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治臺
山 雀
山道,人,板車,還有狗。
板車有些舊,上面躺著一位蓋著棉被的老人。被子外面露出老人滿頭的白發(fā),還有皺紋交錯的臉。拉板車的是老人的兒子。后面跟著老人的女人。他們是去半山腰中的一所學(xué)校。
板車走,狗也走。
時值隆冬,雖在南方,也寒冷料峭。道中牛腳印里的積水結(jié)成薄薄的冰,車輪輾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爹喲,你都病成咯樣了,眼也看不見了,還去那地方做么個?兒子抱怨著。
回答是嗚嗚的山風(fēng),山風(fēng)無情,揭開棉被的一角,露出病如膏肓的腳踝。
書良,慢點(diǎn)兒。你爹的被子掀起來了。女人伸出手掖被角,沒勾著。
兒子沒有回頭,卻緊走兩步,將板車?yán)奖筹L(fēng)處,停下,讓娘掖好被。兒子夾著車把,從口袋內(nèi)摸出一支劣質(zhì)煙,窩著手掌點(diǎn)燃后猛吸一口,便用復(fù)雜的眼神打量著躺在板車上的爹。
兒子噴出一口煙霧,說,爹呀,我真的不懂!
老人的喉結(jié)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fā)出聲。
書良,你爹一定是睡著了。這些天,病把他折磨得差不多了,也夠難為他的了,你就少說兩句,???
分明有淚從老人的白內(nèi)障眼角涌了出來。
不知啥時候,黃狗已跑到了前面,黃狗立在山坡上朝著后面汪汪地叫,像在催。
兒子將煙屁股吐在地上,踏滅,又拉起板車默默前行。
他們要去的學(xué)校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建起來的小學(xué)。那時村叫大隊。老人是小學(xué)第一任教員。說是教員,其實(shí)是民辦的,在大隊拿工分,只是每月有五塊錢的津貼。
老人還記得那里原是一片亂葬崗子。為了平整那地,他出過大力,流過大汗。建校沒有資金,他與社員一起做土坯磚,沒有木料就上山伐木,好在那時山上有樹。只有瓦是動用大隊公益金外購的。那時總共建了六間小平房,能容納下全大隊的適齡兒童。
突然,兒子被路中的石頭絆了。兒子喃喃地罵出一串粗話。
老人終于沉不住氣了。老人說,書良,你莫要再罵了。我曉得你心里有氣??傻肴?,爹是沒有多少日子的人了,不然,爹死了也不會甘心。
兒子沉默了,唯有山路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老人嘆口氣接著自語:爹咯些天想了又想,爹一輩子窩囊,沒么個值得念想的,爹唯一值得念想的就是和鄉(xiāng)親建了那所學(xué)校,還有那段當(dāng)教師的經(jīng)歷。爹最愛聽的就是孩子們的讀書聲。
可你早就不是教師了。兒子接了口。
老人無言以對。
兒子的話沒錯。老人早不是教師了。老人記得自己有兩次轉(zhuǎn)正的機(jī)會,上面有人暗示他送點(diǎn)禮就可,可他沒送,還嘀咕:共產(chǎn)黨員,人民教師,豈能做那茍且之事。輪到最后一次轉(zhuǎn)正機(jī)會時,卻因為年齡過了杠而永遠(yuǎn)地失去了。老人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老人想,這都是命呵。
書良,你不能少講兩句嗎?女人不滿地挖了兒子一眼。
于是,三人都沉默了。
爬坡,兒子躬著腰,吭哧吭哧地拉。女人在后面幫著推,吁吁地喘。
老人問,好像快到了吧?
兒子說,是呵,上完坡就到了。爹,你蠻清白啊。
老人沒聽出兒子的譏笑。老人只順著自己的思路說,咯條路我都走了好多年呵。哪兒有棵樹,哪兒有堆土坷垃我都能記得。
兒子說,呵呵,好記性哩。
老人沒答兒子的話,卻突然發(fā)了火,叫喊著,停車停車,你們娘兒倆想往哪兒去?是欺侮我瞎眼了么?
石生呀,你瞎嚷么個?兒子不正往學(xué)校拉你嗎?
是么?按說應(yīng)該聽到讀書聲了。我怎么沒聽到呢?老人嘟囔著。
你瞎癱在床上好幾年了,早糊涂啦?女人答。
對話之間,板車已停在荒蕪的草坪里。
兒子說,爹,到了!到學(xué)校啦。
女人說,石生啊,是到學(xué)校了。
老人掙扎著坐了起來,老人把手掌搭在耳后,屏息地聽了又聽??墒浅藛鑶璧纳斤L(fēng)和豬兒的鳴叫聲外,沒有想像中的讀書聲。老人哽咽了,說,這不是學(xué)校,你們合伙騙我瞎眼人,是會遭報應(yīng)的?。?/p>
爹,我沒騙你,娘也沒騙你。我和娘老早就告訴過你學(xué)校停辦了,已出租做了養(yǎng)豬場,你就是不信。
石生啊,這確實(shí)是你親手建起的學(xué)校。
兩年前它就停辦了,合并到鄉(xiāng)中心小學(xué)了。兒子接著說。
為么個?老人突然歇斯底里。
不曉得,也許是生源不足吧,許多學(xué)齡兒童都跟著打工的父母進(jìn)城了。
進(jìn)城有書念嗎?
不清楚!兒子想想又補(bǔ)充道,應(yīng)該有吧!
有就好,有就好,那我也可以走了。老人喃喃著,頭一歪便了無聲息。
黃狗猛地?fù)淞诉^去,圍著板車嗚嗚地低鳴。
女人伸出手,摸摸老人鼻息,就一頭撲在老人的的身上,大聲呼喚著老人的名字。
老人無言,老人的名字卻在山谷中久久地回蕩。
呼喚聲驚起山雀,一只山雀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向蒼穹。
座 位
這年頭,有些人也真會賺錢。居然利用列車上旅客多座位少的現(xiàn)象,干起了“賣座位”勾當(dāng)。
記得那是2007年11月的一天,我從老家懷化回株洲。那天人多座位少,有許多是站票。我剛上車坐定不久,就來了一伙人挨次問我和其他有座位的乘客到哪里下車?若是短途的話,他們就記下了。開始,我原以為他們是為自己或朋友尋找座位?后來證明不是。
列車運(yùn)行到湘中某站時停了下來。這時,我斜對面的一位客人準(zhǔn)備下車了,他剛一起身,其座位就被站在過道旁離他最近的女人占居了。
女人三十來歲,典型的農(nóng)家少婦模樣。從她的行裝看,屬于打工一族。她坐下和人一交談,果然是去廣州市郊一家機(jī)繡廠做工的。
列車又啟動了,女人正為自己能在中途坐上位置而興奮時,不料從車廂的后頭走來兩個男人(是剛才問乘客在哪下車的團(tuán)伙中的兩個),一個胖敦敦的,滿臉的橫肉,臉紅紅的,眼睛也紅紅的,像才喝過酒,另一個個頭較高,眼露兇光,臉上有一刀疤痕,極像電視里的黑社會老大。他倆來到女人的面前,蠻橫地說,這座位是他們的,如果要坐的話,得交錢。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女子毫無心里準(zhǔn)備,便茫然地左顧右盼,像在尋找?guī)椭?,可是沒有,也許出門之人都怕惹火燒身。女人只好站立起來,怯怯地問,想坐得多少錢?
橫肉說,這得看你坐多遠(yuǎn)嘍,廣東境內(nèi)八十,湖南境內(nèi)四十。
女人聽罷,瞧瞧擠滿過道的旅客,想想到廣州還得站立十多個小時,便極不情愿地躬下身去翻長筒襪子,原來她的錢藏在那里面。
可就在這時,一聲“慢點(diǎn)”從同排靠近窗口的座位上發(fā)了出來。循聲望去,是一位臂繡青龍的青年。青年說,這個座位是我的,賣也得由我來賣,也輪不上二位。
想不到半路中殺出一個李逵,眼瞧著到口的肥肉就要丟了。那兩人自然不干??刹?,橫肉首先朝著青年氣勢洶洶地發(fā)問,兄弟,你說這座位是你的,你有什么依據(jù)?青年不屑地反問道,大哥,你說這個座位是你的,你又有什么依據(jù)?
依據(jù)就是這個!刀疤臉摟了摟衣袖,露出一塊塊的肉疙瘩。然后他就挑釁地問青年,兄弟你呢?
氣氛一下子凝固了。周圍的乘客都在替青年捏著一把汗。有的乘客還不時地往兩頭張望著,希望此時能出現(xiàn)一位巡警,或是列車員也行,然而沒有。
我悄悄地掏出手機(jī),只要他們一動手我就撥打110報警。
此時,青年望望橫肉又望望刀疤臉,便不緊不慢地報出一個人的名字,并說這人就是他的鐵哥們。
刀疤臉聽罷,先是漫不經(jīng)心地彈彈捋起的衣袖,然后嘻嘻一笑,說,原來都是哥們兄弟哈,好說好說。
橫肉也乜斜著眼睛怪聲怪調(diào)地唱和:俗話說,上山打獵,見者有份。
青年面無表情。
刀疤臉便用商量的口氣對青年說,不如這樣吧兄弟?咱們?nèi)蝗嘁唬脝幔?/p>
沒想到這兩人不僅橫而且賴皮,人們又把眼睛瞪大了,看著青年。
青年什么也沒說,卻從口袋內(nèi)掏出一樣?xùn)|西在黑老大的面前晃了晃,然后撂出一句狠話來:看來,峰哥的面子不夠大,這家伙的面子總該夠了吧?
刀疤臉一見那東西果然軟了下來,他朝著青年抱拳一拱,口稱不好意思,打攪打攪,接著向橫肉一努嘴,說這里的貨物歸這位兄弟了,咱們到那頭瞧瞧去。說著,兩人就往另一節(jié)車廂悻悻地走了。
那兩人一走,驚魂未定的女人乖乖地掏出八十元鈔票,遞給青年,說老大,你拿著莫要嫌棄。
青年拒絕了。
女人臉便漲紅了,又不情愿地拿出二十元來,問,老大,這下夠了吧?再嫌少的話我就不坐了。說著她就要起立。
青年一見急了,忙說,大姐,你可別這樣?。靠熳?,坐下。
女人說,那好,我坐下了,不過這錢你要拿著,要不,我坐下也不踏實(shí)。
青年說,大姐你坐下就好。這錢我真的不能要!
女人說,不要?剛才你不是說這座位要賣也得由你賣嗎?
沒錯,我是說過這話。
女人又怯怯地問,剛才那伙人怕你,是嗎?
沒錯,他們怕我。
那,那,那我就更怕你嘍。女人說。
怕我什么?
怕你——嘿,我也不曉得,就是怕。
我又不吃人,你怕什么怕?
女人輕聲地嘟囔著什么。
青年終于煩了,紅著臉大聲對女人說,你這人也真是,想坐就坐,不想坐就算了,少在這里啰嗦。
女人起立站到了過道旁。
青年便喊,這里有個空位誰想坐就來坐啊。
站在過道的旅客望望空座,望望怯怯的女人,又望望青年,卻沒人響應(yīng)。
青年又放大聲音喊了同一句話。
還是沒有誰敢坐。
不知青年喊到第幾遍時,我起身將座位讓給剛才那位膽怯的女人,并擠了過去坐在那位置上。青年一見終于有人敢來坐了,有些激動,起身拉著我的手連說,謝謝,謝謝。
我笑著說,要謝也得先謝謝你剛才嚇走那兩“賣座人”的寶貝。什么核武器啊,那么大的威力,能見識見識嗎?
青年聽我這般幽默,也笑了,說,當(dāng)然可以啦,不過,老叔瞧過后可不能笑話?。?/p>
我說,豈敢豈敢!
青年這才拿了出來,大大方方地展現(xiàn)在我面前。
我一瞧,眼立馬直了。原來那是一張某監(jiān)獄的假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