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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下客

2012-04-29 12:49陳天佑
飛天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堂弟

陳天佑,1971年10月生,甘肅省山丹縣人。1989年畢業(yè)于張掖師范學(xué)校,1996年畢業(yè)于甘肅教育學(xué)院中文系。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2003年至今,先后在省內(nèi)外十幾家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雜文五十余萬字;曾獲“首屆金張掖文藝獎”,甘肅省第二、四屆黃河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年事》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炊事員張富三的發(fā)跡史》被《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作品入選《新時期甘肅文學(xué)作品選》等多個選本。

王志寶的妻子叫王志玉。志寶志玉,聽起來像兄妹兩個。當(dāng)初他們談對象時,兩人也都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天下再沒有男人了,再沒有女人了?真是的!但當(dāng)他們滾到了床上的時候,就什么都不顧了,別人想怎么想就怎么想去,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去。

現(xiàn)在,王志玉是縣醫(yī)院外一科的護(hù)士長。

星期天,志玉上大夜班,晚上十點(diǎn)鐘接班。往常,志玉要睡懶覺,到八點(diǎn)以后才起床。但這次不行,因為家里來了客人,都是志寶老家的人,這個弟那個叔的。志玉覺得好像都臉熟,但又都模糊,好像過年的時候,都被他們請到家里吃過飯。

志寶父母親還在鄉(xiāng)里,和他大哥種好幾十畝地。每年過年,志寶都像候鳥一樣飛回去和他們一起過年。志玉和孩子也一起去。孩子在鄉(xiāng)下歡喜得不得了,鄉(xiāng)里孩子多,又都好客,處處讓著他,他倒成了孩子王。所以到了臘月里天天盼望著回老家過年。志玉對志寶的老家沒有多少熱情,路遠(yuǎn),土大,尤其受不了的是睡大炕,男人女人睡在一起,別扭不說,五六個人睡在一起,又?jǐn)D又燙?;貋淼臅r候,衣服上、頭發(fā)上,渾身上下,哪兒都是一股濃濃的炕煙味,難聞死了。到了鄉(xiāng)里,唯一的好處就是吃飯有人做。不論怎么說,要過年了,總要去一趟的,一年就那么一兩次,仿佛就是完成義務(wù)似的,非得去不可,不然,村上的人會笑話的,志寶父母的臉上也不好看。每年他們?nèi)チ酥?,天天都有人請去吃飯。有時候,一天要吃好幾家的飯,剛到了這家,那家的孩子已經(jīng)等著了。過一會兒,大人又來了,不去又不好意思。有的人家,去了,也就坐一會兒,吃幾口菜。志玉人生,有些不習(xí)慣,又沒有什么說的,屁股挨在炕沿上,坐一坐便要回去。志寶倒是東家來西家去的,天天喝得爛醉如泥,一副滿面紅光、志得意滿的樣子。

他們一共來了四個半人,半個是孩子,是志寶堂叔的孫子。鄉(xiāng)里人出門,最愛帶孩子了,帶上孩子,仿佛就帶上了一腔心愿和一臉幸福。

志寶問過了,這孩子五歲,叫元元。

元元一直偎在爺爺?shù)南デ?,手一會兒抓著爺爺?shù)囊骂I(lǐng),一會兒又伸進(jìn)衣兜,眼睛不大敢看人,躲躲閃閃的,生人到跟前拉他的手,他趕忙就把頭偎進(jìn)爺爺?shù)膽牙?,手也使勁地往回縮,仿佛一只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墒?,孩子就是這樣,你看著他一直依偎在爺爺懷里呢,可不知什么時候,他就蹦出來了。先在桌子上的糖果盒里撥拉了一陣,把糖果盒里的糖挨個兒剝開放到舌頭上舔舔,之后又用糖紙包好放在盒里。手里攥了幾個自己喜歡的,攥了一會,悄悄地裝在了衣兜里。接著又在茶幾下搜騰了一陣,摸出了一個橡皮,裝進(jìn)了衣兜。志寶堂叔把元元拉到了懷里,可一會兒他又掙脫爺爺?shù)氖?,跑到電視柜跟前拉開了柜子門,把東西一樣一樣往外拿,半個身子也鉆了進(jìn)去。待堂叔發(fā)現(xiàn)慌忙跑過去拉出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柜子門關(guān)不上了。志寶過來修了好一陣,才勉強(qiáng)關(guān)上,說是別壞了。志玉在旁邊看著,心疼地摸了摸,一臉的不高興。堂叔不好意思了,硬是把孩子拉在了懷里。

晚上睡不下,有一個提出來要去登旅館,志寶哪里肯依,最后鋪一條毯子,睡在客廳的地板上。鄉(xiāng)里人沒有睡懶覺的習(xí)慣,也不懂這城里人吃的是輕閑飯,一天輕來輕去,怎么也喊累,愛睡個懶覺。他們在心里頭其實看不慣得很,恨恨地想,都是閑出來的過,懶出來的病,你讓他種上幾畝地看看!

實際上,天還沒大亮,志玉就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悄聲說著話,偶爾傳來幾聲哐哐哐的咳嗽聲,聽聲音就在客廳里。過了一會兒,又清晰地聽到他們呵呵呵打著長長哈欠的聲音。這樣一來,志玉好像都看到了他們惺忪的睡眼,看到了他們打著哈欠的淚眼,使勁地擠著。躺在床上,志玉心里有了點(diǎn)絲絲不快,一想晚上要上大夜班呢,睡不好,困死了,氣就不打一處來。往常這個時候,床上多舒服,睡著多愜意啊!志玉聽志寶說過:早上的瞌睡小姨子的嘴,四大香哩……小姨子的嘴,這些無聊的男人,美的!志玉想了一下,臉好像都紅了,好像被子的臉也紅了。這些無聊的男人!早上的瞌睡多好啊,可今天不行了,人家可能已經(jīng)起來了,自己還賴在床上,多不好,沒有人陪他們,多不好,讓人家說給鄉(xiāng)里親朋聽了,多不好。志玉坐起來,側(cè)著身子伸長脖子看了看外面,把睡衣胸口那兒開了的紐扣扣好。她偏過頭去捋了捋披下來的頭發(fā)。志玉留著長頭發(fā),發(fā)梢那兒稍微燙了一下。又發(fā)了一會呆,打了個呵欠。

起吧。她想。

志玉扭頭看見旁邊的志寶睡得像死豬一樣,氣又不打一處來,就他們家的破事多。每次有鄉(xiāng)里人來,志玉都會向志寶說這樣的話。其實有時也不是真說,志玉心里也明白得很,志寶在鄉(xiāng)里的威信是怎么有的?她不過是想讓自己男人知道她的好處罷了。這是女人的一點(diǎn)小心思。女人們總能不失時機(jī)地在男人面前顯出自己的好來,并且盡情地發(fā)揮,把指甲蓋大的一點(diǎn)好說成磨盤大。

志玉搡了一把身旁的志寶,催道,快起,趕緊起,他們都起來了,你們老家——她望望外面,突然不說了。王志寶鼻子里哼了一聲,側(cè)過身子又睡著了。志玉又使勁搡了一把,這回,她把嘴巴對在志寶的耳邊,悄聲說,快起來侍候你的那群去——我可不管啊。志寶的鼻子里哼哼兩聲,還是一動不動,睡得死死的。志玉咬牙切齒,罵道,你這頭豬!豬!志玉只好起,正好,她覺得小腹下有些憋意,想上個廁所。

一想上廁所,志玉又不舒服了。往常上廁所,當(dāng)然沒什么問題,穿著睡衣甚至光著身子去。當(dāng)著老公的面,有什么呢,又有什么呢?但是現(xiàn)在一想到這些人的存在,四雙眼睛在客廳里來回巡脧,志玉的心里又有了些絲絲不快。那些人在客廳里,一個個都是大男人,自己得穿戴好了才好出去不說,更糟糕的是,上廁所也不得痛快。志玉家的廁所和客廳連著,客廳和廁所都不大,一個地方掉下一根針,另一個地方都聽得清清楚楚。這確實是個麻煩,平常沒有外人的時候,志玉才不管呢,聲音總是很大。不僅尿的聲音,如果還有其他的意思,也一概不管,想怎么放縱就怎么放縱。往往壩潰堤決,一瀉千里,痛快淋漓,一“快”方休。什么是家的感覺?這就是家的感覺。家就是最私密的空間,就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而無拘無束的地方。但是,今天卻不行了,不得痛快了,上個廁所都別扭死了。

志玉穿好了衣服,走到了客廳里。四個男人齊棱棱坐在沙發(fā)上,一人一個煙棒子,客廳里已是煙霧繚繞,仿佛平地突起的大霧似的。他們的衣服是穿了,但又都沒有穿戴整齊。志玉一眼就看見了沙發(fā)上堆著的他們那些長三片短四片的上衣,看不清楚是什么顏色,胡亂堆在那兒,這樣一來,顏色就顯得更加混沌,仿佛雨后塘水的顏色,斑駁、冗雜而無聊。身上都穿著襯衣,都是那種深色的襯衣。那個堂弟穿的好像是紫色的,又像是黑色的,胸口那兒敞得很開,像故意拉開讓人看哩似的。袖口子那兒挽了好幾寸,下面部分勒在了褲腰里,褲腰里層層落落的。腰帶都是打了眼鉚了釘?shù)哪欠N,看上去很笨拙,但每個鉚眼看上去都像一只敏感的眼睛。幾個人中,好像只有那個志玉不大熟悉的人的襯衣穿戴得還算整齊,他周周正正的,和他人長得一樣。

見志玉出來了,他們有些不好意思,但又都做出一副直系關(guān)系的樣子,全然沒有一點(diǎn)外人的不適,仿佛就是在自己家里一樣,一點(diǎn)兒都不見外。尤其是那個堂弟,志玉打心底里不喜歡,一張瘦黃的臉,深眼窩,嘴巴尖尖的,像個猴子似的,下巴上還長著一小撮毛,仿佛崖邊上兀自長出的一撮雜草。他的眼睛一直在志玉的身上瞄。志玉今天還專門穿了件褲子,那種較寬大的褲子,黑顏色的。志玉的個子雖不高,但身材好,腰是腰,臀是臀,穿什么都好看。堂弟瞄了一會,用一家人才有的親熱口氣說,嫂子,你起這么早做啥呢?再睡會吧,快去,再睡會去,還早哩。他的聲音輕飄飄的,略帶點(diǎn)甜意,是從舌尖上滑下來的。志玉聽著心里就不舒服,卻擠出一絲笑來,說,還睡啥呢?你們都起來了。志玉邊說,邊到陽臺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一股清新的空氣立即涌入屋里。志寶堂弟笑著說,我們是沒那個命,想睡懶覺還睡不著呢。他又向著其他幾個人說,倒也不覺得累,還覺得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說完,他兀自嘻嘻地笑著。

志玉一開窗戶,堂叔有些不好意思了,本來他的煙還長,還能抽一陣,但他決定不抽了,他在旁邊花盆里彈了彈煙灰,又吸了兩口,伸手剛想把煙頭滅在花盆里,又看見了茶幾上的煙灰缸,便把煙頭摁滅在了煙灰缸里,還用胳膊肘搗了旁邊的堂弟一下,意思是讓他把煙也滅了。堂弟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悄聲提示,把煙滅了,等會到外面了再抽,把人家煙的。堂弟卻一臉的不以為然,煙就煙一下么,在自己哥家里,又不是旁的什么人家,你計較這么多干啥哩。堂叔倒不好意思了,訕訕地笑著又說,就是自己哥的家里,你也得注意,你不煙別人還煙呢。堂弟一甩頭,卻說,我就不注意,就是在哥的家里,我一年又能來幾次!志玉在旁聽了,笑著說,你們就抽吧,不要緊,窗戶開著也沒事。其實她心里巴不得他們不要抽呢,她還心疼家里的白墻呢。平時,志寶抽煙,她都不讓多抽,她怕把白墻給熏黑了呢。但讓志玉心里好大不舒服的是那句“一年又能來幾次”的話。你們說得輕巧,你一年才來幾次是不錯的,可是鄉(xiāng)里親戚們、朋友們、七大姑八大姨的,今兒你來明天他來,家里就會天天有人,而且絡(luò)繹不絕,家都成了鄉(xiāng)里人的車馬店了。樓下的李雪梅和志玉是牌友,空閑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打牌。家里一來人,志玉有時就到她那兒坐一會。一進(jìn)門,李雪梅就會問她,辦事處又來人啦?李雪梅說你家都快成志寶那個村上的辦事處了。在樓道里一碰上背著大包小包的人,李雪梅就知道,肯定是志玉家里的鄉(xiāng)里親戚。李雪梅經(jīng)常在志玉跟前嘖嘖贊嘆,你行啊,三天兩頭地侍候一幫鄉(xiāng)里人,你能受得了?確實行啊!我就做不到這一點(diǎn),吃喝倒沒什么,我可沒那個耐心。每當(dāng)這時,志玉便會笑笑說,你們家鄉(xiāng)里親戚少,我們家是志寶他們家在鄉(xiāng)里,親戚基本上是鄉(xiāng)里人,來了城里沒處去,只能到我們家來。她嘆口氣,你是沒有挨上,挨上了也一樣。

志玉轉(zhuǎn)過身來,堂弟的煙已經(jīng)燃過了好一截,志玉擔(dān)心煙灰要掉在地上了,他卻沒有彈的意思。志玉心里正著急,卻分明看見那長長的一截?zé)熁蚁裱┢粯语h落到了地上。志玉好像都聽到了煙灰落地的聲音、散開的聲音,這聲音多少讓她心里不舒服。志玉轉(zhuǎn)身收拾茶幾時,順手把煙灰缸放在了堂弟的跟前,依舊笑著說,抽吧,不要緊,抽煙的人不抽也受不了。昨天,也就是你們來的前幾分鐘,志寶的兩個舅舅下來了,也沒處去,晚上就住我們家。他們兩個抽煙更厲害,就沒有住過嘴,一根接一根地抽,就吃飯的時候消停了一會兒。晚上,兩個人睡到被窩里了還在抽,我都擔(dān)心床單要點(diǎn)著了,床單燒個洞倒是小事,要是起了火災(zāi)可就了不得了。頓了一會,又像無意似地說,前天,我的姨父來了,也住了一晚上,不過他倒是不抽煙,他從來就不抽煙。

堂弟長長地伸了伸懶腰,把話也拉得長長的——城里有個親戚呀自家的人就是好,來了有個去處,不然的話,就得住店,要么就得快去快回,賊打慌了似的。另外幾個人看了他一眼。一個說,光說住呢,也麻煩人家得很。另一個說,反正我事情少,一年也進(jìn)不了幾趟城!堂弟馬上反駁,你咋進(jìn)不了幾趟城?你說,你光今年就幾趟了?少說也三四趟了吧?光我嫂子這兒你都住幾次了。那人臉紅紅的,悄聲說,哪有你多?又要掰上指頭算。說著幾個人都加入了進(jìn)來,較起真來,吵吵嚷嚷了一陣。其他人都不說了,只那人還在小聲辯解,我才來過幾趟!過一陣說一句,我才來過幾趟!直到?jīng)]人搭理為止。

志玉拖著拖鞋咯嘰咯嘰一轉(zhuǎn)身就進(jìn)了廁所,咔嗒一聲上了鎖。坐在馬桶上,志玉打開了浴盆上面的水龍頭,水吃吃吃地流下來,這聲音很大,劈頭蓋臉,形成了一堵無形的墻,一下就隔絕了外界。在這美妙的聲音中,志玉的周身都有了歡暢的感覺,那種阻隔和警惕之后又放松通達(dá)的愜意。志玉坐在馬桶上想,有的時候,欲望其實真的很簡單,簡單得像一,但就這簡單的欲望,有時也不一定就能實現(xiàn)啊。

志玉出來后,沙發(fā)上有兩個人也站起來了,仿佛都在自言自語,要上個廁所。一個先過來了,進(jìn)去后,卻沒有關(guān)門,一會兒,馬桶里傳來了歡暢的歌聲,這歌聲真叫悠長,簡直就是一曲宏大的交響樂,你聽著好像要完了,聲音越來越小,像接近尾聲,應(yīng)該滴答幾個作結(jié)的音符了,卻又漸長漸遠(yuǎn)起來。聽著好像真要完了,卻又像潮打石壁回潮了一樣,很快又掀起了新的高潮。這個時候,志玉正在收拾沙發(fā),她不敢往后面看,耳朵里一直覺得嗡嗡地響。她想不出,這人長著一個什么樣的尿脬,簡單就是牲口的尿脬!那人終于出來了,咧開嘴,露出了兩個虎牙,帶著模糊的笑容。他站在客廳里不慌不忙地勒褲子,正如在地里干活時勒褲子一樣,把上面的衣服全卷起來了,露出了蠟黃蠟黃的肚皮。接著另一個進(jìn)去了,他刻意關(guān)了門,卻沒有關(guān)住,而是留了一個縫,一會兒里面也傳來了嘩嘩嘩的聲響,急促而有力,仿佛從山頂奔瀉而下的流水。一陣斷續(xù)的聲響過后,又響了水龍頭的聲音。那人也出來了,搓著手,手上還流著水珠子。前面那一個好像突然想起來了似的,站起來說,我也洗個手。旁邊一個笑著說,洗啥呢?反正摸的也是自己的,摸了就摸一下。幾個哈哈地笑起來,都露出了滿嘴的黃牙。他們都長著那種大板牙,簡直就像漆了黃漆的兩塊門板。

堂叔倒覺得不好意思了,悄聲說,有人呢。

志玉等了一會兒,又看了一看,另外兩個好像沒有進(jìn)去的意思。她便進(jìn)去淘抹布,進(jìn)去一看,心里就來氣了,那種氣嗖嗖地就來了,仿佛從肋間灌進(jìn)了風(fēng),又像是用氣筒打氣一樣,呼呼地就起來了。剛才的尿沒有沖掉不說,在馬桶里泛著沫,散發(fā)著尿騷味。地上也灑上了,黃乎乎的一攤像銹片一樣,看著就讓人惡心。志玉在醫(yī)院工作,多少染了點(diǎn)潔癖,下班后手要洗很多次,仿佛要把手上那層皮蛻下來才肯罷休。對志寶和孩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不講衛(wèi)生了。志玉偏過頭去,屏住呼吸,放水先沖了馬桶里的尿,臉扭曲得像洋芋蛋。這個時候,志寶堂弟探了一下頭,進(jìn)來了,說,哎呀,怎么能讓你來收拾呢?我來吧。不等志玉同意,他便拿起拖把來就拖。志玉驚叫一聲,倒把客廳里的人嚇了一大跳。她叫道,不是,不是的!不要用拖把拖,拖把是我剛洗過的。志寶堂弟有些尷尬,放下了拖把,又順手拿過掛鉤上的一塊抹布來要擦。志玉一把扯過來,說,那是擦腳布,不是擦地的。她嘆口氣,說,你去吧,你也不知道怎么收拾。你幫不上忙,倒更亂了,還是我來收拾。

志寶堂弟紅了臉出來。

就在這時,嘭的一聲響,又是一聲響,又把大家嚇了一跳。志玉第一個沖進(jìn)了屋里,其他幾個人都跟著進(jìn)來,在臥室里,孩子睜著驚恐的眼睛站在那兒,兩只小手不停地抓著褲子。一面鏡子掉在了地了,打碎了。這鏡子還是志玉結(jié)婚時陪嫁來的。志玉看了,臉立馬拉長了,這是陪嫁的鏡子,平日里他們都很小心的,打碎了不吉利。志玉的心里甚至想到了破鏡難圓的話來,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她不好說什么,臉上的表情卻更加難看。她把孩子一把拉過來,說,快過來,去,到外面去,不要把手再劃破了!然后,拿起碎片試著合了合,哪里能合得上,碎成好幾片了。志玉拿來笤把一聲不響地把碎片仔細(xì)打掃干凈。堂叔一邊責(zé)怪孩子,還輕輕地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一邊拉著出去了。

志玉又進(jìn)了廁所,她深深呼出一口氣,又戴了橡皮手套,將地上的那一攤黃尿抹去,然后狠狠地將抹布扔進(jìn)了垃圾袋里,不想把垃圾筒打翻,把里面的垃圾倒出來了。志玉生氣了,踢了一腳,望了望,又扶起來。然后,放了水又開始重新清洗拖把,嗵嗵嗵,嗵嗵嗵,發(fā)出很大的聲音,每一下,都像一個炮彈落在了水里。外面坐的幾個人都把眼睛投向這邊來,他們不明白,這拖把怎么這么臟??!

太陽光已經(jīng)斜照在屋子里,客廳的墻上印上了很多窗戶欄桿格子上的花紋,一道道平行線把墻分隔成了條紋狀。幾個人坐在格子里面,面容都怪怪的,好像在笑,但笑容又都模糊;好像要說話,但又都張著嘴巴,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出來后,志玉的臉色有些不對勁。志玉是個盛不住事的人,一不高興,就寫在了臉上。她的臉小,上面寬下巴尖,像把小鐵锨。她的臉白,是那種奶白,有一種瓷性,帶著點(diǎn)媚狐氣,一生氣,自然而然地就有些夸張。那幾個人好像也知道是什么緣由了,訕訕的,不知道說什么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志寶已經(jīng)洗了臉,和他們坐在沙發(fā)上閑聊。志寶見狀,趕忙說,我們出去吃早餐吧,吃牛肉面吧。堂弟馬上接道,就吃牛肉面,一人一碗,美得很!說著就急切地站起來了,又說,嫂子也和我們一起去吧?志寶說,我們先走吧,她還要收拾屋子呢,完了她自己去好了。志玉也趕忙讓他們先去,說自己還沒有洗臉呢,完了自己再吃。

志玉巴不得他們趕緊走呢。家里人來人往的,看著都讓人心煩,還是讓自己清靜一會吧。但志玉馬上就發(fā)現(xiàn),他們走的時候,東西都沒有拿,都還堆在門口。那些東西也讓志玉感到堵得慌,高高的一堆,像座小山頭似的。最上面是一個洗得發(fā)白的綠色提包,裝著剛從大棚里摘下來的蘑菇,是他堂叔拿到城里來賣的。堂叔昨天在他們兩口子跟前打口風(fēng),說不知道縣里的賓館要不要,要是要的話,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呢。志寶兩口子誰都沒搭腔,只裝作一心一意看電視,正巧電視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掉到懸崖下的驚險畫面,志寶“喲”了一聲,眼睛睜得老大看著電視,大家就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電視上。堂叔還想說,但每次都讓志寶擋回去了。還有一個大蛇皮包是另外一個人的,好像與志寶家沒有本家關(guān)系,就是同村的人,姓什么志寶說了兩次了,都沒有記住,要么是姓劉,要么是姓張,與他們一起來的。他一直叫志玉二嬸,也不知是從哪兒算的,鄉(xiāng)里人最會算關(guān)系了,拐彎抹角三算四算就算成了親戚。這人倒老實,四方臉,大眼睛,還算周正,就是臉有些黑。大約關(guān)系上隔了一層,話不多,很拘謹(jǐn)?shù)刈谏嘲l(fā)上,別人說什么,他都是笑,嘴一咧,無聲地笑,仿佛每一句都值得笑。昨天進(jìn)到屋里時他就帶著些許歉意說了,本來是給表姐家送點(diǎn)洗好的羊毛的,順便打聽一下檢車的事,結(jié)果表姐一家到杭州旅游去了。那個包裝得圓里鼓朵的,縫里露出了白花花的毛。最下面也是一個大提包,里面裝著一袋面,鼓鼓囊囊的,包口上的拉鎖早已壞了,上面用大針縫上了,露出來的面粉把包弄白了。這是堂弟給他們拿來的,他說他媽專門推的頭道面,一次拿不了多少,等吃完了再拿。他是來檢查病的,說是好長時間了,一直感到小肚子脹,看一看有沒有什么問題。上面還有幾個包,都是那種布包或者包袋子,同樣沒有什么顏色。

志玉看著這些包,心里一直不舒服,仿佛無數(shù)只蟲子爬在心里一樣,是那種想趕快把這些東西搬出去的念頭,一會兒都不想再放,仿佛那里面裝的就是一包包的病菌,隨時都可能爬出來似的。她恨不得把它們馬上就從窗戶里扔出去。屋里干凈了,心里也就干凈了。

那些人剛一出去,志玉就開始打掃衛(wèi)生。本來她想先打掃臥室的,但她還是忍不住要動一動那幾個包,不動她心里就不舒服。志玉的眼里,容不得臟和亂。她努力地把其他幾個包移了移位置,向旁邊墻角那兒移了移,就是那袋子面她實在沒有辦法。她使勁往旮旯里挪,還是挪不了多少,倒讓她氣喘吁吁的。最后,她狠狠地踢了一腳,拿這雞巴頭干啥哩嘛,誰稀罕!她罵道。其實,這樣移一下,有什么用呢?擋路了嗎?沒有。壓著東西了嗎?好像也沒有。但是不移,她心里就不舒服。

屋子收拾完后,志玉出了一身的汗。就這,她還是覺得無法收拾清堂,也老覺得什么地方?jīng)]有收拾徹底。她顧不了這么多了。她還要抓緊時間修改論文呢,今年要上職稱了,發(fā)論文的地方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了,今明兩天無論如何也得改出來了。志玉打開電腦,倒了杯開水,就了餅干邊吃邊改論文。剛改了幾個字,似乎有點(diǎn)想法了,剛到腦門子上,還沒有完全想清楚,恰這時門鈴響了,那個念頭像個探子一樣,就又跑得無影無蹤了。

志玉有些惱火。

打開門,是他們吃過早餐回來了??雌饋?,他們吃得都很滿足,很愜意,那種滿意寫在每個人的臉上。一進(jìn)門,志玉就聞到了他們口中那股牛肉面里的蔥味氣勢洶洶地涌過來,她下意識地捂了一下鼻子,然后,又過去把窗戶拉大了點(diǎn)。他們又都坐在了沙發(fā)上,堂弟還在剔牙,下巴上的那撮胡子一動一動的,像個小動物調(diào)皮的小尾巴。他剛才進(jìn)來的時候就拿著牙簽一直在剔牙,也許他是一路上剔上來的,不知道多少東西塞到了里面。那孩子剛才干了壞事,這會兒規(guī)矩了很多,倚在爺爺懷里摸摸這摸摸那。其他幾個人紛紛點(diǎn)上了煙。志寶剛要點(diǎn)煙,志玉過去一把搶了過來,說,你不要抽了,客人抽就行了。志寶訕訕的,臉紅得像豬肝,笑笑,但什么話也沒說。

坐了一會兒,志寶說,我得上班去了,你們在家里呆著。幾個人紛紛站起來表示也要走。志寶裝作挽留的樣子,說,急啥呢?好不容易來一趟,多住上幾天再回去。幾個人都說,家里也忙,再說,還有事情要辦哩。

這時,那個四方臉的人很顯然地難為情了一陣,才笑著問志寶,他兒子的汽車過了車檢的時限,能不能托人幫忙補(bǔ)檢一下。志寶皺著眉頭,說,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又想了想,眨巴著眼睛,自言自語,誰和那兒的人熟悉呢,誰熟悉呢?讓我想想,想想。打了幾個電話,不是在外地,就是也不熟悉人。最后,志寶只好說,都不熟悉。他眨巴著眼睛,倒有些不好意思,仿佛欠了別人什么似的。又說,其實,現(xiàn)在光熟悉不頂用哩。那人笑笑說,那就等他姐夫來了再看看他有沒有認(rèn)識的人,再想想辦法。

大家要出門了。堂弟對志寶說,看病還得嫂子領(lǐng)上去。他笑著說,醫(yī)院那地方平時又不來,自己吃屁連溝門子都摸不著。志寶沒有說什么,看看志玉。志玉說,醫(yī)院是看病的,自己去就行,有熟人沒熟人也一個樣,病人實際上都是自己心里的病。這時,別的人要走了,紛紛擁到了門前。志寶看看門前堆的那些東西,說,你們還要辦事情呢,那到中午了過來吃飯。客人們相互望著,誰也不說來還是不來,好像都拿不了主意似的。志玉站在旁邊,冷眼看了一眼志寶,志寶便不再說要吃飯的話。志玉拿了拖把一轉(zhuǎn)身進(jìn)到里屋去打掃衛(wèi)生去了。最后,他們說,到時候再說,要是事情辦完了就直接回去了,要是沒有辦完,過來吃飯也行。說著,他們開始動手拿各自的東西,背的背上,提的提上,抱的抱上,三下五除二,拿光了。然后,謝說了一大串,門終于“咣”的一聲關(guān)上了。

關(guān)上門,仿佛就把那些麻煩都關(guān)在了外面,志玉如釋重負(fù),長長地從胸中吐出了一口氣。

那些人走后,志寶堂弟搓著手,訕訕地說,嫂子還得領(lǐng)上我去看一下去。他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是說給王志寶的,又好像是說給王志玉聽的。志寶有些難為情的樣子,看了一眼志玉,用商量的口氣說,要不,你,你早晨就領(lǐng)上去看一下?志玉冷淡地說,其實自己看就行了,醫(yī)生就是看病的,你認(rèn)不認(rèn)識人都一樣,就是我去了,也一樣,真的。志寶堂弟笑笑說,有個熟人總會好些,人家總會操心些。志寶的真實想法是,有了熟人,會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還省錢。省這幾塊錢倒沒什么,關(guān)鍵這是讓人有面子的事。

志玉在洗手間邊洗手邊說,那等會兒就走,去得遲了,號都掛不上,得等半天。表情冷淡得像個秋后干椏巴樹上的杮餅。

看著志玉的臉色,再看一看有些尷尬樣的堂弟,志寶的臉上就有些不好看,心里罵堂弟不懂人情,又抱怨志玉不給他面子。

志玉說著就開始穿衣服。

下了樓,志玉推出了自行車,臉上還是掛著霜,不冷不熱的。志寶堂弟訕訕地說,嫂子,我?guī)惆伞V居褶艮糗囎?,說,氣癟得不行了,兩個人怕不行。你打的來吧,我在門診大廳里等你。說完,自己騎車徑直走了。

兩人在醫(yī)院會了面,志玉帶著志寶堂弟去掛號。掛號窗口是一個胖女人,一看是志玉過來了,忙站起來,寒暄了幾句。胖女人熱情地問,今兒帶誰看病來了?志玉說,是,是王志寶他們一個村里的,算是本家子吧——他們一個村,多的都姓王,一個王家,家戶又多,我到現(xiàn)在了也還沒有分清楚哪是哪家的,反正不是爺父們就是弟兄們。志玉說這話的時候,背對著志寶堂弟。志玉本來就不想帶他來,這會兒和胖女人說起來話來,依舊有氣,擠眉弄眼的,嘴角翹著,一副不屑的樣子。胖女人說,我說呢,你今天怎么來了,我記得你今天上的是大夜班嘛。又伸手打掉了志玉衣服上沾的土。志玉說,剛才放自行車時蹭在了墻上。那女人看看志玉,說,你是不是昨晚沒有睡好?你的氣色可不大好,臉很白的。志玉摸了一把臉,把頭伸了過去,胖女人將耳朵貼過來,兩人隔著窗口嘰嘰咕咕說了一陣,不知說了些什么。說完后,志玉無奈地?fù)u搖頭。胖女人便拿著掛號本向志玉揚(yáng)揚(yáng),志玉輕輕點(diǎn)了一下頭,胖女人就問了志寶堂弟的名字,臉上的顏色立馬冷了一些,只語氣還略微客氣一點(diǎn),然后說,掛號費(fèi),三塊。志寶堂弟本以為會免了掛號費(fèi),看了一眼志玉,志玉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什么也沒說。志寶堂弟這才伸手從褲兜里掏出錢來交了。在掛了號往回走的路上,志玉對志寶堂弟說,現(xiàn)在醫(yī)院管理很嚴(yán)格,過去本單位的人帶上個人來看病,不掛號也可以,但是從今年起,本院的職工看病,都得掛號。

志寶堂弟笑笑說,沒什么,不就三塊錢嘛。

然后到了醫(yī)生那兒。果然已經(jīng)擠滿了人,或坐或站,抱著小孩的、攙著老人的,亂糟糟的讓人心煩。志玉擠到了跟前,醫(yī)生是個戴眼鏡的年輕小伙子,見了志玉很是客氣。志寶堂弟跟在后面,大家紛紛拿異樣的眼睛看著他,他臉上立馬有了光彩,徑直往前擠,全不把別人放在眼里,神情得意起來,仿佛受了什么優(yōu)待,渾身上下都通暢,說話的聲音也洪亮了,連看人的眼神都是不屑的了。醫(yī)生打發(fā)走了前面一個,接下來就直接給志寶堂弟看,后面的人有些騷動,有幾個人悄聲罵道,不自覺,不要臉!志玉聽了,臉立馬就紅到了脖根,不好意思地看著醫(yī)生。醫(yī)生大約習(xí)以為常了,裝作沒有聽見。志寶堂弟卻是一副趾高氣揚(yáng)的幸福神情,才不管別人說什么呢,仿佛他不是來看病的,而是別人請來吃飯的。醫(yī)生問了一些情況,說,得化驗一下血,另外還要做B超。志玉便領(lǐng)著他去作B超,一路上噔噔噔的走得很快,也沒有多少好臉色,志寶堂弟卻也不計較,偶爾志玉有個好臉色。與他說句話,他便像得了什么賞賜似的趕忙賠著笑臉,話也多起來了,又都是些無味的話。

醫(yī)生開了一星期的藥,讓他吃完后再來檢查。兩個人出了醫(yī)院,志寶堂弟還沒有走的意思,好像一點(diǎn)兒都沒有。志玉推著車,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停了停,說,這會兒還要到商場買點(diǎn)東西呢。志寶堂弟聽了,笑了笑,笑得怪怪的。他說,你去吧,我自己在街上轉(zhuǎn)悠一會。志玉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說,要是中午不走的話,就到家里吃飯。志寶堂弟笑了,說,要是不走,就去。

為了讓志寶堂弟相信自己說的不虛,志玉騎著自行車徑直去了對面的一家商場,還買了一包蓮花味精,一瓶小磨香油,回來時又踅進(jìn)菜市場,稱了一斤豬排,買了一條草魚。在菜市場,志玉遇上了過去住過院的一個女人,她拉住志玉的手千恩萬謝。她的話很多,又打不斷,先是介紹自己是如何康復(fù)的,問了這個問那個,那個激動勁,好像遇到了多年沒有見過的老朋友一樣。志玉在那兒應(yīng)付了足有半個小時的光景,才算移開步子。

回到家,志玉一看快十一點(diǎn)了,趕快做飯,兒子馬上要回來了。昨天下午人多,飯差點(diǎn)不夠,志寶只吃了個半飽,今天得做好點(diǎn),讓他們多吃點(diǎn)。志玉三下五除二,先燜了米飯,然后做了兒子愛吃的酸辣魚,紅的是辣椒,白的是蔥,顏色很好看。接著又清炒了一盤芥蘭,想了一下,又從冰箱里拿出半塊豬耳朵切了,放進(jìn)微波爐里熱了一分鐘,立即黃亮黃亮的了。然后又做了一盆冬瓜排骨湯,清亮得很。這當(dāng)兒,米飯也燜好了。王志玉看了一下表,快十二點(diǎn)了,她將菜一樣一樣端到餐桌上,用一張報紙蓋了,又拿了勺子、三個碗、三雙筷子放在餐桌上。然后,又風(fēng)卷殘云般地收拾了一下廚房,剛才用過的廚具、調(diào)料盒該在哪兒的放哪兒,又草草把地下的菜葉什么的收拾干凈了。然后,她拿了一份雜志看著,靜靜地等兒子和志寶回來一起吃。

門鈴響了。志玉跑過去打開了門,卻看見門上站著四個半人,昨天晚上的四個半人,他們手里提著或鼓或癟的包,但都比早上走的時候小多了。他們在門上笑著,干笑著,而且都是一模一樣的笑容,仿佛是從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仿佛老早就準(zhǔn)備好了似的。

志玉怔了一會兒,也笑了,但笑容卻很不自然。她閃開身體,讓開了門,讓他們進(jìn)來,動作和語言也都有些僵。這是不易察覺出來的,仿佛晴空中的一絲薄云。他們果然就進(jìn)來了,進(jìn)來后,那些東西又堆成了一個小堆,山頭似的。志玉卻不知道怎么做了,手足無措的樣子,她自言自語了幾句,自己都不曉得說了什么。她看了看餐桌,又看看他們四個。他們的眼睛也都在餐桌上掃描,像幾挺機(jī)關(guān)槍的槍口。他們的喉節(jié)好像都蠕動了幾下,都在心里猜想,這是為他們準(zhǔn)備的午餐嗎?不是,又是誰的呢?

志玉讓他們坐過來吃飯。他們磨蹭了一會,卻都過來了,坐了一圈兒。就在這時,志寶和兒子也回來了,志寶招呼他們一起吃。他們都很拘謹(jǐn),搛菜的時候,只用筷頭在菜碟邊上搛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放在碗里。有兩個人每搛一次,好像還要躊躇一陣,全然沒有昨日的恣肆和隨意。志寶就給他們搛菜,他們又慌忙擋著不讓搛,紛紛說,自己來,自己來。志玉沒有坐下來一起吃,她只做了三個人的飯,飯不夠,做又來不及了,她準(zhǔn)備到樓下面鋪里買點(diǎn)面條。兒子不和他們坐在一起吃,搛了菜,跑到自己臥室里邊玩電腦邊吃,志玉的臉色就越發(fā)難看了。

志玉上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吃完,坐在沙發(fā)上抽煙了,話也多起來了,都在說自己早上干了什么事,在大街上碰到了什么人。又扯出來了不少消息,誰誰誰家的姑娘跟上一個河南菜販子跑了,誰誰誰家的兒子在哪兒相親來了,誰誰誰家在城里買了樓房,如此等等。鄉(xiāng)里人最愛從一件事情上演繹故事了,好像真的似的。志寶笑著聽著,半天問一句。坐了一會兒,也就是志玉的面條好了的時候,他們紛紛站起來,說要走了。志寶送他們,志玉在廚房里沒有出來。堂弟伸長脖子尋找志玉,想進(jìn)去和他嫂子打招呼。志寶說,她下面呢,不管她了。沒有與嫂子道別,堂弟多少有些遺憾。到了門前,一個人從包里掏出一小塑料袋蘑菇來,大約有一斤吧,說是特意給他們留下的。其他幾個沒有拿東西的,拿了空空如也的包,訕訕的不知道說什么好。又是說謝,一大堆話,然后樓梯上好一陣響動。

關(guān)上門,仿佛就把那些麻煩關(guān)在了外面,一道門,仿佛就能隔斷關(guān)系似的。志玉如釋重負(fù),長長地從胸中吐出了一口氣。

志寶進(jìn)來后,當(dāng)然有些不好意思,訕訕地問,你咋吃呢?志玉冷冷地說,你吃好就行了,管我干啥?志寶笑著說,好像我不讓你吃安穩(wěn)飯了!人家大老遠(yuǎn)來了,你讓我怎么辦?把門鎖上,還是把鍋吊到梁上?志玉沒好聲氣,說,來了也就來了,誰家的走了中午又來,這日子讓人怎么過?她又想起了前些天來人的麻煩,越想越氣,突然大了聲說,我告訴,王志寶,以后你的那群來了,你愛往哪兒領(lǐng)往哪兒領(lǐng),少領(lǐng)到家里來!

志寶沒有防備,被志玉的氣勢嚇了一大跳。他盯著志玉看了看,變了臉,說,你再給我說一說你看!志玉厲聲道,咋了,咋了,我咋的了?你的先人們伺候走了,人家還沒有吃呢!說完把碗一蹾,坐在那兒,胸脯起伏得很厲害。你看今兒這個來了,明兒那個來了,一頓一頓伺候的,還倒把毛病伺候出來了!誰不上班?誰輕閑得一天沒事干?誰伺候得好和誰過去!志玉數(shù)落道。她又開始?xì)v數(shù)志寶家的不是,哪次誰來了抽煙把新新一個床單燒了一個洞,哪次誰把凈水器弄壞了,哪次誰把馬桶堵上了,又哪次,誰家的孩子把電視遙控器摔壞了。志寶坐在那兒,越聽越氣,他暗暗佩服志玉的記性,女人在這方面的記性驚人。志寶聽一會,罵一句神經(jīng)病。聽幾句,又就罵一句神經(jīng)病。志玉不知道怎么哭起來了,開始的時候還是小聲哭,慢慢聲音就大起來了。志寶起身,滅了煙頭,摔門走了。

下午回來,志玉就不和志寶說話了,眼睛都不瞄他一下,全然沒有他的存在,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她自己做好了飯,與兒子一起吃過了。她開始收拾碗筷,沒有讓志寶吃的意思。志寶坐在沙發(fā)上抽了一支煙,慢慢地滅了,然后裝了一包煙,一摔門走了。志玉看著門,又可氣又可憐,眼淚在眼里打轉(zhuǎn),像在門口探頭的小狗,又縮回去了,終究沒有落下來。晚上回來,志寶看見桌上有菜,鍋里還有飯,明顯是給他留的。他的心里升起了一點(diǎn)暖意。女人就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怎么不饒人,心里卻放不下,一頓飯都記在心里。但志寶才不管她,他的心里突然變得堅硬起來,偏不吃她這一套,偏讓她心不安,偏讓她覺得虧欠自己。志寶就是這樣一個人,妖道得很,你硬他更硬,你軟他也硬,簡直就是茅廁里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從小就這樣,不服軟,心里一不痛快,抓住一件小事,就往大里鬧,你哄他他不行,你打他他更加不依不饒,直鬧得雞飛狗上墻。都這把歲數(shù)了,這個毛病一直不改。

志玉和孩子睡在一起了,耳朵卻沒閑著,她聽見志寶坐在沙發(fā)上吃東西,她聽清楚了,吃的是前幾天買來的餅子,都放好幾天了,硬得不能吃。她翻了個身,坐起來,停了會,又躺下,一會兒,又翻起身,下了床,洗了手,站在志寶面前,說,我給你熱飯去。志寶望都不望一眼,只顧著吃餅子,咀嚼的動靜很大,腮幫那兒一鼓一鼓的,故意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志玉在微波爐里熱了飯菜,端過來放在志寶面前,志寶還是那樣,一言不發(fā)。餅子吃完了,開始喝開水,咕咚一聲,聲音很大,仿佛一塊石頭落在了肚里。志玉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了。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了五天。

志玉每天做好了飯,盛好三個人的,但最后就會剩下一個人的。志寶有兩天吃飯時沒有回家,也沒有打電話來。志玉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壞。上午上班時和一個病人為一件小事爭吵了幾句,中午又為孩子放學(xué)回來晚了一會,把孩子罵了一頓,孩子沒吃飯就走了。她坐在那兒越想越氣,又哭了一陣。到了第四天晚上,志玉睡不著覺了,一夜都迷迷糊糊的。第二天,她的眼圈黑黑的,同事問她是不是熬夜了,她搪塞說晚上上QQ偷菜,沒有睡好。大家都笑她。一整天,志玉覺得頭重腳輕,心也沉沉的。更麻煩的是,她心里塞得滿滿的,煩躁得像放在沙鍋里翻炒的栗子。

(下轉(zhuǎn)110頁)

(上接78頁)

她決定向王志寶攤牌。下午她又做好了飯,仍然盛好了端在志寶面前。志寶依然不為所動,不理不睬,眼睛都不望一下。他起身泡方便面,志玉突然跑過去,一把搶過方便面,狠狠摔在地上,哭著罵道,你天天吃方便面,誰給你的這可憐,一天三頓飯,頓頓做好了端在面前,伺候爺一樣的,還伺候出事兒來了?你說,想不想過了?我今天就問你一句話,到底過不過了?不過,明天我們就去辦手續(xù),誰離開誰還不活了!志寶的手指差點(diǎn)就頂在志玉的頭上了,他厲聲道,不過就不過,明天就辦!志玉聽了,臉色大變,眼淚就簌簌地下來了,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你個沒良心的!她的胸脯起伏得很厲害,哭了一陣,又道,我就知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那天那孩子把鏡子打掉后,我就覺得是兆頭!又恨恨地道,明天就走,誰不去誰就是豬!說完,坐在那兒嚶嚶地哭起來。

第二天,志玉的眼睛就腫了,但是神情卻激昂得很,仿佛上刑場前的英雄一樣。他們準(zhǔn)備要去辦手續(xù),一個催一個快點(diǎn)。然而,就要出門時,門鈴卻響了。開了門,一張笑臉,有些尷尬,是志寶堂弟。

他說,上次醫(yī)生說,先吃一周藥,再來復(fù)查一下呢,今天就下來了。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笑著說,今天老張正好下來檢車,就搭他的車下來了。

志寶看看志玉,志玉看看志寶,幾乎同時,兩人都開了口,我們剛說出去一下呢,快進(jìn)來吧。臉上有了絲不易察覺的笑。三個人一閃身,進(jìn)了門。咔嗒一聲,志玉關(guān)了門。堂弟特意聽了,這回,聲音卻不大,很溫柔的聲音。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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