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婧

人的身體、豬的外形、猩猩的眼睛、大象般的鼻子、猴子的毛發(fā)，這個怪異的“生物”，看起來是個大雜燴。它們并非來自外星球，而是未來的“后人類”?；蚬こ?、仿生學、神經(jīng)機械學這些新的科學技術進行著各種層面的實驗，從原子、細胞到整個身體，正在將全新形態(tài)的人類帶到這個世界。

這些看似荒誕的雕塑和繪畫作品，出自澳大利亞藝術家派瑞西亞·佩奇尼尼(Patricia Piccinini)的創(chuàng)作。佩奇尼尼是當代最有代表性的新媒體藝術家之一，她的作品形式非常豐富，從繪畫到雕塑，從影像到裝置，關注“人造”與“自然”之間的分界，并探討了構成生命的元素以及現(xiàn)代科學、基因工程所帶來的生命形態(tài)的改變，在公眾中引發(fā)了對“賽伯格”的社會思考與利弊爭辯。1985年，唐娜·哈羅薇(Donna Haraway)發(fā)表的“賽伯格”(Cyborg)宣言，預見了在科學上“人”、“機”合體技術的出現(xiàn)：“賽伯格是一個具有控制能力的機體，一個機器與生物體的雜合體，一個社會現(xiàn)實的創(chuàng)造物，同時也是一個虛構的創(chuàng)造物?！?/p>

生物科技以及計算機科學的進步，正在挑戰(zhàn)“舊人類”終結以及“后人類”開始的界線。在過去，人類利用化妝、刺青、穿洞等方式改變身體的外貌，而在科技進步后，人類利用外科手術、基因改造、復制甚至植入機械或生物原件的方式改造和創(chuàng)造身體。如同外科手術可以改造身體、改變性別，所謂“自然構成”的身體，它的定義也變得越加流動與模糊。在認同發(fā)生改變的情況下，被移植了動物器官或者基因的人類，究竟還是不是“人類”？達爾文的“進化論”或許已經(jīng)不可避免地走入了下一個階段——“賽伯格”。

在當代科幻小說和電影里，很容易就發(fā)現(xiàn)“賽伯格”的身影，它們打破了人類與其他物種邊界的生物特性，居住在自然與人為之間的模棱兩可的世界中?！栋⒎策_》就是這種生活在未來世界中的“超人類”，他們是人類與潘多拉星球土著“納美人”的混血兒，身高達到3米，方便在潘多拉星球生存和開采礦業(yè)，為人類掠取潘多拉星球上的資源。

現(xiàn)代醫(yī)學里也充滿了“賽伯格”，如裝設在心肌梗塞病患心臟血管中的心導管支架，或是在失去手臂患者身上裝上替代的機械臂，并利用身體其他部位肌肉所發(fā)出的電流與電子訊號來控制這條機械臂。這樣的例子有很多，人類發(fā)現(xiàn)DNA是控制生物外貌、器官的重要密碼，轉基因技術迅速地在植物品種和外貌的改良上得到了運用和普及。而1997年2月，蘇格蘭首府愛丁堡的羅斯林研究中心的生物學家威爾穆特發(fā)表了驚人的研究成果：他們成功地利用一只6歲綿羊多利的乳腺細胞，復制出了另一只綿羊。自此之后，復制人類已經(jīng)不再僅存于科幻想象，而是即將實現(xiàn)的現(xiàn)實。

人類的“身體”早已不僅僅停留在當代藝術的前衛(wèi)象征形式，而成為前沿科技的“捕捉對象”。機器越來越“智能化”、“生物化”、“人工化”，而人類的身體則越來越“機械化”乃至走向“變異”。日本動畫導演押井守《攻殼機動隊》的女主角，全身都是機器與生化組件構成，僅有腦部保留了原本的生物組織。她不斷地懷疑，自己是人，還是機器？人類的身體是否將會失落在機器與“異形”的世界中？

事實上，在英國，人類和動物的雜交胚胎實驗一直在“秘密地”進行著。2008年在經(jīng)過公眾聽證后，英國頒布了《人類受精與胚胎學法案》，一定程度上放開了雜交胚胎的研究。在這個法規(guī)中，包含了三類“生物雜交”的辦法：第一種要求用一種生物的精子給另一種生物授精，在受精卵中兩種生物的基因差不多各占一半。第二種方法是把人類的胚胎細胞和另一種動物的胚胎細胞混合在一起，但DNA不會相結合，這樣理論上誕生的只是獸面人身的怪物，就像古希臘神話里有著獅首、羊身、蛇尾的神獸“奇美拉”(Chimera)。第三種則先從動物的卵細胞中取出核細胞，再把人的細胞移植進去，取代原來的核細胞。所以通過這種方法“雜交”而生的胚胎超過99%的遺傳密碼都來自人類。盡管《法案》規(guī)定只有獲得執(zhí)照的三所大學實驗室才可以進行“雜交”實驗，雜交后的胚胎在存在14天后必須銷毀，而且只能用奶牛和兔子作為實驗動物，幫助開發(fā)胚胎干細胞，進而尋找到治療疾病的辦法。但是，這樣的實驗還是引發(fā)了各國公眾的恐慌。

人類正進入了一個“后人類”的未來，新的科技發(fā)明也將劇烈地改變社會互動的結構。種種疑問等待著人類去挑戰(zhàn)、去解答：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人工？什么是本我，什么是他人？現(xiàn)代生物科技，將把人類引向何方？未來的“后人類”世界將變得更糟，還是更好？

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需要漫長的時間，但佩奇尼尼對“后人類”的未來提出了她的想象，在她作品所再現(xiàn)的世界中，因基因工程而產(chǎn)生的非人類生物與人類能夠和平相處，盡管打破了各個物種的藩籬，各種生物或基因改造所制造的生物依然是這個星球平等的一分子。就像她的作品《漫長等待》里，相擁而眠的“當代人”與“后人類”。

記者：是什么靈感，讓您想到去關注“后人類”的現(xiàn)象？

佩奇尼尼：1994年和1995年我從藝術學院畢業(yè)后，曾經(jīng)花了一段時間在自然博物館里進行解剖的觀察和素描練習。當時我的一項任務就是利用計算機設計出一個存在于想象中的生物LUMP，一個虛擬的混種生物。它們頭大、身體小、兩顆綠色的眼球突出在臉的正面，沒有鼻孔，嘴巴卻在身體的正面前方，有兩個手臂，卻沒有腳，身體皮膚非常平滑。他們的基因來源于人類，但體型并非是一般人類的外型，卻具有人類基因中最優(yōu)異的部分——聰明、長壽、對疾病免疫。他異于人類的外型與改造過后的完美特質，使他擁有“非人”的特質。但直到1997年，我看到一則新聞，說來自美國麻省的科學家已經(jīng)可以在老鼠身上“種植”出人類的耳朵，我知道世界將完全不同了，科幻作品里的“賽伯格”真的來到了我們這個世界！

記者：在您看來，這條新聞給世界帶來了哪些巨大的影響？

佩奇尼尼：從那之后，生物科技復制再造人體的器官似乎已經(jīng)不再是科幻夢想。在我的作品中，我把這個長著人耳朵的老鼠和澳大利亞一位女明星的圖像放在一起。這只變形老鼠，是非人的怪獸，看似老鼠的身體，卻有人類身體的一部分。它是人造的“賽伯格”，也是未來越來越多可能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里的新物種。人類身體一部分的復制，在體外重新誕生，那這個額外的身體零件，還是人類身體的一部分嗎？再來看這個經(jīng)過計算機數(shù)字修片的女明星，是以女性“自然”的身體為藍本，她可能曾經(jīng)動過雙眼皮手術、注射過肉毒桿菌或是進行過硅膠隆乳的手術。在計算機的修飾過后，她看來相當完美，卻也是科技加工后的產(chǎn)物，是我們已經(jīng)熟悉的“賽伯格”。對身體的改造和創(chuàng)造，已經(jīng)不再停留在“外科手術”和“電腦修片”的階段，而被“組織工程學”所改變。未來的趨勢可能便是，世界充斥著基因改造后人與動物混種所產(chǎn)生的新物種，我們無法阻止它們的到來。這些新物種與人類在一起，并不是簡單的美與丑、自然與人工的對照，而給我們留下的最大疑問是，它們究竟該如何與人類共處？

記者：“賽伯格”的誕生是因為人類具有“上帝造物”般的野心么？

佩奇尼尼：人類并非是上帝所創(chuàng)造獨一無二的地球統(tǒng)治者，而是與其他生物一樣是大自然演化的一種。與其說科技的進步造成人類和動物界線分野的消失，不如說其實是更加還原了人類和其他生物來自同源的事實。人類與生物染色體都是由基因所組成，人類與其他物種均來自相同的起源，在地球上經(jīng)過長遠的時間演化成不同的植物與動物?；貧w到DNA的微觀世界，人類與動物、混種生物、人造生物等并沒有這些表相的差異，它們的差異僅僅是基因序列的排列不同而已。未來在基因改造工程的發(fā)展下，人類的后代，可能是人類與動物的混種，也可能是全新的人造生物。當我得知“科學家在老鼠身上種出人類耳朵”的這條消息的時候，我也嘗試去問自己：地球上有那么多生物正在瀕臨絕種的時候，為什么不去保護它們，而是去創(chuàng)造新的生命形態(tài)呢？我的答案是：因為我們有能力辦得到！

記者：一旦所有的物種疆界被破除之后，未來會是非?？膳碌拿?？

佩奇尼尼：當你在看這件作品《年輕的家庭》的時候，你會覺得“賽伯格”并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可怕：這個女性軀體的雕塑正在哺育她的四個孩子。她有著人類的四肢，但卻有著似豬一般的面容，長長的耳朵由臉頰的兩側垂下，與人類的頭發(fā)非常類似。她裸體，有著人類的膚色，頸部、軀體的褶皺具有動物表皮的質感。她橫臥在地上流露出慈愛的神情，三個孩子圍繞在她的乳房前吮吸著乳汁，另一個在她眼前玩耍著，無邪的眼睛正看著母親。雖然這個母親是個混種的生物，但哺乳動物天生的母性，不管于人類還是其他哺乳動物都是相通的。難道僅僅因為它長著動物的“丑陋”外貌，人類就可以殺死它們么？在人類的世界里，種族、性別、人獸之間的差異仍然存在于以人類為中心的社會組織，并且造成許多歧視等社會和倫理問題。我請求人類能進行換位思考，在它們身上發(fā)現(xiàn)的“動物性”之外，我們還可以找到它們身上所具有的“人性”的部分。反之，在我們人類身上，“動物性”也從未消失過。

記者：但也有人說，失控的基因改良將比核輻射更可怕，我們將失去防御的能力。您怎么看？

佩奇尼尼：我并不想讓別人覺得我的作品在預言未來，相反的是，我說的正是“現(xiàn)在”，如何審視人類與其他生物的關系，從來不是“未來時”，而是“進行時”。但回到你提出的問題，我想辯駁的是，沒有控制的“基因改良”或許才是進化的基本條件，就像人類不斷突破，一路進化而來。只不過，真正的變化是這兩年我們越來越多地去討論，是不是應該有目的地去控制基因的改良。舉個例子來說，轉基因玉米就像“硬幣的兩面”：它造福世界上饑餓的人，給他們溫飽；但任其進行商業(yè)開發(fā)，也會帶來恐怖的結果。在“好”與“壞”之間，我們并不能找到一個簡單的答案。我也并不相信把這個問題留給市場或者留給子孫后代，就可以解決。但我相信，世界依然會改變，以我們無法預言和無法控制的形式而改變。我們能做的，便是用更開放的心態(tài)，去擁抱這些改變。

記者：您的作品似乎已經(jīng)引起一場科學界的論戰(zhàn)，他們討論生物倫理問題，生物科技的范圍和局限，以及不可預測性的結果。您對此持什么看法？

佩奇尼尼：我的作品并非從科學家的立場出發(fā)，而是站在一個普通人的視角，所以我更希望去關心普通人的反應，而不是在科學界引發(fā)的波瀾。但我的確經(jīng)常收到科普作家和倫理問題研究者的轉載要求，令人遺憾的是，我的作品圖片經(jīng)常被用于某些論戰(zhàn)，去支持或者反對基因技術和組織工程。我希望參觀者能夠意識到作品背后更加深層的內容——多去關注我們身上的“動物性”，以及我們對其他生物所應當肩負的責任，把對“后人類”的第一印象，從“古怪”、“畏懼”，轉變?yōu)椤袄斫狻焙汀按缺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