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
去年看《雨果》時只覺得純真唯美,看得出特效的影子,卻不覺得是特效的主流,直到詹姆斯·卡梅隆贊譽它為“有史以來最好的3D電影,沒有之一”,還被歐美媒體視作繼《阿凡達》之后,真人3D電影的又一里程碑式的作品,才又重新審視《雨果》,原來3D的特效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不動聲色的地步了。這部拿下今年奧斯卡最佳音效剪輯、最佳音響效果、最佳視覺效果、最佳美術指導、攝影五項大獎的影片,理直氣壯地證明了自己在視覺上做到了真正的“好看”。
《雨果》改編自一部兒童奇幻小說,但深諳世界電影史的導演斯科塞斯,卻在古稀之年首次拍3D時將這個童話演繹成一部重現(xiàn)電影藝術早期輝煌的獻禮之作。影片講述了生活在巴黎火車站鐘樓里的孤兒雨果,為修復父親留給他的一個機器人,而不惜偷盜火車站里的一間玩具店的玩具發(fā)條。陰差陽錯中,他發(fā)現(xiàn)這位在玩具店虛度殘生的老板,竟然是機器人的創(chuàng)造者和最早的電影特效發(fā)明者,勇敢的男孩讓這位垂暮的老人再次贏得了藝術的榮光。
奧斯卡在將“最佳視覺效果獎”頒給《雨果》時,高度贊揚它“在技術上對視覺效果行業(yè)有突出貢獻和啟發(fā)性的意義,作品保持了高度的藝術性、技巧性和高保真度,令觀者獲得以假亂真的幻覺”。
《紐約時報》把這部耗資1.7億美元打造的電影,稱為獻給電影特效史的一封“立體情書”,因為影片里從一開始就用3D特效開場,整篇編織成了詩一般的優(yōu)美語言。影片的開頭是一組2分鐘的長鏡頭,一個金黃色的鐘表齒輪的特寫,暗示了主人公雨果是鐘表匠兒子的身份和修復機器人這條主線。隨著齒輪慢慢轉動,它變成了夜色中的凱旋門星形廣場,鋪墊了故事發(fā)生在夜色璀璨的巴黎。一個遠鏡頭,掃過下著雪的城市上空,定格在城市東部的一座火車站,鎖定了故事發(fā)生地點,也暗喻了雨果孤寒的人生。鏡頭穿過蒸汽騰騰的火車站,俯瞰火車站里川流不息、形形色色的旅客,最后定格在一座寫著1846的大鐘,雨果正躲在大鐘的縫隙窺視著過往的人們,這是他獲得安全感和樂趣的唯一方式。
這組長鏡頭里沒有對白,完全靠畫面和配樂進行敘事,而這樣的鏡頭語言,在整部影片中都很容易找到。在一些影評家看來,《雨果》最具有突破性的,是并不片面追求3D技術的應用,而是充分挖掘了3D技術的視覺表現(xiàn)形式,將三維影像作為電影敘事的有力手段,如同片頭的2分鐘,“巧妙地告訴了觀眾故事發(fā)生的三要素——地點、時間和人物?!绷硪环矫?,“不是只有在球飛到你眼前、泥點子甩到你臉上時,才能感受到3D立體效果,那是偽3D”;《雨果》真正做到了鏡頭跟隨拍攝對象移動,借助鏡頭景深,使所有的動態(tài)畫面都呈現(xiàn)出逼真的3D立體效果。從高空俯瞰巴黎的感覺,和坐在直升飛機上的感覺幾乎完全一樣。斯科塞斯表示,“自己對3D的野心,是真正的3D,而不是卡梅隆的復制。既然我們一直生活在三維的世界里,我也希望能把觀眾帶進我看到過的那樣的世界?!?/p>
或許,就只差觀眾們摘掉眼鏡,從巴黎的上空一躍而下,和雨果一起冒險了。
17萬小時渲染一個鏡頭
“我想拍3D,哪怕預算得提高15%”——但由于對真3D的拍攝復雜難度估計不足,《雨果》的預算從1億美元上升到了1.7億美元。與斯科塞斯合作的制片人,足足雇傭了3個制片來監(jiān)督拍攝,因為當時沒有人知道到底會燒掉多少錢。
為了避免后期轉制出現(xiàn)“偽3D”效果,斯科塞斯和拍攝團隊從一開始就決定用3D攝影機進行拍攝。為了達到最佳的視覺效果,《雨果》突破性地把數(shù)字中間片(DI)調(diào)色棚搭在了拍攝現(xiàn)場,調(diào)色棚中所有的監(jiān)視和投影設備中都統(tǒng)一應用了3D播放技術,可以隨時查閱每個環(huán)節(jié)的視頻效果。導演、攝影師和剪輯師在拍攝期間就能制作接近于終稿效果的數(shù)字樣片,并隨時根據(jù)需要進行3D校正,不用進入后期制作,影片便可以盡可能地符合導演創(chuàng)作構想。
不過,這部魔幻題材的電影也涉及到大量高難度的電腦特效后期制作。承擔這一任務的是來自德國的著名影視特效制作公司比可蒙多(Pixomondo)。在整整一年多的時間里,比可蒙多調(diào)動了其全球資源,包括位于倫敦、柏林、斯圖加特、加利福尼亞、法蘭克福、北京、上海、多倫多、洛杉磯的全部分公司,以24小時不間斷方式完成了影片《雨果》的特效制作任務,合作完成了1000多個立體特效鏡頭,400多名藝術家參與協(xié)同完成。
為達到斯科塞斯要求的3D效果,比可蒙多采用了最新研發(fā)的立體影像插件,引入了SynthEyes鏡頭追蹤軟件,解決因為3D攝影機雙機位獨立運動而帶來的鏡頭間距、會焦點和焦距變化。3D動畫和建模部分采用了Autodesk和Maya等特效軟件,實現(xiàn)了包括定格動畫、微速攝影、圖像變形、動作捕捉和手key動畫在內(nèi)的諸多特效。由于制作流程相對復雜,圖像渲染時間大大增加,這部3D電影的后期制作時間相當于普通平面特效的4倍以上。光是渲染攝影機從火車站外推進到火車站內(nèi)這一個鏡頭的一個版本,就耗用了1000臺以上的計算機,17萬小時的處理時間,花費約3.5萬美元的電力成本,更何況有些鏡頭要渲染多達20到100個版本!
比可蒙多的上海團隊雖然只承擔了巴黎全景的三維制作,卻是難度最大的。片中,斯科塞斯透過虛構雨果的目光,重現(xiàn)了上世紀20年代的巴黎原貌,但置身于現(xiàn)在的巴黎,很難實景拍攝那個時代的城市風貌。為此,團隊特地看了近180部、總長約為13個小時的那個年代的電影,還研究了當時的靜物攝影作品,花費了4個月的準備時間,以塑造20年代巴黎的街道和人物的外形。在制作時,比可蒙多的技術人員把每棟建筑都單獨做出模型,共有幾十種不同的建筑模型,在遠鏡頭時大量使用。站在鐘樓遠眺壯偉的艾菲爾鐵塔和巴黎全景,與《阿凡達》天馬行空的想象不同,《雨果》中的舊時代巴黎城是真實存在的。
導演在拍攝的過程中,就給后期特效制作留出了充分的空間,前期拍攝與后期制作的相互銜接更加緊密。鏡頭的視角不再需要通過現(xiàn)場靈感捕捉,而已經(jīng)全部設計完成?;疖囌疚跷跞寥恋娜巳骸⒒疖嚀涿娑鴣頃r的緊張,發(fā)生在蒙帕納斯火車站里幾乎所有的場面都是“綠幕摳像”的功勞,全組演員幾乎都是在綠幕前完成的拍攝。以表現(xiàn)火車脫軌沖出火車站為例,劇組工作人員用藍色包裹泡沫制成的火車頭,用綠色包裹周圍的背景和那些將被撞擊到的建筑物,這樣藍綠兩色就很容易地可以在后期被分開制作,其他飛濺的磚塊、摩擦出的火星則是最后的點睛之筆。
特效是“造夢機”的鑰匙
對于普通觀眾而言,《雨果》中的老人喬治·梅里愛并不是一個熟悉的名字,但在電影史上,他對電影“造夢屬性”的開拓,以及對電影“藝術身份”的提升,則顯得至關重要。前者成為電影的核心本質(zhì),后者則讓電影成為了一門獨立藝術,梅里愛也被視作世界上第一位“影院魔術師”。
從技術的角度,他開發(fā)了很多前所未有的電影拍攝技術,諸如快慢動作、淡入淡出、停機拍攝,也發(fā)現(xiàn)并最早使用了疊印法、多重曝光、手工上色等電影特效,把電影從紀實引向了喜劇的道路?!队旯分谢仡櫫擞擅防飷劾锰匦址ㄅ臄z的人類歷史上第一部科幻電影《月球旅行記》(1902年),科學家們決定乘炮彈去月球,一群美麗的智慧女神將炮彈發(fā)射到了月球火山口,炮彈不偏不倚正好擊中了月球的右眼。故事光怪陸離,更迷人的是它使用的特效都成為后來科幻片的必備。不僅如此,梅里愛當時采用的是耗資巨大的布景技術,正是這種技術,將初生的電影擺脫了盧米埃爾兄弟的“自然記錄真實”路線,讓電影成為了另一種魔術,制造令人驚訝的視覺效果。
梅里愛式的電影特效“統(tǒng)治”電影界60多年,直到上世紀計算機技術的成熟和“第七藝術”成為普遍理念,才使電影特效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1976年喬治·盧卡斯拍攝《星球大戰(zhàn)》,打響了電影特效全面革新的戰(zhàn)役。那時好萊塢還沒有一家特效公司,制片公司的老板們?yōu)榱斯?jié)約開支早就取消了特效部門。盧卡斯為拍攝《星球大戰(zhàn)》成立的特效公司“工業(yè)光魔”一舉取得成功,如今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上最大的電影特效公司,承擔了好萊塢影片中70%以上的特效制作,還創(chuàng)造了電影特效史上的無數(shù)個“第一”:第一個完全由電腦產(chǎn)生的場景、第一個電腦生成的角色、第一個電腦三維角色、第一次用電腦成功模擬了人類的皮膚。今天在好萊塢,挑選一名合適的特效主管已經(jīng)和挑選男主演一樣重要。
更近的一次特效革命發(fā)生在2009年,卡梅隆的《阿凡達》,只有25%的鏡頭采用傳統(tǒng)方式在攝影棚拍攝,其他都應用了電腦創(chuàng)造的世界與表演捕捉相結合的虛擬環(huán)境。這顛覆的不僅是我們的想象力,更開啟了未來半個世紀電影特效變革的方向——傳統(tǒng)拍攝已經(jīng)成為特效制作的輔助手段,電影特效師將成為比演員更重要的人物。
今天的《雨果》勾連了兩個維度,既有對特效大師梅里愛的緬懷,又去探索3D表現(xiàn)手法的無限可能。電影具有長盛不衰的生命力,因為它把我們真實生活的世界還原到了銀幕上,更因為它作為一個“造夢機器”給我們帶來的興奮與迷戀。人類所有的想象通過它得以實現(xiàn),在狹隘而有限的現(xiàn)實空間之外,電影創(chuàng)造了另一個世界。但未來的電影究竟該如何去激發(fā)觀眾對“夢”的追逐?在《雨果》里,斯科塞斯或許找到了發(fā)動這臺“造夢機”的鑰匙,數(shù)字3D特效技術不僅僅可以將實景拍攝無法達到的華麗的視覺效果呈現(xiàn)出來,更可以讓對現(xiàn)實世界充滿疲憊感的觀眾展開翅膀造自己的夢。
中國電影特效缺什么
《雨果》的后期制作中,有很多中國的工作室和藝術家和國外同行們一起參與了創(chuàng)作,他們面對媒體時的從容自信讓很多中國觀眾發(fā)出疑問,既然有這么好的人才,為什么我們的電影技術水平卻無任何突破呢?
馮小剛曾經(jīng)直言:“中國電影特技水平還停留在文革時代,再也沒有發(fā)展過?!迸c之相對應的,是一些嗅覺靈敏的電影特效制作公司已經(jīng)搶灘登陸,比可蒙多、特藝(Technicolor)、Full Scale Effects這樣的大牌特技制作公司紛紛落戶上海,創(chuàng)建自己的工作室或合資公司,掘金中國市場。
這些公司從前期的3D攝影機,到后期的電腦設備和專業(yè)軟件,已經(jīng)做到了“一步到位”,否則《雨果》中的特效鏡頭,光轉換格式就將是一個耗時數(shù)年的工程。但即使資金和特效人才都到位的情況下,“中國電影的造夢能力依然是彌久的通病,畢竟特效制作并不是交給他一臺電腦,叫他做什么就是什么?!爸袊蝗狈τ邢胂罅Φ乃囆g家,但需要一個更為寬容的空間和時間,去激發(fā)他們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意。”比可蒙多執(zhí)行總監(jiān)Jan Heinze說。說到底,特效行業(yè)比拼的是“造夢”和“圓夢”的能力,技術只是通往夢境的階梯。
“我遇到過很多導演和投資方,所有場面都想交給特效。想要做個大場面,就給我們4個字:千軍萬馬,這種空洞的描述對我們來說完全沒有意義。”特藝特效總監(jiān)莊嚴說,“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導演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特效制作公司只能自提方案。做到一半,導演突然發(fā)現(xiàn)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要求重做。由于顛覆性的修改需要追加費用,又因預算不夠,只能放棄追加,結果導致效果很不好?!倍箍迫沟碾娪皥F隊不僅將特效規(guī)劃精確到了每一個鏡頭,還要求所有參與特效制作的藝術家閱讀并理解這部故事的情節(jié)和風格,因而幾乎沒有出現(xiàn)“返工”的情況,成本上也更經(jīng)濟。
至今仍有很多導演誤以為“電影拍完才是視覺特效開始工作的時候”,但卻把后期制作局限在了狹小的范圍之內(nèi)。尤其是3D電影,前期拍攝與后期制作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無法分割,并直接影響后期制作的效果。事實上,拍攝《雨果》時,比克蒙多的攝影總監(jiān)全程參與,與斯科塞斯溝通鏡頭的拍攝角度和手法,為后期制作騰挪空間?!队旯防锏幕疖嚦鲕壱餐耆梢杂秒娔X特效來制作,但為了保證視覺的真實度,也是在前期制作了實體火車模型,后期只對環(huán)境進一步修飾。否則,出現(xiàn)在熒幕上的只能是《無極》里花了很多錢、“認認真真做出來的”卻只能懸在空中奔來奔去的牛。
與中國電影在砸錢捧演員時的不差錢相比,“還少有人看得起特效,特效組被簡單地視作電腦組?!蹦壳爸袊娪盎ㄔ谔匦系念A算只有10%~20%,這個數(shù)字相當于好萊塢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水平。這些掌握“造夢機”鑰匙的人們,依然孤獨地看著“造夢機”閃耀出的光彩卻無從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