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最后的安詳

2012-04-29 12:49:50劉俊奇
飛天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所長戶口助理

劉俊奇,原籍通渭縣,遷居瓜州縣,農(nóng)民,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在《作品》《都市生活》《北方作家》發(fā)表小說若干。小說《白雪花》獲《作品》第十屆作品獎——全國打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第四屆黃河文學獎優(yōu)秀獎,獲酒泉市文藝精品“飛天獎”。

1

夏天最熱的時候,村文書用了三天時間,跑到全村上了七十歲高齡的老人家里,通知他們不論窮富,只要是夠歲數(shù)的都帶上相片,拿著戶口本和身份證的復印件,找鄉(xiāng)上管民政的嚴助理,辦理養(yǎng)老救助的手續(xù)。到了秋天,全村凡是七十歲的老人都享受了上頭的恩澤——只有七十八歲的吳有是個例外。他的戶口丟掉了。一個沒有戶口的人,怎么可能會享受到這種溫暖的恩澤呢?

一個活了快八十歲的人沒有戶口,就是個沒名沒份的“黑人”。一個沒名份的“黑人”豈不是白活了?再說政府對農(nóng)村高齡老人的救助,那是上頭的溫暖和恩澤,吳有是有這個權(quán)利享受這種溫暖和恩澤的,可他……吳有怕自己到死永遠是個“黑人”,產(chǎn)生了要找回自己戶口的強烈愿望。

在這之前,吳有心里只有平平靜靜的、鄉(xiāng)下老人司空見慣的寂寞與孤獨。自從曉得自己因為沒戶口、把他不當一個正常的老人對待時,心里再不像以前那樣無所求地平靜了。驀然產(chǎn)生的自卑、恐慌和被遺棄的感覺無時無刻地刺激著他,使他忍不住懷著一絲僥幸,去鄉(xiāng)上找管民政的嚴助理,渴望嚴助理能網(wǎng)開一面,幫他解決他無法解決的難題。

全鄉(xiāng)的農(nóng)村低保和各種救助都得經(jīng)過嚴助理的手,他是個照章辦事的審慎人。吳有頭一次來找他幫忙時,他覺得可笑地說這不是幫不幫忙的事,必須得有戶口。戶口丟了就得想辦法找,絕對要找到。讓他去派出所查查,沒戶口是絕對不行的。

吳有一家是八三年從定西遷過來的。他也知道些自己戶口丟失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嚴助理的答復讓吳有明白:人家是不會給他網(wǎng)開一面的。這使他很失望,他試探地問嚴助理,現(xiàn)在他應該去老家的派出所找,還是到本地的派出所找?

嚴助理問當初把戶口遷來了嗎?吳有說是他親手遷來的。嚴助理說既然戶口遷來了,就到本地的派出所找,肯定能找到。

一提說到本地的派出所查找自己的戶口,吳有立刻不自在起來,感到臉上一陣比一陣燒。他的表情讓嚴助理看出來了,而且使嚴助理有了警覺與很重的想法,嚴助理刨根問底的目光銳利地戳著吳有,吳有出了一身的汗。

吳有想,為了在活著的時候有名有份,不得不把自己認為不光彩的事說出來。

在減免三提五統(tǒng)和農(nóng)業(yè)稅的前幾年,三提五統(tǒng)收得一年比一年高,最多的一年一個人要收六七百元,掏不起呀!凡是城里有工作的人家,就把戶口在農(nóng)村的兒女老婆的戶口往城里轉(zhuǎn),城里不收三提五統(tǒng)。城里沒戶口的精能人也有辦法,這些精能人,不僅有平頭老百姓也有村組干部,他們通過黑路子,專把自家老人的戶口從鄉(xiāng)上和派出所提出來,目的是少掏一個人或兩個人的各種攤派款。為啥專提老人的戶口、不提娃娃和青壯年的?因為老人不上學不結(jié)婚沒有任何妨礙。家里有老人的戶口,對一個家庭來說就是負擔和累贅,少一個兩個老人的戶口,家里每年要少出一千多元。說到把老人的戶口提出來往哪里弄,吳有說不出旁人家是咋弄的,反正他和他老伴的戶口,小兒子弄出來后由他保管著。遺憾的是老伴在戶口弄出來的第三年就去世了。沒想到多年后要用吳有的戶口時卻找不見了。

想法很重的嚴助理問吳有,他兒子是咋把他的戶口弄出來的?

吳有的小兒子當時是他們組的農(nóng)記員,在一個組里來說也算是個官。農(nóng)記員這個官雖然小得不能再小,上頭攤到組里的三提五統(tǒng)都由農(nóng)記員攤到每家,再由組長和農(nóng)記員挨家收。他們也有收不上錢的人家,村上和鄉(xiāng)上的干部就會下來配合他們收。遇上釘子戶,他們就以收回承包地來壓你。你想,一個靠種地為生的農(nóng)民家庭,讓人家把種的土地收去,吃啥呀喝啥呀!不交不行呀,吃屎喝尿也得交清上頭的攤派。

其實吳有真的不清楚兒子是通過啥渠道,又經(jīng)過誰的手把他的戶口弄出來的。打那年之后,按人頭攤派的款就沒有他老兩口的份了,家里自然就少開支一千多元。雖說家里少了不少開支,可吳有心里很不暖和。不暖和他也不敢把話說出來,他老了,到了人養(yǎng)活他不是他養(yǎng)活人的歲數(shù)了,再沒力氣和本事像從前那樣苦了。當時他就想,在兒子兒媳的眼里,他和老伴已經(jīng)成了家里的負擔和累贅。那年吳有六十七歲,家里的掌柜子早就交給兒子了。掌柜子的權(quán)力沒了,連證明自己活在陽世的戶口也沒了。

吳有顯得別樣的無奈與傷感,渾濁的眼里蒙上一層水汪汪的霧。嚴助理怕吳有眼里慢慢產(chǎn)生的老淚威脅他,給他找麻煩,連忙用好話打發(fā)吳有。讓他回去和兒子仔細找,萬一找不見,說不定派出所還有底,就去派出所找找,想必肯定會找到。

2

吳有和小兒子吳大彪一家過日子。從稅費改革后,吳大彪就不當農(nóng)記員了,承包地也租給了人,在鄉(xiāng)政府斜對面開著一家飯館,生意一直火得很。為了一對兒女便于上學,吃住也在那里,家里只有吳有一個人看門。兒孫起初搬走的時候,吳有感到特別焦急與孤獨,白天他吆著幾只羊可以打發(fā)一個人的時光,到了夜晚有時候一晚上也睡不著。好在時間長了,習慣了一人獨處。不習慣還能怎么樣呢?他現(xiàn)在并不看重對他的養(yǎng)老救助,也不怕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活著,卻十分害怕自己是個沒名沒份的“黑人”。他又一次來到兒子的飯館要兒子幫他找戶口時,心里憋滿了說不出的怨恨,說話的口氣有了狠巴巴的味道。

我給你說了有七八次,讓你把我的戶口找來,你到底給我找了沒有?

兒子說他找了,可就是找不見。兒子說話的語氣和以前一樣,怪怨他爸何必眼紅呢,不就一月百十來塊錢,就算把戶口找見能享受上救助,村里動不動就派義務工,他老了干不動,還不是給做兒子的找麻煩。兒子掏出三百元往吳有手里塞。吳有沒要兒子的錢。他說不是錢的事,他要兒子和他到派出所給他找戶口。兒子說找戶口還不是為了錢?吳有再次解釋不是為了錢,他只是為了找回他的戶口,他要活著是一個有戶口的人。

爸,求你不要給我找麻煩了行不行?兒子叫老婆給他爸切一盤豬頭肉,說是有急事要去縣城,出門就不見人了。

吳有想不通見錢就眼紅的兒子,為啥會對他享受上頭的恩澤這么不上心。他只好自己一個人去派出所找。

那個剛從警校畢業(yè)的女民警在電腦上耐心地查了好一陣,有些歉意地說沒有吳有這個人。

吳有緊張又討好地求小姑娘查查以前的底,肯定有一個從定西遷來的叫吳有的人,是八三年遷來的戶口。吳有連忙說了定西和現(xiàn)在他所在村組的地名。

女民警又去資料室核實,核實了老半天出來告訴吳有:是有一個叫吳有的人,可這個人在1997年就死了。

“死”了?你咋知道他“死”了?

因為資料上填著注銷,只有死了的人才填注銷。

吳有眼前一黑,連忙扶住墻。待緩過神來,他說姑娘你不要怕,吳有沒死,我就是吳有,我活得好好的,咋能說我死了?肯定是弄錯了。

女民警緊張地說他們所里的這幾個人都是最近這兩年調(diào)來的,他們不可能搞錯以前的資料。

吳有依然是一副緊張討好的嘴臉,他說姑娘我沒說是你錯了,可能是以前的人弄錯了。既然錯了,能不能把說成“死”的注銷改過來,證明我還活著?

原始資料隨便不能改,要改得另想辦法。通過各種證明的手續(xù)重新上了戶口,才能銷毀原始資料。女民警說了理由勸吳有先回去,所長不在,等所長回來了她會把他的情況匯報給所長,到底該怎么解決讓他去問所長。

吳有無措地要離開派出所,女民警卻告訴他,一個月前,在街上開飯館的吳大彪來查過吳有的戶口,問明情況后啥話沒說就走了。說不知道那人和他有沒有啥關(guān)系?吳有感激女民警給他提供了這個信息,笑比哭還要難看地說,他是我兒子!

3

吳有從曉得自己已經(jīng)“死”了十多年的那一刻起,溝壑縱橫的臉上顯出的絕望與悲涼,就像拋在沙灘上的魚兒對水的絕望,也摻雜著習慣了孤獨的無助與心酸。他已經(jīng)七十九歲了,是活天天的人,他感到有一種揪心的恐懼與急迫,再不盡快找回自己的戶口,證明自己活著,一旦哪一天兩腿一蹬一口氣上不來,怕是真的白活了。這天早晨,他騎著人力三輪車割來一車羊草,那十只母羊每年產(chǎn)的羊羔,是他不向兒女伸手要一分錢的資本。他給羊添足了夠吃一天的草,又給羊提了一盆水,也沒換下早晨露水打濕的衣裳,就騎著三輪車去五里遠的鄉(xiāng)街上找兒子。

年邁的吳有蹬著三輪車走了有一半路,腿就困得蹬不動了。他緩了一陣等腿上有了勁,繼續(xù)騎著三輪車趕路,五里遠的路,他用了兩個鐘頭才來到兒子的飯館。他怕人笑話,把兒子吳大彪叫到?jīng)]有外人的房間,責問兒子把他戶口弄丟了不說,咋還狠心把老子給弄“死”了?

吳大彪開飯館把自己當成了當?shù)氐某晒θ耸?,自然對自己的面子相當看重,他沒有回答父親的問話,而是帶著責怪的口氣說,你到底去派出所查了?

吳有說自己不去查,咋能曉得兒子推三阻四不給他找戶口的原因?不去查,咋能知道他在十幾年前就讓后人給弄“死”了?他要兒子現(xiàn)在說句硬邦話,愿不愿意把弄“死”的老子再弄活。如果愿意就和他去派出所幫他找戶口;不愿意他自己去,不信一個活了快八十歲的人,讓良心叫狗吃了的東西永遠弄“死”了。

吳有的態(tài)度一生硬,吳大彪帶著追憶的憤懣解釋:當初自己是組里的農(nóng)記員,知道其中的內(nèi)幕,鄉(xiāng)上為了把所有的攤派都能收上去,允許村組干部把收上來的錢,按百分之十的比例給予村組干部獎勵。他雖然也參與分攤和收取,可得到的好處遠不如村組干部,人家吃肉,他一個農(nóng)記員只許啃骨頭。他不僅看不慣那些不合理的攤派,也眼熱那些會找門路逃避攤派的人,就去找當時的派出所高所長(高所長已經(jīng)去世)。他花了三百元,把父親的戶口提了出來,以為日后不會有派上啥用場的那一天,也沒怎么操心保管,年成一多,真想不起把提出來的戶口放哪弄丟了;也沒想到幾年后,政府不僅不向農(nóng)民收錢了,反而給困難的農(nóng)民吃低保,給高齡老人養(yǎng)老救助;更沒想到父親的戶口讓人家給注銷了。真應了那句“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老話。吳大彪心里雖然不舒服,卻不怎么上心。他在這個小地方已經(jīng)是一個富人了,富人得有富人形象,與人玩耍,千兒八百元的都不當一回事,根本不在乎給高齡老人的救助,卻特別在乎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蠢事,一旦傳出去,還不成了笑話。他堅決不同意父親去翻騰讓他汗顏的那件蠢事,就掏出一張卡讓父親拿著,說是卡上有一萬元,父親想咋花就咋花,花完了他再上,但要求父親不要再去查找戶口,過于麻煩不說,太丟面子了。

吳有看出兒子把自己當做一個非常富有與高貴的人了,這使他心里別樣地難受與悲涼。他在離開兒子那里的時候,不僅拿了兒子給的卡,還撂下兩句狠話:怕老子丟了你的臉,你就不要認我這個老子了!

吳有順道去了派出所。所長不在,聽那個女民警說,所長的女人得了不怎么好的病,所長請假陪他的女人到省城看病去了,大概得一個禮拜才能回來,或許一個禮拜還回不來,讓他過一段時間再來。

吳有等不及所長來上班,隔了幾天又去鄉(xiāng)上找嚴助理。嚴助理見吳有仍然空著手,就有些煩,這一煩他的態(tài)度也不像以前那樣隨和。他食指搗著紅頭文件的條條框框告訴吳有:必須得有戶口,沒戶口絕對不行!不要說吳有已經(jīng)七十九歲了,就是九十九歲也無權(quán)享受這種待遇。嚴助理隨即打發(fā)吳有回去想辦法找,找不來戶口,找他也是瞎跑路。吳有賴著不走。嚴助理已經(jīng)很煩了,但他耐著性子進一步解釋,就算他給吳有把所有該填的表都填上,可缺著頂要緊的戶口復印件,報上去也球事不頂。弄不好,因為吳有的這件事,會端了他的飯碗。最后嚴助理說,明文規(guī)定的事,求老爺子不要難為我了行不行?

吳有怕嚴助理一煩會趕他,聲音帶著哭腔求嚴助理不要攆他走,他說他找戶口遇到麻煩了,不是一般的麻煩。派出所的老底上填著注銷,聽說注銷就是“死”了的意思……吳有把自己“死”了的事說給嚴助理,以為嚴助理也會像他一樣吃驚,不料嚴助理表現(xiàn)出一副見慣不怪的模樣,說是以前的戶口管理亂得很,死了幾年的還有戶口,活著的人倒沒戶口,把活人的戶口注銷的也有,把男的弄成女的的也有,把名字搞錯的更不要說了。不管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錯了就得想辦法改。嚴助理叫吳有繼續(xù)找派出所和村上開證明,戶口辦妥了就給他送來,吳有啥時候送來戶口復印件,他就啥時候給吳有填表往縣民政局報。

4

吳有趁派出所所長不在的時候,先去找村文書給他開證明。村文書自然要問戶口是咋丟失的,吳有是個實誠人,把丟失戶口的過程和原因照實說了,但沒說他兒子曾經(jīng)花了三百元的事。村文書也曉得以前有老人的家庭,把老人戶口提出來的原因。在吳有找他開證明之前,全村有不少老人找他開過補辦戶口的證明,他請示過支書和村主任之后,都給開了補辦戶口的證明——他們不僅保存著提出來的戶口,而且都是本地人,不像吳有丟了戶口還給注銷了,原籍又是一個外地人。村文書為了穩(wěn)妥不惹麻煩,讓吳有最好去請示支書和村主任,看村領(lǐng)導是啥意見。再去派出所問問,讓村里開證明,是開丟失戶口的證明,還是開注銷戶口的證明?吳有覺得村文書說得有道理,他不敢硬纏村文書,怕纏煩了村文書也像嚴助理那樣求他,那就不好意思了。

第二天吳有去了村委會,村委會的大門卻鎖著。平時村干部不去村委會,有事了才去村委會上班。正是深秋摘棉花的季節(jié),沒事誰還去村委會!吳有走了三里路直接去了支書家。支書說吳有的情況與別人的不一樣,讓他先去找派出所,聽派出所是咋說的,然后村里的領(lǐng)導碰個頭,再給他作答復。

第三天,吳有直接去了村主任家。凡是村上的領(lǐng)導都得請示到,他怕請示不到領(lǐng)導會有想法。村主任的看法與支書說的差不多,吳有只得等了。誰讓他當初默認兒子,把自己的戶口提出來逃避人家的攤派呢?

半月后,吳有終于等來了去省城陪女人看病的劉所長。吳有這次去找劉所長做了充分的準備,他拿著自己的舊身份證,還拿著他當家作主的時候鄉(xiāng)政府給他獎的三張“交糧模范戶”的獎狀和交了提留的收據(jù)。他想有這些證據(jù)作證,一定能把早就弄“死”的自己弄活的。

派出所的劉所長是個隨和又爽快的人,他讓吳有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很隨和地說吳有的事他已經(jīng)聽說了。銷戶顯然是搞錯了,但不是在他手里搞錯的,不管是在誰手里搞錯的,錯了就得糾正。劉所長讓吳有在常駐地的村組開相關(guān)證明,有了應該有的文書證明,才能給他重新上戶口。

有了劉所長的這番話,吳有就沒必要拿出準備好的證據(jù),就喜顛顛地蹬著三輪車來找他們組的組長。組長正在棉田里摘棉花,說中午收工了再給他寫證明,不耽擱事吧?吳有忙說不耽擱,就幫著組長摘棉花。吳有想求人辦事,自己就得受些累。

早上蹬著三輪車來回走了十里路,又幫組長家摘了兩個多小時的棉花,吳有乏得下午再沒力氣去找村文書。去村文書家來回還得六里路,他怕自己走不回來,再說羊沒草吃了,還得給羊去割草。

第二天天麻亮吳有就去找村文書,可到了村文書家,村文書的女人說他去村委會了。吳有不得不顛著老而不怎么靈便的腿,往二里遠的村委會趕。村委的領(lǐng)導正在開會,吳有探身到會議室的門口,正好村文書看見了他。村文書走出來讓他等等,會開完了再說他的事。

沒事做的吳有坐在路邊的樹陰下,掏出組長開給他的證明看。這是最底層,最能說明問題的證明,想必村里再不會有別的啥說辭推諉扯皮,不給他開證明。然后展開那三張很舊的“交糧模范戶”的獎狀看。這三張獎狀記錄著他遷到河西最輝煌的事跡,那時候他是一家的主人,得那三次獎的時候,每次鄉(xiāng)上要給他獎勵兩袋尿素,鼓勵他多打糧食多為國家做貢獻,可把莊里人眼饞壞了。吳有撫摸著他珍藏了二十來年的獎狀自言自語:緊要關(guān)口你們能給我?guī)蜕厦幔?/p>

……吳有復述了劉所長對他安頓的話之后,支書說既然是派出所做錯了,他們應該給村里出證明說明他們銷戶的過錯,村里再給派出所出證明,證明吳老爺子就是咱們村的人,他們怎么要村里先給他們出證明呢?他們這么做,好像是咱們村里做錯了,不是他們搞錯的。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大家順著支書的話題說下去,越說越覺得派出所應該給村里先出具銷戶的證明,村里再給他們開證明才合乎道理。

吳有一聽急了,他一急就拿出認為能給自己幫上忙的幾樣證據(jù):組長開的他從八三年就遷居在他們組的證明;好幾張年代不同寫著他名字的繳納過各種攤派的收據(jù);還有他過期的身份證和那三張獎狀。大家吃驚地看著吳有拿出來的這些古玩意兒,看著看著都忍不住地大笑起來,笑夠了支書才叫吳有快把那些老古物收起來,沒那些古物,在場的人都曉得他是本村人。叫他不要擔心,村里一定會給他出證明,但必須讓派出所先給村里出具銷戶的證明。

吳有想了想,覺得支書說的話也有道理,就夾在要回家的村干部中出了村委會。

吳有再去派出所找劉所長,心里難免有些氣,但活到他這個歲數(shù)的老漢最明白忍讓的好處,他緩聲慢氣地說村里要派出所出具銷戶的證明,村里才會給他出證明。劉所長說他們怎么會這么給派出所找茬呢?派出所給每個人上戶口,都得有原駐地的證明,沒有最底層的證明,是不能辦理戶口的。就像剛出生的小孩,沒有準生證和出生證是沒證據(jù)給上戶口的。吳有說他們村的村干部都說是派出所弄錯了,不是他們的責任。

劉所長向吳有表示了歉意,然后向吳有作了解釋。他是這樣解釋的:老人家頭一次來查找,他就承認是派出所搞錯了。但那是以前搞錯的,錯了就得上下配合著糾正,村里不給他出證明,派出所拿啥證據(jù)給他上戶口?就是因為沒戶口才讓他們給他出證明,派出所如果給他能上戶口,誰還要他們出證明!吳有已經(jīng)讓劉所長繞來繞去的說法弄糊涂了,他發(fā)急地問劉所長,這么說老漢的戶口就沒辦法解決了?劉所長說一定有解決的辦法,關(guān)鍵得有他們村的證明,證明他不僅是他們村的人,還要證明他活得好好的。吳有爭辯他一個活老漢站在劉所長的眼前,難道不如一張紙片片?劉所長笑著說老人家這下還給說對了,有時候一張紙片片能證明一個人活著,一個大活人還無法證明自己是一個活著的人。就像他老人家,法律上現(xiàn)在就不承認他是一個活著的人,派出所是依法辦事的地方,上戶口要的是文書證明,法律只需要文書證明。讓他再去找村委會,他們?nèi)绻€刁難他不給他出證明,劉所長說還有一條路可以走。

劉所長你快說,還有哪條路可以走?

去定西老家開證明。劉所長說他為啥要給吳有指這條路呢?原因是吳有的戶口銷戶了,銷戶就是沒戶籍了。去出生地開上證明,有了出生地的證明,他們再沒理由不給他出證明了。劉所長出的這個主意吳有愿意接受。他心里藏著一個愿望,想在自己老死之前,回去看一看老家的人和地方,再去自己的父母和祖先的墳上上最后一次墳。吳有這么想著就出了劉所長的辦公室,不一陣卻又折了回來,拿出他在村委會拿出的那幾樣證據(jù)讓劉所長看。劉所長好奇地看了看,淡漠地說那些東西都不能當證明用。吳有指著組長寫的證明辯解,組長出的證明依他想應該是最管用的,劉所長咋說沒用呢?劉所長說雖然最能說明問題,可證明上只有他個人的名章,沒有代表最低政府的公章,不管用的。吳有小聲埋怨既然不管用,何必讓他找組長開證明呢。劉所長說那是讓他給他們村里用的。吳有連忙賠不是:是我老漢老糊涂了,錯怪了劉所長。

5

吳有猶豫著要不要把要回老家的事向兒女說的時候,一個夢使他決定不給兒女打招呼,他要偷偷地去一趟老家。

那天吳有把羊趕到收完莊稼的田野上放,他靠在田埂上曬暖暖。剛一丟盹,老伴把他的頭攬進懷里,十根手指扒拉著他的頭發(fā),數(shù)著他頭上沒有變白的黑發(fā)說,老頭子,你一定要瞞著咱們的兒女去老家開證明!把我的也開上,我因為在陽世沒戶口,到了陰間閻王也不管,到如今沒資格投胎轉(zhuǎn)世,還是一個飄來飄去的孤魂野鬼。你不要看咱們的兒女在面子上比較孝順,其實不怎么樣。他們當中最窮的現(xiàn)在也有幾萬元的存款,他們在我死后商量好的,每人一年給你兩百元,他們以為只要給你給了錢,就盡了兒女的心,根本不在乎你孤單不孤單。話說回來,人老了又失了伴兒,免不了要孤單,多數(shù)老人是在孤獨中走完最后的路。你就忍著些,娃們都忙著哩。還有一件事順便給你說說,碎后人給你那個卡上的一萬元,是我死后他們兄弟姐妹每人每年給你兩百元,你舍不得花攢下的。你咋還和以前一樣那么細詳呢?你呀你!你這次去老家開證明,一定不要忘了把我的也開上。證明開上一回來,你就把我的燒到我墳上,我要拿著它去找閻王理論我投胎轉(zhuǎn)世的事。你也不要忘了給我多燒些紙錢,找閻王的路上,我還得打發(fā)那些像我一樣飄來飄去的孤魂野鬼……末了老伴揪了揪他的耳朵,把吳有揪醒了。

前一天傍晚坐的火車,第二天早上吳有就到了定西城。那時他心里涌動著幾十年不曾有的與某人或某事較勁而贏了的快感與自豪,打公用電話告訴小兒子,他已經(jīng)到定西了,下午就能回到老家吳家莊。吳大彪驚疑地問怎么突然回老家了?父母對兒女固有的寬容,使吳有早就不生兒子的氣了,他懷著陰謀得逞、想干啥就能干啥的得意告訴兒子,給自己和他媽開證明補辦戶口。吳大彪更加驚疑地說給他開證明還有一說,他媽去世十多年了,咋也……吳有說不要以為你老子有了神經(jīng)病,你老子還沒有徹底糊涂,腦瓜子清醒得很,不清醒能跑回老家開證明?給你媽開證明的事,一兩句話說不清,等開上證明返回去,消停說其中的原因。吳大彪急迫又緊張的聲音從兩千里外的那邊傳過來:爸你千萬不要掛電話!聽我說,你已經(jīng)回到了老家了,想浪多長時間由你浪,千萬不要在老家的人跟前提說開證明的事!讓老家的人聽了,會想咱們在外鄉(xiāng)混得多沒人緣。你的證明我在這邊找人去開,一定給你辦好!

吳有說,還是我在老家開,你去找人辦那事會丟了你的人。吳大彪急得都有哭聲了,爸我錯了,我向你老人家認錯還不行嗎?如果我再不用心找人去開證明,出門就讓車撞死!吳有在電話上罵兒子,夾上你的×嘴,再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吳有怕兒子隨后攆到老家來阻攔他,就答應了兒子。

6

十天后,吳有懷里揣著在原籍開的證明返回了家。沒想到兒子吳大彪不僅在本地開了證明,去派出所補辦了他的戶口,還找鄉(xiāng)上的政助理,填了政府給高齡老人的養(yǎng)老救助的申請表,已經(jīng)送到縣民政局審批了。吳有除了感嘆與說不出的難受,他沒問兒子使了啥招數(shù),把他跑了快一年都沒辦成的事僅用了幾天時間就辦妥了。他看著家長是吳大彪,家庭成員的最后一面用現(xiàn)代電子打印的吳有的戶口本,硬忍著沒讓眼淚從眼里掉下來。他用食指撫摸著新打上的吳有兩個字,宛如盲人摸著人民幣上的某一標志;接著又捧到鼻子前,聞了聞打上沒幾天帶著油墨味的自己的名字,禁不住自言自語:補上了就好,我再不是一個活著的“死人”了,是一個真正的活人。真有一天我死了,也不擔心自己是一個閻王都不過問的孤魂野鬼。

然后,吳有拿出從老家開來的兩張證明,指著給老伴開的那張證明,向兒子解釋著他為啥要開那張證明的前因后果。他說據(jù)老伴給他托的夢,陰間和陽間一樣的說法是有根據(jù)的。老伴這十幾年來沒處來沒處去,至今還沒資格投胎轉(zhuǎn)世,苦了老伴了。末了吳有給兒子安頓,兒子要是不反對,就給他的哥兒姐妹們打個招呼,在他媽忌日的那天,都到他媽的墳上把他媽的證明給燒了,讓他媽再不要在陰間飄來飄去沒個著落。

吳大彪被父親描述的母親給父親托的夢唬綠了眼,他沒有立刻表明自己的想法,卻顫抖著嘴唇說,真沒想到還會有這樣的怪事!

吳有老伴十一年忌日的這天,吳有引著他的兒女、兒媳、女婿、家孫和外孫,來到戈壁灘老伴的墳上,辦完他認定非辦不可的那件事后,寬慰踏實地看著聚攏到一起的兒孫們,親熱地圍在一起說著閑話。他頭一次在兒孫們面前說,我現(xiàn)在真正是一個有名有分的活人了,再不像前十幾年,一直活在法律不承認的“死人”當中……吳有說話時口氣綿軟,神態(tài)平靜,一副從未有過的了無牽掛與滿足。在兒女們開始議論老伴給他托的那個夢的時候,吳有突然覺得很迷糊,渾身困乏得厲害。兒女們以為他受了風寒,連忙把他扶上車,吆喝著快些回家。到家門口時,吳有已經(jīng)坐逝在兒子吳大彪的小車上。臉上透出說不出的寧靜和安詳。吳有去世時已經(jīng)過了七十九歲的生日,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高齡老人。

快到年底的一天,鄉(xiāng)上的嚴助理給吳大彪打電話,說他父親的養(yǎng)老救助批下來了,叫他或者他父親到鄉(xiāng)政府辦理相關(guān)的手續(xù)。吳大彪一時不知道說啥好,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他呆呆地站在他的飯店門口,心里空得宛如栽在那里的一截朽木樁。

責任編輯 子 矜

猜你喜歡
所長戶口助理
劫持助理案
自在如風
助理
所長無用
小讀者(2020年4期)2020-06-16 03:33:38
我不是高冷,我只是近視
意林(2020年8期)2020-05-03 13:45:16
沒有一個女孩拒絕得了胖男孩!沒有
意林(2020年3期)2020-03-17 09:22:08
給失管無名道路上“戶口”
人大建設(2019年12期)2019-05-21 02:55:34
戶口
BEBEAUTY 助理健康生活 綻放非一般夢想
八類無戶籍人員可登記戶口
苏尼特右旗| 长寿区| 曲沃县| 额济纳旗| 泾源县| 勐海县| 政和县| 永平县| 绍兴县| 保山市| 和顺县| 柘荣县| 长葛市| 长寿区| 舟曲县| 称多县| 临泽县| 垣曲县| 西青区| 伽师县| 策勒县| 肇庆市| 武汉市| 木兰县| 张掖市| 翁源县| 高安市| 积石山| 南华县| 余姚市| 吴旗县| 西峡县| 玛曲县| 象山县| 夏邑县| 泸水县| 长治县| 铜陵市| 土默特左旗| 鹿邑县| 南召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