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鳳玲
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學者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融合能力一直津津樂道,也就是說在近代以前,中國文化對世界文化的影響力和貢獻是其他文化無法比擬的,不論是任何外來文化,只要一踏入中國的土壤,就被中國文化強大的融合力所融化,消失在中國文化的汪洋大海中,并作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被中國人所接受、認可。
但是近代以降,隨著西學東漸進程的加劇,特別是西方思想文化的東漸,對中國的近代化進程、現(xiàn)代化進程都起到了決定性作用。西學對中國文化具有的決定性因素,使中國主流思想文化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的改變,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被作為封建落后的文化遭到空前的批判、否定和拋棄,在中國思想文化界,西方的思想文化成為中國人膜拜、效仿的對象,于是中國文化在西方文化的籠罩下失去了昔日的光輝,更談不上中國文化融合外來文化的能力了。
在人們極力引進、吹捧西方文化、并以西方文化來改造、建構(gòu)中國文化的時候,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研究文化的時候,我們除了借用西方的學術(shù)術(shù)語和學術(shù)思想,幾乎找不到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因素,面對文化建設,我們已經(jīng)無法用中國傳統(tǒng)思想來表述現(xiàn)代的文化,中國文化處于“失語”狀態(tài),中國文化除了被外來文化融化外,很難再找到中國文化“化外”的功能。
中國文化曾有過“化外”的輝煌
中國思想文化現(xiàn)代以來的“失語”,并不表明中國思想文化缺乏“化外”的功能,在歷史上中國文化曾有過輝煌的“化外”歷史,最成功的范例就是東漢以來佛教思想文化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融合和會通,儒、釋、道三教合流并為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
從東漢開始,佛教傳入中國。作為和中國本土思想文化—儒學完全不一樣的文化,在當時的思想領(lǐng)域產(chǎn)生了極大的震蕩,開始了和中國本土文化沖突。因為儒學、佛學、道家所宣傳的教義不同,三家所呈現(xiàn)出來的思想文化各有特色,所以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作用也就不一樣,誠如陳寅恪先生所言:儒家思想主要影響于政治社會制度和公私生活的一切方面,而佛道兩家卻于思想信仰層面似乎更勝擅場。在東漢以前,影響中國思想文化的主要是儒家,道教產(chǎn)生以后,佛教傳入中國后,儒家獨尊的地位受到擠壓,儒家思想因與兩家不同而產(chǎn)生沖突。雖然在政治社會層面儒家仍然高高在上,但在人們的精神信仰方面,佛教和道教利用自身的教義,影響著世俗的精神生活。不論是帝王還是世俗百姓,崇佛信道的大有人在。從龍門石窟、云岡石窟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留存下來的那個時代的石窟佛龕可知,不僅僅代表著那個時代宗教藝術(shù)的輝煌成就,而且也告訴人們從魏晉南北朝到隋唐,佛教在中國是何等的盛行。
雖然佛教從傳入中國以后就影響著人們的精神生活,但與中國本土思想文化—儒家的沖突一直沒有停止,甚至還出現(xiàn)了武宗滅佛這樣的歷史事件,可想而知儒佛之爭是何等的慘烈。在很長一段時間,崇佛、排佛一直是思想文化交鋒的主線,儒佛之爭說穿了就是以捍衛(wèi)儒家道統(tǒng)的學者和佛教徒關(guān)于儒學和佛學價值和作用的爭論,也是本土思想文化和外來思想文化誰主沉浮的較量。從東漢到隋唐甚至宋初,兩種不同的思想文化的交鋒,基本上都停留于表面,我說我的,你說你的,論戰(zhàn)雙方都沒有沉下心來仔細研讀對方的思想理論。盡管交戰(zhàn)激烈,卻趨于表面。從唐朝排佛領(lǐng)袖韓愈、柳宗元以及宋初“三先生”對佛教的排斥,就可以看出當時兩種思想文化沖突的激烈程度。
韓愈是在儒學思想甚濃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后來尊崇儒學并自視為儒家正統(tǒng)的接班人,在《上宰相書》中,自詡:“業(yè)者讀書著文,歌頌堯舜之道……所讀皆圣人之書,楊墨釋老之學,無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約六經(jīng)之旨而成文,抑邪與正,辨時俗之所惑?!保ā俄n愈全集校注》,四川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239頁)他一生的志向就是“抵排異端,攘斥佛老”(《進學解》,《韓愈全集校注》,第1909頁)。他從儒家衛(wèi)道士的立場出發(fā),高舉滅佛的大旗,用犀利的文字抨擊佛教,最著名的排佛文章有《原道》《論佛骨表》。在這些文章中,他歷數(shù)了佛教的種種罪惡:佛教為夷狄之法,中國人不應該信奉;佛教傳入中國,導致中國社會動蕩、王朝更迭加速;人們癡迷佛教,傷風敗俗,有損孔孟傳統(tǒng);佛教是外來宗教,不應該對他頂禮膜拜。表現(xiàn)了對外來文化的極度排斥的心態(tài)。
到了宋初,以“三先生”為代表的儒士,同樣對外來文化—佛教抱有極度的敵意。他們從維護儒家的道統(tǒng)出發(fā),批判佛教“非君臣、父子、夫婦、兄弟、賓客、朋友之位,是悖人道也”(《徂徠先生集》卷七《宗儒名孟生》)。石介自命“吾學圣人之道,有攻我圣人之道者,吾不可不反攻彼也”(《徂徠先生集》卷五《怪說·中》),表現(xiàn)出與佛教毫不妥協(xié)的姿態(tài)。孫復更是站在儒家道統(tǒng)的立場,力辟佛老,痛斥佛教為異端邪說,“去君臣之亂,絕父子之威,滅夫婦之義”(《睢陽子補集》)。宋初的儒學之士對佛教的抨擊,只是單純從儒家正統(tǒng)出發(fā),對佛教教義并沒有深入研究,很顯然這種批評并沒有擊中佛教的要害,因此顯得軟弱無力。
面對儒學之士的抨擊,作為外來文化的佛教不得不面對中國本土思想文化的抵觸開始適合中國生存的變革,于是佛教開始在中國文化的土壤中悄然變化,不論從教義還是其他方面,逐步吸納中國本土文化的精髓,儒佛互補、儒釋道合流開始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慢慢啟動。儒佛互補,其實就是兩種不同文化的互動,儒家吸收佛教的精神,佛教吸納儒家的精髓,從相互抵觸到相互吸納,并形成新的思想文化。儒佛互動的歷史進程,從佛教進入中國就已經(jīng)開始,禪宗的形成就是印度佛教中國化的結(jié)果。而宋代理學等同樣吸納佛教的養(yǎng)分,自此而后,儒釋道合流并成為中國思想文化的主流,儒學依然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而佛道亦能在中國文化的土壤中生存發(fā)展,中國文化的“化外”能力成為世界文化交流史上的范例。
中國文化“化外”的經(jīng)驗
佛教中國化、儒學融合佛教的歷史經(jīng)驗,開啟了兩種不同文化融合互補的成功范例。禪宗集中顯示的中外思想文化融合的成功經(jīng)驗,對中國思想文化的發(fā)展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和意義,以至于自唐以后不領(lǐng)會禪宗思想就不能參透中國思想文化。同樣,宋以后的儒學也包容了佛教的一些思想精髓,并形成新的儒學學派,影響著中國的思想文化的歷史進程。
中國文化發(fā)展到這一地步,不得不迫使人們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佛教傳入中國與中國的本土文化—儒學如何融合才能成功,也就是中國文化的“化外”能力在何種情況下才能確保兩種不同文化融合成功?
細細思考這個問題,或許對今天中國文化的“失語”有所借鑒。
第一,文化融合的前提是“固本”。唐之前,儒佛勢同水火,針鋒相對,前提就是各自不認同,都認為自己是最優(yōu)秀的文化。唐之后,矛盾和沖突雖然未能徹底解決,但已經(jīng)開始融合。佛教的中國化表明佛教積極吸納儒學的精神養(yǎng)分,向儒學靠攏,同時不再挑戰(zhàn)儒學的正統(tǒng)地位。儒學之所以能接納佛教,也是因為儒學正統(tǒng)的根基沒有受到佛教的沖擊,在高揚儒學的旗幟下,在儒學地位不動搖的前提下,吸納、融合其他文化也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儒佛道三教合流正是在固守儒學的前提下完成的。如果佛教不肯放棄外來文化高貴的身軀,凌駕于儒學之上,并時時想取而代之,文化的融合也就不可能。正是因為佛教中國化,依托的母本是中國本土文化,這才有了儒佛互補的可能。放棄根本,照搬人家,中國文化不可能“化外”,佛教也就不可能中國化、儒學化。
第二,儒、佛、道三教之所以能合流,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前提條件就是文化的“化外”能力的強弱與國力、國勢的強盛的關(guān)聯(lián)。近代以來中國文化之所以處于被否定、被批判的地步,并被作為封建落后的文化代表,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與近代中國孱弱、被西方列強欺凌的現(xiàn)實有關(guān)。從中外文化交流的歷史來看,國力強盛、經(jīng)濟繁榮與文化發(fā)達是相輔相成的,沒有強大的國力作支撐,文化也就不可能繁榮昌盛,從漢唐盛世直到明清,中國是當時最強大的國家,因此在外人看來,中國文化也就代表著當時最優(yōu)秀的文化。從文化互動的規(guī)律出發(fā),只有先進的文化才能融合落后的文化,中國文化“化外”、中國文化具有話語權(quán)也就成為歷史的必然。
第三,兩種思想文化的融合、會通和互動,就是必須保持相互尊重和平等相待的態(tài)度,如果一方想凌駕于另一方之上,一種文化想征服另外一種文化,文化融合就不可能實現(xiàn)。儒學之所以能融合佛教,與唐宋以后兩種思想文化的相互切磋有關(guān)。佛教傳入中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與中國本土文化水火不相容,兩者攻伐不斷。隨著沖突加深,也迫使兩種不同思想文化相互滲透、交融,尤其是宋代以后,不僅很多僧侶與當時的士大夫都是好朋友,“援儒入佛”“援佛入儒”成為當時有名的僧人和儒士共同的取向,只有平等的心態(tài),才能心平氣和地探討學術(shù)問題,才能不帶情緒化地深層次了解對方。如宋代的智源和尚除了佛學修養(yǎng)外,“旁涉老莊,兼通儒墨”,對于儒、佛,他認為“言異而理貫,莫不化民,俾遷善遠惡也”,所以“儒乎,釋乎,其共為表里”。(《閑居編》卷十九《中庸子上》)當時的許多士大夫也有同樣的認識,如王安石就認為:“佛書,乃已經(jīng)合,蓋理如此。”(《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三三)正是能夠保持相互尊重、平等相待的文化心態(tài),兩種文化才有可能吸收、融合。
第四,文化融合的目的不是一種文化取代另一種文化,而是本土文化吸納其他文化并在文化上創(chuàng)新。宋明理學的產(chǎn)生,既是堅持儒家道統(tǒng)的結(jié)果,又是吸取佛道等思想文化的產(chǎn)物。在文化融合的過程中,不是儒家消滅佛道,也不是佛道取代儒家,儒家的正統(tǒng)地位不僅沒有削弱,反而進一步加強;佛道也沒有被儒家蠶食,反而在吸納儒家的成分后,進一步被中國人接受,儒、佛、道真正成為中國人的精神信仰,成為中國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反觀明末清初基督教在中國傳播的失敗,走的就不是文化融合的路徑,作為傳教士的湯若望、南懷仁、利瑪竇等,他們最終的目的是要基督教文化取代中國思想文化,不論是湯若望試圖讓順治皇帝歸順基督教,還是南懷仁嘗試讓康熙皈依基督教,其結(jié)果只能是失敗,失敗的原因就是在文化會通上,西方的傳教士沒有采取互相尊重、平等對待的態(tài)度,試圖以基督教思想文化征服中國思想文化,這種做法是絕對行不通的。像康熙朝發(fā)生的“禮儀之爭”,不能僅僅從表面上理解為不同的禮儀差異,實則是兩種不同文化融合的路徑之爭。羅馬教皇嚴禁中國教徒“祀祖祭孔”,一副高高在上的霸權(quán)行徑,豈能不引起中國人的反感,所以康熙皇帝下令從此以后洋人不得在中國行教,“禁止可也”。(張西平:《中國與西歐早期宗教和哲學交流史》,東方出版社,2001年)
從中國本土思想文化“化外”的能力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之所以能長期居于主導地位,對于異域文化能處在主導地位,保持長期的話語權(quán),就是在面對異域文化滲透的時候,堅持本土文化的核心價值和主導地位,在此基礎上再會通、吸納、融合其他文化的優(yōu)秀成分,并有所創(chuàng)新。
[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中西文化互動中“失語癥”問題研究》(2009FZH005)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單位:河南農(nóng)業(yè)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