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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折的鶴唳

2012-04-29 23:08:24弋舟
上海文學(xué) 2012年1期
關(guān)鍵詞:網(wǎng)吧丈夫兒子

弋舟

退休后女人常常起得很晚。她不是一個懶惰的女人,實際上,多年來她總是起早貪黑的。那時候,她是動物園的飼養(yǎng)員,負責(zé)飼養(yǎng)一群鶴。丹頂鶴、黑頸鶴、白枕鶴、灰冠鶴。這些鶴,不是國家的一類就是二類保護動物。她習(xí)慣了為這些國家珍稀動物操勞,不是覺悟高,是養(yǎng)出了感情,成為了習(xí)慣。它們吃窩頭、玉米、蔬菜、泥鰍、鯽魚,,膳食不比她家的伙食差。為保證它們的發(fā)情和交配,在繁殖前期,還要加些牛肉末、熟雞蛋、魚粉、多種維生素和礦物質(zhì)添加劑。這讓女人在某種程度上,接近于一個營養(yǎng)專家了。她用這樣的經(jīng)驗來喂養(yǎng)自己的兒子,將兒子也喂得瘦瘦長長,像一只鶴。

這個工作女人從十八歲做起,過去的二十七年她日復(fù)一日地如此飼養(yǎng)著鶴群,將窩頭掰成小塊,將肉末、熟雞蛋、青綠飼料洗凈切碎。每天喂兩次,上午、下午各一次,加添加劑,玉米粒隨時投飼,淡水鯽魚一天喂一次?;\內(nèi)要常備飲水,每天換兩次。冬季增加一些花生。中間間隔著她自己的婚姻和生育。

她本來可以再干若干年,干到應(yīng)該退休的年齡,但是她提前退休了,因為她的丈夫失蹤了多年。她的丈夫是動物園里的馴獸師,被領(lǐng)導(dǎo)連同一頭獅子一齊租借給了私人的馬戲團。人和獅子去了蘭城,然后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后來動物園派人去蘭城尋找過,但是一無所獲,丟了。還有,她的兒子也死了。這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女人倒下了,倒下的表現(xiàn)就是,她提前退休了,離開了那群朝夕相伴,已經(jīng)和她的生命連在一起的鶴。丹頂鶴、黑頸鶴、白枕鶴、灰冠鶴,丈夫、兒子。她真的是一無所有了。

今天女人依然醒得很早,醒來后習(xí)慣性地躺在灰白的晨曦里。她醒得早,卻起得晚。女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眼睛盯著某個并無深意的角落。這是她退休后養(yǎng)成的習(xí)慣。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于活在習(xí)慣當(dāng)中了。所以,當(dāng)她離開了自己的鶴群,從一個習(xí)慣進入到下一個習(xí)慣中,沒有太多的不適,不過是習(xí)慣。

那些熟悉的鶴唳隨著晨風(fēng)傳來。春天里,發(fā)情的成鶴性情兇猛,不但攻擊同類,也攻擊飼養(yǎng)員。最初的時候,女人沒有為此少受傷。至今她的額頭上還留著一塊明顯的啄痕。女人聽得懂這些叫聲,耳畔的鶴唳尖銳兇狠。女人知道,這種單音節(jié)的叫聲,意味著警示和威脅。

在這個早晨,女人從退休后的習(xí)慣中爬起來,沒有在床上多逗留。起身后,女人首先打開了窗戶,屋內(nèi)有那個男人留下的氣味。她早早打發(fā)走了那個男人,那時候天還沒亮。男人很順從,一聲不響地起來穿衣。然后蹲在沙發(fā)上吸了根煙,就離開了。他總是喜歡蹲著。他有些怕她。

丈夫失蹤后,女人身邊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男人。她把精力投入到鶴群的交配上了。鶴們興致盎然,生氣勃勃。她很了不起,靠著眼睛和鼻子,就能分析出雄鶴精液的質(zhì)量。當(dāng)然,她掌握著給鶴群人工授精的辦法。助手捉住雄鶴,將鶴的尾部朝著她。她撥開羽毛,用食指輕輕按摩雄鶴的尾腺,泡沫狀的腺體從那里排出來,雄鶴的器官被壓出了體外。她堵住排糞口,防止采出的精液被糞便污染。接著,她慢慢向上擠壓,助手隨時用吸管提取精液,整個過程不超過兩分鐘。但,畢竟也是一場完整的性事。雄鶴在她擠壓下的每一個顫動。都波及到她的身上。這些,對于一個中年女人,也夠了,也夠了。

男人以前在街上開了一家網(wǎng)吧。他怕她,覺得她像她養(yǎng)的那些鶴,有種凜然的風(fēng)度。男人粗粗壯壯,蹲著,像五十斤的大米裝在了四十斤容量的口袋里。女人看慣了鶴的纖瘦,漸漸就厭惡一切粗壯的物種了。但男人對她好,尤其在兒子剛死的那些日子,她需要一個男人搭把手,即使是一個粗粗壯壯的男人。男人陪她處理了兒子的后事。認尸,火化,在陵園里買一塊地,埋起來。

男人昨天夜里對她提出了一個建議:“咱們在鄉(xiāng)下租塊地,養(yǎng)鶴吧!”

女人不吭聲,敦促他先把該穿的衣服穿好。她不習(xí)慣完事后還面對著一個裸身的粗壯男人。女人常常有這樣的隱憂:自己失蹤的丈夫突然回來了。打開門,是衣衫襤褸的丈夫。丈夫的身后,是那頭顛沛流離的獅子。這一對兒,都毛發(fā)脫落,骨瘦嶙峋。丈夫會向她要兒子的。

男人得不到響應(yīng),兀自喋喋不休。他說:“我打聽過了,我的個媽呀,這玩意兒掙錢。你本身就是做這個的,你是專家,你要發(fā)揮余熱!”

“發(fā)揮余熱”?這話刺耳。女人想,如今自己和這個男人睡在一起,就是發(fā)揮余熱。至于“專家”,首先令女人想起了自己給雄鶴人工采精的手段。她想,是的,我是這方面的專家。這樣就聯(lián)系到了身邊的男人,讓她有些忍俊不禁,也有些灰心喪氣。男人一晚上都在說著自己的計劃,女人顧自睡了。養(yǎng)鶴?哪有這么容易?動物園里那塊人工濕地,前前后后,是用幾百萬搞成的。何況,她已經(jīng)對于養(yǎng)鶴沒有了興趣。她想,那些鶴都是國家的珍稀動物,而她自己。是連一個兒子都沒養(yǎng)好的。她給動物園的領(lǐng)導(dǎo)都是這么講的,作為申請?zhí)崆巴诵莸睦碛伞nI(lǐng)導(dǎo)無話可說,他們弄丟了她的丈夫,把她的丈夫和一頭獅子租給了走江湖的。何況,早些騰出一個崗位,他們也求之不得。手下有一個丟了丈夫、死了兒子的職工,是一件很棘手的事。

初春的晨風(fēng)料峭,從打開的窗戶刮進來,發(fā)出微弱的呼嘯聲。風(fēng)聲鶴唳。

女人在風(fēng)中打掃房間。屋子稱不上整潔。一個丟了丈夫、死了兒子的女人,不能再苛求她了。多年來,她的家不如她操持的鶴舍。這個家經(jīng)年充斥著動物的味道,丈夫在家的時候尤甚。馴獸師常年和他的那頭獅子廝混,兒子活著的時候?qū)Υ藭r常抱怨。他說他的同學(xué)們都不愿意靠近他,嫌他身上有一股“屎味”。最后,這種抱怨成為了借口。當(dāng)兒子長成一個少年的時候,他棄學(xué)了,混跡街頭。最終,傷人,被殺。兒子死了,這個家就更沒有必要被打掃得窗明幾凈了。

這個清晨,女人動手打掃起自己的家。在過去的半年多時間,女人和兩個曾經(jīng)的同事走動多起來。她們邀請女人去家里做客。都是平凡的家庭,但比她的家干凈一些,而且彼此住得很近,都在公園旁的家屬區(qū),抬抬腳就到了。兩個曾經(jīng)的同事依然在上班,一個賣門票、一個飼養(yǎng)大象,打算堅持到法定的退休年齡,這樣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工資損失。她們都比她理智些,還上班的時候,大家并不是十分親近,但受到邀請后,女人并沒有感到格外的意外。

賣門票的女人離異了,女兒得了白血病,醫(yī)治多年,終于死了。喂象的女人有一個兒子,但是似乎從來沒有過丈夫。這個兒子去南方打工,在一家很有名氣的國際企業(yè),卻突然像是被施了魔咒,在一個時期,員工紛紛跳樓自殺。這個兒子步人后塵,也跳樓了,死了。所以,她們的邀請并不顯得格外的唐突。畢竟,她們和她一樣,沒有丈夫,身為母親。這樣的聚會,不過就是喪子母親們的聚會。

女人們聚在一起,說說沒有主旨的閑話。然后一起動手做飯,像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邊進餐。飯是家常便飯,頂多變些微不足道的花樣,添幾道涼菜,喝一杯酒什么的。肉不缺,魚也不缺,在動物園工作,這些東西從來不缺,而且是新鮮的魚和肉。她們習(xí)慣了用飼養(yǎng)動物的魚肉,來飼養(yǎng)自己,所以不要對她們相對來說還算是豐盛的飯桌感到驚訝。那不過是熗豆芽、拌黃瓜、花生米、油炸小鯽

魚、紅燒雞塊、水煮肉片,孤身女人的悲傷。

今天她們約好來她家,這是頭一次。之前都是女人受到邀請,去造訪她們。被邀的次數(shù)多了,女人感到不好意思,鄭重地決定自己也召集一次聚會。她們依然在職,時間沒有她空余。以往的聚會多是根據(jù)她們的方便來計劃,所以女人倡議的這一次便一直拖著,不是這個沒法換休,就是那個離不了崗,好像這個世界依然離不開中年女人。為此,女人有些慶幸,感到自己如今可以醒著躺在灰白的晨曦里。是一件很好的事。

這次終于約齊了。昨晚那個男人來敲她的門,她本身是不想留他過夜的。這個男人煙癮不小,有味,盡管不會大過她家里的“屎味”,但是一種不同的昧。她不想讓兩個女伴嗅出不一樣的味。她們比她大方,有幾次聚會她們都喊上了自己的男人。喂大象的女人找了個比自己要小十多歲的男人,當(dāng)然不是很正經(jīng)的男人,可能是下崗了,在動物園里租了攤位賣啤酒,人倒是很乖巧。有他在,喂大象的女人不下廚,也命令她們不要去搭手,讓這男人操持出一桌的熗豆芽、拌黃瓜、花生米、油炸小鯽魚、紅燒雞塊、水煮肉片,悲傷。賣門票的女人找了本單位的人,后勤科的副科長。副科長有家室,但也不避諱,和她們一起說說沒有主旨的閑話。女人有時候突發(fā)奇想,想問問喂象的那個。大象是怎么交配的?那種事情像大象一樣做得轟轟烈烈,令人難以想像。她比她們小氣,因為她是一個養(yǎng)鶴的。她像她飼養(yǎng)的那些鶴一樣,有種凜然的風(fēng)度。

昨夜女人原本讓那個男人走的,但完事后男人說起了他的計劃。男人的網(wǎng)吧自從發(fā)生了那次斗毆后,就被警察封掉了。那次斗毆和女人的兒子有關(guān)。男人對女人惦記了很久,誰都知道女人的丈夫和一頭獅子一去不回了,但女人鶴一樣的風(fēng)度讓人對她敬而遠之。男人只好旁敲側(cè)擊,很迂回地收買她的兒子。她的兒子,那個混跡街頭的少年,迷戀網(wǎng)吧。這讓男人找到了示好的機會,常常收留夜不歸宿的少年,讓少年免費在自己的店里盡興。有些時候,男人在背后看著在電腦上酣戰(zhàn)的少年,心里會對這個長手長腳的孩子生出一種父親般的感覺。這些時候,他會混淆了自己的身份,父親般的給少年送上一瓶果汁或者可樂。女人知道兒子的行蹤,反而踏實下來。畢竟,那是一個確切的去處,總比讓人無跡可尋的好。女人已經(jīng)從失蹤的馴獸師那里,飽受了無跡可尋的苦。對這個網(wǎng)吧老板,女人卻依然排斥。她覺得她不需要男人,她可以投入鶴群的交配中。結(jié)果,兒子卻在男人的網(wǎng)吧里刺傷了人,對方其實是來找網(wǎng)吧老板麻煩的。兒子應(yīng)當(dāng)不是一個膽大的少年,這一點女人相信自己的認識。從小到大,一個兒子暴露在母親眼里的膽小,沒有比她這個做母親的領(lǐng)會得更多。馴獸師走失的時候,兒子才十歲。他曾經(jīng)對她說,他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去蘭城,找回他的父親。但是,他害怕。最大的愿望被害怕阻攔,害怕也就會被放大成最大的害怕,讓他成為了一個內(nèi)心怯懦的少年。這個內(nèi)心怯懦的少年,卻在網(wǎng)吧里挺身而出。網(wǎng)吧老板,這個居心曲折的男人,打動了她的兒子。少年想起了他買給自己的盒飯,想起了他送上的果汁和可樂。事發(fā)后,男人的網(wǎng)吧被警察封了,從此再也沒有被允許開業(yè)。

因此,男人現(xiàn)在是個無業(yè)的男人。這種狀況聯(lián)系著那次事件,也聯(lián)系著她的兒子。所以,昨天夜里,當(dāng)男人說起他的就業(yè)計劃時,女人就忘記了讓他離開。她想著自己的兒子,顧自睡了。

拂曉的時候女人醒來,立即想起了今天的聚會。她捅醒身邊的男人,讓他快些走。男人被她從夢中捅醒——不是頭一回了,她的手指像匕首一樣,硬生生戳他的肋骨。

“起來,快走!起來!”女人一邊戳著。一邊低聲斷喝。

男人乖乖地爬起來,努力平復(fù)著自己受到驚嚇的心。對于這個女人,他始終唯命是從。自從他上了她的床,他就要求自己習(xí)慣這個養(yǎng)鶴女人的風(fēng)格。在男人眼中,她是不同凡響的女人。她丟了丈夫,死了兒子,還養(yǎng)鶴,這些都是她不同凡響的資本。對于這樣一個女人,有什么好講呢?服從就是硬道理。而且,盡管沒有受到追究,但在男人的心里,對于那個少年的死,一直懷有余悸。畢竟,少年是在他的網(wǎng)吧里捅了人,畢竟,少年是在替他出頭。事發(fā)后少年找過他,他塞給少年一把錢,讓少年快些跑。孰料,這一跑,少年就跑成了一把灰。少年的骨灰是他陪著女人捧回來的。放在她家的老式半截柜上,少年的遺像立在骨灰盒上。唯一的一次,他自作主張了,去陵園買了塊地,勸說女人把兒子埋起來。

“把兒子埋了吧?!蹦腥苏f。

這塊地真不便宜。男人不是殷實的人,下崗多年,他的網(wǎng)吧沒給他掙下多少錢,否則他的老婆也不會跟人跑了。但這次他少有的慷慨,五千塊錢。幾乎是他無業(yè)后全年的最低社保金。事情出人意料的順利,女人沒有反對,讓他陪著,將兒子的骨灰下葬了。女人只是在他說“把兒子埋了吧”的時候,矯正他,“這是把灰,這不是我兒子?!?/p>

墓前立了塊碑,上面刻著兒子、母親、父親的名字。無業(yè)男人在一旁寥落地站著,無所事事,仿佛旁觀著別人的一家三口。從陵園回來,他就上了女人的床。完全是女人主動的,她沉默地侍弄著他,手指嫻熟,男人少有地細膩了一回。他想,女人是在通過這件事情,來發(fā)泄她的傷心,一定是這樣的。女人的肢體像鶴一樣瘦長,腿就差長到露著青筋的脖子上了。男人覺得床上的女人隨時會從窗戶飛出去。

地上扔著的衛(wèi)生紙團令女人不快,她在晨風(fēng)里首先將它們掃進了簸箕。其后,她順手將掃帚探到了床下。她的胳膊頎長,加上掃帚柄,就是一個能夠抵達黑暗深處的長度。床下積滿了絮狀的灰塵,女人忍不住咳嗽起來。一枚硬幣在她的咳嗽聲中滾了出來,好像是被咳嗽聲叫了出來,而不是被掃帚掃出來的一樣。女人俯身撿起,放在眼前打量。

這是一枚游戲幣,比五角錢的硬幣大,比一塊錢的硬幣小,上面刻著圓鼻子的小丑。女人想起來了,有一次,她帶著兒子去公園的游戲廳玩,一塊錢一枚的游戲幣,她給兒子買了十枚。那時候兒子還小,個頭到她的胸部。兒子用七枚游戲幣開虛擬的賽車,剩下三枚,他打算以少博多,賭一把,盼望從那種叫“搖錢樹”的機器里滾出源源不斷的游戲幣,沒有成功。三枚游戲幣投人后,機器里的“財富”搖搖欲墜,就是不見落下,讓人欲罷不能。兒子不甘心。他認為只要再投入一次,就會大獲成功了,但她拒絕了兒子。她不是一個大方的女人,能省就省,兒子的頭發(fā)都是她動手來剪的。如果不是因為丈夫剛剛失蹤,她是不會把兒子帶到游戲廳里來的。她這是在補償兒子,但補償?shù)念~度,她限定在十塊錢之內(nèi)。兒子還是懂事的,他沒有糾纏,被她牽著離開了。走出幾步,兒子卻掙脫了她的手,飛快地跑回去,使勁踢那臺惱人的機器。震蕩之下,機器里的游戲幣再次搖搖欲墜,甚至更加搖搖欲墜了,卻依然不見落下。兒子很失望,他斷定自己再踢兩腳就會得逞,但工作人員上來阻止他了。是一個不大的姑娘,態(tài)度粗暴地揪住兒子的衣領(lǐng),將他拎出去。女人一瞬間憤怒了,她是這公園里的正式職工,而這個姑娘,不過是雇來的臨時工

吧,卻這樣對待她的兒子。女人沖過去,拔腳怒踢那臺機器。她簡直是像在搞破壞,完全是要把機器踢爛的架勢。周圍的人嚇呆了,眼看著她發(fā)威。兒子也嚇呆了,居然往那個拎著他衣領(lǐng)的姑娘懷里縮。那一刻,女人真孤獨。她穿著工作時的長雨靴,甩起自己的長腿奮力地踢著,腳趾踢得肚子都跟著一陣陣絞痛,但眼前的機器巋然不動,里面誘人的財富像坐在搖椅里的老人,怡然自得地前后搖擺,像一個恬不知恥的騙局。她就這樣一直徒勞地踢下去,漸漸地,忘記了自己的目的。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踢出一枚游戲幣來。那樣,世界才不會顯得如此令人絕望。就這樣踢了無數(shù)腳后,一枚游戲幣終于姍姍落下。當(dāng)啷一聲,好像世界打了個響指。它落在鐵皮槽里,彈起來,跌在地上,旋轉(zhuǎn)著滾動,一直滾出好幾米。這是世界給予她的一個施舍。她有些呆愣,茫然地收住腳。兒子過來牽她的手,鶴一般的母子倆在眾人鴉雀無聲的注視下離去。他們經(jīng)過那枚上帝賜予的鋼蹦,她莊重地昂著頭,卻心動神移。當(dāng)兒子彎腰撿起那枚鋼銷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女人覺得很羞恥,覺得這個世界令人羞恥。

就是這枚鋼鋪,現(xiàn)在被她從床下掃了出來。舉著它,女人沒來由地一陣心酸。她的兒子,小名叫鋼蹦。

可他一點都不像是一枚鋼銷。即使當(dāng)他長成了一個少年,一天天頑劣起來,也不像一枚鋼蹦。又一次,母子爭吵的時候,他當(dāng)胸打了她一拳,那一拳令女人傷心不已。不是因為被兒子打了,是因為她以一個母親的胸懷,感受到了兒子這一拳的軟弱和無力。這一拳如此空洞,虛張聲勢,居然沒有打痛她,她為這個感到傷心。兒子在網(wǎng)吧里捅了人,警察追到了家里。第二天兒子潛回來,失魂落魄。女人也心亂如麻,但在兒子面前她努力保持著鎮(zhèn)定。她一大早就去銀行取了錢,在家里等著兒子。她把那疊錢交在兒子的手里,還為兒子提供了一張照片,那是馴獸師與獅子的合影。她讓兒子去蘭城找他的父親。

“跑吧,兒子!”她對兒子說。

兒子收下了錢,卻企圖還回那張照片。一瞬間女人幾近崩潰,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兒子握住了她的手,動情地將她的手捧在懷里,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女人在兒子的哭聲中恢復(fù)了鎮(zhèn)定,但是也哭了。她給兒子取了鋼蹦的小名,是希望這孩子挺括剛硬一些的,但此刻女人深深地被兒子突然而來的溫柔打動了。她催促兒子:“你跑吧,跑得越遠越好。”

女人對于馴獸師的行蹤毫無把握,她實在難以確定,兒子此去就會找到他的父親。但那時女人想,上帝會給他們母子留下一絲微弱的余地,在她絕望的時刻,賜下一枚安慰的鋼鍘。她想,與獅子為伍的丈夫離散多年,就是為了給她的兒子留下一個投奔的希望。

房間里的灰塵仿佛越掃越多,太干燥了,即使毗鄰一個有湖泊與濕地的動物園。女人打了盆水,潑灑在地上,水跡很快就揮發(fā)了。她似乎可以看得到那些水汽從自己的窗戶擁擠著奔逃的樣子。

女人對著半截柜上的遺像發(fā)起愁來,她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這張照片收起來。這樣的照片在兩個女伴的家里都有,幾乎是一模一樣,都裝在本色的木頭相框里,都是黑白照。這讓照片上的三個孩子,仿佛是同一個人了。女人不想讓自己家和那兩家如出一轍。不知道為什么,對于那種相同的致哀,她一樣感到了羞恥。是的,她感到羞恥。悲傷是那么羞恥,哀慟是那么羞恥。這樣的羞恥大到一個地步,令她在埋葬了兒子的當(dāng)天,不得不和一個男人去上床。她必須做些相反的事情,否則,她會被羞恥扯碎了?;钪?,真丟人!

猶豫再三,女人還是將兒子的照片收掉了,放在半截柜的抽屜里。這個抽屜里塞著許多照片。半年前,女人收起了家中所有可見的照片。那些影像,她看不得了,不是悲傷,是恍惚。她不能相信,這些鏡頭里記錄下來的,真的就是她一段接一段的荏苒光陰。她連兒子的遺容都難以辨認。那個黃昏,警察再次找到了她,將她帶到了太平間。冷柜里的那個少年,是她的兒子嗎?與她何干?在警察的說明下,女人似乎是聽懂了。兒子在逃亡途中,還沒有出城就遇到了一伙打劫的少年。他們殺了他,搶走了他的錢。是一場突發(fā)案件,沒有預(yù)謀,即興殺人??墒?,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少年浪跡街頭,拔出刀子即興殺人呢?她不懂。情緒裹挾在這樣的疑問里,放棄了對于噩耗的感知。在太平間的院子里,一個看門的老頭堵住他們,言之鑿鑿地說:“我見過那死孩子!他一大早就跑來向我問東問西,問我夜里有沒有送進來個被捅死的!”

隨行的警察警覺了,盤問他。“是這死孩子!沒錯!我見人見得多了,活著的死了的,加起來見得多了!”老頭興高采烈地說,“這死孩子,他還想跟我搞歪門邪道,想賄賂我,要進去看看?!?/p>

他要進太平間看什么?陪在身邊的網(wǎng)吧老板聽懂了,后來對女人講,她的兒子在網(wǎng)吧里捅了人,害怕了,躲了一夜后就去太平間打聽是不是有被捅死的人送了進來。其實那個人并沒有死,不過是被送到了醫(yī)院搶救。但行兇的兒子,卻就此走上了逃亡的路,結(jié)果,自己也挨了即興的一刀,躺進了太平間。

看門的老頭也這么說:“哈哈!這下他不用搞歪門邪道了!這死孩子自己躺里面了,沒誰能攔得住他,再大的官說了都不算!”

他一口一個“死孩子”,令警察都覺得不妥了,匆匆結(jié)束了盤問,示意女人離開。但女人木然著,不覺得老頭嘴里的“死孩子”與她有關(guān)系。那個“死孩子”順溜地躺在冷柜里,恬靜、安適,已經(jīng)不是一個具體的孩子了,他是這個世界所有的“死孩子”。他們出了院子,還要去公安局辦理相關(guān)手續(xù)。坐進警車里,女人聽到那個老頭追著他們?nèi)氯拢骸斑@死孩子問我這兒的人都是怎么死的,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嗎?怎么死的都有!病死的、軋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捅死的!”

女人把臉貼在警車的玻璃上看外面。太平間的銅牌子在夕陽下熠熠發(fā)光,這讓女人突然有些無法言說的激動。她的懷里抱著一只紙袋,里面裝著兒子的遺物,一件染了血的舊襯衫、一條被醫(yī)院用剪刀剪開的牛仔褲、襪子——只有一只。

現(xiàn)在,當(dāng)女人把兒子的遺像塞進了半截柜的抽屜里,關(guān)上抽屜時,她再一次感到了那種無法言說的激動。女人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仿佛是一種哽咽的感覺,但她確信沒有哽咽。她很久沒有哭過了,自從兒子成了“死孩子”后。

今天的客人來了。她們拎著袋子,袋子摩擦著她們的腿,窸窸窣窣地被女人迎進了屋。她們帶著自家的餐具,女人家里的餐具不足以提供一次聚會的需要。賣門票的女人從家里帶來了碟子,碟子裝在塑料袋里,每一只都用報紙分開包著。這些女人,什么時候把自己這樣好的保護過?

女人詫異地認為她們來早了,但是隨后就明白是自己的時間感錯亂了。時候的確不早了,太陽從洞開的窗戶涌進來,讓這間屋子都變得陌生,好像不是她的家一樣。

沒有過多的寒暄,三個女人著手準備她們的午餐。作為主人,昨天她已經(jīng)買好了菜。蓮藕、豆腐、豆皮、茼蒿、平菇、年糕、木耳,大家都愛吃的寬粉,當(dāng)然,還有悲傷。沒有葷菜,葷菜由喂象的女人負責(zé)。雖然大象不吃葷,但她可以向別的飼養(yǎng)員

要。喂象的女人帶來了切成片的新鮮牛肉,還有一只剁成塊的、血淋淋的雞。她們打算吃火鍋,底料女人已經(jīng)買好,現(xiàn)在她只需要動手將菜洗凈切好。

女人在廚房里忙碌,客人在房間里四處打量。作為多年的同事,她們來過她的家嗎?女人不記得了。她們不免會有些好奇,四處打量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女人突然忐忑起來,這個家,對外界已經(jīng)關(guān)閉多年。那時候,警察兩度敲開了她的家門。第一次,是來抓她行兇的兒子。第二次,是來讓她跟著去認尸。警察挺和氣的,態(tài)度并不嚴厲,可能他們也覺得不需要態(tài)度嚴厲了。對于一個母親,還有什么會比這兩個來意更加嚴厲的呢?第二次,跟著警察一起來敲門的還有那個網(wǎng)吧老板。警察先找到了他。此前女人和網(wǎng)吧老板只說過不多的幾句話,多是關(guān)于兒子的,問一下兒子的去向,還有就是在街上遇到打個招呼。他跟在警察的后面,雙手插在穿著大褲衩的雙腿間,像一個尿急的女人。他們連門都沒有進,這讓女人吁了口氣。前一次警察闖進來的時候,除了那個驚人的來意,僅憑幾條大漢進入到她家的這個事實,就足以令她心悸。

自從丈夫和那頭獅子一同失蹤后,她家的門就對外界關(guān)閉了。這個家,宛如一個塵封的床底,里面全是絮狀的羞恥。丈夫失蹤了,輿論普遍的說辭是,馴獸師賣掉了屬于動物園的獅子,帶著不多的幾個錢,跑到南方去了。他為什么拋棄妻子?輿論說因為女人怪僻,做丈夫的不堪承受這樣一個女人。她怪僻在哪里呢?這也有部分屬實。譬如,對于自己的家,她疏于照料,令自己的兒子身上有一股“屎味”。但是,每個星期她都會用來蘇水給鶴舍消毒。輿論說,她像一只鶴,至于像一只鶴又如何,輿論就不管了。嘿嘿,大家自己去想吧,像一只鶴……公園的領(lǐng)導(dǎo)也被輿論左右了,她向他們索要自己的丈夫,在他們眼里,似乎都沒有太多的正當(dāng)性。最后,輿論就成了結(jié)論:她怪僻,因此丈夫借機離家出走,還拐走了動物園的一頭獅子。

現(xiàn)在,兩個女人在她的家里脧巡,女人感到空氣都紊亂了。怎么會忽略了這一點呢?怎么就沒有想到她已經(jīng)不堪這樣的窺視。女人站在水池前洗菜,心思張皇。她想到了早起時床下丟棄的那幾團衛(wèi)生紙,踩下腳邊的翻蓋垃圾桶,幸好,它們在里面,和它們在一起的,有蓮藕皮、菜根、包裝袋、絮狀的灰塵和悲傷。

廚房的門被推開了,兩個女人站在門外?!罢掌?”她們一個開口問,一個用臉上的表情問。

女人不知所以。木訥地望著自己的客人。

“兒子的照片呢?”喂象的女人似乎還頓了頓足。

女人立在水池邊,兩只手和菜一同浸泡在水里,一瞬間慌張不已。是啊,照片呢?兒子的照片呢?為什么要把它塞進抽屜里?為什么不將它隆重地擺放在醒目的位置上,像一張治病的藥方或者營業(yè)的執(zhí)照?為什么她不能像她們一樣,正當(dāng)?shù)刈鲆粋€被規(guī)定了的郁郁寡歡的母親?她為什么羞恥?為什么因為羞恥而羞恥?她無法回答。好在,她們交換了一下心領(lǐng)神會的眼神,沒有追問下去。

屋子是老式的屋子,沒有餐廳。三個女人合力把餐桌搬在窗口,圍坐在春天的陽光里。餐桌上擺著電磁爐。電磁爐?她怎么會有這樣的設(shè)備呢?記不得了。可能是動物園發(fā)的福利。爐子上的鍋在加熱。三個喪子的母親,在等著沸騰。與動物園一墻之隔,樓下的街道常年洋溢著一種節(jié)日般的氣氛。從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攤販把花花綠綠的氣球掛在長長的竹竿上,看到尋找車位的車輛在焦頭爛額地蠕動。以前,女人經(jīng)常在窗口喊自己的兒子。現(xiàn)在,她仿佛能夠看到一個單薄的少年在這條街上呼嘯而過。

兩個女人一直在交談,一個說死去的女兒,一個說死去的兒子。沒有主旨的閑話,讓各自的“死孩子”短暫地復(fù)活。賣門票的女人似乎說起了她女兒初潮的那些事,說得風(fēng)生水起,讓屋子里都有了一股少女經(jīng)期的氣味。

“你說呢?”喂象的女人征求她的意見。

女人仿佛從夢中被叫醒。她已經(jīng)從窗外收回了目光,也一直看著她們,貌似在安靜地聆聽,可是她沒有聽清她們在說些什么。好像是在追悔,一個說,早知道這樣,就該在女兒生前滿足她的一切愿望。一個說,早知道這樣,就不該讓兒子跑到南方去打工,養(yǎng)在家里,比什么都好。聽著聽著,女人就走神了,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生下他們。

“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喂象的女人突如其來地催問她。

“噢,是?!?/p>

“就不應(yīng)該放他們走,留在自己身邊,總歸是不會有太大的閃失。”

——不該放他們走嗎?這一點她拿手的。每到秋天,女人都會及時剪短幼鶴的羽翅,以防它們飛逃。

“是,是?!?/p>

“留在身邊就保險嗎?我閨女從來沒有離開我半步,也這樣了。”賣門票的女人不禁反駁。

大家一下子啞口無言了。這個反駁就像是當(dāng)胸一擊,毫不客氣。有什么好說的呢?這些沒有主旨的閑話!什么也阻攔不住他們的離去。怎么死的都有!病死的、軋死的、摔死的、淹死的、捅死的。女人們枯坐在春光里。電磁爐上的鍋發(fā)出微弱的咕嘟聲,快要沸騰了。

“天吶!”賣票的女人陡然叫了一嗓子,另外兩個女人嚇了一跳。

賣票的女人用一只拳頭塞在嘴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外。順著她的目光望出去,她們看到了什么?

起初,女人認為那是一只被遺棄在窗外的玩偶,趴伏在對面那座樓的一臺空調(diào)外機上。但是,她即刻更正了判斷。禁不住定格在幡然覺醒的那個瞬間里。那不是一個玩偶,那個裹著紅毛衣的肉墩子,在動。定睛去看,確鑿無疑,是一個嬰兒。他的身后也是一扇洞開的窗戶,床、一組長沙發(fā)、一組不知為何物的木質(zhì)裝修,連綴起來就是一條完美的通道,錯落有致地延伸到窗外的空調(diào)外機上。屋內(nèi)空無一人,透過窗框,像在電視熒屏里一樣。

一只失控的氣球飄上了天空。氣球飄過嬰兒,嬰兒抬頭了,張望眼前扶搖的過客。

“娃娃!”

“別動!”喂象的女人低吼了一聲。

三個女人都看到,對面的嬰兒蠕動了一下。他可能感到了危險,試圖縮回去,但是他還沒有學(xué)會這一招,所以只笨拙地表達出來想要縮回去的意愿。這個意愿已經(jīng)令人感到目眩神迷。

女人困惑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透過她家的窗框,世界整個都像裝在電視機里一樣。在初春的陽光里,一個趴在空調(diào)外機上的嬰兒,隔壁陽臺護欄的影子在他的身上犬牙交錯。那應(yīng)該是七樓,高嗎?對于這一幕,很高。一個嬰兒懸在空中,進退兩難。兩難嗎?一個嬰兒,會有這樣的判斷嗎?他應(yīng)該感到了不爽。對于這一幕,她們所處的角度堪稱最佳。女人可以看到,嬰兒的臉似乎皺成了一團,苦巴巴的。那一刻,女人感覺自己不是在屋子里,而是被一股力量順手也撂在了懸空的境地。

“乖乖!”

“他在干啥?”

“自己爬出去的?”

“大人呢?”

“肯定是保姆跑出去了!出事了吧!”

兩個女伴在激烈地討論,她們像她一樣都傻掉了,仿佛不是在目睹現(xiàn)實中的情景,而是在看情節(jié)荒唐的電視劇。電磁爐上的鍋發(fā)出噗的一聲,紅亮的湯水掀起了鍋蓋,終于沸騰了!三個女人面面相覷一下,拔腿向門口擠去,還沒有沖下樓梯,街

面的噓聲就傳了過來。

街上的人也看到了嬰兒,是賣氣球的人首先發(fā)現(xiàn)的。他的一只氣球不翼而飛,他用目光懊喪地追蹤著自己的氣球,當(dāng)死下心來的時候j他也像三個女人一樣,有片刻的困惑。他甚至還點了煙,難以理解自己的心為何這般沮喪。不過是一只氣球,每天都是要損失幾只的,但眼睜睜地目送這只氣球離去,讓他心煩意亂。終于,他丟下了手里的煙,仰天大吼了一聲:“媽呀!”

他發(fā)出了這一天最響亮的一個聲音。其后,每一聲驚呼的分貝都在遞減。人們自覺地意識到,大呼小叫,此刻就是謀殺,當(dāng)然也有難以置信的人。

“是個人?”

“不會吧?”

“誰家大人會這么粗心!”

“貓吧?”

“你見過穿紅毛衣的貓?”

“是個人!動了!”

“動了嗎?我沒看出來。”

三個女人的到來讓群眾統(tǒng)一了認識。賣票的女人急促地說服每一個人,“是個人,嬰兒!沒錯的,我們從窗戶里看得清清楚楚,就八九個月大吧……”

“男孩還是女孩?”有人問。

賣票的女人愣住了,她回身征求同伴的意見,“男孩還是女孩?你們看清楚了嗎?”

立刻有人質(zhì)疑了,“你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嗎?”

賣票的女人哇地一聲哭了。但她哭得克制而沉悶,將拳頭再一次塞在嘴上。喂象的女人火了,“愛信不信,快去喊警察!”說著,她摸出了手機報警。

空中的嬰兒似乎是一個自然現(xiàn)象,一個他們似乎習(xí)焉不察,卻從未掂量過的自然現(xiàn)象。街上的交通癱瘓了,沒有刺耳的喇叭聲。有熱心腸的人專門跑前跑后,負責(zé)向司機們解釋一切。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觀望的人群在冒著興奮的氣泡,眼見也是要沸騰的架勢,卻好像被捂在了高壓鍋里,激動而壓抑。有人舉著手機拍照,將空中的嬰兒像素化。大多數(shù)人向那個位置的下方涌去,不約而同地想到要在地面構(gòu)成一道防護。

“噓——”

“噓——”

“噓——”

世界在一片噓聲中寂靜。春天的風(fēng)吹過,公園里傳來一聲聲熟悉的鶴唳。

風(fēng)聲鶴唳。

“噓——”

女人遺落在人群的后面。她再一次感到呼吸有些困難,仿佛是一種哽咽的感覺。半年多來,她、她們,三個喪子母親的聚會;那些沒有主旨的閑話;那些自欺欺人的追悔;那些仿佛與己無關(guān)的劇情,都在這一刻揭穿了。世界逼真了,成為了一個當(dāng)下的世界?,F(xiàn)在,整個世界都在屏聲靜氣,凝望著一個嬰兒的安危。這個嬰兒,甚至令人憤恨。他還沒有長成人形,是男是女都說不清楚,可憑什么就這樣捂住了世界粗重的呼吸,牽動了世界那顆堅硬的心?他趴伏在空調(diào)外機上,把一條命擺在了世界的眼前。他蜷縮在空中,像一個肉乎乎地倒下的問號,替所有夭折了的“死孩子”發(fā)問。

那只飄走的氣球晃晃悠悠又飄了回來,再一次靠近了嬰兒。氣球拖曳的繩子如同天空的把柄——拽一把,天空就會轟然墜地。

“不要驚動他?!币粋€女孩在身邊輕聲呢喃。

這是一個買“陽光早餐”的女孩,女人認識她。她是兒子的同學(xué),她的父母也是動物園的職工。這個早早輟學(xué)的女孩倚在自己的推車上,著迷地仰望著空中,嘴里動情地自言自語:“這是世界的嬰兒……”

女人用手捂住了臉,頃刻間發(fā)出一聲嗚咽,像當(dāng)年她的兒子空洞地一拳,打在了她的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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