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默默

懷著對西班牙語文學的熱愛，我只身一人來到巴塞羅那大學，成為了就讀于文學系的一枚“文藝小青年”。我激動地憧憬著日后研究生生活那一派輕松美好的景象：在滿眼翠綠的花園里，我悠閑地拿著本名家小說坐在樹蔭底下靜靜閱讀……如果當時的我能未卜先知，一定不會如此過早地對老天“感激涕零”。

依照慣例，新生入學的第一天要去研究生負責人辦公室辦理一些相關(guān)手續(xù)。一位不茍言笑的中年女老師透過厚厚的鏡片看著我說：“你確定要在我們西班牙語文學系讀研究生嗎？”還沒等我回答，她又說：“學習西班牙語文學和把這門語言當外語來學是兩碼事兒。去年我們錄取了你們國家的三名學生，結(jié)果不到一個星期就堅持不住了，最后跑到我這里來哭著要轉(zhuǎn)專業(yè)。所以，如果你現(xiàn)在想反悔，我推薦你換到其他專業(yè)，比如教育學……”

我在桌底下暗暗握緊拳頭，用力地說：“不，我不換專業(yè)。我只念文學專業(yè)，我相信自己能堅持下來。”于是她面無表情地在一份文件上簽了字。當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時，她干巴巴的聲音又在背后響起：“希望你別讓我后悔錄取了你?！?/p>

我在國內(nèi)本科學的就是西班牙語，讀大學期間曾經(jīng)在西班牙其他城市做過交換生，成績雖不算是出類拔萃，但起碼也還對得起爹媽的學費?？墒钦嬲齺淼搅诉@里后，才發(fā)現(xiàn)西班牙老師講話速度極快，思維又極其跳躍。盡管課后能借來西班牙學生的筆記，然而卻是另一番折磨的開始。西班牙學生的筆記通常潦草的如同火星文，滿紙的縮略符號以及一堆指向不明的箭頭弄得我暈頭轉(zhuǎn)向，恨自己沒有福爾摩斯的火眼金睛。

然而最讓我感覺到手足無措，身心煎熬的是一篇又一篇論文寫作。課后，我常常硬著頭皮問老師想讓我在論文里寫什么。他們都會詫異地瞪著眼睛：“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你要在你的論文中闡述自己的觀點，讓我看到你的批判性思維！”

這也許是許多留學生都曾經(jīng)歷的磨難，后來我跑去找一個叫米萊亞的西班牙同學取經(jīng)，聽完我的問題后，米萊亞笑著安慰我：“別著急，你要記住寫論文要批判地去吸收別人的觀點，在文章里體現(xiàn)出自己的見解?！闭f完，她把我?guī)У轿膶W系的藏書室，指著滿柜子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書說：“批判思維也不是憑空而來的，而是要通過大量閱讀才行?！?/p>

得到米萊亞的指點，雖然后來我通讀了不少專業(yè)書籍，可我依然實實在在地被大家都反復(fù)強調(diào)的“批判性思維”給難倒了。沒想到，之后的一件小事兒打開了我僵化多年的“應(yīng)試”思維。

教授拉丁美洲文學的老師某次給我們布置了一個任務(wù)，讓大家論述對西班牙殖民者征服拉丁美洲土著部落時發(fā)動武力戰(zhàn)爭的理論。大家討論時各執(zhí)一詞，有的認為當時的拉丁美洲還處于未開化的狀態(tài)，有些部落竟然還保留活人祭祀這樣非人道的風俗，歐洲殖民者對其進行征服，在某一方面上是幫助當?shù)孛擅恋拿癖娕c西方文明社會接軌；另外一部分人則認為殖民者破壞了拉丁美洲原有的社會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以及土著文明，因此武力征服拉丁美洲是非正義的。

回家后，我一邊回想著白天同學們的討論，一邊在記憶里搜索各種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隨著不斷地深入思考，我發(fā)現(xiàn)其實每一次戰(zhàn)爭都是殘酷的，每一次戰(zhàn)爭對參戰(zhàn)者都是一次心靈上的傷害。帶著這樣的想法，我在論文中寫到：“我認為殖民者對拉丁美洲發(fā)動的武力征服是無法簡單定義為正義或是非正義的。這取決于參與者利益的出發(fā)點。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正義之戰(zhàn)，因為戰(zhàn)爭的殘酷性同時摧毀了戰(zhàn)勝者與戰(zhàn)敗者。”

論文交上去后不久，任課老師便找到了我：“我看了你的論文，非常欣賞你的觀點。你曾經(jīng)問過我什么叫做批判性的思維，這就是你尋找已久的批判性思維！”

研究生結(jié)業(yè)時我們?nèi)嗤瑢W聚集在文學系的會議室里。平日表情嚴肅的研究生負責人終于面帶絲絲微笑。在祝賀我們順利畢業(yè)時，突然聽到她提到我的名字：“高，我也要祝賀你！你成績的平均分達到了9分（西班牙沿用十分制），在所有學生中排名第四?！敝車奈靼嘌劳瑢W們使勁地拍手，有人甚至起身跑過來和我擁抱祝賀。

會議結(jié)束后，研究生負責人把我叫到她的辦公室。我坐在當年報到時坐過的木質(zhì)椅子上，聽她緩緩地說：“你真的沒有讓我失望！你很出色地完成了學業(yè)！”她頓了頓繼續(xù)說：“雖然不知道你對未來有什么打算，但是我希望你能留下來繼續(xù)讀博士。你通過自己的努力證明了你有能力去完成這件事。”真沒想到，往日里不茍言笑的研究生負責人對我有如此積極的評價，我覺得這遲來的肯定比那一紙文憑來得給力多了。

責任編輯：曹曉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