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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天紀事

2012-04-29 12:49李樹春
飛天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小范禿頭醫(yī)藥費

李樹春,1971年出生于甘肅鎮(zhèn)原,鄉(xiāng)村教師。

瞅天!一村人都在眼巴巴地瞅天,呼風(fēng)喚雨。天卻旱透了,寡白薄情的一張臉,從清明到谷雨,沒掛住一片云彩,沒吐一口唾沫星子。地里踩一個腳印下去,騰起的塵土燙得人心發(fā)皺起卷,村里彌漫著一股嗆人的焦糊味。過了芒種,不可強種。時令在催人,一村子的男女老少,吆吆喝喝地人挑、車拉、驢馱、馬載,運水抗旱。人人恨不能再生出兩只手來,余巧巧卻把自己的一雙手閑置在炕頭上,不合時宜地演繹了一起焦點事件。

晌午,余巧巧雇的一輛水罐車經(jīng)過馬壯壯地頭時,幾輛車一堆人早將路面塞得嚴嚴實實,針扎不透。馬壯壯以碾壓了他的莊稼為由,拒不讓路。半臉幾個垂頭喪氣地悶頭抽煙,馬壯壯卻躺在路中央,高蹺二郎腿假寐。余巧巧急沖沖地問,咋了?不讓走路了?半臉說,就毀了兩棵苗,賠錢補苗都不行,好說歹說,就是不讓道。巧巧,你臉面金貴,給咱求求情。余巧巧的臉遂笑成了一朵蓮花,迎向馬壯壯,說,兄弟,別鬧了,天干火燥,都急著呢。馬壯壯瞇眼打鼾。余巧巧撩起衣襟扇涼,裸出半個粉嘟嘟的奶,又說,姐的地都干得裂了口子,你能忍心不管?馬壯壯仍梗著脖子,硬成了一塊石頭。余巧巧心里納悶,這憨大今天咋成了不起性的騾子?以往的好×都喂了狗?說變臉就變臉。一瞥眼,見半臉幾個眼睛在她身上亂舔,唇舌蠕動,意猶未足的饞相,便又羞又惱:我露肉賣笑,低三下四地求你,你卻將我架在火上烤,你不給我面子,我也不給你里子!余巧巧就拉下了臉,用腳撥撥馬壯壯,說,起來,別像條死狗!馬壯壯說,你別動我。余巧巧罵道,你是哪個廟里的老爺?碰不得?路是一村人的路,祖祖輩輩幾代人的路,不是你馬壯壯的,憑什么不讓走?是剪徑的強盜,收買路錢嗎?說著,腳上就加了力氣。馬壯壯一躍而起,推了余巧巧一把。余巧巧倒在地上,喊:你摸我的奶!便罵了,這一場謾罵在榆樹灣空前絕后,冗長、細密,馬壯壯已死去多年的祖父、父親、母親和尚健在的兄弟姐妹、三姑六姨,尷尬地相會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午后,他們莫須有的丑惡茍且之事在余巧巧的口唇間反復(fù)咀嚼,飛濺的唾沫星子給焦渴的大地制造出一場虛幻的及時雨。暴怒的馬壯壯撲了上去,狠狠地踩了余巧巧幾腳。余巧巧捶捶胸,震天動地的哭聲山洪一樣地漫溢開來,淌滿了榆樹灣的溝溝岔岔。

馬壯壯被人勸走。余巧巧在塵土里滾來滾去,身上濕一塊臟一塊,像一條打滿補丁的破袋子。她哭一陣罵一陣,直到日頭下山,才撿起脫落的幾粒紐扣,抽抽噎噎地回家。田里忙碌的人聞訊,跌手跌腳地趕來時,戲已然謝幕,現(xiàn)場只有雜亂的腳印和斑斑血跡,昭示了剛才的紛亂和暴烈。他們點了煙,蹲成一圈,猜測探究著事件的諸般細節(jié),為擦肩而過的精彩一幕頓足嘆息。九爺也來了,他背手哈腰地查看了一圈,說,流血了,流血事件嘛!狗日的,吃飽了撐的!大家都要散了,九爺仍不厭其煩地刨根究底,饒有興味地剖析著事件的發(fā)展演變趨勢。九爺斷言,現(xiàn)場并不是結(jié)局,熱鬧還在后面,余韻綿長。

張信趕著羊回來時,已是掌燈時分。在村口,半臉就把余巧巧挨打受辱的事告訴他,訴說里加油添醋,夸張渲染。看張信一臉茫然、無動于衷的樣子,半臉義憤填膺、打抱不平。他慫恿張信向馬壯壯討個公道,不為自己女人出氣雪恥,算什么男人?大家走的是官道,又沒踩他娘的肚皮,太霸道了!三歲時掉進油鍋里,將半邊臉烙得猙獰扭曲的半臉,從此自慚形穢,常以手掌護臉,不以丑陋面目示人。半臉以手掩面,抱憾自己沒有一張五官清俊的尊容,要不,能讓馬壯壯如此飛揚跋扈?也有一些意見相左的人,勸誡張信不要意氣用事,要和馬壯壯說理,以暴易暴不是明智之舉。

早過了熄燈歇息的時分,但張信家門口仍聚集了一大堆熱心仗義的人,高喉嚨大嗓門地爭執(zhí)不下。張信一進門,余巧巧由咒罵馬壯壯祖宗三代變?yōu)槁裨箯埿?,正是張信的木訥、窩囊才導(dǎo)致馬壯壯在余巧巧的頭上拉屎撒尿。余巧巧呵斥張信,還不磨快了菜刀,打上門去,更待何時?這次若是忍了,你就不是男人,是綿羊頭、棉花包!家里黑燈瞎火、冰鍋冷灶,雞狗鬧得沸反盈天。張信饑餓交加,眼前的事刺手扎腳讓他發(fā)愁。若照女人說的,舞刀弄棒的顯然不妥:馬壯壯心狠手辣、囂張驕橫;張信懦弱膽怯、縮手縮腳,喝幾兩酒也肥不了膽。但若就此沉默、忍氣吞聲,他今后又如何做人?一村人的歧視、污蔑、指指點點,還不將他戳成一張篩子?

余巧巧罵累了,間斷地呻吟著。張信一肚子愁腸煩惱,也要睡時,張誠卻來了,對于張信的平靜和坦然驚訝不已。一村人都沒睡,眼睜睜地高度關(guān)注,而受害者張信卻忍氣吞聲、息事寧人。這不僅關(guān)乎張信一家的聲譽,還牽連著張誠及整個張氏家族,絕不是一樁小事。張誠說,哥,你是長子,你要拿定主意。咱爹一輩子硬朗剛強,咱張家族大人眾,我還沒媳婦、沒成家呢,你可不能做辱沒家族的事!張誠的話引起余巧巧的共鳴,她又開始了數(shù)落。她說,就聽張誠的,這次不能膿包,大不了弄個魚死網(wǎng)破!

一夜無眠的張信在晨光初露時就蹲在馬壯壯的大門口,他對馬壯壯一肚子怨艾:你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和一個女人搶什么嘴?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糊涂。好男不和女斗,就是孔夫子也不和女人論理,要繞著道走。女人哪里傷了你,你找我,打我罵我,唾我的臉我也不吭一聲……張信想等馬壯壯出來,向他講明道理,再不輕不重地責(zé)備他幾句。馬壯壯認個錯,他也有臺階下,在眾人面前挽回了面子。他自忖長馬壯壯幾歲,馬壯壯也不是吃草的人,曉得屎臭飯香的道理。

張信就等。天光大亮,村街上有了稀稀拉拉的人,而且很快也嗅出了味道,便一臉興奮地聚攏來,期待著劍拔弩張的一幕。煎熬了一宿的張信,頭發(fā)蓬亂、雙眼紅赤、縮頭弓肩,像只撲食的貓頭鷹。門吱呀響了一聲,在場的人心都咚地一聲驟跳起來,張信的呼吸頓時急促。馬壯壯出來了,叼著煙,門外轉(zhuǎn)了一圈。張信站起來,兩只手軟軟地耷拉著,嗓子干澀嘶啞,像塞了一把雞毛。他沖馬壯壯擠出一絲笑,說,兄弟……馬壯壯耷拉著臉,拉下褲子,晃悠悠地撒了一泡尿,轉(zhuǎn)身揚長而去。

望著馬壯壯的背影,張信弓著腰,站不直、坐不下,臉上青青白白,一口口地吐著粗氣。圍觀者打抱不平,說,打了人還有理?把人抬到他家上房去,讓他供吃供喝、接屎送尿,就賴著他,讓他出醫(yī)藥費!九爺?shù)墓照却林?,飛舞著一大把花白的胡子,說,說理的事嘛,打什么?說理嘛!張信的腦袋嗡嗡地亂響,他站了一會,灰頭土臉地回了家。

鄉(xiāng)中學(xué)教員張誠對張信的媾和謙讓鄙夷不屑,和馬壯壯這種人論理,無疑對牛彈琴。得用法律,法律是一根大棒,讓他躺著,他不敢站著??粗鴱埿乓换I莫展的樣兒,張誠開導(dǎo)他,你沒文化,膽小怕事!咱爹沒白供我讀書,我好歹也是村里有頭有臉的人。打虎親兄弟,你得聽我的,先到派出所報案;村里人七嘴八舌,無事生非,看熱鬧、動歪心思的多。你不依,今后你的事我不再管!

于是張信就拉著余巧巧去鎮(zhèn)上。正是晌午,人都在街上吃飯、閑聊??磸埿爬诉^來了,半臉問,要動真的了?張信,你可要頂住,寧可累死牛,別叫翻了車。九爺看著,眉眼里全是冷笑,埋怨道:告什么官?葫蘆僧亂斷葫蘆案,衙門是你家開的?說理嘛!余巧巧欠起身,說,九爺,不講理嘛!她撩起衣裳,指點著,這,這,滿身的傷疤,下手太恨了!這次豁出去,也要把他拉下馬,讓他威風(fēng)掃地!

派出所鐵門緊鎖,張信叮叮咣咣敲了半天,里面有個聲音問:干啥?

張信說,為路的事,不讓走路嘛!

里面喝了聲,說事!

張信說,就是不讓走路嘛,還把人打慘了!

人在哪?

車上拉著。

里面便說,先去看病,治好了傷再處理。

張信就拉著余巧巧去了鄉(xiāng)醫(yī)院。門診室沒人,張信找到后院,聽到一間房子里有響動,敲開門,是一個禿頭大夫和兩個護士在玩牌,聽說是因斗毆受傷的病人,禿頭大夫和兩個護士相視一笑,安慰說,別著急,住下來安心養(yǎng)傷,我們保證用最好的設(shè)備、最好的藥讓你恢復(fù)健康,讓行兇者付出沉重的代價。禿頭大夫吆喝著兩個護士穿工作服、搞衛(wèi)生,準備救治病人。

禿頭大夫檢查了傷勢,為余巧巧憤憤不平,說太野蠻了,太沒人性了!在醫(yī)院的安排下,余巧巧做了尿檢、驗血、胸透、B超、胃窺鏡??戳藱z查結(jié)果,大夫說,除了軟組織挫傷,血壓似乎有點高,但沒傷筋動骨,建議住院治療。張信說,既然沒大問題,就開點藥回家。大夫說,起碼要觀察兩天,也是對病人負責(zé)。張信還在躊躇,余巧巧說,咱們打雷閃電地來醫(yī)院,不落幾個雨星子就云開霧散,不是自打耳光嗎?不能就這么便宜了他,我的打不能白挨!大夫,你沒見現(xiàn)場,還流血了,很嚇人的!禿頭大夫介紹了年前的一個病例:張家的狗偷吃了王家的豬食,王家的女人堵在張家的門口,指著和尚罵禿驢。先是兩個女人對罵,后來張家的男人打了王家女人一耳光,王家女人尋死覓活,賴在張家吃喝拉撒,說是癱瘓了。拉來醫(yī)院,一住就是七八天,藥費花了兩千多塊。最后,請人調(diào)和,出了藥費,賠禮道歉,女人才出了院。禿頭大夫伸出兩根手指:一個耳光,兩千多!余巧巧說,馬壯壯打了我兩個耳光,踩了我三腳,還摸了胸!

一眨眼就是三天,在禿頭大夫的精心治療下,余巧巧恢復(fù)得很快,容光煥發(fā)、食欲旺盛,間或還唱兩段小曲。張信說,好了就出院吧。禿頭大夫說,皮肉傷是好了,心理上的傷還沒好呢。打在身上、疼在心上,還得調(diào)理幾日。你們也太老實了,人家挨一巴掌、一拳頭的進來都躺十天半個月,耗藥費。你挨了打,就該他出出血,不狠點,以后還要受氣。像你們這種情況,一般藥費要花到四五千元,我們有經(jīng)驗,別著急,慢慢養(yǎng)著吧。

三天的醫(yī)藥費就是一千多元,頂好幾畝地的收入,張信于心不忍。再者,他還要喂牛、放羊,一個人忙不過來。張誠說,誤工了才好,將來上法庭、打官司,不但馬壯壯要出醫(yī)藥費,還要出誤工費,賠償田里的損失。譬如我們現(xiàn)在用的一支針管、一個棉球的費用都要算在他的頭上。張信懷疑,禿頭大夫作證說,都是這樣的。張信問,那我的牛掉膘了、羊脫毛了,也能賠償嗎?張誠說,那當(dāng)然。張信就欣慰地笑了。

張信早晌在醫(yī)院照應(yīng),后晌回村操勞家務(wù)。村里人都知道余巧巧住院了,就問,傷得重不?張信一臉憂愁地說,醫(yī)生說不輕。村里人又問,私了還是公了?張信說,私了不行,那就動公吧,法律說咋辦就咋辦。晚上,半臉過來,說,你醫(yī)院家里兩頭跑,太忙,要不,你那羊我替你照料?張信警惕地問:你要報酬?半臉說,說得那么難聽,我就替你照看幾天,幫你一個小忙;即使要報酬,也是馬壯壯掏腰包啊。

有好幾次,張信碰見馬壯壯,希望他主動過問這件事,但馬壯壯沒事人一樣,一臉傲然。張信心里就沒底了,虛虛的。按理,張信報了案,余巧巧住了院,一招一式動了真格的,馬壯壯就該到醫(yī)院去賠禮道歉,兩家協(xié)商解決。但馬壯壯的不理不睬卻使張信騎虎難下,繼續(xù)住下去,醫(yī)藥費越積越多,萬一馬壯壯不出,一筆山一樣的債務(wù)還不是壓在他的身上?但就此灰溜溜地回來,不是打掉的牙咽進肚里,自取其辱嗎?對張信的顧慮,張誠不以為然:馬壯壯再硬能硬過法律?再住幾天吧。

一天天往上漲的藥費使張信惶恐不安。到第七天上,張信堅持要出院,禿頭醫(yī)生有點遺憾。幾天來,醫(yī)生和患者之間已建立起親密無間的關(guān)系,本著對病人負責(zé)的態(tài)度,禿頭大夫?qū)τ嗲汕傻纳眢w做了細致入微的檢查,已逐漸深入到了敏感部位。這天,禿頭大夫看著余巧巧,眼神曖昧含混,內(nèi)容相當(dāng)復(fù)雜。余巧巧羞答答地瞪了他一眼,說,看什么呢?禿頭大夫說,你兩只奶子怎不一般大?余巧巧說,你壞。大夫說,真的,我看看。起初檢查時,余巧巧還扭捏著躲閃,當(dāng)禿頭大夫一臉凝重地斷定乳房里有瘤子時,余巧巧怕了,說,那天,馬壯壯在她胸上抓了一把,一把就抓壞了?是熊掌啊?禿頭大夫不言,握著兩只乳房,揉捻一番,喃喃道,多美的乳房,怎么就忍心呢?這病追根溯源,也是因挨打受辱慪氣所致;但不要緊,吃點藥,多按摩。在春天溫暖的日子里,禿頭大夫指導(dǎo)余巧巧乳房保健,順時針揉幾圈,逆時針揉幾圈,然后再提幾下乳頭。余巧巧羞答答地照著做。

張信要出院,張誠聞訊趕來,說,這才幾天,就沉不住氣了?就怕你是根扶不起的繩子,打退堂鼓,這次要不搞倒他,以后還能有機會?張誠去找禿頭大夫,說,馬壯壯是我們榆樹灣的混世魔王,別人怕他,我們不怕,治療還要繼續(xù),請你配合。禿頭大夫一聽,心里咯噔一下,沉思了幾分鐘,便斷然地停止用藥,并催張信快速辦理出院手續(xù)。禿頭大夫嗅出這事的反常:以往的打架斗毆,被打的一方死賴著不出院,小病大養(yǎng),多用藥、用好藥;打人的一方為少花藥費,托關(guān)系、走后門、游說、攻關(guān)、在醫(yī)生身上磨工夫。榆樹灣的這個主卻從頭到尾沒有露面,顯然有恃無恐。禿頭大夫開始擔(dān)心兩千三百塊醫(yī)藥費能否收回來。

出院后,張信和張誠去找派出所。公安說,民事糾紛嘛,傷得也不重,立什么案?你們私下調(diào)解處理,如果不滿意就去打官司。張信和張誠就去找馬壯壯,將一疊藥費收據(jù)給他,說余巧巧的醫(yī)藥費!馬壯壯斜了一眼,說,我若撕了,不是男子漢作為!誰讓你們?nèi)メt(yī)院的,你們找誰去要錢,別找我!張誠說,你如果態(tài)度好,把醫(yī)藥費出了,適當(dāng)賠點損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們也不能趕盡殺絕;你若不管,我們就上法庭,除了醫(yī)藥費,還有誤工費、精神賠償費!馬壯壯就哈哈大笑了:你們?nèi)ジ姘?!法庭怎么判我怎么做,腦袋掉了不也碗大的疤?

張誠說那就告吧。張信好一番躊躇:老人言屈死不告官,一提官司,張信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心里沒底。這官司能贏嗎?若贏不了,打不著狐貍還惹一身騷,那不讓一村人笑掉大牙?張誠說,打官司主要是為爭一口氣,若忍氣吞聲,打掉的牙吞進肚里,一村人不僅笑,還要用屁股笑。九爺惱了,說,就這么點破事,告什么官?從古到今,衙門就不是講理的地方,我八十多歲,經(jīng)見的多了;馬壯壯他爺馬天祥,良田千畝、牛羊幾百,一場官司打得家破人亡,一擔(dān)擔(dān)銀子都打了水漂,就是遇到的對頭比他錢多、勢大。你們也太自不量力,扛著碌碡打天,好大的口氣!半臉慫恿張信,怕什么,馬壯壯也不是三頭六臂,你們?nèi)舸蜈A了官司,算是搬掉了榆樹灣一座大山,是英雄!

很多人支持張信告馬壯壯,他們提一袋蛋糕、幾個雞蛋探望余巧巧,對受害者同情,對施暴者譴責(zé),張信家里開起了控訴會。眾人七嘴八舌地揭發(fā)馬壯壯的罪行,張誠奮筆疾書,拍拍墨跡淋漓的訴狀,說,惡行累累、罄竹難書!一村人同仇敵愾、喊打聲四起,張信一家信心百倍、熱血沸騰。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張信決意要捋捋虎須,摸摸馬壯壯的屁股。濟世診所的王立功提了幾個雞蛋也來助威聲援,埋怨張信不到他的診所看病。他說,天旱,生病的人少,診所快要關(guān)門停業(yè)。王立功讓張信再取點藥,照顧一下他的生意。張信說,已出院了,不好再買藥了。王立功說,反正是馬壯壯出血,再多二百塊錢也無所謂。你吃肉,我也分口湯喝嘛。王立功是余巧巧的表兄,張信只好拿了他的藥。

早晨,村長在街上攔住張信,問,晚上咋那么大的動靜?張信說,商議告馬壯壯的。村長問,你牽的頭?出頭的椽子先爛,也不掂量掂量。張信就沒了主意,請教村長。村長說,告不告是你的自由,但我提醒你,你們有非法聚會的嫌疑。

打官司一開頭就不順。張信站在法庭門口時,心里還在忐忑,屋子里傳出一浪一浪的調(diào)笑聲,恰到濃烈處。他敲了敲門,一會兒,門開了,一男一女。男的捧著一張報紙,女的織著一件毛衣,正襟危坐。張信笨嘴拙舌,把一件事敘述得支離破碎,說著說著就前言不搭后語,直到自己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時,那張不斷嘩啦作響的報紙后才露出一張煩躁的臉:訴狀呢?張信慌亂地從口袋里摸出,遞過去。女法庭埋怨說:有訴狀就交訴狀,哪有工夫聽你嘮叨?男法庭將訴狀擱在桌邊,說,過兩天再來。

第二次去時,只有女法庭一人,她說訴狀不合要求,得重寫。張信說,訴狀是我弟寫的,他是鄉(xiāng)中學(xué)的教師。女法庭說,大學(xué)教師也不行,有要求、有格式的,得向律師請教。

看著退回來的訴狀,張誠一臉沮喪。這份訴狀是他花了兩個整夜的工夫,翻遍了一本成語詞典、抽了兩包煙才熬煎出來的,是激情昂揚、文采斐然的一紙討馬檄文。他認定能感動法官,從而弘揚正義、懲治邪惡,可惜卻不能用。偌大的一個鄉(xiāng),只有律師事務(wù)所的小范能寫標準的訴狀。找到小范,小范一揮而就。張誠拿著訴狀要走時,小范問,請了律師沒有?張誠說,事實清楚、是非分明,還需要辯護嗎?小范就譏笑他外行,請律師和不請律師大不一樣。有了律師就能迅速立案、調(diào)查、開庭;不請律師,只立案也得兩三個月。立了案,就沒音訊了,你得三天兩頭地去跑、去催。今天開會、明天學(xué)習(xí)、后天下鄉(xiāng)、大后天檢查,現(xiàn)在的案子多如牛毛,就法庭兩三個人能查得過來?一拖就是大半年,你耗得起?只要請了律師,接下來的事就不用你管,坐在家里聽消息就是,省了多少麻煩?我法庭那邊人熟,給你跑跑腿。想想小范講的也有道理,張誠咬咬牙,替張信交了五百元代理費。

不覺間就是一月,這一月中,醫(yī)院的禿頭大夫幾次來討要醫(yī)藥費。張信催張誠,張誠催小范。小范說,前天才和他們吃了頓飯,這些天實在忙,忙過了這陣就調(diào)查取證,有了確鑿的消息就通知你們。

果然,有一天電話打到了村里的小賣部,是找張信。張信去接時,是小范,他讓張信做做準備,明天法庭的人就下來調(diào)查取證。擱下電話,周圍的人知道是法庭的人要下來了,都感嘆說,張信果然硬氣,真的打起官司了。若是贏了官司,也算為民除害,可得慶賀慶賀。張信許愿說,真要贏了官司,唱三天大戲。一時間,村頭巷尾廣為議論,而處在風(fēng)暴中心的張信一家,貌似平靜,內(nèi)心卻是冤屈和正義即將伸張的興奮。九爺卻扎針放氣潑冷水,告什么官?還不是落個雞飛蛋打!九爺憋了一肚子的氣,原想著張信請他出馬說和,順便打打牙祭,現(xiàn)在看他們屁顛顛地東奔西跑,自己被晾在一邊,便賭氣要了一盤豬頭肉、兩瓶啤酒,自斟自飲,澆心中的塊壘。

一夜無眠。從清早開始,張信一家人就忙開了,灑掃庭院,買酒買菜。日頭爬得太慢了,沒到晌午,張信就到村口望了四次,余巧巧望了六次。張誠西裝革履,打了領(lǐng)帶,矜持莊重地也在村里走了兩個來回。張信很在意這時的馬壯壯是不是如砧板上待宰的魚,束手待斃。他找見馬壯壯時,馬壯壯在濟世診所門前下象棋,張信也蹲著看,他對象棋略通一二,看馬壯壯陷入困境、危機重重,就認定他是慌了、怕了,便嗤嗤地冷笑:你也有怕的一日!便大聲地喊:好!好!馬壯壯斜眼瞪他,張信不甘示弱,法庭要下來了,有法庭護著,他還怕馬壯壯?張信說:馬壯壯,法庭要下來處理你打人的事,你得做好準備。如此三番五次,馬壯壯摔了棋子,吼:閉上你的臭嘴!張信梗起脖子,說:就不!馬壯壯便起身走開。轉(zhuǎn)身的瞬間,蹦出一個響屁,圍觀的人都轟然大笑。

太陽落了、月亮升了,一家人熬得精疲力竭、人仰馬翻也沒等來法庭的人。第二天,張誠騎車去找小范。一見面,小范就埋怨,通知你們做好準備的,怎么回事?張誠說,準備了呀,一大早就準備好了,等了一整天。小范說,你們準備什么了?法庭下來辦事,得用車接來送去,車呢?張誠就沒了怨氣,說,那就雇車去接吧。小范說,這兩天又不行了,具體什么時候下去,得瞅機會。

法庭下來的時候是麥收前,烈日炎炎,麥浪滾滾。他們看了醫(yī)藥發(fā)票、現(xiàn)場;找了目擊證人、被告、原告,一一做了記錄,取證調(diào)查工作便宣告結(jié)束。

晚飯是在張信家吃的,手抓羊肉鮮嫩味美,法庭的人大加贊賞。幾杯酒下來,便熟同一家人,其樂融融。其間,小范插科打諢,談道聽途說的趣聞逸事,法庭的人說精彩幽默的段子,氣氛好到不能再好。走時,男法庭用力地拍張信的肩,意味深長地笑,張信也回以憨憨的笑。男法庭便再用力地拍張信的肩,把噴著酒氣和膻氣的嘴巴挨著張信的肩,哼哼唧唧著。

結(jié)果很快就有了,三天后,通知當(dāng)事人到庭。張信、張誠、余巧巧都去了,不是判決,是調(diào)解。調(diào)解前,男法庭嚴肅地進行了一番時事教育,說,作為公民要遵紀守法、為國分憂,不能目光短淺、自私自利,為雞毛蒜皮的事打打吵吵,釀成血案,造成物質(zhì)和精神損失,教訓(xùn)深刻,應(yīng)引以為戒。調(diào)解的結(jié)果是:醫(yī)藥費兩千五百元,原告百分之三十,被告百分之七十;訴訟費各半;馬壯壯給張信兩千元,雙方簽字畫押。張誠問,精神賠償和誤工費怎么一點也沒提?法庭說,咱們當(dāng)?shù)氐膶嶋H情況就這樣,只賠醫(yī)藥費。

張誠窩了一肚子火,去找小范。小范說,你該滿意了,就這樣的結(jié)果,我也出了一身牛力氣。

按判決書規(guī)定,馬壯壯必須在十五日內(nèi)把兩千元錢送交張信。但等了一天又一天,馬壯壯始終沒有給錢。村里人都知道張信的官司贏了,也知道馬壯壯并沒有出醫(yī)藥費和賠償費,雙方鬧了個半斤八兩。張誠找過馬壯壯兩次,馬壯壯說三兩天就給,但期限過了,馬壯壯仍沒兌現(xiàn)。張誠去找法庭,法庭說,考慮到他的償還能力有限,就再緩一時吧,十五天和一個月也沒多大區(qū)別。張誠要求強制執(zhí)行,說馬壯壯家有牛、有羊,也有四輪,可以抵錢。男法庭說,能那么做嗎?法律也講溫情、人道。你們想想辦法,和他多溝通。張誠再去找小范合計,小范說,現(xiàn)在的事難辦,聽說馬壯壯找了人,這事就擱起來了。張誠急了,問,那怎么辦?小范說,你也找門路活動活動。

整個夏天和秋天,張誠張信都在村子到法庭的路上來來回回地奔波。到了后來,男法庭不耐煩了,指著堆積如山的桌面說,一年立好幾百個案子,人民法庭也不是給你一家開的,我們還要忙其他的案子。便板起臉不理睬了。

禿頭大夫三天兩頭來催醫(yī)藥費,余巧巧的脾氣也日漸惡劣起來,整日坐在門前的柴火堆上罵張信、張誠兄弟軟弱如蟲,不是血性漢子。余巧巧不做家務(wù),整天摔盤子、使臉子。張信度日如年,萬般無奈,去找村長。村委會幾個人忙得一塌糊涂,村長聽了,拍著桌子,說,皇天!從九五年到現(xiàn)在,十多年的資料、檔案要整理得眉毛是眉毛、胡子是胡子;只應(yīng)付檢查、評比、驗收就忙得沒放屁的工夫,哪像你們有閑時間斗嘴弄舌、打官司扯皮?張信辯解說,村委會也有責(zé)任,為走路嘛,早年間能走大車的道,現(xiàn)在擱不下一只腳了,車沒車道、水沒水路。村長說,當(dāng)前的中心工作是“五五”普法,雞毛蒜皮的事能管過來?再說了,事發(fā)時為什么不找我?說明你們根本就沒把村委會放在眼里。你們既然相信法律,要打官司,就去折騰吧!但我要警告你,不能上訪,人民內(nèi)部的矛盾就地解決。

秋風(fēng)緊了,樹葉黃了;秋風(fēng)又緊了一層,樹葉就落光了,秋天擺擺尾巴游走了。這一日,余巧巧六十余歲的娘從三十里外趕來了。她拄著一根棍子,披散著頭發(fā),來到馬壯壯家門口,跳著腳謾罵。罵累了,回到炕上吃飽喝足之后,開始數(shù)落張信,說自家花骨朵一樣的女兒,長到二十歲上也沒動過一個手指頭,現(xiàn)在倒讓人打得皮開肉綻,一兩個月起不了炕。你這做丈夫的不能遮風(fēng)擋雨,不能替自己的女人出氣,不如拔根球毛吊死算了!你若有骨氣,去找馬壯壯拼命,把刀子捅在他身上,把唾沫吐在他臉上!你個軟骨!男人嘛,不能渾身就一根雞巴是硬的。唉,真正可惜了一朵鮮花,插在你這一泡臭狗屎上!說著,呸呸地唾著,口水四濺,如刀光劍影。張信心驚肉跳。

張信一出去,村人就問,官司打贏了嗎?張信期期艾艾地說,贏了。村人就莫名其妙地笑。

風(fēng)聲鶴唳,四面楚歌。每天一睜眼,就是余巧巧母女倆一唱一和的嘲弄挖苦;出了村,見到的是一張張狐疑、猜測的臉,張信的心里霜雪彌漫。

這天清早,張信一起床,就翻出那把宰羊刀蹲在院子里磨起來。余巧巧看了一眼沒理睬。老岳母則坐在堂屋門口,撇著嘴角,嗤嗤冷笑著。張信試了試刀鋒,在衣服上擦去水漬,袖在袖筒里。出了門,該大踏步朝馬壯壯家走去,但張信的身子飄忽著,遲遲疑疑的,望見馬壯壯家的門樓時,腳板發(fā)軟,嘆一口氣,轉(zhuǎn)身拐進了另一條巷子。

第二天的清早,張信又開始磨刀。這次,他把磨刀石搬到門口,過往的村人見張信磨刀,問:“殺羊嗎?”張信說:“殺人!”問的人就笑了。圍觀的人多起來,張信磨得更有勁了,他磨一會兒試一會兒刀鋒,再磨,再試,就到了晌午??吹娜司筒荒蜔┝?,說,能削鐵如泥了,還磨什么?不就殺個人嗎?老刀見肉也三分快呢!半臉激動地說,張信,你要敢跟馬壯壯動刀子,你就是咱村的英雄!他們簇擁著張信,吆喝著,上呀上呀!在眾人熱烈的期望里,張信遲遲地起身了,他走得很慢很慢,晃晃悠悠的,心在抖著,滿手心的汗,幾乎就握不住刀子。馬壯壯家越來越近了,張信緊張得不能自持,他一時神情恍惚,身前身后是一個個踴躍的人影。終于到馬壯壯家門口了,張信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要蹦出嗓子眼,胸口大塊大塊塌陷。箭在弦上,不能不發(fā),馬壯壯若出來,刀子就捅上去嗎?張信眼前一片黑。一群人遠遠地望著,一眼不眨。就在人人緊張得透不過氣的時候,一個過路人說,馬壯壯在鎮(zhèn)上呢。張信的心轟地一下落在了原處,四肢癱軟,幾乎摔倒??吹娜吮銍u的一聲,說,馬壯壯命大,躲過了這一劫。張信來了勇氣,他揮刀在馬壯壯的大門上刺著、劈著,吼:“馬壯壯,你滾出來!你逃得了初一,逃得了十五嗎?”

傍晚,半臉殷勤地來報,說看見馬壯壯回來了,醉得東倒西歪,這時,上去捅他就如捅一只狗。張信說,咱不和醉漢計較,讓狗日的多活一夜。

接下來的幾天,張信天天上馬壯壯家去。他沒再打門,就蹲在門口,手里的刀子時不時揮舞著,將雪亮的寒光照在馬壯壯家的黑漆大門上。半臉說,要不,殺只雞,練練膽?張信搖頭。不見馬壯壯出來,張信守一陣就回去。

幾天后,馬壯壯出來了,看見張信,他瞇瞇眼睛,伸伸脖子望了望,便點起煙抽著,看著張信。馬壯壯一支煙抽完,對著站在遠處的人喝問:看戲嗎?人一轟而散,馬壯壯也背著手走向村里。張信站著,手里的刀子仍閃著寒光。馬壯壯沒有絲毫的畏懼,大大出乎張信的預(yù)料,也打亂了他的計劃。磨刀揚言殺馬壯壯只是給他心理震懾,他若怕了,痛痛快快地掏了醫(yī)藥費,目的就達到了。張信真的能殺了馬壯壯嗎?說不定刀子沒碰上他的寒毛,自己就身首異處了;即使殺了馬壯壯,他還要償命。他只有三十多歲,他的兩個孩子還小,他能死嗎?

禿頭大夫又來討債,要拉牛抵醫(yī)藥費。余巧巧不讓,撲過來抓破了張信的臉,怨張信沒腦子,對張誠偏聽偏信,螞蟻日駱駝,好大的能耐!晚上,張信去找張誠,兩人關(guān)了房門,抽煙、喝酒。張信說,真正地走投無路了,三千多塊錢打了水漂。我不行,你也不行,枉費了咱爹供你念那么多書……張誠也喝多了,說,賬不能那么算,畢竟贏了官司,爭了口氣嘛。張信抱了頭嗷嗷哭:真正地走投無路了,要不,我真拼命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命抵一命;你嫂子和孩子,你來照顧!張誠一聽,頭轟轟地響,酒也醒了,說,千萬不能去干傻事,就幾千塊錢,值嗎?咱是金命,他是狗命。天亮了,張誠給了張信三千元錢,就上炕蒙頭大睡。

九爺一見張信,就嘲弄責(zé)備他逞英雄、充好漢、打腫臉裝胖子,老鼠舔貓×自找苦頭。打什么官司?你認得官司,官司能認得你?九爺自告奮勇地出馬,愿為張信討回公道。

九爺帶張信去了馬壯壯家。馬壯壯很熱情,攙著九爺,將他扶到沙發(fā)上,遞煙泡茶,又吆喝著妻子準備酒菜。九爺端端架子,說,壯壯,我是來說事的,你可別給我擺鴻門宴,灌迷魂湯。馬壯壯眉開眼笑,給九爺點上煙,說,九爺,哪敢呢?你就是榆樹灣的皇上,誰敢不聽你的?九爺感慨說,貓老了,就不降鼠了。馬壯壯說,誰要那么想,就是有眼無珠。張信一直窩在沙發(fā)里,不說話,也不抽馬壯壯的煙,敵意甚重。九爺瞥瞥他,說,看你那點出息!男子漢要肚大心闊,胳膊上跑得馬,肚里能撐得船,該吃就吃,該喝就喝。有我在,天塌不下來!一會兒,酒菜上來,馬壯壯請九爺上坐。張信說,九爺,先說事吧。九爺不滿地哼一聲,說,羊肉湯里煮老鼠,你這人煞風(fēng)景得很!九爺幾杯酒下肚,話就稠了,指指馬壯壯,說,當(dāng)年,你馬家勢大財廣,你爺馬天祥一雙腳踏得一架塬天搖地動,但就服我。又指指張信,說,你爹能扛碌碡、能騎烈馬,我叫他站著,他不敢坐下。九爺唾沫濺在張信的臉上,問:你的事我管不了?這村里,老老小小幾代人碟大碗小、磕磕碰碰的事,我哪樣沒管?酒過幾巡,九爺喝高了,越發(fā)地意氣飛揚。他大刀舞馬地拍拍桌子,說,張信、馬壯壯,把你們的事擱到桌面上來,讓九爺斷個清楚明白。張信就拿出了賬單:醫(yī)藥費兩千五;訴訟費五百;租車費三百;合計三千三,法庭只判賠兩千元。

九爺接過賬單,遞給馬壯壯。馬壯壯不看,給九爺點上了煙,說,九爺,能那么判嗎?就我一個人的錯?三拳兩腳就兩千塊,抵幾畝地的收入。九爺將臉隱在煙霧里,直到一根煙吸盡,才說,壯壯,說你的意見。馬壯壯說,打人是不對,藥費合理的我出,不合理的不出;馬壯壯抖摟著一疊發(fā)票,說,張信,你弄這些貓膩,不夠漢子!三拳兩腳能將余巧巧打出乳腺增生?能打出盆腔炎?你也太抬舉我了!九爺,你說我若出了這齷齪錢,村里人不笑我蔫驢踢壞了腦子?九爺點點頭,你說。馬壯壯說,兩千五醫(yī)藥費里,有兩百元是王立功的,趁火打劫,不能認;車不是我租的,律師不是我請的,我只認醫(yī)院的藥費,一人一半一千一百元。張信跳起來,你才認一半?法庭判的是兩千!馬壯壯說,我不認法庭,我只聽九爺?shù)摹D惴且哑ù蟮氖卖[得天塌地陷,花了冤枉錢,活該!九爺沉吟了一下,說,這事的焦點是馬壯壯已認錯了,理虧,張信就不要再糾纏細枝末梢了。若論事情的起根發(fā)苗,還得怪余巧巧,毒牙利齒、滿嘴噴糞,上侮辱其祖先,下詛咒其子女,馬壯壯是血性漢子,能不怒發(fā)沖冠?張信,你贏了官司,揚眉吐氣,千金難買。九爺清清嗓子,說,張信馬壯壯聽真:馬壯壯賠張信一千五百元,兩人握手言和,新仇舊恨一風(fēng)吹。張信咧著嘴,拉著哭腔,說,九爺,你砍得也太狠了,我回家交不了差!九爺呵斥道,看你那點出息,就會淌貓尿,又沒斷了脊梁骨,挺起腰來!九爺將張信拖出屋子,貼著他的耳朵說,這事你知我知他知,官司你百分之百是贏了。打官司就是明個理,出口氣。得饒人處便饒人,一個村子,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你讓他傾家蕩產(chǎn),脫一層皮,他能不記恨?舊仇未去,又添新怨,這結(jié)世世代代就解不開了。承諾的大戲要兌現(xiàn),就唱三臺,鑼鼓一響,晦氣散盡。馬壯壯負荊請罪,你倆將相和。

馬壯壯點了《負荊請罪》《竇娥冤》《鍘美案》三本戲,九爺點頭,說,都是好戲,妥了。馬壯壯說,九爺,三拳兩腳,一千多元哪,太不值了!九爺說,就是要割你塊肉,讓你疼疼,長點記性。

一天午后,濟世診所的門前聚了一大堆人閑談,馬壯壯忽然招手叫站在邊上的張信。張信快步過去,馬壯壯從口袋里摸出一疊錢,向眾人揚了揚,塞進張信的手中,并友好地拍了拍張信的頭,這一幕給村人留下了溫馨美好的記憶。一村人都佩服張信單刀赴會,一身虎膽,硬是捋了把虎須。九爺顯得比張信還興奮,見著張信就問,現(xiàn)在該滿意了吧?要不是我,你能討到錢?講理的事嘛,告什么官?

正月十五,張信如約請來了戲班子,榆樹灣像過大年一樣熱鬧。余巧巧母子坐在場地中央,邊高聲大氣地說笑,邊嗑著瓜子。三天的戲,張信沒有到場,馬壯壯卻一場沒有落,看得饒有趣味。人們都說,他是心疼自己的錢,不看白不看。

又是春旱。雨水過了,驚蟄也過了,滴雨未下,只有一場場的風(fēng)刮得天昏地暗。燒了香、磕了頭、許了愿,老天爺仍耳聾眼瞎,無風(fēng)無雨。一村的人便忙起來,人挑、車拉、驢馱、馬載,運水抗旱,只有張信木然地瞅天。半臉說,別瞅了,沒雨,快種吧!

清明過了。

谷雨過了。

人們說,再不種就趕不上趟了。

張信說:還得靠天。便瞅天。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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