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熙
筆者在這里追敘的兩個人物,在歷史長河中生命雖然都像蘆花般輕飄失重,但這兩個風塵人物的靈魂,卻都有著蘆花般的潔白……
呂熒的最后肖像
在渤海灣的大蘆花蕩,我能看到那一幕文壇歷史上的絕世悲情,完全出于一次勞動的偶然。
那是在1969年2月的一天,我剛剛抄起鐵鎬,要跟隨著出工隊伍去刨開凍土,挖一條引水溝渠。綽號“鑼鍋”的駝背隊長,突然從隊列里把我叫了出來說:“你今天別去打凍挖溝了,場部的馬棚塌了,你和大張去‘586拉一車鐵桿蘆葦來,用它封上馬棚的上頂?!蔽倚廊粡拿?,這不僅因為跟車裝運蘆葦?shù)幕顑罕却騼鐾凛p松,更大的吸引力在于,那兒是囚號的“西方極樂世界”,我想借這次西行之機,去看看那蘆葦塘里埋葬死者的“586天堂”。其實,這個勞改農場因為濱海,遍地都是蘆葦,隊長所以叫大張和我去“586”拉一車蘆葦回來,全然在于那兒的蘆葦長得特別粗壯,有“鐵桿蘆葦”之稱,用它修理馬棚,不僅節(jié)省木材,還能保證馬棚堅固耐用。
如今憶起這段塵封的往事來,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使然,不然,今天的文學史就少了呂熒西歸之前的這幅逼真的肖像。記得,那天是個響晴的天,但是從渤海灣刮過來的冷風,吹在臉上仍如刀削一般。大張原來是個刑事犯,是因為哥們義氣折進來的,人長得魁梧挺拔,是我們勞改隊里的頭號勞動能手。我初來到這片蘆花蕩為囚時,曾看過一場別開生面的“甩方”比賽(即開挖深溝的勞動中,看誰把鐵鍬挖下來的泥條甩得最高最遠),結果是大張力拔頭籌。此時此刻,我和他坐在同一輛馬車上,他搖鞭子我跟車,一路上談天說地,也算是勞改隊中難得的一樂。我告訴他,我曾在北京街頭趕過馬車,并講了那幾次馬車驚魂的經歷。他有點不信,笑瞇瞇地問我:“你是文人出身,不是在編小說吧?”
我說:“文人細胞,早就死了?,F(xiàn)在我在勞動上雖然不能與你攀比,可也算是出師了?!?/p>
他沒有反駁我的話,卻把手中的那桿皮鞭遞到我的手里,“伙計,我不相信你趕過馬車,你給我甩個響鞭聽聽……”
我接過大皮鞭子,猛地揮動了一下胳膊,讓皮鞭在天空繞了個“S”型,接著“叭”的一聲又焦又脆的聲響,如同鞭炮在上空爆炸一般。待我把鞭子交回給他的時候,他久久地看著我,像打量一個陌生人似的。最后冒出來一句話:“我說秀才,我真不知你還有這個道行呢!”
我說:“感謝1957年‘反右,不然我今天真讓你叫板給叫住了?!?/p>
“這叫‘真人不露相?!彼f,“我打心眼里佩服你們文化人?!?/p>
也許是因為談起文化人之故,他說他是勞改農場的老號了,知道"585"老殘隊里,關押著不少生活不能自理的文化人,凡是難以醫(yī)治的重病號,或者要上西天正路的,各個勞改隊都送往那里——那里離天堂“586”最近,為的是埋起來方便。我打斷了他的話說:“咱倆說點別的,我不愿意聽老殘隊的事兒。”
他說:“我們的馬車要經過那兒,我還以為你有啥老相識,可以去看上一眼呢!”
“別說沒有,有也不去。我怕去那個地方。”我說,“馬車干脆繞過那個地方算了。”
但是那天如同碰到了“鬼打墻”似的,我到底還是進了“585”一趟。真是應了俗話說的“人算不如天算”這句古話,當我們的馬車停到成片的葦垛之前,開始往車上裝蘆葦?shù)臅r候,一個面黃肌瘦、身著襤褸棉衣的囚號,拉著一輛小平車,也來這兒拉蘆葦。他還沒往車上裝幾捆蘆葦,便趴在蘆葦堆上喘氣了。不用問,我和大張都知道這是來自老殘隊的人。大張熱心腸子,讓我過去看個究竟,順便幫人家一把。誰知這一看,就決定了我與呂熒最后的一面之緣。
老殘隊來拉蘆葦?shù)娜耍莻€并不老的病號,他有風濕性心臟病,名叫姜葆琛。如果他昏厥醒來之后,僅僅告訴我這一些,我也許不會為之動情,因為在勞改隊碰到的凄楚之事太多了,人類共同具有的那顆同情心,在大墻之內已然磨起了厚厚的一層老繭了。偏偏這位老兄認出了我曾是個青年作家,并道出了我的字號,告知我他是我的“右派”同類。一股“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悲憫之情,從心底油然而生。不僅我動了真情,就連并非“右派”的大張也立刻讓我?guī)退烟J葦裝好,并護送他一程。
在奔往“585”驛站的路上,我替他拉著葦子車,他在旁邊幫我拉旁套。在邊走邊聊中,他說他原是清華大學水利系學生,在即將畢業(yè)那年被劃為“右派”。比我幸運的是,他在社會上多混了幾年,“文革”開始的1966年,他先進了北京社會“五毒”人員收容所——天堂河農場,一年后才折進了真正的大墻——茶淀監(jiān)獄(對外稱清河農場)。因為他有風濕性心臟病,進了囚甕就到“585”老殘隊來了??赡苁潜任彝碚圻M來幾年之故吧,他的談吐中還殘留著知識分子的文雅,因而聽他說話,激活了我心靈里殘存的一點溫馨。因而,當我把葦子車拉到“585”墻外時,我動情地握握他的手,祝愿他保重身體,他并沒有松開我的手,而是兩眼凝神地望著我說:“進來坐一會兒行嗎?老殘隊都是快升天的人了,監(jiān)規(guī)條例沒那么嚴格?!?/p>
我說:“不行,你沒看見馬車還在等我去裝蘆葦嗎?”
他還是沒有松開我的手,對我低聲說了一句:“你知道我為啥去拉蘆葦嗎?為給呂熒取暖。他快死了!”
“呂熒……”我終于聽明白了他說的是誰,不禁心跳加快,“你是說美學家呂熒,也關在這兒?”
“對!該怎么對你說呢,想來你比我更清楚,他是個有骨氣的文化人,在中國沒有幾個。你也曾是個文人,愿不愿意去看上當年的同類一眼?”他眼巴巴地望著我,看我面露為難之色,便又對我解疑說:“我與他算是忘年之交了,可是我這病弱身子,還不知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呢(指走出牢籠),他這么一個風骨文人,總該在歷史上留個記號吧,你說對嗎?”
我全然聽懂姜葆琛的話了,當然更明白他話中的弦外之音。一時之間,我愣在那兒了。我想。大張不會因為我遲遲不歸而埋怨我,他一個人裝一車蘆葦,像玩一樣輕松,問題在于此時正是“文革”“全國山河一片紅”的1969年,關在大墻里的各種類型的囚號,雖然被視為只會出氣的“死老虎、死耗子”。不再是階級斗爭的焦點和“文革”打靶的活靶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的信條,已然成為一切患難知識分子的生活本能,我有必要去無事生非嗎?這是我的第一反應,但并沒有完全消失的文人的良知,對我發(fā)出另一種聲音:中國有幾個呂熒?據(jù)當時見諸于報刊的報道,1955年中國文聯(lián)召開批判胡風大會時,參加在新聞總署大禮堂大會的文化人有七百人之多,眾口一聲都將胡風定性為“反革命”。其中唯一一個敢于直面真理、替胡風辯護的人就是呂熒。這樣的一個文壇硬漢,此時正在病危之中,我該怎么辦呢?折身回來,還是見上這位前輩人一面?
姜葆琛見我猶豫不決,松開我的手掌說:“你要是有顧慮,就再見吧!”
我說:“當然有顧慮,但是我不愿意失去這次機會。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緣分。我要是沒碰到你,我還不知道呂熒關在這兒呢!”
姜高興地抄起車把,“你跟著我,只管往前走!”
“那不行,還是我替你拉著車吧。萬一有人過問,我們也有個說詞。”說著,我從他手里重新接過小車車把。
就這樣,我拿出“跳河一閉眼”的勇氣,拉著小平車,闖進了殘破土墻圍著的院落,終于走進了我最忌諱的“585”老殘隊。之所以如此,目的十分單純: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老殘隊的人,說完就完,如果錯過這個時機。也許會留下終身遺憾。
此時已接近中午,太陽高高掛在藍天之上,如果兩眼只往上看,這兒的太陽與北京上空的一樣,但當我用眼環(huán)視四周時,心里立刻塞滿了悲涼,那些蓬頭垢面的老號,七零八落地坐在背風的墻根,有的在閉目養(yǎng)神,有的身上圍著棉被,在拿棉衣上的虱子。盡管這鏡頭對我來說并不十分陌生,但還是讓我心顫——因為這兒的皇歷似乎一成未變,幾年前什么模樣,幾年后依然如故。這個勞改部族中最為卑賤的群體,在生與死的十字路口無力掙扎,他們沒有別的期盼,只待上帝的那一聲召喚。
這些老殘人員,已然對一切失去了興趣,因而我拉車從他們面前走過,竟然沒有一個人打量我一眼。這倒也好,省得招惹是非。小平車拐過了一排紅磚砌成的房子,在第二排房子的拐角處,他讓我把小車停了下來。姜葆琛用手挑開了一塊破布(當門簾使用,以擋冬日的寒風),一股酸臭之氣立刻撲鼻而來,致使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了兩口空氣,才跟隨著姜葆琛走進這間監(jiān)室。由于房內光線太暗,一時之間我看不清楚任何東西。姜為我拉亮了電燈,并用手指指向土坑上躺著的人,“這就是呂熒?!?/p>
至今,那幅畫面還如同刀刻一般,雕塑在我的心田:呂熒下半身包著一條破被,因而我沒能看見他的下肢,但是他裸露在棉被之外的臉龐和手臂,我看得一清二楚。該怎么比喻才貼切呢?當年光彩照人的呂熒,此時的臉和胳膊都枯瘦得如同失去了水分的枯藤。僅僅這一眼,就讓我心靈顫栗了——歷史真是無情,當年神態(tài)飄逸的文場才子。在歷史的大蒸鍋里,居然變成了一具活著的骷髏。如果換個場合,這巨大的精神沖擊波一定會使我眼圈膨脹,繼而淚水奪眶而出的。但在這間昏暗的房子里,我沒有流出眼淚,也沒有一聲感嘆和唏噓。這不是我沒了人類共有的悲憫情懷,而是眼淚早已被生活耗干了。
姜葆琛顯得比我還要冷靜。他指指土坑下部黑黑的灶膛,告訴我他之所以去拉葦子,就是為呂熒燒坑取暖用的。這兒的人,燒坑要靠自己,呂熒無力自理生活,姜葆琛就充當了火頭軍的角色。姜說:“我還要為他拿虱子,可是虱子永遠拿不凈。有時我把他的棉被放到院子里去晾曬,那知虱子十分耐寒,零下十幾度都凍不死它。”
我久久凝視著呂熒的臉,我希望他能睜開眼睛,看一看我,哪怕看上一眼,對我也是個安慰。但是他一動不動,好像聽不見我和姜的談話。這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俄羅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呂熒此時還不如陀翁,雖然他也在等待死神宣判,可不要說是拿筆,就連睜一下眼皮的力氣也沒有了。這使我早已冷凍了的心田,立刻結成了冰。
在1955年批判胡風的日子里,我是文學圈里的小字輩。沒有資格去參加批判胡風的大會,但是會后關于呂熒的傳聞,我還是聽到了許多。其中畫龍點睛的一筆,是在批判胡風的大會上,他不識時務地幾次要求發(fā)言,待他上臺之后,因為其發(fā)言是為胡風辯解,臺下有人呼喊要求制止他發(fā)言時,他卻像是粘在了臺上,兩耳如同聾子那般,對臺下的呼叫聲不予理睬——最后,直到大會主持人周揚、郭沫若制止他再說下去,這個外在文弱、內在狂放不羈的中國書生,才默默地走下講壇。老實說,在反胡風運動之前,我對呂熒知之甚少,對他文字的唯一接觸,只是在西單舊書攤上,買到過他的幾本譯作。直到1955年反胡風運動之后,我才對這位知識分子中的精英來了興致。通過書刊媒介,我知道此公,早在1935年就參加了“一二?九”學生運動,1941年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后來在武漢的《七月》叢書中,開始了他的文學生涯,之后去了臺灣任臺灣師范學院教授。新中國成立之后,他是懷著赤子情懷,毅然離開臺灣,繞道香港,回到中國大陸來的。他先在山東大學任中文系主任,因其精通英、俄、法等多種外國文字,曾有多種譯作出版。這么一個愛國的文化人,恐怕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成為獄中之囚,關在這間小小牢房里等死——待我在這間小屋里來看他時,他確實已成了活著的木乃伊。
姜葆琛為圓上我的夢,這時把嘴唇貼到呂熒的耳根,輕輕呼喚了兩聲:“呂熒——呂熒——”
我虔誠地希望他在生命的彌留之際,能夠聽見這聲呼喚。有那么短短的瞬間,我以為他能睜開眼簾,看一眼專程來看望他的我,但我的心很快就沉到了谷底,他的眼皮只是微微翕動了一下,便再沒有任何響應。姜葆琛還想再呼喚他,我用手勢制止了他——不要說呂熒已無力與這個冷漠的世界進行交流,就是他生命中還有一絲余火,在這間不見阻光的死屋,他能對我述說什么,我又能向他述說什么呢?!因而,我最后凝望了呂熒一眼,算是對這次匆匆來訪的告別。
多少年來,我難忘那次的死屋之行。如果沒有姜葆琛當我的引線,留在我印象中的呂熒,是一幅意氣風發(fā)的才子肖像。姜葆琛把我引進了這間死屋,讓我心靈中永遠刻下了骷髏般的呂熒——兩個肖像之間的反差,就是中國世紀風云的歷史寫真。當然,我也為姜葆琛超凡的精神而震撼,他本身是個患疑難癥的病號,在那樣嚴酷的環(huán)境中,還在為呂熒的生存而輸送生命之火,讓我想起了神話中偷火給苦難人間的火神普羅米修斯。神話是演繹幻想里的故事,而姜葆琛則將其人性的完美,譜寫在那塊囚徒聚集的蘆花蕩。
我之所以如此贊美清華大學的受難學子,不僅因為這一車為呂熒取暖的蘆葦,還因為在去往“585”的路上,他對我敘說了他多年與呂熒的關系。他雖是清華大學的學子,但在校期間就是文學社團中的一員。1957年遭五雷轟頂之災后,由于他身體有病,落了個“自謀生活”寬大處理。他在北京謀生的日子,緣分讓他結識了呂熒。那時孑然一身的呂熒,精神已然開始失常,姜常去呂熒家里,照顧呂熒的生活。有時,呂熒將大便解在屋內,姜出于對呂熒的崇敬(主要是對其在1955年反胡風運動中,敢于直言堅持真理的精神),常常為呂熒打掃室內衛(wèi)生,有時還要幫呂熒做上點吃食——一句話,他自愿充當了呂熒的生活拐棍。
說起來也真是緣分?!拔母铩遍_始后,呂熒先被收容再進大墻之后,他就像是呂熒的影子,也被“文革”的強臺風吹了進來。真是應了“低頭不見抬頭見”這句古話,一個是“右派”分子,一個是鐵硬的胡風分子,又在這里碰在一起了。姜葆琛是如此形容當時的呂熒的,“真是個書生,他居然是背著一臺英文打字機,走進勞改隊的。那押送他的警察,想必是見他精神有些失常,而放了他一馬。除此之外,他還帶進來許多蠟燭,這是不是他心里向往光明之意,抑或是文人職業(yè)的積習,到這里還想寫書之用?”姜告訴我在天堂河收容所期間,為了這些蠟燭,呂熒為自己制造了無窮無盡的煩惱。那
些不知呂熒心中所思的流氓小偷,天天以偷呂熒的蠟燭為樂,每到這個時候,姜的任務就是去安慰呂熒,讓這個不食“勞改煙火”的書生,轉移精神去處。呂熒從憤世嫉俗到了無可奈何之際,便天天像癡呆病患者那般,面壁而坐,從人變成非人了。最后,上面一聲令下。他們被押送到遠離北京的這塊蘆花蕩中來了,有病的被分到“585”老殘隊。
姜葆琛最后說了句風趣話:“這是天意。讓我和呂熒成了‘焦不離孟,孟不離焦了?!?/p>
我如同吞吃了黃連,苦澀迅速地傳遍了我的全身。我緊緊地握了握姜葆琛的手,百感叢生地說:“你真是個世上難找的好人,一定多多保重!祝愿文壇前輩人呂熒,早日恢復健康!”
在大蘆花蕩的土路上,我與姜握手話別。待我回到馬車之前,大張早就裝好了車,并把滿車的蘆葦用繩子捆綁得結結實實。他開玩笑地詢問我:“這兒都是光葫蘆頭,又沒有‘長頭發(fā)(指女性),你咋去這么久?”我沒有一絲快意,支應地回答他說:“一言難盡,路上我再詳細地說給你聽吧?!彼宪囖@,我爬上車頂,一聲響亮的鞭子聲,驚飛了早春的野鳥之后,那掛馬車拉著我們上路了……
大約沒過半個月,我奉命再次去“西部天堂”拉蘆葦,這次雖然不是與大張同行,但還是那掛桃花馬駕轅的膠輪大車。勞動之余我忙里偷閑,偷偷鉆進那塊埋葬囚徒的“586”墓地,以了卻我上次沒能一睹“天堂”的心愿。在一排新墳的角上,我看到在一座土堆前面豎著一塊紅磚,紅磚上留下了粉筆寫下的死者姓名——呂熒。
“偷火者”的人生曲線
這就是我見到的呂熒葬身的墓穴。在這個瞬間我百感叢生,為呂熒感嘆之余,不禁想起了我的同類姜葆琛——一個被關進老殘隊的病號,為了給呂熒暖身,竟然不顧自己的病痛,到蘆花蕩里來拉蘆葦。不知為什么,此時此刻我有點自責,當天我對姜葆琛過于冰冷?呂熒埋骨于此,他是不是能熬過這條陰陽界河?望著遠處“585”的殘破圍墻,我想有時機一定去看看這位好心腸的清華學子。
這個愿望落空了。因為在當年嚴冬的12月底,我們就像“文革”風暴中飄零的蘆花,離開了這片大蘆花蕩。被押上火車之后,轉往山西勞改。先在曲沃燒磚,后到晉城去挖煤——當我第三次移位到長治大辛莊化工廠去勞改時,竟然“蒙太奇”般的與為呂熒暖身去“偷火”的姜葆琛,相遇在化工廠的醫(yī)務室。
當時,正值嚴冬時日,我身著一身襤褸的棉衣,排隊在醫(yī)務室外。突然有人從后邊拍了我肩膀一下,“喂!你還認得出我是誰嗎?”我回過頭去,看見一個身穿棉猴高高瘦瘦的人,正在凝視著我。由于棉帽壓得很低,我只能看見他瘦瘦的臉,待摘掉棉帽讓我仔細辨認時,我一下握住他的手說:“姜葆琛——你是姜葆琛——我怎么能忘記中國的‘普羅米修斯呢!”
記得,我倆顧不上看病,就到一個僻靜角落,悄聲低語地說開心里話了。我的第一句話就是:“當年你可是趴在蘆葦小車上喘氣的,想不到你還活著!”他看看候診的囚號越來越多,便向我擺擺手,帶我離開醫(yī)務室通道。三拐兩拐到了一間掛著化工廠繪圖室牌子的屋子,走了進去并關上屋門。我有點瞠目結舌,不知他怎么敢?guī)疫M這間生著爐火的繪圖室。兩人坐在木凳上之后,我才漸漸納過悶來,他原本是清華學子,在蘆花蕩他是一顆野草籽,這地方雖然也是勞改單位,但化工需要理工人才,一顆野草籽飄到了這兒,就變成了一顆大樹——于是寒冬臘月,便能有爐火與之相伴了。
我的推理沒有錯,他說這兒是他勞改的“窩”。他脫掉棉猴我甩開棉襖后,我問他的第一句話是:“呂熒是哪天走的?”
“你見他之后約有一周多時間。確切的日子是1969年3月15號?!苯f。“讓我想不到的是,他在臨終之前,有強烈的回光返照。他睜開雙眼對我說‘一定要活著……活著……出去。你還年輕。有時間……亮曬這段歷史……說完,他就沒有了呼吸?!?/p>
“墳頭紅磚上的姓名是你寫的?”
“你見過那塊磚了?”
“我又到那兒去拉過一回蘆葦?!?/p>
姜回答說:“是。不過那呂熒二字,是我特殊處理過的。先用粉筆寫上姓名,然后從木工那兒找來膠水噴上,以防止一場天雨過后,他就成了無姓名的鬼墳了。你也知道‘586勞改犯的墓地,一個個墳頭是連片的,一旦沒了字號,呂熒的女兒如果來祭悼,怕是會空跑一趟?!?/p>
“你真是學理工的坯子,我要是你,可沒有那么多點子?!?/p>
“我只知道呂熒的女兒叫潘怡,不知她來蘆花蕩祭悼過亡魂沒有!”姜葆琛一聲長嘆,十分感傷地搖搖頭。
呂熒去了天國的事到此結束,我的思緒漸漸從昔日的蘆花蕩中走了出來。心中那個“×”解開了,我才有心情凝視坐在我身旁的姜葆琛。昔日蘆花蕩中匆匆一面,他只給予我留下弱不禁風的病魔肖像,這天有機緣近看他,見他身板還是那么削瘦,臉上的五官排列極富有性格特征:他的前額外突,臉腮卻向里凹去,就像高山和河谷都云集在他的眉宇之間似的。因而我忍耐不住快意,對他微微笑了笑。他很不解,詢問我說:“說的都是蒼涼往事,你怎么笑得出來?”
我幽默地以童謠回答了他:“你的頭,像地球,有山有谷有河流。”
他裂開嘴似笑非笑地回答我說:“這是我的命運之相,說不定哪天風濕性心臟病犯了,就去會呂熒了。”
我想讓他活得快樂一點,便對他說他的分量比在蘆花蕩時重多了——昔日在老殘隊他與快入土的病號同住一條大炕,現(xiàn)在他一個人能占有一間繪圖室。對比之下,今天我與他不能相提并論了,他當上了技術人員,我卻在臟亂的銑床車間,當個什么都不會的學徒工。他說今天相遇是緣分,今后這兒就是我倆彼此傾吐心中苦水的“巢”。
之后,我當真常去找他傾吐心聲。在多次的交往中,我加深了對他精神傷痛的了解。他落生在內蒙古準噶爾草原。后隨母親遷移到河北張家口,從小就是根苦苗苗。但就是這樣一個苦苗子,憑著個人的天賦和苦斗精神,在上個世紀50年代,考進了清華大學之后,被檢查出患有風濕性心臟病。但在某種意義上說,正因這個纏人的病魔,難以參加繁重的體力勞動,讓他在1957年“反右”中落難之后,落了個被從清華開除自謀生活出路的結果——在當時處理“右派”的懲罰性條例中,屬于最為輕微的處罰。
就是這個疾病纏身的姜葆琛,折射出像呂熒那般的精神光環(huán),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拔母铩遍_始,他和呂熒先后被收容進天堂河農場之后,每天被小偷和流氓戲弄的呂熒,雖然變得有些癡呆,但有一天姜葆琛陪同他上廁所時,呂熒突然把一張條塞給了他。姜打開一看,上邊只有一個大大的“走”字。這個“走”字不是手寫體,而是呂熒用他帶進來的打字機打出來的。
因為呂熒當時常被流氓、小偷弄得精神恍惚,姜不解其意地望著那張紙。直到呂熒從茅廁出來,用手指了指天上飛的小麻雀。姜葆琛才漸漸悟出其中的寓意:是讓他離開這塊收容“五毒”之地。
他低聲詢問過呂熒:“我放心不下你!”
呂熒回答他說:“我不需要殉葬人?!?/p>
至此。姜葆琛完全明白了呂熒對他的期望。他
向呂熒點頭示意后,先是撕碎了那張打字紙,并于臨近年節(jié)的時刻。他以外出購物為由,逃離了天堂河農場。到了北京他姐姐家,他用手里僅有的錢,先買了指南針和全國地圖,然后找出在清華大學參加軍訓時穿過的一身“國防綠”,并在胳膊上套上紅布縫成的袖章,便去了火車站。當時正值全國“紅衛(wèi)兵”大串聯(lián)期間,南來北往東游西串的“紅衛(wèi)兵”擠滿了各列火車,姜葆琛憑著那身“綠皮”和紅袖章,登上了開往云南的專列——隨著火車的一聲長鳴,他離開了過去曾給過他溫暖、也給了他苦難悲楚的北京城。
在列車上,他憑著超人智慧,背誦出毛澤東多段有關階級斗爭的語錄,還被北京一所中學出來串聯(lián)的“紅衛(wèi)兵”,選作了他們的頭頭。盡管如此,在火車上他還是差點露出馬腳。他說:“這源于知識分子的本能。當火車通過黃河大橋時,我忍不住流下了淚水。之所以落淚,是因為我是學水利的,曾有過畢業(yè)之后到黃河來工作的宏愿。誰能想到,現(xiàn)在我是一個奔命的逃犯,路過黃河大橋。我還想到黃河是養(yǎng)育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的母親。我此次南行的目的。是要與母親河訣別了……未曾想到的是,在我默默流淚的時候,盡管是低垂著頭顱,還是被坐在我身旁的“紅衛(wèi)兵”發(fā)現(xiàn)了。他問我‘在全國山河一片紅的時候,人人都為之振奮。你為什么反而哭泣?我只好以謊言掩護自己的失態(tài),‘我的老家在黃河邊上的河南蘭考,有一年黃河發(fā)大水,把我母親給沖走了,看見黃河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火車上的危險躲過去了。從昆明下了火車后,他的下一個去處是奔往界鄰西雙版納森林的景洪。到了公交車站,他立刻傻眼了,由于乘車的人太多,連站著的地方都沒有了。百般無奈之際,他只好尾隨幾個小青年,爬上公交車的頂篷。他沒有想到的是,開往景洪的山間山路,一路顛簸得像搖煤球,他用力攥住車頂捆綁行李的繩索,才擺脫了途中被甩下車去的厄運。此時他當真有些后悔這次南疆邊陲之行了,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已然是個逃犯?;貧w的路是沒有的。
姜葆琛說到這里,屋里進來人了,他的話戛然而止,我也只好離開那間屋子。在我返回銑工車間的路上,完全沉溺于他的生活回敘之中。在反復咀嚼他的生命軌跡之后,我似乎找到了一個瘦弱的病號,在大蘆花蕩中為呂熒去“偷火”的精神之源。呂熒敢于在文聯(lián)會上,逆“批胡風”的政治大潮而動,姜則在勞改的群體中,演繹出了出逃的大戲,除了使我感到自我生命的失重,當真感受到中國知識分子靈魂的圣潔。
自我愧疚之余,我把姜葆琛當成了苦難中的摯友。每逢到了假日,我都主動去找他敘說往事,以補充我生存下去之勇氣。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向我陳述的逃跑經過,只是冰山一角,就是編織小說的頂尖高手。無論如何也編織不出他到了景洪之后,走向西雙版納森林的艱辛。
記得,那天臨近春節(jié),我請他到我住的農舍中來(因監(jiān)號人滿為患,我住在離化工廠不遠的農家),我倆一邊包著餃子,一邊聽他傾訴這段野人般的生活。他說:“本來在出逃前,我在北京已然閱讀了一些有關西雙版納的資料,讓我最擔心的是森林中有一種名叫‘見血封喉的毒樹。只要被這種樹葉扎破了你的皮膚,是沒有解藥可救的。可是要躲開人們的視線,我必須要藏進林子。每到晚上,我要打著手電仔細觀察樹形,然后才敢在樹的枝杈中搭窩睡覺。像動物中的長臂猿那般,以躲避地上的蟲叮蟻咬。不用我挑明了,你也會想像得到,我不是到西雙版納來欣賞南國森林風景的——我是想從森林邊界逃往中國界臨的緬甸,但在林子中幾天原始人的生活這么艱苦難熬,是我意料不到的——你也知道我是個風濕性心臟病號,萬一病發(fā)了死在那兒,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我已選擇了這條路,一切都只好聽天由命了。
“從北京帶來的壓縮餅干,給了我?guī)滋斓纳鏌崃Α5傆谐怨獾臅r候,我便像野人那般,采摘林中漿果充饑。但是老天似乎不愿成全我這個夢想,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指南針丟了。我的天哪!這可怎么辦?林木叢叢讓我到哪兒去找?那天我?guī)缀跫悲偭恕W谝豢玫鼓旧习l(fā)呆,覺得自己已然到了人生絕境。中國有句古話,叫‘黃狼專咬病鴨子,就在這天,我暈眩在那棵倒木邊……是我誤食了林中毒果所致,還是生命到了恐怖的極限?今天我也無法捋清其原因,反正我倒下了,倒下了……
“當我醒過來時,已然躺在一個傣族姑娘低矮的竹樓里。事后我才知道是這個姑娘去林中拾柴時,發(fā)現(xiàn)了我并把我背回竹樓的。她敢于把我拖回竹樓,是因為我是身著‘綠皮戴著紅袖章的“紅衛(wèi)兵”。好在我身體干瘦,這個鄉(xiāng)野姑娘硬是把我從死亡線上拖了回來,不然的話我怕是早就去見上帝了。她說她聽出我的說話口音是北方人,從我背包里的本本和地圖上認知,我是個讀過書的人。我以謊言欺騙真誠,說我是北京某大學的學生,借“紅衛(wèi)兵”串聯(lián)之機遇,到森林中考察稀有植物來的。她聽說我是大學生,不僅對我崇敬有加,還喂我吃漿果餅子,給我喝云南的菜粥。每每林子中來了割膠人,她都本能地把我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見。按說她認為我是“紅衛(wèi)兵”,沒有必要這么做——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個離開家到林中編織筐簍的姑娘,讓一個陌生男人住在她竹樓里,讓她說不清道不明。這倒也好,省得我露出狐貍尾巴。但是好景不長,姑娘告訴我“紅衛(wèi)兵”串聯(lián)到了附近的村寨,我強作鎮(zhèn)靜卻心亂如麻。他們來了,既使我能混過去,但中緬邊境能偷越過去嗎?就是僥幸能跑過去,跑到緬甸那邊我就連語言都不通,何以生活下去?那天呂熒指指天上麻雀的寓意,只是讓我逃離天堂河強制勞動的農場,自己卻一時頭腦發(fā)昏,竟然跑到西雙版納的中緬邊境來了。
“我又想,指南針丟了,可能就是天意,我決定走回頭路了。第一,別讓這個善良的村姑再為我的生存奔忙;第二,中國這么大,哪塊黃土都能養(yǎng)人。就在一天的夜里,這位傣族姑娘因一天勞累,正在熟睡之際,我穿起她為我洗凈的綠衣,挎起我那小小背包,悄然無聲地重新鉆進林子。此舉雖然對不起那位傣族姑娘,但別無良策。你想,萬一“紅衛(wèi)兵”當真來到她的竹樓,對我的身份產生懷疑,找來邊境公安,我想走也走不成了……”
姜葆琛與我說起這段艱險的逃亡往事時,竟然幾次忘記了吃餃子,幾次眼圈紅脹起來。我也被這位昔日清華大學學子的經歷,而深深地感動。他說他一生最大的虧心事,就是有負于這位傣族姑娘的一片摯愛之心。我安慰他說:“古語說,‘物極必反,說不定什么時候我們獲得自由了,你專程跑一趟云南,去向她表達你的謝意吧!現(xiàn)在我想聽你走‘回頭路的往事?!?/p>
姜葆琛本來是不喝酒的,特別擺在我倆面前的是六毛錢一瓶的白薯干酒,只有苦澀,沒有一絲酒香,但他那天在情緒無法平靜之際,一個理性的受難書生,居然往嘴里灌下去一杯。之后,他開始了他歸程的敘述:“一句話,沒有那身綠色的時代‘圣裝,不要說回到北方,連景洪、昆明也不要想離開。幾天幾夜我回到北京后,到朋友家里過了一夜,又從姐姐家里弄了點糊口之錢,姐姐說先回準
噶爾老家避避風頭,那兒畢竟是生養(yǎng)姜家的根,鄉(xiāng)里之間還可以有個照應。我則對姐姐的話心存疑慮,因為越是知根知底,越難以偽裝下去,但我還是按她的話辦了。因當時已是秋初的9月,便帶上幾件夾衣和棉服,一路奔向內蒙古,因為那兒的氣候比北京要冷得多。但是走到和內蒙古交界的西北,碰上了一個從我老家出來覓食的流浪漢,他說那兒不僅“文革”內斗的風聲很緊,還因草原旱災吃糧也有困難。面對新的難題,我索性調頭向界臨的山西境內的雁門關而去。
“算是老天餓不死‘瞎家雀吧,當我來到呂梁山側的時候,因當?shù)厮雌嫒?,便更名改姓地混進一支找水的打井隊伍——當?shù)乩相l(xiāng)把這個活兒叫打‘鍋錐。我是學水利的,按說在找水上能發(fā)揮點專長,但呂梁山麓山巒重疊,水位極低,找水打井是難上加難的活兒。但無論怎么說,這是我過去學的專業(yè),因而很快成了羊群中的駱駝。比如。找地下水的時候,哪兒初雪融化,我就提議在哪兒動手打井——因為那兒地下水位較淺,才能有雪融現(xiàn)象。為此,我很快成了打井隊中的骨干。古人說。人生總是禍福相依的。這句話真是說到了根子上,我在打井隊得到了稱贊,成了骨干隊員的同時,‘樹大招風之古代民諺,也相繼在我身上得到應驗。在這群沒有文化的打井工人之中,有人開始懷疑我的身份,在一天夜里大清查中,因為我沒有身份證明,便被一個身穿警察制服的人帶到存放打井工具的帳篷里。對我進行單獨審問。我自知再裝模作樣以假亂真已無可能,便向警察言及我是個出逃的‘強勞分子,為了活下去才混進雁北打井隊的——當然,我略去了逃往西雙版納的重要一筆,如果言及到那一段往事,在“文革”瘋狂的年代是會掉腦袋的。
“那位警察當夜就用摩托車把我押走。他怕我逃跑,手銬的環(huán)扣系在了摩托車后座上。我夢想盡快把我轉送回天堂河農場來,這半年多的時光,呂熒不知變成什么樣兒了?但是我的好夢破碎了,警察沒有立刻把我轉回到天堂河,而是先押送到一座四面環(huán)水的特殊監(jiān)獄。我之所以用‘特殊這個字眼來形容它,實因在這兒我體會到了中國封建社會的尾巴長而又長,以至到了19世紀60年代,這座環(huán)島監(jiān)獄還在沿續(xù)遠古的牢房‘喊號制度,以安獄管人員之心。
“維熙,你一定要記住我對你說這段東方‘天方夜譚。過去我讀中國史書時曾經讀過,在宋朝時監(jiān)獄曾歷行一種以‘喊號子報安全的制度,沒曾想到的是,我頭一天躺在牢房大炕上,想緩解被押解的疲累時,先是被一陣梆子聲響驚醒,梆聲響過之后,值班犯人的喊話之聲便跟蹤而至?!綗o事噢——太平無事噢——!
“這兒的監(jiān)獄牢房是夜間不熄滅燈火的。我被這號子聲驚醒之后仔細觀看,才看見那個值班的犯人,喊著‘平安無事的時候,是面對牢房與牢房之間墻壁上的窗子喊的。這兒的數(shù)間牢房相連,房與房之間都有方格子的窗洞相通,接著2號3號4號牢房也接連喊出‘太平無事的號子聲。真稱得上‘你方唱罷我登場,至于勞累了一天的犯人能不能睡上個覺,獄吏們是不予考慮的,想不到新中國到了‘文革年代,我們又重彈千年前封建帝制時的古弦,真是讓人返古到了千年之前……
“不瞞你說,盡管我當時已然筋疲力盡,這聲聲號子攪得我不僅無法入睡,還生是潸然地流下了眼淚。號子有聲,眼淚無聲——我感到我生不如死,便想起訣別人間的各種方式……但是人生的命運無法預測,第二天早上,我便被抓我來監(jiān)獄的那個警察押上了東去的火車。當天夜里,我就被押回天堂河強勞農場來了。謝天謝地,當時天堂河在我的心里就是天堂,這兒不僅有忘年之交的老人呂熒,此外,對我這個吃盡苦頭的逃亡者來說。押回老窩也算是給我的生命奔波畫上了一個句號。當然,出逃要接受出逃的懲辦,就是真蹲大牢也總比留在夜夜聽號子聲的監(jiān)號,要心靜得多。
“長話短說吧,我回到天堂河之后,呂熒對我耳語,讓我做好接受加重處理的準備。我心里卻覺得此事更加費解,一個逃離農場近一年的專政對象,按照正常推理,為何不立刻把我關到禁閉室里去,反而讓我回到原來的班組?這多少有點游離了‘文革的鐵血本色。就是活神仙也想像不到,我歸場后不到一周,天堂河強勞人員中的老弱病殘,就來了個連窩端的大遷移——我和呂熒都在其中?;疖囃O挛也胖溃聞诟狞c是大蘆花蕩中的茶淀農場。老兄,我和呂熒到了那兒,才有我去拉蘆葦、你過來幫忙的事兒,不然的話,你和呂熒哪有見上最后一面的緣分……”
姜葆琛浪跡天涯的苦難史說完了,一瓶苦苦的白薯干酒也被我倆喝光了。其間,我本來以為自己的淚腺,早已被苦難煎熬干了,但那天聽姜葆琛的人生敘述,還是幾次流下了熱淚。因而,當他離開我住的農舍之后,我立刻拿出幾張白紙,把姜的生命足跡記了下來。我這么做。是怕有一天記憶失明,真的忘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苦難肖像,那不僅愧對了難友,更是對歷史的犯罪。今天回憶起來,仿佛就是天意支使那般,讓我和他有了那次節(jié)日相聚——因為不久之后,我這個邁不進理工科大門的坯子,先是調離了銑工車間,去化工廠外燒磚窯,后來這個勞改化工廠又把化工之外的門外漢,統(tǒng)統(tǒng)來了個大清洗——我隨大隊人馬離開了晉東南的長治,去了晉南的伍姓湖勞改農場,重新扛起鐵鍬和鋤頭。
行前,他特意到我的住舍一趟,除了彼此祝福的話之外,還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如果某年某月。當歷史把我們從鬼還原成人的時候,希望能去看上一眼那個留下酸楚悲泣的大蘆花蕩,因為我和他是在那兒相識,那兒還留下呂熒的墳塋。
追夢蘆花魂
歲月如織,人生如棋。當中國進入了歷史新時期的21世紀之初一個秋天,我應天津監(jiān)獄局之邀,參觀了天津的幾個監(jiān)獄。與我同來參觀監(jiān)獄的,有作家出版社的副總編輯潘憲立,青年作家邱華棟和中國文學館的青年學者傅光明。還有文學館的專業(yè)攝像師。因天津監(jiān)獄離我過去受難時期勞改的大蘆花蕩,只有幾十里路的行程,在我尋夢的欲求之下,他們特意送我到茶淀勞改農場的大蘆花蕩訪故。
在途中,我內心十分酸楚,要是姜葆琛同來尋夢該有多好?可是老天有失公允,十多年冰雪驛路讓這個苦難書生蹚過了,在平反后幾年的光景,便因心臟病復發(fā),而到天堂與呂熒相會去了。歸京后,他在輕工業(yè)部任工程師,工作地點和住家離我在團結湖住的樓舍只有幾百米之遙,患難之交的我們經常見面。他是個工作狂,我是個創(chuàng)作狂,因而他帶新婚妻子崔佩麗來我家相聚時,談話的主題常常是如何追趕失去的時間,為歷史新時期的到來獻出熱血等話題,因而昔日約定有朝一日重訪大蘆花蕩的事,被緊張的工作淡化了。這是原因之一。之二,他在勞改隊硬挺過來的風濕性心臟病,平反不久便復發(fā)了,兩次在醫(yī)院開刀更換心臟瓣膜,生與死的陰陽關口,又擺在了他的面前,因而他就是想來蘆花蕩追夢,怕是也沒這個精力了。在他告別苦澀的人生之前,我到醫(yī)院幾次探望他,他與悲楚人生告別之后,與我母親下葬在北京城郊同一塊墓地里,因而每年清明時節(jié),我去祭奠老
母的同時,都要到他的墓碑前,靜默上幾分鐘,對他述說我的思念。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一個清明節(jié),我在他的墓碑前默哀時,不僅用心語告訴這位當年的“偷火者”,他的逃亡經歷與另兩個逃亡者張志華與王臻的經歷,已然被我合而為一寫成小說,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書名“《逃犯》三部曲”,臺灣新地出版公司也以《鹿回頭》為書題,出版了這部小說,同時在他的墓碑前,擺放了中青版的《逃犯》——還特意告訴他,小說中的第三部標題就叫《太平無事》,以慰藉他在天堂那顆苦寂的心……
車開了半個多時辰,下午三點整,汽車終于開進了浩渺無垠的大蘆花蕩。
依舊的秋風。
依舊的蘆葦。
唯一不同的是,迎接我們來訪故的勞改干部,換了嶄新的面孔。時間荏苒,歲月無情,從60年代到90年代之尾,時間已然流逝過去三十多個年頭了,勞改干部新面孔的出現(xiàn)。是自然而然的事。這倒也好。避免了相識的勞改干部見面后的尷尬。這個年輕的勞改干部既給我們開車,又給我們當向導。當汽車把我們拉到當年呂熒和姜葆琛所在的老殘隊時,這里已然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只留下蘆葦包圍著的殘破大墻。
我詢及當年“586”勞改人員的墓地時,他用手向前一指說:“就在那片蘆葦旁邊,現(xiàn)在已經變成了養(yǎng)魚養(yǎng)蝦的水塘了?!蔽蚁蜻@個勞改干部詢及呂熒墳墓的情況,他說他到這兒來工作時,“586”無任何一座墳墓了,至于呂熒是誰,他無所耳聞。我內心一聲長嘆:呂熒的尸骨到底是否被其家人遷走了,還是進入了地下龍宮?隨著幾十年的斗轉星移,這成了文史學中一個無人知道的謎團。奈何!我把目光從水塘收攏回來,轉向大蘆花蕩,想找出當年“偷火者”拉著滿車蘆葦。奮力前行的小路,令我失望的是,當年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幾個年輕的文友鉆進大葦塘看蘆花回來,見我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揣摸到了我的心思,便詢問我說:“除了呂熒孤魂留在了這兒,還有別的知識分子殉難于這兒嗎?”
我說:“有?!?/p>
“誰?”
“清華大學的陸浩青、南開大學的敖松,他們是以自殺結束‘右派生涯的?!蔽艺f,“他們的亡魂沒有埋在‘586,而是埋在蘆花蕩的東北角,那兒名叫‘北磚窯?!?/p>
攝像師提議到東邊的墓地去看看,以便留下一個回訪勞改農場的完整的影像紀錄。我看看太陽已經西沉,不愿再麻煩那位勞改干部為我們領路——西邊墓地已經成水塘,東邊的墓地怕也難覓蹤影了。當晚,我們夜宿在農場場部招待所,新的勞改場長為我這次回訪,晚餐時不僅為我們準備了葦塘里自產的魚蝦等海鮮,以讓我們了解今天獄政的變化,還在飯后舉行了卡拉OK晚會,讓我們一行抒發(fā)各自的心緒。
記得,邱華棟和傅光明唱的是當時流行的時尚歌曲。因為我背負的歷史沉如磐石,便在這個瞬間憶起我趕著馬車去拉蘆葦,與“偷火者”相遇的往事。因而,我低沉地吟唱了那首俄羅斯民歌《三套車》:
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憂郁的歌
唱歌的是那趕車的人……
第二天中午,農場派車把我們送回北京。走進書房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把我從蘆花蕩里采摘下來的兩束蘆花,插到我的花瓶之中。它沒有玫瑰那么瑰麗多姿,但那輕盈而又潔白的花束,提示我不能忘卻昨天的歷史和那兩個知識分子悲壯的文魂……
2011年秋日憶舊于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