年時光。
愈積愈重的煩惱,使得親鸞下了山。他那時以
善信之名,在一個叫六角堂的靜室里,閉門寂坐,苦苦思考了一百天,同時也邂逅了凈土宗法統(tǒng)的第七代圣者——法然上人。
思想和實踐,其實在此刻都在革命的邊緣上,只不過“御影傳”上的畫,卻是墨線白描,筆筆淺淡,簡略抽象至極。
我凝神聽著朋友的講課。也凝視著椽額上的畫。數(shù)百年前發(fā)生的日本佛教改革,其實和伊斯蘭的腳步那么合拍。
《救世夢告》指的是親鸞在閉門六角堂期間,一夜夢見了救世觀音托夢的奇跡故事。這種故事的結構思路,太為我熟悉了——簡直連細節(jié)和口氣,都與蘇非的奇跡說話絲絲合縫!
追求者托付文學的形式,讓奇跡代言人的感悟。故事之外存在歷史的推動,故事內有沉重的人生。日本史上所謂的救世觀音,其實是社會改革的領袖圣德太子的化身;親鸞尊崇圣德太子,乃是要從圣德太子的存在方式中參悟。
住持為我專寫的大綱中說——
圣德太子乃是日本對佛道理解最深的人。親鸞圣人向圣德太子索求的,是圣德太子雖不出家且擁妻有子,卻在家而深知佛教這一點……
人雖能凈身修行,但煩惱之炎,仍難消滅。否定自我,終究不能。
我一字字再三讀著。
好一個“煩惱之炎”……用日語讀著,更加富于滋味。的確,俗世的規(guī)矩與糾正,宗教的苛刻和僵硬,人常在這兩者之間不知所以,遲疑徘徊。伊斯蘭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所以有了偉大的蘇非主義,以神秘的感覺,探索人神的關系。
我再去觀察殿額上的“御影傳”。
一幅畫面上有三個時間:內陣之上有三人熟睡,一位武士,二位僧侶,像是故事中托夢的時間。并列的畫面上,中央蓮座上有白衣的觀音降臨垂講,黑衣的親鸞正在跪坐恭聽。
我的筆記中抄著——
末法之世,僧侶的黑衣將會變白。這么說,畫面上,聽講的親鸞是僧。而宣講的觀音,難道卻不像僧侶么?
不意我的大學教授兼小寺住持的朋友,卻一語驚人。他告訴我,雖然事關學術眾說紛紜,但是,此一救世菩薩的形象,雖白衣但剃發(fā),雖似俗而仍是僧。這種“救世菩薩以既不是僧也不是俗,以非僧非俗之姿降臨人世”的形象,才使得親鸞深深心動,并下決心珍視這一振聾發(fā)聵的啟發(fā)。并且把它當作自己的思想方法。
據(jù)“御影傳”的詮釋,救世菩薩(也即是觀音,以及圣德太子)面對苦惱質疑的親鸞,做出了驚人的回答。這一回答,導致了日本佛教的革命。由于事過重大,而又字字艱深,我生怕語生歧義,所以用自己的表達,轉述如下——
求道之人,若據(jù)因緣而謀娶妻,則我將身變你妻,添附你之生涯。待到命終性盡之時,再引導你于往生極樂。
此乃我為救眾生所立之誓。善信(即親鸞)喲,把我之誓言易懂地傳與眾人!
就這樣親鸞大夢初醒,日本佛教也在這一刻,迎來了嶄新的黎明。
畫面上出現(xiàn)了第三時間。親鸞身著黑衣,出了悟夢的本堂。他推開門扉,在階上極目遠眺。遠近的山坡上,擠滿了蕓蕓眾生。他們裝束各異,像從事各種營生的人民。
魚肉可食,妻子可娶,從此日本的佛教便“妻持肉食”,擺脫了清規(guī)戒律的束縛,唯向絢爛的文明疾疾前行。親鸞也被稱為圣人,從此受到日本人-由衷的崇敬。
我久久看著“御影傳”的這一幅,油然而起的敬佩,久久縈繞心間。
次日我在小村里再看見忙碌的日本農(nóng)民,視覺似乎發(fā)生了變化。他們那么像畫面上山坡上擠滿的眾生,雖匆匆奔走世間,但懷抱著一絲信仰。
至于安樂寺“御影傳”的另外幾幅,我不想多寫了??傊惶姿啬漠媯?,梳理了凈土真宗——日本最大的佛教派別的一脈歷史。
后來,這種突破束縛直追核心的簡潔,又曾經(jīng)使它提出不分貴賤男女,只要口誦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就可以掙脫末法之世,直抵極樂往生凈土。
——凈土真宗,大致就是這樣形成的。這一句頂上了一萬句,它概括了也象征了人的信仰,還鼓舞了人的斗志。人民大眾口念一句萬眾一心,宛似伊斯蘭的戰(zhàn)士口誦一句“比斯民倆”(B-ism Allah)投入反帝斗爭——這種情景讓統(tǒng)治者感到不安。于是親鸞圣人遭到流放,凈土真宗也幾遇迫害。
但是,繁瑣哲學注定沒有出路,而單純簡樸的思想?yún)s定會枝葉繁茂。凈土真宗本愿寺派后來成了日本最大的佛教門派。如讓我這門外漢一句總結:第一是由于“妻持肉食”的人道思想,其次是因為一句念佛、直抵極樂往生的簡潔教義。
尤其是“妻持肉食”,唯有這一步,實在是一次偉大的奠基。不僅中國的佛徒,我想穆斯林更應該仔細品吟琢磨參悟——這突破了佛教原教旨主義的革命一步。
3
既然深入了島根山里,怎能不和人打打交道呢?安樂寺的門徒(屬于該寺的信者)有些聽說了我們,于是去了一個門徒家。
這一家恰巧做法事,邀請我們同去觀看。
誦經(jīng)畢,諳熟茶道的女主人,一招一式,給我們做了表演。那茶并不用茶葉,沸水沏的,是秋季的花瓣。茶具平常,我按規(guī)矩接碗、轉動、飲畢,再用手拭過碗邊,心里卻想著親鸞圣人。
她家庭院里的樹木,早早已霜打濃紅——這是此行所見的最早紅葉。
我不敢再有任何一點的小覷。
教授兼和尚的朋友開動車子,要領我們去看巖見銀礦。他說那是白銀時代的亞洲大礦,白銀曾流入盛產(chǎn)瓷器茶葉的中國。我卻突然想起中國流行的“花和尚”一語,心頭掠過一絲羞恥。
在離安樂寺不遠的巖見,除了參觀了一座保存完好的古代銀礦之外,更發(fā)現(xiàn)了關于一位“芋代官”的事跡。
——已經(jīng)是美洲印第安人種植的紅薯(Camote),被運到了亞洲的時代。日本幕府莫名其妙地下達嚴令:紅薯只限在薩摩一藩種植,不許這種“薩摩芋”運往別處,違者嚴辦不赦。
恰在此時,日本西部由于冷夏和蟲災,發(fā)生了史稱“享保大饑饉”的饑荒。
此時,六十歲高齡的井戶平左衛(wèi)門出任了巖見代官。他為了解救饑饉,不僅拿出自家財產(chǎn)并動員富戶獻金購米救災,而且不經(jīng)上司許可就開倉賑米。
但是災情未見減少。一日,他在父親的忌日的法事上,在榮泉寺遇見了游走各國的修行僧泰永,從游方僧口中聽說了從異國引入“薩摩芋”(Satsuma-imo)的消息。
代官為了救民于饑饉,決意冒險犯禁。他馬上求僧人泰永協(xié)助,并派人渡海,潛入遙遠的薩摩藩。輾轉周折,從薩摩藩盜出紅薯一百斤(合六十公斤),秘密運回饑荒中的巖見,分給八個村莊種植。
初次種植幾乎全都失敗——但唯有一家人,在山腹處栽培獲得成功,并且發(fā)明了釜中藏種的辦法。井戶代官又加以推廣,于是,紅薯就像在地,球上許多地方一樣,又救活了瀕死的巖見災民。
享保大饑饉過去了,巖見居然沒有餓死者。而代官井戶平左衛(wèi)門卻在不久之后,在他巖見的任期尚不滿兩年之際,不幸逝于疾病(也有認為他因違抗幕府開倉放賑而被令切腹之說)。他逝世后——葬于一座名為威德寺的廟內。
他冒險犯禁的義舉,救活了大量的災民。巖見的代官因此被人們稱做“芋代官”。他的救命之恩被百姓牢記,在銀山遠近的巖見領內,百姓們?yōu)樗⒌墓Φ卤瑩?jù)統(tǒng)計居然一共有四百九十
通之多!
我沒考證這位芋代官的宗教所屬。
或許他不屬于凈土真宗的本愿寺派。但我心中明白:親鸞的宗教,甚至滲透了日本的官場。巖見代官的犯法救民,與親鸞圣人的救贖初衷,一層接著一層,把所謂日本精神的基礎,夯打得日益堅實。
那種堅實,其深莫測。一旁遠遠地望著,唯令人心中暗羨。
“課程”幾乎見縫插針地進行。
寺外邊,秋涼正一陣陣地浸入,重重的山巒愈來愈紅了。本堂內,住持的妻子點燃三個石油爐轟轟烤著,其實除了我們兩人之外,聽講的門徒,最多一天也只有三個。
七次講義的最后部分,最令人心動但也最難傳達:講的是俳句詩人小林一茶。
——我哪里有本事,把五七五的文字游戲,化作對應的漢語呢?何況就連讀懂排列奧妙的假名,于我也是極難的作業(yè)!
小林一茶肯定是凈土真宗的門徒。雖然講義似乎覺得,于此已經(jīng)毋需言及。
多難多感的生涯,或許也是成就他文學的一個原因。但是就像井戶代官的行為中有一種罕見的勇敢一樣,天性的本色,更加被我留意。
管它呢,我決心不去白費心力,徑自用白話通俗的堆砌,反正只抄下我的感覺。
兩歲喪母,八歲父親迎來新人,十歲異母弟出生。遣懷的俳句是:
和我來此,一塊玩么,沒有爹媽的小鳥
——我可真的是信筆瞎譯。已經(jīng)說過,這里只是為了我的表達,而不是提供標準譯文。
十四歲祖母死,十五歲前赴江戶,以后紛雜長旅之中,漸漸以一茶之文名著稱于世。而身邊事卻一發(fā)不收,多難而傷心。他總是在葬禮之后,拾起親人的骨燼,寫下簡練的十數(shù)字,再喁喁前行。
生且存,附于此身者,草之露
文名雖然日漸顯著,但世間的權勢壓迫,也充斥眼前,且愈加臨近。是因為它完全是一首兒歌么,或是由于它表達了對權貴的敵意?如下的一首《小鳥》(雀雛?原文)——不知為什么在日本最為膾炙人口:
小鳥喲小鳥,從那兒躲開快躲開,馬兒要通過
后來的事不易盡數(shù),總之是命途多舛。
五十二歲結婚,兩年之后長子出生,但旋即遭死亡。五十六歲再生女兒,亦隨即夭亡。五十九至六十一歲之間,連生了兩個兒子,無奈他們連同母親,無一人留世。不得已,他以六十二歲之高齡再婚,緊接著的,卻是離異。
在這期間,他筆下的俳句中,愈來愈重地顯出了一層佛教色彩。
紛紛雪落下,拂去卻已早無心,加于我身哉
南無阿彌陀,南無阿彌陀之佛,長夜永未明
誰知是為了子嗣抑或是為了俳旬?六十二歲他第三度結婚。但天命早有定數(shù)。次年,日本俳壇最負重名的小林一茶即告辭世。
我不過根據(jù)他的簡歷,只讀他一些最基本的作品隨手記下我一己的聯(lián)想,并不敢闌人小林一茶太深的內部。
研究界的觀點不得而知。
但我信服我朋友的眼光。他以為,一茶的俳句,已不是經(jīng)過人眼的觀察、所能吟誦出的作品——而是經(jīng)佛眼的觀望、再詠嘆的人之生相。
“如佛的視角”,我揣摩著,逐一瀏覽,費解的短句一派靜寂。
確實如此。人生與感受,一旦到了如此的火候,文學與宗教,就發(fā)生了彼此的對流。神秘在莫名的語言之中侵蝕,感觸絲絲真切,雖然無法總結。
思緒愈多,人愈猶豫。后來我干脆放棄了這一章不寫,只把在日本對佛教的一些體會,偶爾對朋友一作神聊。
何況當時日程緊湊,在安樂寺里的時間,只能分出冷冷的三天。
安樂寺里的講義,后來話鋒不知怎么轉到了奧斯曼土耳其??赡苁俏乙娺@位和尚教授的知識實在太過豐富,就向他提了這個問題。
他看了我一眼。
那一瞬我覺得,好像我倆的思路,在此刻碰擊了一下。接著,沒想到他拿出的,是和《張承志夫婦來山開講》差不多一樣厚的另外一疊大綱要點(),題目是《亞洲殖民地化的歷史過程——從奧斯曼帝國到東南亞諸國》。
我隨手一翻,第一篇是莫扎特摹仿奧斯曼帝國軍樂所寫的《土耳其進行曲》。
后幾篇,我一面心中稱奇,一面逐一翻閱著。震撼歐羅巴的維也納包圍、奧斯曼帝國與卡爾五世及路德新教、歐洲近代的國際秩序與奧斯曼帝國、克里米亞戰(zhàn)爭及俄土戰(zhàn)爭、護士南丁格爾與其時代、蘇伊士運河、沙特家的興起與瓦哈比主義、爪哇猿人的發(fā)現(xiàn)與荷屬東印度公司的東南亞侵入……
我沉默了。
良久之后,我問:這是在大學里用的講義么?
他沉吟著,答道:也給寺里的門徒們講。
4
短短三天,當然一瞬而逝。
只是這三天,借一句老話,對我真是“勝讀十年書”。臨別前夜,我反復道謝,朋友卻反來謝我,說穆斯林不僅住進佛廟,而且潛心學習佛教。這才是值得學習的?!爱斎焕玻彼a充說,“蘇非么,古代的蘇非,就是這么做的?!?/p>
是夜,初次聽見了窗外寒風的呼嘯。
已經(jīng)快到12月了,山里已是最后的晚秋。
我們沒有交流關于日本佛教的另一面——宗教與國家主義的關系。
因為,即便是親鸞的教門,隨著“大國崛起”,隨著危險的國家主義狂熱與他者侵犯,后來也是滿腳泥濘。
那要留待另一個時間,尋找另一個人口開始。
至于這一次,對于尋找我之所需的我來說,功課完成了,收獲堪稱圓滿。真的是勝讀十年書,我為自己的所得。興奮得難以入眠:
我羨慕他們。
他們畢竟打下了那樣一個基礎。只要有了那么一個基礎,哪怕一切都遭到破壞,哪怕被原子彈炸作了廢墟,一切也還都能重建。
明晨又會有一次惜別。
我的用語看來還真的需要解釋?!跋e”一詞中的嚴竣意味,連多數(shù)朋友也沒聽出來。
即便美抵達了凈土。甚至達到了極致,即便有如此的優(yōu)異長處——在國家主義與民族利己主義的大旗之下。它們會逐一異化、“脫亞入歐”,變作傲慢的歧視,甚至擴張的工具。
追究日本佛教在帝國擴張與亞洲侵略中的戰(zhàn)爭責任,是一個巨大復雜的話題。凈土真宗更是一樣,從明治時代開始的傳教黑龍江以東并探險天山以西、奔赴五臺山會見達賴接觸西藏,到敗戰(zhàn)前夕召開各殖民地傀儡國的大東亞佛教大會,都是由凈土真宗的西本愿寺挑頭掛帥。
我唯有暗懷慨嘆,長揖惜別。
宛如文學的難以交流一樣,我們之間,尚還隔著一重堅壁。一廂情愿的好意,或許會在歷史或民族的墻上碰得流血。這就是“敬重與惜別”的含義——當然也包括了對日本佛教的思索。
無論如何,安樂寺里的三天,使我從全然不同的角度,又一次感悟了宗教的本質,他山之玉的美好,使得我胸中更豐滿了。
此刻,“妻持肉食”的日本和尚,正與我在一座屋檐之下。他們的寺里居家,他們對世界的追究,靜靜地改變著我。
清晨,離開安樂寺的那一天的清晨,朋友說,如果你愿意,今天可以由你來撞鐘。
群山尚在朦朧中熟睡。
我扯開撞木,讓心沉穩(wěn),然后發(fā)力撞去,擊響了寺門的巨鐘。
咚……
嗡……
悅耳的金屬之音進射發(fā)散,喚醒了山村的黎明。一絲余韻,愈傳愈遠,溶入了島根的晨曦重山。
此一刻,世界尚在和平之中。如享受著佛陀的祈禱,穆圣的祝福。
我突然聯(lián)想起伊斯蘭的“1”,聯(lián)想起老子的“一”,心中的涌漲,難以形容。那一刻,我獨自為這座小小的廟宇,為這對虔誠的住持夫妻,也為守著和平憲法數(shù)十年苦斗的日本戰(zhàn)友,默誦了一段阿拉伯文的和平祝辭。
車子已經(jīng)發(fā)動。
我如一個行腳的蘇非,行李裝入朋友的車中。我轉過身來,安樂寺一如以往地靜望著我,山門簡樸,本堂肅穆。
就要離開了,前途有前途等著的題目。完稿于2011年10月9日
注釋:① 非,即伊斯蘭的神秘主義者。主張以感悟認知信仰。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