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雙
中國西南地區(qū)的彝族舊稱“羅羅”(在古代典籍中通常被添加上“犭”),由于讀音差異又作“盧鹿”“羅落”“落落”等。元世祖至元十二年(1275年),在今四川西昌周邊地區(qū)及大涼山一帶設(shè)置“羅羅斯宣慰司”,治建昌路(今四川省西昌市,為古越地),轄今四川大渡河以南,美姑、金陽以西,鹽源、鹽邊以東,金沙江以北的廣大地區(qū)。明洪武中廢。元明以來,“羅羅”等名為各種漢籍所習(xí)用,比如在《皇清職貢圖》中就描繪出各種“玀玀”或“猓玀”的男女人物形象,諸本《百苗圖》中也常見貴州的“黑猓玀”“猓玀女官”“白猓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將各種他稱統(tǒng)一改作彝族。在漢籍中究竟何時開始用“羅羅”一詞指稱彝族先民,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尚無定論。在作為特定的族群稱謂之前,漢文中出現(xiàn)的“羅羅”是傳說中的鳥獸名。《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云:“(萊山)其鳥多羅羅,是食人?!薄渡胶=?jīng)·海外北經(jīng)》又說:“(北海)有青獸焉,狀如虎,名曰羅羅?!比绻覀儗ⅰ扒唷焙汀盃钊缁ⅰ弊鳛椤傲_羅”的共有特征,估計只有黑熊或貓頭鷹能符合標(biāo)準,畢竟“狀如虎”還不是虎,雖然貓科動物都可算作“狀如虎”,但又不符合“青獸”的特征,因此《山海經(jīng)·海外北經(jīng)》所說的“羅羅”更像是黑熊,能“食人”的鳥類估計是因為對虎豹的恐懼幻想所致。不管怎么說“羅羅”非虎恐怕不至于太謬吧!
盡管如此,改革開放以來活躍于云南楚雄的彝族文化學(xué)派,在劉堯漢先生的帶領(lǐng)下,對“羅羅即虎族”的命題進行了論證,在學(xué)術(shù)界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而轉(zhuǎn)引其觀點的著述更是不勝枚舉。劉堯漢先生后來在《彝族虎文化》這篇短文中將他的基本結(jié)論歸納如下:
彝族自稱“羅羅”,女稱“羅羅摩”,男稱“羅羅頗”,而“羅”意為虎,即彝族自稱“虎族”;“摩”意為女,“頗”意為男,即女人自稱“母虎”,男人自稱“公虎”。此意古籍中早有記載:明代陳繼儒《虎薈》卷三說:“云南蠻人,呼虎為羅羅,老則化為虎?!贝颂幩f羅羅,其實也包括涼山彝族。據(jù)我在涼山對多位彝老的調(diào)查,六七代以前,涼山彝族也自稱“羅羅”。元代周致中《異域志》載:“,瓠之種,裳為衣,髻長一尺向上,以女人為首長,曰母總管?!庇涊d的就是涼山彝族的習(xí)俗。至于老則化為虎,是認為彝族死后經(jīng)火化會還原為虎。這是基于圖騰崇拜的一種認識,即認為人與圖騰物在一定條件下會互相轉(zhuǎn)化。在彝族地區(qū),以虎為地名、人名的事象比比皆是……而彝族的族稱,最早見于記載的是“羅羅摩”,后來才改為“羅羅頗”,即最先是以“母虎族”為族稱,后來才改為“公虎族”。這些都透露出彝族的虎圖騰崇拜產(chǎn)生于原始的母系氏族時代。
劉堯漢先生在上文中說“彝族自稱‘羅羅”,可是除了田野調(diào)查材料外找不到任何歷史依據(jù)。元代李京的《云南志略》之“諸夷風(fēng)俗”條云:“羅羅即烏蠻地……酋長死,以豹皮裹尸而焚,藏其骨于山……自順元、曲靖、烏蒙、烏撒、越皆此類也……年老往往化為虎云?!边@里的“羅羅”是一個地域范圍的統(tǒng)稱,而且說的是“以豹皮裹尸而焚”,并沒有提到虎。
在納西族的東巴象形文字中已經(jīng)用“羅羅”來指稱彝族先民,很顯然這是一種他稱而非自稱。據(jù)方國瑜先生考證,納西族東巴象形文字中有一個專門用來指稱彝族的圖畫符號,讀作“羅羅”,其字形由兩部分組成,上半部分為“軛”(納西語讀作“羅”,像二牛抬杠之“犁軛”),下半部分則為一人站立狀,從整體來看剛好就是人用頭部來負重的形象。其實,漢文中的“軛”亦作“”,專指駕車時擱在牛馬頸部的人字形器具,引申開來可作束縛、控制解。用頭部負重,掌握平衡極為重要,所以此字在東巴文中還兼有“釋理”的別意,看來“羅羅”只是一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在乾隆年間繪制的《皇清職貢圖》中,昆明附近的黑白“玀玀”和“羅婺蠻”婦女都用頭部來承重,而彝語支民族婦女背負重物的方式基本上也如出一轍。滇西地區(qū)的漢族至今仍將這種用頭(或頸)部承重的器具稱作“羅羅背簍”。
由于受特殊地理環(huán)境的限制,彝族先民在崇山峻嶺之間的生息繁衍一直從遙遠的青銅器時代持續(xù)到現(xiàn)在。明清漢籍通常都將“羅羅”寫作“玀玀”或“猓玀”,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某種動物,加上后來“圖騰崇拜”理論的泛濫,作為一種獨特生活方式的“羅羅”完全被人們所忽視。隨著田野調(diào)查研究的深入,劉堯漢先生的假說首先受到了來自哀牢山區(qū)的挑戰(zhàn),因為在那里被舊方志記載為“倮”的族群自稱“羅魯”(這是南華縣的稱呼,彌渡縣自稱“臘羅扒”),據(jù)說男性稱“羅頗”,女性稱“羅摩”,“羅”義虎,“魯”義龍,合義就是“虎龍”。另一種說法則認為“羅”與“魯”分別指稱“虎人”和“龍人”,兩者所不同者僅性別而已,即男的是“虎”,女的是“龍”。盡管這種說法明顯受到了“四神”的影響,卻也部分地顛覆了“羅羅即虎族”的推測。涼山彝族將蜥蜴稱作“魯”,這種爬行動物在滇國青銅器物上極其常見。就目前發(fā)掘的考古材料來看,昆明羊甫頭墓地出土的漆木箭上已有龍虎相斗的圖像,這是云南所見最早的“有麟爪的龍”。
在晉寧石寨山和江川李家山都出土有“八人獵虎”銅扣飾,清代云南還有“摩察”獵虎圖。劉堯漢先生所謂“老則化為虎,是認為彝族死后經(jīng)火化會還原為虎”的見解,完全漠視大量筆記文獻的存在。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篇·補遺》卷四“土司·人化異類”條云:“隆慶間,云南隴川有百夷夫婦入山伐竹,剖其中有水,水中得活魚六七頭,持歸烹食之,夫婦俱化為虎,殘害人畜不可勝計,百計阱捕,終莫能得?!惫艁怼叭嘶ⅰ笔橙?,記載中時有之。明陸容《菽園雜記》云:“北方老嫗,八九十以上齒落更生者,能夜出外食嬰兒,名‘秋姑?!泵餍鞈?yīng)秋《玉芝堂談薈》卷九“卜思鬼術(shù)”云:“建昌有夷尚幻術(shù),彼人葬尸未朽者,至墳所,禹步誦咒,尸即自穴透出,變?yōu)榕qR,用以充饌,或曳婁而賣之。又三宣慰中有妖術(shù)曰卜思鬼,婦人習(xí)之,夜化為貓犬,行竊人家。遇有病者,舐其手足,嗅其口鼻,則攝其肉,唾于水,化為水蝦,取而貨之。”建昌就是今涼山州的西昌一帶。康熙“東軒主人”所輯的《述異記》中就有五則“人化虎”的傳說。
在《述異記》中也有“人化虎”的記述:“廣西有一村民,每日早出晚歸,必攜死豬羊鹿犬等物至家,以為常。后因其子擇日成婚,須豬羊祀神,妻囑其覓活者為佳,村民有難色。妻遂疑以前之物,皆屬偷盜,命子尾其后,覘之。至一山,見其父入巖洞中。少頃,有虎咆哮而出,其子驚悸良久。徐入洞,求父所在,但見一衣存焉,疑為虎食矣。未幾虎歸洞,而父復(fù)出,其子駭甚,因急歸告母。村民歸家,見其妻色變,遂大言曰:‘吾為汝等識破,今出不復(fù)返矣。疾走出門,妻子牽衣留之,力挽其足,竟脫一襪而去。后其子于山中遇一虎一人足也,因思此虎必其父,將為獵者所得,遂遍揭街市云:‘若有人獲虎一人足者,勿送官,愿以重價購之。不數(shù)月果得而葬之云。此康熙年間,柳州來賓縣事,牛哀封使君,其然乎?”傳說中不光男子會變成虎,就連老年婦女也能變虎,蓋虎亦有公母之別也!在《述異記》中有一則“老婦變虎”云:“康熙四十年,浙東陽縣某鄉(xiāng)章姓,有一老婦,年已七十余,時時無故他出,輒數(shù)日不歸,其子竊疑之。一日尋至深山,過土地祠,聞洞中聲甚異,入視之。見其母方躑躅變虎,因驚呼從后握其發(fā),持之不釋,母以爪傷子面,負痛放手。母跳躍而去,不知所之。數(shù)日傷愈,遍求之山中,見一披發(fā)虎前行,后從數(shù)虎。子不敢近,悵惘而歸。傳聞遠近。”
在中國民間,“人化虎”的傳說慢慢地同“神鬼”觀念結(jié)合在一起,“虎鬼”作為祖靈庇護世人的說法應(yīng)運而生。清代貴州民間有這樣的傳說,據(jù)《述異記》下卷之“人化虎”云:“人化為虎,貴州最多,婦人即化,男子則不化也??滴醵?,貴州定番州上馬司土官方名譽之母,獨坐室中,忽門外有數(shù)虎往來其間,母即神癡,以手據(jù)地,坐而攫食,侍者扶掖輒怒之。數(shù)日口漸闊,而目豎,突身有黃毛,咆哮欲出外,虎日夕至門候之。一日偶值馳備,跳踉入虎群,就地數(shù)滾,變虎而去。三十六年,開州民家一婦,亦如此,已逸入山,尚未全變,其夫與子求而獲之,載與具歸,飲藥醫(yī)治,月余復(fù)為人,今尚在。州守王紀青親言之?!边@則“人化虎”的傳說已經(jīng)明確地將貴州地區(qū)的土司和白族(即民家)牽扯進來,并且還說這種特異功能僅僅發(fā)生在婦女身上。在“人化虎”的過程中會出現(xiàn)“口漸闊,而目豎,突身有黃毛”的特征,“目豎”即“豎眼”,是人與虎在外形上彼此區(qū)別的重要特征之一。毫無疑問,變形的“眼睛”和“嘴巴”都集中在頭部,所以“人首虎身”的形象可能更加符合“造神”運動的思維結(jié)構(gòu),反而是“虎首人身”的形象只可能出現(xiàn)在儺舞中,比如雙柏縣小麥地沖彝族支系“羅羅頗”跳的“八虎舞”(俗稱“老虎笙”)和楚雄市樹苴彝族支系“羅魯頗”跳的“母虎舞”。從稱謂上來說,不管是叫“虎人”也好,“虎神”也罷,“突身有黃毛”這一點在儺舞表演中都有體現(xiàn),只是在原始形態(tài)的“八虎舞”中沒有“母虎”出現(xiàn),這與貴州傳說的“婦人即化,男子則不化”有些抵牾。江南民間流傳的“人化虎”故事多出現(xiàn)在“寺”“洞”“祠”等宗教場所的周圍,而西南民族地區(qū)流傳的“人化虎”故事卻多與“土司”有關(guān)。清代洱海邊的趙州即流傳有“人化為獸”的說法?!妒霎愑洝废戮碇巴了咀儷F”云:“土司楊姓者,能變?nèi)F,土人知之。至變虎之期,逐家比戶,俱閉門不出。欲開城門,彼則望深山騰躍而去,一宿即返,返則仍為人。若變驢,則土人置薌豆草具于通衢,恣啖一飽。變貓不過竊肉食之,須臾則為人云。系祖?zhèn)魇朗廊绱?,其變獸亦有定期,故得備之?!痹谶@里土司所變的動物已不限于“虎”,估計是受到了五通神的影響。
在歐亞草原的斯基泰文化中,作為猛獸的虎是造型藝術(shù)的一個基本要素,“人化虎”的傳說透露的是對虎吃人的恐懼心理。明清時期的“人化虎”傳說有著潛在的傳播路線,這是江南漢族移民向西部地區(qū)挺進的結(jié)果。從元代開始的典籍中有越來越多的證據(jù)表明這類“人化虎”的傳說并非“羅羅”所獨有,而是一種地域文化現(xiàn)象。
作者單位:楚雄師范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