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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正常軍事行動

2012-04-29 00:44:03張書江
青春 2012年10期
關(guān)鍵詞:大喜團長連隊

作者簡介:

張書江,山東寧津人,1961年5月出生,1978年3月入伍,當兵三十年,歷任班長、排長、連指導(dǎo)員,各級政治機關(guān)干事、處長,炮兵團政委,人武部政委,2008年轉(zhuǎn)業(yè),現(xiàn)供職山東省于膠州市文廣新局??釔畚膶W。自2009年開始創(chuàng)作,迄今已發(fā)表中篇小說6部。

天色微明,整個營區(qū)依然是靜悄悄的,似乎尚未從睡夢中醒來。

這天是星期六,部隊七點起床,比正常晚一個小時,官兵們難得睡個懶覺,也不用出早操了,平時被兵們爭來搶去的掃把,靜靜地倚在旮旯里。

一連連長包大喜從樓廳走出,抬腕看看表,五點半多一點。包大喜是個山東人,個頭有一米八,黢黑的臉長長的,額頭上有三條很深的溝兒,飽經(jīng)滄桑的樣子,看上去有四十歲,實際上他才三十二歲。

他沒睡好,剛才夢到老婆了,沒夢到和老婆做好事,夢到的是老婆黑黑的瘦瘦的臉。老婆的臉本來不黑,初嫁給他的時候白里透紅水靈靈的,跟了他不久就變黑了,是讓莊稼地里的日頭曬的。老婆幽怨地看著他,就是不說話,他著急而又生氣,我不是說過了嗎?一定要把你和兒子帶出來隨軍,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你等著就是了。

天很冷,北風嗖嗖的,讓人的心和身子都抽抽著。他在操場上跑了幾圈,感覺身上有了熱度,然后出了營區(qū)北小門,打算去北坡的蔬菜大棚去看看。一連的大棚全師聞名,給連隊帶來不少榮譽,他有事沒事總喜歡往那兒跑。

正走著,忽聽到后面有人尖著嗓子喊:“連長——連長——”。這喊聲在這個寒冷的早上突兀地響起,顯得有些刺耳。他轉(zhuǎn)身,見連部通訊員追來。通訊員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連長,團長讓你到團作戰(zhàn)室去,特急,讓你跑步?!?/p>

大清早,又是周末,如果沒有急事,團長不會召喚。包大喜不敢怠慢,大步流星返回連部,扎上腰帶,拿上本子,吩咐通信員:“你去告訴指導(dǎo)員,全連馬上緊急集合,可能有行動。”然后直奔團部而去。

團作戰(zhàn)室里,團長、政委、參謀長、政治處主任都在,還有五六個人,都是連以上主官。包大喜之后又來了兩個。幾個團首長臉色沉重。其余的人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臉上都帶著緊張不安的表情。墻上掛著一幅當?shù)氐能娪玫貓D,用紅筆草草地畫著幾個箭頭。包大喜瞄了一眼,那箭頭指向北部唐灣市區(qū)的有四個,指向南部鷹頭嶺山區(qū)的有兩個。團長在地圖前面來回走動,像關(guān)在籠子里的狼。

三連連長馮靜和也在。他臉色發(fā)黃,嘴唇哆嗦,身子好像在發(fā)抖,但不是凍的,因為額頭上有細汗。?馮靜和是浙江人,個頭也就一米七,別看個頭不高,平時挺胸抬頭,目不斜視,很牛逼的樣子。不知為什么,今天像被霜打了似的。

軍務(wù)股長報告說,團長,人到齊了。

團長在碩大的玻璃煙灰缸里按滅煙頭,沉著地看看大家,說我們開個緊急會議,今天早上三連跑了兩個兵,一個叫祁勝,是帶崗的,一個叫安寶,是站崗的,他們帶走了一支自動步槍,還有至少五發(fā)子彈,是馮靜和五點四十分查崗時發(fā)現(xiàn)的。團長看看手表,“他們已經(jīng)找了三十分鐘?!?/p>

團長的聲調(diào)平靜自然,在包大喜聽來卻如雷轟頂,驚得心臟通通亂跳。這可是天大的禍事,跑了兩個兵,還帶著槍彈,他們要干什么?槍是能打死人的!

團長繼續(xù)說:“現(xiàn)在我們必須出去找人,必須把他們找回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彼贮c上一支煙,大概是借此平息心中的波瀾。他比劃著地圖說:“我的決心是,一連負責鷹頭嶺山區(qū)東路的搜索行動,由包大喜指揮,三連派一個小組配屬,乘一輛指揮車和一輛運輸車,沿東路進山。給一連搜索分隊配備電臺一部,保障與團作戰(zhàn)室的聯(lián)絡(luò)。干部可以攜帶手機。搜索分隊進山后,可根據(jù)山勢、地形和道路情況分組搜索,但每個小組必須有三連的人,負責辨認搜索對象和做思想工作。二連負責鷹頭嶺山區(qū)西路的搜索行動┅┅唐灣市區(qū)派四個小組,分赴唐灣長途汽車站、火車站和兩個高速路口。

團長強調(diào),為了圓滿達成上述決心,第一,參加行動的所有人員必須是干部、班長和黨員。第二,負責搜山行動的一連、二連,指揮員攜帶手槍,另帶自動步槍和狙擊步槍各一支,由分隊指揮員直接控制,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開槍。第三,要堅持思想領(lǐng)先,防止激化矛盾,力避流血事件,把影響和損失控制在最低限度。說到這里,團長威嚴地注視大家,大聲問:“清楚不清楚。”大家齊聲喊:“清楚?!眻F長一揮手說:“分頭行動,立即出發(fā)?!?/p>

這時,就聽到有人絕望地喊了一句:“你們千萬不要開槍啊,兩個兵都是好兵?!笔邱T靜和。他面如死灰,眼神無助,身子不停地發(fā)抖,像槍口下的兔子。

團長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你配屬一連,聽包大喜的?!?/p>

包大喜轉(zhuǎn)過頭打量馮靜和,眼光瞬間變冷,在心里說,你的神氣呢,你也有今天。

時間刻不容緩。人員編組,分派任務(wù),請領(lǐng)槍彈,調(diào)集車輛,分發(fā)集中存放的個人手機,各項準備工作同時展開,不到十分鐘全部落實到位。

包大喜和馮靜和坐進指揮車。包大喜大喊一聲出發(fā),一大一小兩輛車便風馳電摯般駛離營區(qū)。

這時,營區(qū)里響起軍號聲,是起床號,在這個寒風嗖嗖的早晨,嘹亮而悠揚。

營區(qū)往南二十多公里就是鷹頭嶺山區(qū)。鷹頭嶺山區(qū)方圓三百多平方公里,說是山區(qū),其實并沒有高山大谷,最高峰鷹頭嶺才不過海拔二百三十米,山嶺坡勢大都比較平緩。包大喜他們對這片山區(qū)非常熟悉。進山后往右繞過兩座山嶺就是團里的靶場,鷹頭嶺主峰周圍有幾個山頭環(huán)繞,去年冬季野營拉練的時候,他們還在鷹頭嶺南麓宿過營。

包大喜坐在吉普車前排右側(cè)的座位上,這是指揮員的位置,馮靜和盡管也是連長,并且是大名鼎鼎的標兵連隊的連長,只能委屈地坐在后面。團長講得很明確,東路搜索分隊的指揮員是包大喜,馮靜和與他三連的幾個干部骨干只是配角,他們的任務(wù)只是負責辨認那兩個兵,并協(xié)助做些說服教育工作。

與馮靜和同坐在后面的還有抱著電臺的通信股參謀。

包大喜回頭看看馮靜和,馮靜和臉色鐵青,扭頭看著窗外。包大喜說:“馮連長,要不你坐到前面來。”馮靜和惱怒地瞪了包大喜一眼。

包大喜是土生土長的干部,當兵的時候是全團拔尖的優(yōu)秀班長,后考入炮兵學校,畢業(yè)后當了排長。排長一干就是六年,實際上是五年,第六年他代理連長。就在他為“代理”倆字焦慮不安的時候,一紙紅頭文件把他任命為連長,到今年年底就滿兩年了。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老婆帶出來隨軍。他老婆是農(nóng)村的,帶著孩子在老家種地,非常不容易。他曾經(jīng)向老婆許過愿,一定把她娘兒倆帶出來。軍官家屬隨軍是有條件的,要么干到副營,要么干到兵齡滿十五年。三年后他才滿十五年,他等不了。他渴望的是提職。到年底最遲到明年二月份就要提拔一批干部。他早就分析過了,一營若提兩個,非他和馮靜和莫屬,若提一個,那就看團里強調(diào)什么標準了。

剛才,聽到團長說三連跑了兩個兵,在最初的一瞬間,包大喜除了震驚,還有竊喜,還有幸災(zāi)樂禍。他知道這種心理很不健康,很不地道,趕緊清除,沒讓它在臉上表現(xiàn)出來。這會兒,在追擊兩個逃兵的路上,他的心情是緊張的,也是興奮的。如果自己親自把兩個兵抓回來,那就是大功一件。但愿老天爺給他這個機會。

包大喜承認,馮靜和雖然毛病不少,但確實優(yōu)秀,優(yōu)秀得讓人憤憤不平。

馮靜和是團作訓(xùn)股副連職參謀下來的,軍事上有一套,人很精明,在機關(guān)有不少關(guān)系。他是炮兵指揮專業(yè)的本科生,一到部隊就是副連職,先在作訓(xùn)股干了幾天,后到連隊當排長鍍金,一年后回到機關(guān),屁股沒坐熱就當了連長,并且是三連的連長。他和包大喜是一個命令,當了兩年連長才二十八歲。三連是團里的標兵連,也是全師的一面旗幟。三連的連長指導(dǎo)員都是精心挑選的,無一例外地提拔,一個也沒瞎過。包大喜要想勝過馮靜和,只有把勁使在連隊建設(shè)上,連隊要出成績,要快發(fā)展,如果能把三連甩到后面,年底或明年初調(diào)整干部的時候,他就有戲了。但是這很難。三連的標兵連隊不是吹出來的,確實很過硬,要超過他不易。還有一點,團首長或多或少地對三連有偏心,干部配得硬,任務(wù)給得多,甚至連補充新兵都默許他們?nèi)ヌ粢惶簟@,包大喜能理解。包大喜要是團長政委,也不會讓三連這面旗子倒了。

包大喜對馮靜和不感冒,不排除有忌妒的成分,但主要是覺著馮靜和為人不行,這小子太鬼,有點心術(shù)不正,他對一連就玩過陰的,包大喜心里記著呢。他對馮靜和的做派也看不慣。馮靜和是有點本事,是把三連搞得不錯,但你畢竟沒有多少資歷,為人處事應(yīng)該低調(diào)一些,可他太狂了,處處想占先,別的連隊都不如他三連,別的連長都不如他馮靜和。還有馮靜和總喜歡顯擺他的家鄉(xiāng)話,如果在場的都是你老鄉(xiāng),你愛怎么說怎么說去,有外人在場,你還要唔哩哇啦地講你那家鄉(xiāng)話,讓人一句也聽不懂,什么意思呀?有什么秘密不可告人??!不管在什么場合,包大喜只要一聽到他講家鄉(xiāng)話,扭頭就走。讓包大喜感到別扭的還有馮靜和的那口白牙。馮靜和與包大喜一樣也是黑臉,只是顴骨有點凸,眼窩有點深,如果他的牙不那么白,看上去還協(xié)調(diào)一點,但他的牙太白了,白得刺人,特別是他的門牙稍微有點大,如果他的嘴不刻意閉著,門牙就招搖地露出來,怎么看怎么別扭。包大喜的牙因為抽煙喝茶,是黃的,在鏡子里看看,感覺還是挺順眼的。

水滿則溢,月盈則虧,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這點道理都不懂,還能到什么大處!

包大喜對馮靜和的第一印象就不好,還不是一般的不好。

包大喜多次教育他的手下,第一印象很重要,因為這個印象最一旦形成,會一直保留在他的腦子里,直到他對你有了新的了解。人和人之間多數(shù)情況下,是不能充分了解的,這樣第一印象就往往左右著人家對你的態(tài)度和看法。他想舉馮靜和的例子,覺著不妥,就打了個比方,他說,如果你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就像古代刺配的犯人,什么時候你在他心里臉上都有字,你就是連皮帶肉刮了去,也會留下一塊疤。

包大喜認識馮靜和之前,知道作訓(xùn)股新來了一個學生官。他還在心里叨咕過,他媽的,憑啥呀,新兵蛋子就是個副連,老子辛辛苦苦干了十年還是個正排。那時他是代理連長,職務(wù)實際上是正排。

那天,作訓(xùn)股股長和一個戴著紅牌肩章的人來到四百米障礙場。那人個頭多說有一米七,黑臉,顴骨凸出,眼窩深陷,一張口就漏出了耀眼的白牙。也許是個頭兒矮的緣故,他的臉高高地揚著,繃著,像蒙了一塊生了銹的鐵皮,沒有一絲活泛氣兒。包大喜要整隊向股長報告,股長笑著,擺手示意免了,緊走幾步,主動向包大喜敬禮,親熱地和包大喜握手。而那人就在一邊站著,根本沒把包大喜當盤菜。包大喜已經(jīng)意識到,該同志大概就是新來的學生官馮參謀了。學生官見了不少,像馮參謀這號的還是第一見到。初次來到一連,初次見到包大喜,誰不是客客氣氣的,你就是團長,你就是我親爹,也不能這么牛逼呀。不錯,你是來考核的,不過是一次摸底考核,就是正式考核又能怎么地。包大喜與股長說笑著,忽然像才發(fā)現(xiàn)杵在一邊的這個人似的,轉(zhuǎn)過身,夸張地伸出手,說:“這位就是馮參謀吧,這氣質(zhì)風度,果然非同一般呀,不可限量,不可限量。自我介紹一下,俺是一連的排長,叫包大喜,請多關(guān)照?!惫砷L急忙摻和進來說:“小馮,這是一連的包大喜連長,在咱團里,有不知道我股長的,沒有不知道大喜連長的?!瘪T參謀輕描淡寫地伸出手,讓包大喜碰了碰,接著抽回來。這時他的眼睛沒再往上看,而是移下來,平視著包大喜的上衣口袋,淡淡地說“好說,好說”。包大喜臉上笑著,心里卻在罵,什么東西。

考核開始。這些兵都是包大喜一手訓(xùn)練出來的,一上場,無論是考核還是比賽,一個個都像發(fā)現(xiàn)了兔子的獵狗,喊都喊不住。因此,他在動員講話的時候特意強調(diào)這是摸底考核,他的想法是跑個總評優(yōu)秀就行,他不要全優(yōu),摸底考核的成績太好了,就壓縮了進步和提高的空間。對這次摸底考核,股長也不怎么在意,與包大喜聊著天,有一搭沒一搭地往障礙場那邊瞅一眼。兩人都沒想到,面對這樣一次勉強可以稱作考核的考核,馮參謀卻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了他的飆勁兒。他在考核現(xiàn)場跑過來跑過去,大聲呵斥著,獨木橋為什么不跑到頭?零分。你的屁股上面不是橡皮筋,是鐵絲網(wǎng),屁股撅這么高,這不是胡鬧嗎?零分。哎,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坑里爬不上來算他的,你憑什么托他?這不是弄虛作假嗎?兩個都是零分。

包大喜只是遠遠地看到,馮參謀在指手畫腳,沒聽到他說什么,當值班排長過來向他報告說馮參謀摳得很細很嚴考核成績不理想時,包大喜仍然沒往心里去。心想,有股長在這兒,他一個新來乍到的小參謀算個鳥兒,奓奓翅罷了,能飛出幾步去?但是包大喜失算了。幾天后,團里的通報下來了,一連的總評成績是及格,在全團建制連隊排名倒數(shù)第一。作訓(xùn)股長解釋說,他們從一連回到機關(guān),恰好碰上團長,團長隨意問了一句摸底的情況,馮參謀就把夾子遞過去了。股長說:“這小子,他媽的不會辦事,我還沒審查,就被他捅上去了,后面的考核我沒再用他,讓他下連當兵去了。”按規(guī)矩,新來的學生官都要下基層鍛煉,不過什么時候下,下到哪個連隊,不是他一個股長能定的。包大喜姑妄聽之,還在心里罵了句滑頭。事后,團里沒再深究,事情就這么過去了。但是馮靜和給包大喜留下的第一印象,卻深深地烙在包大喜的腦子里。

去年年初,包大喜和馮靜和同時被任命為連長,包大喜沒挪窩,還在一連,他是期盼到三連去的,聽團長話里的意思也有這個意圖。營里的干部們聽到風言風語便向他道喜,可命令一公布,卻大出人們的意料,馮靜和就像斜刺里沖出的一匹黑馬,捷足先登了。不管包大喜多么瞧不上馮靜和,他不得不和馮靜和天天攪在一起。一個營就那幾個連隊,就那幾個連干部,就像在一個家里過日子,是避不開躲不過的。包大喜不是個膚淺的人,即使團長不和他說注意與馮靜和搞好團結(jié)的話,他也會好好與馮靜和相處的。但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證明,馮靜和這人確實操蛋。

“馮連長,你不是很會說的嗎,怎么不說啦?你當啞巴可不成啊,你至少要給俺說說,你那兩個兵為啥要攜槍——潛逃,他們事前有沒有征兆,他們最有可能往哪個方向跑。鷹頭嶺山區(qū)方圓數(shù)百平方公里,咱到處亂撞可不行啊。”

包大喜用了潛逃這個詞,并且加重語氣做了強調(diào)。他就是要刺激一下馮靜和。

果然,馮靜和聽到潛逃這個詞很不受用,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身子動了動。他苦惱焦慮的正的是這個問題,祁勝和安寶為什么要帶著槍彈出去,他們不可能不知道私自帶槍外出的嚴重性,他們帶著槍干什么?祁勝是老兵,司機班的副班長,去年轉(zhuǎn)的士官。他當兵以前開過出租汽車,駕駛技術(shù)沒得比,團里組織機關(guān)干部學開車,組織司機復(fù)訓(xùn),都讓他去當教練員。這個兵看上去像個老兵油子,牛皮哄哄的,其實心里很有數(shù),關(guān)鍵的時候不掉鏈子,從來沒捅過漏子。他怎么會和安寶攪到一塊呢!安寶是二年兵,上個月剛過了十八歲生日,性格內(nèi)向,話不多,好臉紅,自尊心很強。別看這個兵年齡不大,卻很要強,有股子不服輸?shù)膭蓬^。他是炮兵業(yè)務(wù)能手,次次考核都是優(yōu)秀。去年底,兩個兵都被評為優(yōu)秀士兵。如此嚴重的問題出在這兩個兵身上,確實讓馮靜和受不了也理解不了。

對今天早上的事情,馮靜和做夢也沒想到。當他發(fā)現(xiàn)崗位上沒人,還以為安寶是解手去了,安寶安寶地大喊了幾聲,后來他意識到安寶脫了崗,大腦便“轟”地一下,預(yù)感到要壞事。他急三火四地跑回連部,查到帶崗的是祁勝,祁勝也不在。這就是說,兩個兵,一支槍,還有五發(fā)子彈都不見了。他當連長兩年了,不管遇到什么事兒都沒慌過,可這個時候他慌了。他首先想到的是找人,緊急集合全連官兵分頭去找,只要找到人就好辦了。他想盡可能自己把火滅了,別捅到團里去,進而影響連隊聲譽。這個時候他還沒想到他的兵會攜槍帶彈跑出去。找了二十多分鐘,他絕望了,如果再不報告,那他就是隱情不報,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他在給營長打電話的時候,嘴唇哆嗦著話都講不清。

馮靜和自當連長后,連隊從沒出現(xiàn)過嚴重違紀現(xiàn)象。他崇尚慈不掌兵的古訓(xùn),堅持從嚴治連,從嚴帶兵,連隊素以作風過硬紀律嚴明而聞名全師。在這之前,他對他的兵充滿自信。前幾天他還找過團長,反映評比優(yōu)秀士兵的比例分配不合理,團長說先進連隊已經(jīng)增加了優(yōu)秀士兵的比例,他說三連的兵個個都應(yīng)該是優(yōu)秀士兵。可是他的自信,在這個早上被無情地摧毀了,像積木擺起的房子,意外一動就嘩啦一聲坍塌了,很徹底,沒有一塊是摞著的。

“他們會不會私自回家啦?”包大喜問。

馮靜和想也沒想?!安粫!?/p>

祁勝在駐地唐灣市談了個對象,他要去會對象,請假就是了,打個出租,半個小時就到了,用不著違犯紀律。安寶老家是溫州的,他不愿意回家。他不愿回去的理由就是他爸。他爸有自己的公司,規(guī)模越做越大,感到力不從心,便想給自己找個幫手,同時也考慮到了培養(yǎng)接班人的問題,幾次打電話讓安寶年底退伍,今年夏天還開著寶馬到連隊來了一趟,說是來看兒子,實際上是做連長指導(dǎo)員的工作,讓把他兒子放回去。安寶很生氣,開始躲著不見他爸,后來和他爸吵了一架,話說得很絕:“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憑什么讓我聽你的,如果你認為我是你兒子就要聽你的,我不愿意當你的兒子。你來連隊,給我造成了惡劣影響,你要負責任?!瘪T靜和記得安寶生氣的樣子,白生生的臉漲得通紅,細細的眉毛擰出彎來,小眼睛瞪得變形。平時看上去像個女孩子,生氣的時候卻像被激怒的狂叫的小狗。馮靜和知道安寶不想退伍。安寶說過,如果他沒當過兵,也許會服從他爸的安排。當了兩年兵就不同了。三連是英雄連隊,進來是塊磚,出去是塊鋼。他安寶已經(jīng)成了鋼,再讓他回去當磚,他自然是不情愿了。馮靜和當時和他說,咱三連的兵個個過硬,你要留下來可以,但必須過硬。

安寶和他爸鬧到這個程度,怎么會私自回家呢!

包大喜說:“他們攜槍潛逃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好好地捋一捋,俺就不信,發(fā)生這么大的事,就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比方說,你那兩個兵最關(guān)心的是啥,受沒受到過意外打擊,家里有沒有突然變故?你這個當連長的總不會啥也不知道,兩眼一抹黑吧?!?/p>

馮靜和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就是那場三連與一連在雨夜中進行的自動步槍實彈射擊比賽。

那場比賽由團司令部直接組織,當場公布每個射手的成績,三連敗在了一連手下,敗得一塌糊涂,敗得馮靜和窩囊透頂、惱羞成怒。而安寶的成績是三連最差的一個。別的連隊打完帶走了,三連的官兵列隊在射擊場上站著,一動不動,足足站了有二十分鐘。雨還在一個勁地下著,官兵們身上的軍裝濕透了,里邊的絨衣濕透了,秋末的風從山口卷來冰冷刺骨。當然,馮靜和也在風中雨中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突然大喊一聲:“安寶,出列!”安寶高聲喊“到”,雙手握槍,正步出列。馮靜和怒目訓(xùn)斥:“你是三連的兵嗎?如果你還承認是三連的兵,你就給我記住今天這個日子,這個日子是三連的恥辱,更是你安寶的恥辱!要是忘了這個日子,你就給我滾出三連去!”安寶聲嘶力竭地喊:“是!”

安寶是三連的兵,三連的兵視榮譽高于一切。為了三連的榮譽,安寶們可以一往無前地去赴死,更不用說受點委屈了。

不過,安寶是個要面子的人。有一天,馮靜和看到他在連部門口轉(zhuǎn)悠,打開門讓他進來。他低著頭、紅著臉說:“那天夜間打靶┅┅”。馮靜和沒讓他說下去,也沒給他好臉色?!凹偃缒阆霝樽约航忉屖裁?,那就算了吧?!瘪T靜和提高聲音說:“解釋就是想為自己開脫,我不聽解釋,三連不需要解釋。”馮靜和當時的話很硬,其實他的心并沒有這么硬,他也意識到那天“滾出三連去”這樣的話說重了,特別是對安寶這樣的小兵。不過他是連長,是帶兵的人,兵不經(jīng)摔打磨煉,怎么能變成鋼!

安寶不愿跟他爸去學著當老板,他想留隊,他要過硬,他的專業(yè)技術(shù)沒問題,各方面的表現(xiàn)沒問題,就是槍打得臭。他會不會拉著祁勝去打靶呢?要打靶只能去靶場,團里的靶場就在山里??墒撬麄冎挥形灏l(fā)子彈,五發(fā)子彈能打什么?他們會不會在平時打靶的時候私藏子彈?完全有這個可能。

就像暗夜里走投無路的人突然看到曙光,馮靜和為之一振,心中充滿希望,信心、勇氣又回到他的身上。他命令駕駛員:“進了山直接去靶場?!?/p>

他說:“如果見到兩個兵,你們都不要動,由我來做工作,我了解這兩個兵?!比匀皇敲畹目谖恰?/p>

包大喜聽了這話,心里很不受用。都說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可他落了地還想當他的鳥中之王,你拉倒吧。他當即扭過頭,警告馮靜和:“馮連長,你別忘了,咱是東路搜捕行動的指揮員,這是團長的命令,你有建議可以提,但最好不要以指揮員的身份說話,明白不?”

馮靜和的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呼呼地喘著粗氣。他拉開車門上的小窗戶,把頭湊過去,讓凜冽的寒風撕咬。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可能得罪過你,你可以沖著我來,但千萬別把氣撒到我的兵的身上。連隊出了這樣的事,我這個連長是完了,可三連不能完,三連的兵不能完,所有的罪過我全擔著?!?/p>

包大喜從頭頂?shù)姆垂忡R里瞄一眼馮靜和,見馮靜和臉色發(fā)黃,耳朵發(fā)紅,從太陽穴到眼睛有一條青筋凸顯,嘴唇緊閉,嘴周圍的肌肉僵硬地鼓著。

包大喜哼哼兩聲:“你全擔著,就你這小肩膀?你擔得起嗎!”講話的口氣明顯帶著輕慢。“如果這兩個兵找不回來,如果他們情緒失控開槍殺人,你就是全團的罪人,是三連歷史的罪人?!?/p>

馮靜和氣急敗壞地大吼:“他們不會開槍殺人的,絕對不會!”

實際上,馮靜和最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安寶外表上挺蔫的,話不多??稍绞沁@樣的人,越讓人把不準。祁勝表面上馬大哈,對什么都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他的心眼并不大。關(guān)鍵是兩個兵思想上都不是很成熟,萬一腦子里哪根電路搭錯了,那可是塌天大禍呀!

馮靜和的心情糟糕透了。他明白,包大喜說得是對的,他的小肩膀確實擔不起。三連是一個了不起的連隊,戰(zhàn)爭年代戰(zhàn)功赫赫,被授予“尖刀連”、“先鋒連”等多個榮譽稱號。進入新時期以來,連續(xù)二十多年被軍師評為先進連隊,立過一次二等功三次三等功。這樣一個連隊的興衰榮辱,他馮靜和怎能擔當?shù)闷穑?/p>

包大喜的后腦勺在眼前堵著,他真想沖這個后腦勺來上一拳。擔得起擔不起是我馮靜和的事兒,也輪不上你來說三道四啊。有句話,他忍了忍,還是說了出來:“見到有人落水了,還要拿棍子捅一捅,有人就這么個素質(zhì),沒辦法。”

包大喜不氣不急,慢悠悠地說:“哎,俺再請教一下,那次俺在連以上干部會上做了檢查以后,聽說團長把你叫去狠狠地表揚了一番,說你堅持原則,敢于斗爭,眼里容不得沙子,有沒有這事?”

馮靜和幅度很大地動了動身子,顯然他對包大喜的話非常反感。

包大喜說:“你知道俺們老家管背后搗鼓人、告黑狀、腳下使絆子的人叫啥?叫小人?!?/p>

包大喜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說這些話,他也不想做個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人,可他還是忍不住要說,有些話在他心里憋很久了,他要一吐為快。受得了受不了是你的事,俺管不了那么多。再說,你背后踹俺一腳的時候,你想過俺受得了受不了嗎!

讓包大喜耿耿于懷的那件事,發(fā)生在兩個月以前。

本來一連的事情與他馮靜和毫無關(guān)系,馮靜和硬是插了一杠子,一杠子就插到了包大喜的心窩上。

集團軍一位副軍長要來團里檢查后勤工作,一連的蔬菜大棚是必查項目。一連的蔬菜大棚是包大喜的驕傲,不說別的,那綠油油的太空椒一只就有一斤多,那紫得發(fā)亮的茄子有半米長,最長的是豆角,擱在桌上尾巴能拖到地。不過一連的蔬菜大棚還沒打到集團軍去,包大喜朝思暮想的就是得一塊集團軍的金牌。

不巧的是,五號棚的西紅柿前幾天收了,成熟的收了,不太成熟的也收了。滿棚的棵子生機勃勃,就是缺了飽滿的紅艷艷的果兒,只有些干癟的葡萄大的青果躲在葉子后面,像沒臉見人似的。水果蔬菜熟了就得收,這沒什么,但包大喜想,首長來了就是要看果兒的,能不能看到果兒,其印象絕對是不同的。他就想讓收了的果兒再長上去,不為別的,就為了好看。按理說這是個不可能的事,可最后竟讓他辦到了。就像玩魔術(shù),觀眾看了云山霧罩,一旦揭了密,其實很簡單。包大喜讓他的兵到市場上買回來幾袋子西紅柿,同時買來幾盒牙簽,然后動員他的精兵強將連夜把西紅柿別在了棵子上。為了防止首長蹲下去細看,他讓人往地里灌上水,灌得飽飽的。副軍長檢查過后,對一連的蔬菜大棚大加贊賞,包大喜臉上每條皺紋里都飽含著得意。包大喜一得意,就疏忽了。如果檢查組走后他馬上讓兵們把西紅柿收回來,就啥事沒有了。就因為他這一疏忽,麻煩來了,三連的馮靜和鉆到一連的五號棚去了。聽到這個消息,包大喜深感事態(tài)嚴重,懊悔不已。他思前想后,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身架,提著一兜西紅柿還有一瓶酒,到三連拜訪馮靜和。他說柿子剛收的,請馮老弟嘗個鮮。他說馮老弟素質(zhì)過硬年輕有為前程不可限量。他說一連問題多多希望馮老弟不吝賜教指點一二。后來他掏出那瓶酒放在桌上。馮靜和用那雙有神而靈活的眼睛別有意味地看著他,始終沒怎么說話。當時,包大喜怎么也沒想到,這瓶酒成了他弄虛作假還要封住人口的證據(jù)。他要是能想到馮靜和是這種小人,他才不會去做這弄巧成拙的傻事。沒過幾天,師里來了一個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一連弄虛作假欺騙上級領(lǐng)導(dǎo)的事兒。包大喜在全團正連以上干部會上做了檢查。此后,包大喜與馮靜和在表面上依然是親密無間的樣子,心里卻埋下了馮靜和是個小人的種子,對馮靜和恨得牙根疼。

據(jù)說,師調(diào)查組走后,馮靜和被團長叫去臭罵了一頓。

包大喜不是吃素的,對付小人他有的是辦法,只是需要個機會。沒過多久,機會來了。團里舉行建制連輕武器三練習實彈射擊比賽,第一輪恰好是一連和三連一個組。開賽那天晚上,各連把部隊帶到鷹頭嶺射擊場,做好了射擊前的準備,就在將要開打的時候老天下起小雨。包大喜和馮靜和望著灰蒙蒙濕漉漉的夜幕愁眉不展。很快包大喜的眉頭就展開了,并且顯得十分興奮。他與馮靜和商量誰先打。一般情況下,沒人愿意先打,就像走夜路誰也不愿走在前頭一樣。馮靜和說抽簽。包大喜說咱倆誰和誰呀,抽什么簽啊,我們先打吧。他把參加比賽的官兵們集合起來,暗授機宜。一連成績出了來,因為是下雨天,打得不是很好。三連的成績更差。本來馮靜和是要奪冠的,沒想到第一輪就被一連刷下去了。團長在講評中表揚了一連,批評了三連,話說得很重,說做工作要扎實,要注重打基礎(chǔ),不能搞花架子。這等于是對三連的否定,馮靜和受不了,覺著很窩囊,他懷疑是被包大喜算計了,但是他找不到證據(jù)。他親自向包大喜取雨天夜間射擊的經(jīng),包大喜哈哈大笑,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天助我也”。包大喜當然知道“天助”是怎么回事兒,一連參加那次比賽的官兵都知道,但他們對誰都不會說的。如果一連最后一組射擊的時候,馮靜和能在近處觀察,他肯定能注意到,這一組射擊完畢以后,無一例外地把槍翻過來,槍頭往泥里杵了一下。當過兵的人都知道,這一杵準星缺口就難以找到了,就是神槍手也打不準啦!

包大喜承認,他不是君子,在這件事上他做得有點損,他就是要教訓(xùn)一下馮靜和。誰怕誰呀。

對馮靜和的不屑和鄙視,包大喜過去千方百計地掩藏著,

車輛下了公路,拐上山道,車速減了下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天下雪了。其實不能叫雪,是米粒大小的雪粒,風吹到玻璃上簌簌有聲。

這時候,包大喜模模糊糊聽到一個響聲,這響聲似有若無,如一朵柳絮遠遠飄來,綿軟入耳。包大喜突然意識到什么,一陣戰(zhàn)栗,大喊一聲:“停車!”他覺得那柳絮般飄來的是槍聲。他說:“你們仔細聽聽,是不是有槍聲。”

“啪——啪——啪——”,又傳來幾聲,盡管微弱,但幾個人都聽到了。

馮靜和肯定地說:“就是槍聲,是從靶場那個方向傳來的?!?/p>

包大喜喊:“去靶場,快?!?/p>

吉普車在原地抖了抖,快速躥出去。

包大喜扭頭對通信參謀說:“立即向團長報告,就說——算了,你抓緊呼叫,叫通了我親自說。”

不錯,電臺還挺爭氣的,與團作戰(zhàn)室很快聯(lián)上了,包大喜抓過耳機捂在耳朵上,聽到的卻是嗡嗡嚶嚶的電流聲,只好敞開嗓子喊:“一號,一號,我是包大喜,聽到了嗎?”在嘈雜的電流聲中,他似乎聽到團長說了句“你說”,便接著報告:“靶場那個方向好像有槍聲,剛剛聽到的,很像是槍聲,響了四五下,俺們分析,不,是馮靜和分析,他的兩個兵可能在練槍?!眻F長問:“你確定是槍聲嗎?”包大喜略以猶豫說:“不能確定?!敝灰皇前俜种?,他就不敢確定,他非常清楚,只要他說了確定,團長就可能把市區(qū)的幾個小組撤回來,萬一弄錯了,那就是天大的責任。團長說:“有新情況立即向我報告?!?/p>

從聽到槍聲那刻起,馮靜和就恨不得像炮彈一樣“嗖”地一聲飛過去,見到他的兩個兵。他斷定槍是祁勝和安寶打的。他不能斷定的是,他們?yōu)槭裁撮_槍,他們打的是什么?他緊張、焦慮、急不可耐。

包大喜對槍聲非常敏感,就像老中醫(yī)對脈搏跳動的聲音。他也判定剛才的響聲是槍聲。鞭炮的聲音絕對沒有這么強的穿透力,絕對傳不了這么遠。如果是槍聲,如果像馮靜和剛才分析的兩個兵在打靶,那他們與兩個兵就很近了。順著山路,頂多跑上二十分鐘,靶場就到了。他的心臟通通地跳得厲害,好像要跳到胸腔外面來。他身體前傾,雙手緊握著胸前的把手,眼睛因為興奮而發(fā)紅。團里派出許多人去搜尋這兩個兵,如果這兩個兵落在他包大喜的手上,被他說服了帶回來,或是治服了帶回來,他就是大功一件。他渴望立功。他不是為了自己,他是為了在農(nóng)村受苦的老婆孩子。

想到老婆,他心里酸酸的。他每年的探親假都掰成兩半休,麥收時休一次,秋收秋種時休一次,為了能幫老婆一把。今年麥收他回去,直接找到地里,老婆正在割麥子。他遠遠地看到了老婆瘦弱的身影,悄悄地走到近前。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他,直起腰,轉(zhuǎn)過身。他看到老婆的臉。老婆的臉很黑,老婆的臉本來不是這么黑,他看到的臉與他保存在心里的臉形成強烈反差,黑得觸目驚心。老婆的臉很瘦,原本是團團臉,他看到老婆臉蛋兒塌了,下巴尖了,臉上的肉和水分好像被毒日頭吸干了。老婆又黑有瘦的臉上都是汗,細細的黑黑的脖子上都是汗,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都濕透了,癟癟的乳房像被強推到大人跟前的孩子,有幾分無奈,有幾分委屈。五歲的兒子在麥壟里捉螞蚱,小臉通紅通紅的,被叫到跟前來,對媽發(fā)出的叫爸爸的命令置若罔聞,生分地看他一眼,一掙跑了。包大喜把老婆抱在懷里,百感交集,心頭一熱,竟流下淚來?!拔乙欢ò涯愫秃⒆訋С鋈ィ欢?,你放心好啦?!彼f。

他沒有想到,在這個寒冷的早上,三連出了這樣的事情。如同在賽車道上,三連這輛車呼嘯而來,遙遙領(lǐng)先,卻突然閃了一下,在原地打了幾個轉(zhuǎn),在后面緊追不舍的一連這輛車很輕松地超了過去。不僅如此。那兩個兵也許就在前面,只要找到他們,憑他包大喜豐富的帶兵經(jīng)驗,他有把握讓他們乖乖地返回營區(qū),何況還有馮靜和相助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對包大喜來講,都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遇,金光閃閃的軍功章就在前面閃耀,他沒有理由不興奮,不歡欣鼓舞。

一輛出租車從前面的山道上拐出,正面駛來,速度很快,慌不擇路的樣子。

包大喜叫道:“把他截下?!?/p>

出租車“吱”地一聲,車頭頓了頓,停下,一個中年漢子慌慌張張地從車上下來。走了幾步,腿一別,差點摔倒。他哆哆嗦嗦地說:“兩個兵,有槍,靶場,真開了槍?!?/p>

馮靜和:“打人了嗎?”

漢子:“沒有?!?/p>

馮靜和:“打的是什么?”

漢子:“打的是空槍?!?/p>

包大喜:“靶場還有什么人?”

漢子:“我一個哥們兒,還有一輛車,被扣著?!彼鋈幌肫鹗裁?,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顫抖著遞給包大喜。

包大喜抻開紙條,馮靜和也擠過來看,紙條上一筆一畫工整地寫著:今欠老劉出租車費五十二元。XXXXX部隊XX分隊三連二班戰(zhàn)士安寶。1999年11月20日。

包大喜順手把紙條裝進自己兜里,黑著臉說:“你走吧。不過我提醒你一句,你今天早上碰到的事情,涉及重大軍事機密,你要敢亂說半句,就是犯罪,明白啦!”

老劉一臉的惶恐,也不敢要回他的欠條,嘴里連聲說著明白、明白,退到車前,轉(zhuǎn)身鉆進車跑了。

包大喜等人上車,繼續(xù)前追。

現(xiàn)在已經(jīng)確定無疑,祁勝和安寶就在靶場。包大喜立即命通信參謀與團作戰(zhàn)室聯(lián)系,可吱吱啦啦的就是聯(lián)系不上。那破電臺就是這么不中用,尤其是在山區(qū),有時喊一嗓子對方都能聽到,用電臺就是通不了。部隊有規(guī)定,不準用手機談?wù)撋婷苁马棧@會兒包大喜是顧不上了。他用手機直接要通了作戰(zhàn)室的團長,報告說在射擊場附近發(fā)現(xiàn)了祁勝、安寶的行蹤,建議撤回其他方向的搜尋小組,西路搜山分隊向靶場縱深方向迂回,他的東路分隊直插靶場。團長同意包大喜的行動方案,同時告知,已經(jīng)查明祁勝、安寶攜帶的子彈是五十五發(fā),要求包大喜在此次行動的指揮中,既要慎之又慎、機智靈活,又要準確判斷、果斷處置。團長說:“務(wù)求把事態(tài)控制在最小化,如果出現(xiàn)流血事件,你包大喜提頭來見?!?/p>

“提頭來見”四個字像釘子楔進包大喜的大腦。他原以為執(zhí)行這次任務(wù)是一次立功的機會,并且可遇不可求,現(xiàn)在他意識到了風險,這風險就像手榴彈懸在他的頭頂上,隨時會把他炸得血肉橫飛。五發(fā)子彈與五十五發(fā)子彈,含義截然不同。五發(fā)子彈,幾槍就打完了,有槍沒彈,處置起來就簡單多了?,F(xiàn)在是五十五發(fā),情況就變得嚴峻復(fù)雜了。這些子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打完的,萬一他們與山里的老百姓發(fā)生沖突,萬一他們對前來搜索的官兵產(chǎn)生敵意,后果不堪設(shè)想。

他回頭瞅瞅坐在后面的馮靜和,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子忿恨,馮靜和你真是害人不淺吶!

包大喜問:“你的兵咋能帶出這么多子彈?”

馮靜和說:“他們可能是在打靶的時候私藏的?!?/p>

包大喜譏諷道:“你們?nèi)B的子彈真多。俺們一連打完靶,子彈殼都不會少一個。哎——請教一下,你們多出的子彈,是團長特批的,還是你們走的裝備處的后門?”

馮靜和把臉扭到一邊,不理。那次對抗賽,三連不應(yīng)該比一連差,就是差也不至于差那么多,他懷疑包大喜做了手腳,包大喜這人做得出來。他不恨包大喜,只是有點瞧不起他。他對包大喜有擔心,自己是落難了,還不知落難到什么程度,他擔心包大喜會落井下石。

對“打假”的事,他也反思過。他不認為自己有什么不對。榮譽是拼出來的,不是造出來的。你包大喜想把你的大棚菜打到集團軍去,誰也管不著,但要憑真本事。西紅柿明明已經(jīng)收了,卻在一夜之間長出來,你是孫猴子啊,你這是欺騙。膽子還真不小,竟敢欺騙集團軍的領(lǐng)導(dǎo)。我就是看不慣,就是要整你一下,讓你難看。

槍聲再度響起。這回槍聲有規(guī)律,每隔三五秒便是一聲。槍聲經(jīng)過山風和雪粒的打磨變得又尖又脆。槍聲聽上去很近,但馮靜和知道,在山路上繞來繞去趕到靶場,至少還有七八公里的路程。很顯然,這是安寶在練槍。祁勝的射擊技術(shù)在全連是數(shù)得著的,用不著練。說不定祁勝正在當安寶的教練。馮靜和的心漸漸安定下來。只要他們在練槍,就沒有必要再擔心什么了。五十多發(fā)子彈夠他們練一會兒的。

山中的路是土路,坑洼不平,顛簸得厲害。包大喜讓駕駛員加快速度,他說不用等后面的大車了,讓他們慢慢趕吧。祁勝和安寶現(xiàn)在在練槍,但不知道還會干什么,他擔心時間長了生變,他要把他們堵在靶場。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還有雪粒打在玻璃上細碎的啪啪聲。

馮靜和突然感到缺了什么,覺著不對勁兒。哦,聽不到槍聲了,槍聲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如果槍聲響著,他的心里還能稍許安生些,槍聲停了無疑放大了未知,他的心瞬間提了起來。兩個兵還在不在靶場,怎么不打了,又去了哪兒?

拐過一個山口,眼前豁然開闊,靶場到了。但靶場上空無一人,只有雪粒在空中飄飄灑灑。

這是一個天然靶場。一道土嶺橫在前面,嶺上滿是雜草和荊棘,嶺腳下被子彈啃破了皮,露出黃澄澄的土層。嶺的兩端各有一條通道通往深處。團里打靶的時候,派出哨兵把后面的山口和前面的兩條通道一封,非常安全。

包大喜和馮靜和仔細查看祁勝和安寶留下的痕跡。馮靜和發(fā)現(xiàn)了祁勝他們留下的子彈殼,在出租車停過的地方有五顆,在靶臺附近有二十顆。馮靜和找得很仔細,確信就這二十五顆。這就是說祁勝和安寶身上還有三十發(fā)子彈。馮靜和不解的是,出租車附近那五顆彈殼是怎么回事兒?他們怎么不練了?從留下的車轍看,他們順著左面的通道進了山,他們?nèi)ド降纳钐幐墒裁??他已?jīng)嗅到了祁勝、安寶的氣息,感覺已經(jīng)離他們很近了,就是見不到他們的影子。他又開始焦躁起來。

包大喜走近馮靜和?!霸偻嚼镒?,岔路就多了,咱不能像瞎眼的家雀一樣四處亂撞。你估摸著,他們不在這兒好好練槍,跑到山里頭去干么,能干么?”

馮靜和眉頭皺得很緊,眼睛變成一條縫。

包大喜突然叫道:“他們會不會進山打獵?”然后肯定地說:“完全有可能?!?/p>

靶場左面的山道通往鷹頭嶺,順小路攀過去,南麓有幾個平緩的山包,去年冬季團里搞野營拉練的時候去過那片山區(qū),還在那里宿過營。那兒的山坡上有不少野兔,去年好多兵都追過。

后面的大車已經(jīng)趕上來。包大喜把幾個干部叫到一塊,蹲在地上,用樹枝畫出鷹頭嶺及周圍幾個山頭的簡圖,定下分組搜尋的方案,明確了指揮組人員。指揮組除了他之外,有馮靜和、背著電臺的通信參謀、一個自動步槍手和一個狙擊步槍手。而后嚴肅地宣布了兩條紀律。他說無論哪個組發(fā)現(xiàn)了祁勝他們,第一要立即向他報告,緊緊盯住,不準擅自采取行動。第二搜索過程中要始終注意隱蔽,防止被祁勝他們誤傷。他抱著拳向大家拱了拱,掏肝掏肺地說:“同志們吶,團長已經(jīng)說了,如果出了差錯,讓俺提頭來見,俺這顆頭就托付給你們啦?!彪S后他大喊一聲:“上車,出發(fā)!”

鷹頭嶺就在前面,繞過這道山脊就到了。

包大喜看到前面的山坡上有輛車一閃,不一會兒又閃出來,這次他看清了,是輛出租車。他想這輛車可能就是被祁勝他們挾持的那輛車。他讓駕駛員停車,下了車,站在路邊,想等出租車過來問問情況。出租車從下面爬上來,也減了速,到了近前卻突然加速沖了過去。包大喜大喊停車,同時拔出手槍,沖著天空打了一槍。槍聲把出租車拽住了,一個胖子從車上下來,向這邊蹭過來。胖子濃眉大眼,一連橫肉,有幾分兇相,這時卻軟塌塌的一副熊包樣。

包大喜瞪著他喝問:“你跑啥?”

胖子低著頭,眼皮也不敢抬?!拔蚁肱?,怕,怕被你們堵回去,他們讓我在山下等著,他們上了山,有槍,槍夠不著我了,我就跑了?!?/p>

包大喜問:“他們從哪兒上的山,上山去干么?”

胖子說:“他們從小道上爬上去的,山都連著呢,不知道他們?nèi)ツ膬?。他們上山前,還吵了幾句,小兵說要去打獵,老兵不讓他去,怕萬一傷了人,小兵不聽,老兵就跟著去了?!?/p>

包大喜問:“他們?nèi)チ硕嚅L時間?”

胖子說:“老長時間了,有半個多小時了吧?!?/p>

包大喜粗略算算,祁勝他們到鷹頭嶺頂多有二十分鐘,胖子是被嚇傻了,自然會覺得時間長。他揮揮手讓胖子走人。

車到鷹頭嶺下。鷹頭嶺海拔229米,因山頂有一巨石酷似老鷹頭而得名。鷹頭嶺是唐灣市南部山區(qū)的最高峰,周圍有九嶺環(huán)繞,與主峰成拱衛(wèi)之勢。放眼望去,鷹頭嶺于風雪蒼茫之中兀立于前,山坡上是茂密的松柏和白得耀眼的積雪,山頂上一頭蒼鷹傲視群峰。

官兵們跳下車,按照預(yù)定方案,迅速散開,開始了搜山行動。

馮靜和急不可耐地向山上跑去。

包大喜追上來,喊住馮靜和:“你在后頭跟著,不要亂跑?!?/p>

搜索的重點,是鷹頭嶺南麓的幾個山頭。包大喜他們必須翻過鷹頭嶺。山坡上雜草叢生,荊棘遍地,還有陳舊的積雪。包大喜等人躬著腰,急匆匆地爬著,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大汗淋淋了。

包大喜與馮靜和他們翻過山梁,來到鷹頭嶺南麓。站在半山腰,對面幾座山嶺綿延起伏呈現(xiàn)于眼前。山下有一條山谷斜向右前方,蜿蜒而去,通向幾座山嶺的中間。包大喜指著這條山谷說:“咱們走這條山谷,到前面那個山口去?!?/p>

下山往谷底去的時候,馮靜和是跑在包大喜前面的,也許是跑得太急了,也許是心慌氣躁的原因,腳下一滑,猛地前撲在地。包大喜拽了一把沒拽住?!八さ侥膬毫?,摔壞沒有?”包大喜急忙把他的頭抱起來。馮靜和摔得不輕,臉頰被蹭破了一塊皮,血很快滲出來。嘴唇磕破了,滿嘴都是血。馮靜和吐了幾口,舌頭一舔,這才知道兩顆門牙磕斷了。包大喜把他扶起來,還好,腳脖子沒斷,還能走路。

背著槍的兩個戰(zhàn)士攙著馮靜和往下走。

包大喜說:“可惜你那兩顆門牙呀,那么白,那么亮?!卑笙膊皇切覟?zāi)樂禍,一點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也沒有,他只是想逗馮靜和一樂。他看得出來,馮靜和很痛,不僅是皮肉之痛,是從內(nèi)心里泛出來的痛。

馮靜和一屁股坐在草窩里。他臉色焦黃,臉頰和嘴巴上被他抹乎的都是血,看上去有些瘆人。對今天凌晨以來發(fā)生的事情,他沒有一點心里準備,他一直在硬撐著,靠胸膛里的一股氣硬撐著,現(xiàn)在他撐不住了,也不想撐了。就像被拔掉氣門芯的皮球,氣“呲”地冒出來,一下子癟了。他說:“你走吧,功是你的了?!弊炖镉钟醒鞒鰜?,他回頭吐了一口,用手抹,脖子上也染了血。他瞪著包大喜,歇斯底里地說:“你不就是想立功嗎,不就是想帶老婆嗎?你快搶去呀!”

包大喜一下子惱了,心底躥出一股火直沖腦門。他惱怒地盯著馮靜和,死死地盯著,像要隔著皮骨把他的腦漿都看透。他說:“真沒想到,關(guān)鍵的時候你是這么個熊樣子!”他氣呼呼地扭頭就走。

他承認,自從當上連長之后,他就想把老婆帶出來,這個愿望很沉重,像塊石頭時時墜在他的心里。老婆跟了他,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他是她的男人,必須讓她過上好日子,否則他愧對于她。她過得是什么日子?。榱私o病臥在床的母親做飯,她把兒子擱在洗衣機的滾筒里,兒子想玩沒得玩,想爬爬不出,急得哇哇大哭。他回家時恰巧看到了這一幕,急忙拽出兒子抱在懷里哄著,抬腳招呼到老婆的屁股上,“你就是這么對待兒子嗎”?老婆說原先把他放在洗衣盆里,他爬出來了,差點弄翻了暖瓶。

包大喜對馮靜和很失望。不錯,他不喜歡馮靜和,甚至鄙視他:年輕氣盛,小母牛下山牛逼朝天,不知天高地厚,還背后使絆子。但他馮靜和是條漢子。馮靜和從機關(guān)剛進三連的時候,干部們不服,老兵們欺負他,和他同時當上連長的包大喜就曾斷言,太嫩了,鎮(zhèn)不住,不出三月就得被三連踢出來。事實是,沒出三個月,三連的官兵們從干了四年的老指導(dǎo)員到剛?cè)胛檫€沒戴上籠頭的新兵,對馮靜和沒有一個不服的。包大喜私下打聽過原委,三連的人說了一句話,讓包大喜的眉頭皺了好幾天。這句話是“不能不服,不敢不服”。他們說到兩件事。一是唱歌。過去三連唱歌講究旋律講究音準,馮靜和到了三連后改為兩個一律,全連唱歌一律屁股離開凳子兩寸,為的是能使上勁兒,頭一律揚起來把脖子伸直,為的是讓聲音能直接喊出來。他說,我們不是搞藝術(shù)的,我們是軍人,軍人唱歌要唱出壓倒一切的氣勢。連隊之間拉歌,喜歡唱“說打就打”,只要是馮靜和指揮,起了頭從來不說那個唱字,而是高喊一聲“打”!還有一件,是吃泔水缸里的饅頭。也是他剛到三連不久,有的兵抓起一個饅頭,啃了沒幾口,飽了,走出去順手扔進泔水缸里。再次開飯時,他把各班班長叫到一起,讓炊事班長端來一盆浮浮囊囊零零碎碎的饅頭,饅頭冒著熱氣,顯然是高溫蒸過了。他抓起一塊按進嘴里,一揚脖子吞了下去,然后分給各個班長,讓全部吃進去。他說,從今往后誰再敢往泔水缸里扔饅頭,是哪個班的,班長就給我撈出來吞進去。有幾個人吃進肚去,又哇哇地吐出來。大概是聯(lián)想到了饅頭在泔水缸的情形。馮靜和毫不留情,吐完了還逼著吃,直到一塊不剩。馮靜和干連長不滿兩年,科技大練兵,三連是全師的第一。集團軍組織建制連隊共同課目大比武,三連綜合成績是全集團軍第二名。去年參加長江抗洪搶險,三連受到大軍區(qū)的通報表彰。

包大喜想,馮靜和不應(yīng)該是這種不爭氣的樣子。

“包連長,等等我!”

馮靜和一瘸一拐地追上來。

包大喜臨機決定不走山谷了,他的隊員們已遠遠地沖在前面,他的指揮組是趕不上了,他指指左側(cè)第一和第二個山嶺的山口,對馮靜和說直接插到那里去,這條路要比其他路近得多。

馮靜和剛才扭了腳,加上山中的路崎嶇難行,走得磕磕絆絆的,兩個兵要在前面探路,包大喜不時要扶他一把,坡陡時還要攙著他。

馮靜和忽然悲從中來,咧著嘴痛苦地說:“包兄你好好干吧,我是完了,徹底完了。沒想到會是這么個結(jié)局?!彼嬖V包大喜,他們馮家在紹興是名門望族,他這一輩男的,不是從文就是經(jīng)商,都很有出息,他本來是要從文的,走魯迅先生的路,當個大文豪,他爺爺非讓他上軍校,讓他從武,爺爺說從祖上就沒個從武的,讓他當不上將軍就不要回去,爺爺希望他光宗耀祖的。他長嘆一聲:“唉——完了,連個小小的連長也當不成了,才二十八歲——”

包大喜從沒聽他說過這么掏心窩子的話,不覺有些感動。在這個早上,他看到了馮靜和軟弱的一面,軟弱得像個孩子。他想,自己比他大幾歲,在他落難的時候,應(yīng)該照顧他,應(yīng)該保護他。他才二十八歲,炮兵指揮專業(yè)的高才生,已經(jīng)當了兩年連長,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不用兩年就可以當上營長。他是一頭鷹,應(yīng)該飛得更高,飛得更遠。自己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還是個連長,提個副營,把家屬帶出來,就在部隊混到頭了,自己不該和他爭,不該和他計較,不該在實彈射擊比賽時算計他。

“唉——完了?!瘪T靜和又是一聲嘆息,接著就哭了,滿臉是淚。

包大喜鼻子酸酸的,安慰他:“你不用想這么多,兩個兵不會胡來的,對你的處分不會太重,團首長會保護你的?!?/p>

包大喜和馮靜和到了山前。包大喜讓馮靜和就近上山搜尋,他和通信參謀還有兩個槍手要跑到山的陽面去。

跑著跑著包大喜就聽到一陣槍聲,槍聲似乎就在頭頂上,打的是連發(fā),響得突兀而又猛烈。包大喜等人就地迅速臥倒。順著槍聲望去,包大喜在一個山包上發(fā)現(xiàn)了兩個兵。槍在高個兵的手里,槍是沖著天上打的,小個兵要奪槍,被高個兵當胸搗了一拳,與此同時,槍還在“噠噠”地響著,直到打完了彈夾里的子彈。小個兵瘋了似的一頭撞在高個兵的肚子上,把高個兵撞了個仰八叉。

包大喜悄悄地爬到一塊巨石的后面,他沒有想明白,不知道兩個兵為什么會打起來。不過他可以確定的是,槍里的子彈打完了。他只要沖過去,完全可以馴服這兩個兵,他相信兩個兵是認識他包大喜的。他向兩個槍手擺擺手,又向下壓一壓,示意他們伏在原地不要動。他在繼續(xù)觀察。他在等待最佳時機。

高個兵跌跌撞撞地往下跑,小個兵在后面追。兩人離包大喜藏身的巖石越來越近了。包大喜要沖出去,要大喝一聲,他相信大個兵會向自己跑過來,小個兵大概會呆立原地,然后他會命令他們跟自己下山。事實上,他已經(jīng)貓起腰,身子前傾,后腿一蹬,前腿已經(jīng)抬起,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做出了前沖的動作,但是就在他即將沖出的一霎那,他的動作突然定格,就像正在播放的視頻被按了暫停鍵一樣。然后他就退回了巖石后面,緊張地盯著不遠處兩個兵的追逐。他在心里恨恨地罵了一句,他媽的馮靜和,你倒是快點呀!

馮靜和終于現(xiàn)身了,他看到了他的兵,他艱難地爬上一塊石頭,雙手罩在嘴上大喊:“祁勝——,安寶——,我是馮靜和,你們給我滾過來——”

小個兵聲嘶力竭地大喊:“是——”

小個兵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包大喜立即命通信參謀向團長報告了情況,并通知各組停止搜索行動,到鷹頭嶺下停車處集合。

他接到了馮靜和的手機電話,馮靜和說他找到了他的兩個兵。

他向馮靜和的方向看了看,馮靜和大概是暈倒了,被他的兩個兵架著向山下走去。

他沒有跟過去,靜靜地從另一方向返回。

祁勝和安寶一回營區(qū),即被師保衛(wèi)科的人帶走了。

團長、政委在作戰(zhàn)室聽取包大喜此次行動匯報。包大喜強調(diào)了兩個問題。第一,鷹頭嶺山區(qū)的搜索行動盡管明確由他負責,但三連連長馮靜和的貢獻最大,他對祁勝、安寶的情況了如指掌,分析判斷情況準確,處置情況果斷得當,建議給馮靜和立功。第二,祁勝和安寶攜槍外出的惟一動機是進行實彈射擊訓(xùn)練,從客觀效果上看未造成實質(zhì)性危害,他們的主要問題是紀律觀念淡薄,建議從輕處罰,以保護士兵的練兵積極性。

包大喜說這番話的時候并不知道,事件發(fā)生的一個小時內(nèi),關(guān)于祁勝、安寶攜槍彈私自外出的報告,已經(jīng)層層上報,該事件已經(jīng)攪動全局,引起軒然大波。

集團軍和師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隨即對事件進行調(diào)查。包大喜作為搜索行動的一線指揮員參與了調(diào)查。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

安寶說,他攜槍彈私自外出的動機就是練槍。祁勝為了把他追回來被迫成了他的同伙。他說馬上就臨近老兵退伍了,按照今年的新政策,他如果轉(zhuǎn)不了士官就必須退伍,他怕退伍,他舍不得離開三連這個英雄連隊,如果他退伍了,面前的路只有一條,就是跟他爸經(jīng)營公司,當二老板,過酒綠燈紅的生活,他在三連已經(jīng)成了一塊鋼了,再讓他墮落成一塊磚頭去過那樣的生活,他無法忍受。

安寶知道他要留下來,最大的問題是輕武器射擊技術(shù)不過硬。與一連搞射擊比賽的那天夜間,因為他不爭氣,連長讓大家在冷風冷雨中站了二十分鐘,還把他叫出隊列,讓他記住那天是他的恥辱日,連長最看重的是榮譽,三連的兵都看重榮譽,人活一張臉,他安寶不把槍練好,就愧對三連,愧對自己,想留下是不可能的。事后他去找連長,想做個檢討,連長說他不需要解釋,三連不需要解釋,連長說得對,解釋也好,檢討也好,都沒意義,三連要的是實際行動,要的是硬邦邦的成績。

調(diào)查組的人問他子彈是從哪兒來的。他說就是在那次射擊比賽中藏下來的,連部的文書看到了,也許是出于對他的同情,就假裝沒看到。

他說他知道私自外出是犯紀律,私藏子彈是犯紀律,私帶槍支是犯紀律,這幾個加到一塊更是犯紀律,連長因此會罵他,可能會給他紀律處分,他覺著無所謂,只要在下次實彈射擊中能打出好成績,給連隊爭臉,為自己正名,就值了。人爭一口氣,他爭的就是這口氣。他說當他把出去練槍的想法告訴祁勝之后,祁勝先是大吃一驚,接著就罵他,罵他神經(jīng)病,罵他吃錯了藥,還給他講了一大堆道理。但他當時滿腦子想得是,只要把槍練好,他什么都不在乎。他趁祁勝離開之際,沒多想,帶著槍,取出私藏的子彈,就從營區(qū)后門跑出了營區(qū),然后上了一輛出租車去了鷹頭嶺靶場。

調(diào)查組的人問安寶那張欠條是怎么回事。安寶說他當時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三連的兵又不能違反群眾紀律,就給老劉寫了欠條,讓老劉日后到三連找他要錢。他是看老劉老實才放他走的,他氣恨那個一臉橫肉兇巴巴的胖子,就把他硬留下來。

包大喜他們第二次聽到的槍聲,是安寶在練槍。安寶說一開始他瞄著磚頭打,打了幾輪覺著不行,他的槍打不好主要是個心理問題,別人的槍一響,他就哆嗦。他必須通過訓(xùn)練解決心理問題。他希望在他將要擊發(fā)的瞬間,要有類似于槍聲的干擾。他讓祁勝幫著想辦法,可在那荒山野谷中祁勝也無計可施。他提出繼續(xù)往山里走,他最初的打算是找個山里人家借個水桶什么的,如果再有鞭炮就更好了。他曾經(jīng)懇求祁勝回去,他說他不能讓祁班長跟著受連累。祁勝說他已經(jīng)受連累了,還說被他這個熊兵害苦了。安寶說他在離開靶場見到鷹頭嶺的時候變了主意,他不再認為水桶甚至鞭炮有意義,他要到鷹頭嶺南麓的幾個山頭去打獵,去年野營拉練他在那兒追過野兔。

安寶個頭不足一米七,孤零零地坐在房間中央的凳子上,顯得更小了。他生著一張楚楚動人的娃娃臉,他的眼睛清純得像荷葉上的水珠,像春天冬青樹上剛鉆出的嫩芽。他的眼神是惶恐的,惶恐得讓人心碎。他從來沒有單獨面對過這么多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他很緊張。他說,不知道他的違紀行為會不會影響三連評先進,如果影響了連隊的榮譽,他就不活了。他的嘴唇撇著,一副要哭的樣子。包大喜不知道在場的其他人是什么感覺,反正他覺得他的心被揉了一下,心底便有一股熱流升騰上來,讓他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熱。

祁勝在接受調(diào)查時,說餿主意都是他出的,給他什么處罰他都接受,不要再追究安寶了。他說,安寶是個好兵,他還小呢。調(diào)查組的人問他,在靶場他為什么要對天打那幾槍,在鷹頭嶺南麓的山包上他為什么要把槍里的子彈都打完,還有安寶為什么要和他打起來。祁勝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語,難以自圓其說,最后只好說了實話。他說,他沒想到安寶會真干。他勸說了安寶一番后就去了車庫,然后又到連隊的豬圈和庫房查看,再回到炮場時安寶就不見了。那時是五點半左右,整個營區(qū)顯得格外安靜。他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向連隊干部報告。他往連部跑,轉(zhuǎn)而一想不行,炮場距連部一公里還要多,他怕時間來不及。他轉(zhuǎn)身往營區(qū)的北小門跑,他想盡快地把安寶堵回來。他跑出北小門,跑到營區(qū)東面通往鷹頭嶺山區(qū)的公路上。公路邊上有一個出租車停車點,節(jié)假日不論早晚總有車在那兒等著。他跑到停車點一打聽,知道安寶要出租車往南走了。他沒有別的選擇,只好坐進出租車追上去。

包大喜他們最初聽到的幾聲槍響,是祁勝打的。祁勝說他追到靶場的時候安寶剛到不久,正和司機鬧著呢。安寶沒帶錢,那個胖子司機挺兇的,得理不讓人,說話很難聽,安寶就惱了,說要一槍崩了他。他勸安寶回去,安寶根本不聽。他說,當時他意識到要控制住安寶很難了,于是他奪下安寶的槍,掏出大衣兜里的五發(fā)子彈押上,朝天打了兩槍,稍停又打了三槍。他知道團里肯定正在四處尋找他們,他希望尋找他們的人能夠聽到槍聲,鎖定方向,抓緊趕過來。

調(diào)查組的人問祁勝,他在明知無法控制安寶的情況下,為什么不自己返回團里。祁勝說當時的情況他不能一走了之,他擔心安寶會做傻事,他必須陪著他,看住他。他說安寶太小了,腦子還沒長全呢,他是大哥,不能撇下小弟弟不管。?

?在鷹頭嶺南麓的山頭上,祁勝為什么要把槍里的子彈全部打完呢?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祁勝說,他和安寶在翻越鷹頭嶺的時候聽到了槍聲,槍聲告訴他團里的人離他們不遠了,這讓他感到有了底氣,同時他也意識到槍在安寶手里可能誤傷自己人的危險,他趁安寶不備把槍奪過來,沖天上打,他想只要把子彈打完就不會出什么大事了。安寶不理解他,就惱了,要和他拼命。他說,安寶是個好兄弟,安寶終究會理解他的。

十一

上級對三連這起事件的處理很重視,認為在即將勝利跨入新世紀的時候發(fā)生如此事件,性質(zhì)是嚴重的,影響是惡劣的,必須依照法規(guī)紀律嚴肅查處有關(guān)人員。

對該事件有關(guān)人員的處罰決定很快予以公布:安寶被開除軍籍,押送回原籍。祁勝受行政嚴重警告處分。馮靜和受行政記大過處分。其他相關(guān)責任人,包括團長政委也受到相應(yīng)處理。

組織上在研究對祁勝的處理意見時認為,祁勝作為黨員和骨干,沒有有效地阻止安寶的攜槍出走行為,對事件的發(fā)生負有重要責任,同時由于他的積極努力防止了事態(tài)惡性發(fā)展,對事件圓滿解決起到重要作用。鑒于此,從輕發(fā)落,只給了他一個嚴重警告處分。

馮靜和理所當然地受到調(diào)查。他在接受調(diào)查時對包大喜贊賞有加,同時也道出了心中的疑惑。他說,槍聲響起的時候,包大喜所在的位置距離祁勝他們要比他近得多,為什么包大喜沒有及時動作,直到下了山才見到他的身影。

對這個問題,團長找包大喜談過,希望他能給一個合理的解釋。團長了解包大喜,包大喜是個見紅旗就搶、見榮譽就上的主兒,只是為了好看,他就可以不避風險讓西紅柿棵子一夜之間掛滿了果,在如此重要的行動面前,他不可能臨陣退縮,他之所以沒有及時采取動作,肯定是有他自己的考慮。但是包大喜沒說,他不能說他是為了給馮靜和一個機會,他不能說馮靜和“唉——完了”的那聲嘆息給予他的刺激和影響。他認為如果說了,自己就成了沽名釣譽的小人。再說他也認為當時自己是一念之差,特別是當想到老婆那張黑黑的通紅的滿是汗水的臉時,他有過一絲后悔。如果他能在此次行動中立個三等功,甚至是可能是二等功,年底他提為副營把老婆孩子帶出來,就是板上釘釘了。就因為他這一念之差,希望變得迷茫。

團里在研究對馮靜和的處理意見時,出現(xiàn)了分歧,有人主張功過分明賞罰分明,撤銷馮靜和連長職務(wù),同時給他報請三等功。有人認為,在一個標兵連隊發(fā)生這樣的事件,對全團乃至全師都造成了無可挽回的負面影響,再給他請功不合適。最后形成一個折中意見,不動他的連長職務(wù),給他一個行政記大過。

一個寒風凜冽的日子,天上飄著雪花。安寶的領(lǐng)花、帽徽被除去。三連一個干部和一個兵“送”他回原籍。臨上車的時候,安寶從兜里掏出二百塊錢遞給馮靜和,他說我差點忘了,這是胖子和老劉的出租車費,請連長轉(zhuǎn)交給他們。他說:“咱們?nèi)B的兵不能犯群眾紀律?!瘪T靜和抱著他的兵痛哭流涕。在場的官兵無不動容。

事后,有一次團長問包大喜對馮靜和怎么看。

包大喜由衷地說:“他很優(yōu)秀,是個好連長,以后可能是個好營長、好團長,如果現(xiàn)在就趴了窩,太可惜?!?/p>

團長說:“是你保住了他連長的位子?!?/p>

責任編輯⊙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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