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平凡的名字在地圖上，只是冷冰冰的地名：翠景街89號。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在心底一遍遍默念著喜歡的人名和地名。我反反復復咀嚼著那些文字，像牛，反芻著它自己并不知道的心事。往往念著念著就會讓自己跌進一個深淵，沉淪或者下墜。

翠景街是一條只有四百米長的街道。這條細長的街道，路面已是破敗不堪，街道兩邊據(jù)說是樟木頭最早的工廠。那些浸淫在時光深處的工廠，像一堆堆破敗的棉絮，被什么人無意中就丟棄在路邊。我疑心那些工廠都是效益不好的，它們小、破，三三兩兩的打工妹們穿著同樣的工衣面無表情地走過，這些肉眼所能看到的表象，讓我不敢奢望它在轟隆隆的機器聲中能產生多大的效益。眼鏡廠、電子廠、塑膠廠……五六個小廠茍延殘喘地擠在一起，暗紅色的污水橫流，不知道來自于身邊的哪個工廠；那些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水，向著低洼處驚慌失措地散開，散開。散成一朵恐懼之花。

這無疑是城市的暗瘡。這條街道，它像城市腹部一條腐爛的花花腸子。我，她，他，我們這些每天走在這條街道上的人群，每天呼吸著它的并不新鮮的空氣。吸取著它衰老腐朽的氣息。工業(yè)時代的廢氣，像空氣一樣無孔不入，悍然侵占了我們肉體的毛孔和肌膚。

穿過這條街道，便是翠景街89號了。

翠景街89號。地點，門牌號。其實就是翠景花園。

我不想掩飾我最初見到這座花園的喜愛之情。它處在被后工業(yè)時代污染的最邊緣，它處在交通不便的半山腰，在很多人眼中，它貧窮、破敗或者凋零，總之是沒有詩意的一幢幢已有多年歷史的建筑，居住在花園里面的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之人?？墒?，在我看來，它是多么的遺世獨立，在地球這顆孤獨傲慢的藍色星球上，它像被上帝安放在荒野之處的一顆安靜棋子，閃耀著世外桃源的光芒。

景龍閣，3C。這是我家的地址。順著這個有跡可循的軌道，我收到來自全國各地的郵件，各式各樣的郵戳覆蓋著這幾個漢字。報刊、雜志、匯款單、淘寶網(wǎng)上的日常用品、當當網(wǎng)上的書……它們源源不斷地奔向這個地名。到達一個寫作者的手中。我在這里生活著，也許將在這里死去。我想，這也許是我在流落途中的最后一站，這里，將成為我的子孫后代的故鄉(xiāng)。而在我的生命里，它僅僅只是異鄉(xiāng)，并且永遠只是異鄉(xiāng)。異鄉(xiāng)——故鄉(xiāng)。這原本是多么不兼容的兩個對立面，卻原來是有重疊交融的可能的。他們之間究竟有多少內容需要穿越？

家，在翠景街89號，在景龍閣3C。文字的排序、擠壓，慢慢形成一個逼仄的空間。沒錯，它就是我的家。六十三平方米，兩房一廳。由廚房、洗手間、電視、電腦、書籍等元素構成。在這里，我生活，生存，生病。我做飯，晾衣服，看書，寫字。我走動，睡覺，甚至和家人爭吵。豐富龐雜的內容，包羅了生命生動和復雜的各種可能性。

該怎么樣來形容它呢？當磚頭還是磚頭的時候，當木頭還是木頭的時候，它們都是“空”，它們毫不相干，甚至沒有房子這個稱謂。當磚頭與木頭結合在一起，因緣來了，這便是“房子”。當然，光有房子是遠遠不夠的，還得有愛，有溫暖，有希望，這才是家。因為某種機緣，我住進了這個房子。人與建筑，仿佛在時光的遠處有個百年約會。

對這所房子我無疑一直保持著應有的尊重和熱愛，因為它，我的身份被明確下來，不再被人輕蔑地冠以漂泊者的稱呼，是的，它結束了我的流浪身份。盡管我的精神可能是游離的，破碎的，但一所明亮的房子，它足以安慰流浪者漂泊的心。

因為熱愛，我對這所房子給予了足夠的尊重。我每天做衛(wèi)生，洗碗，拖地，廚房被我擦得窗明幾凈，地板拖得一塵不染。每次做完飯，我都會戴上橡膠手套，一遍遍，反反復復地做衛(wèi)生，直到徹底滿意為止。石英石板面的灶臺、側吸式的抽油煙機，陶瓷面的爐頭，我噴上去污力極強的“威猛先生”，忍受著它強烈的刺鼻的氣味，把廚房收拾得纖毫畢現(xiàn)。盡管我知道它對人體的傷害，但我太想弄干凈廚房了，我要讓我的廚房，不管什么時候看上去都像從來沒做過飯一樣。事實也果真如此。我每天孜孜不倦，有時花上一個小時，有時花上兩個小時，把廚房侍候得舒舒服服，收拾得妥妥帖帖，干凈得讓人嘆為觀止。我把最具煙火味的地方打造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地方。我像患有強迫癥的患者一樣，把那塊四寸見方的油煙之地，像熨燙衣服一樣打理得平平整整。

還有地板。白色的拋光磚砌成的地板，潔靜得像處子。當初在選地板磚時，人家對我說，白色的很容易臟，而且不經臟，你要想清楚哦。我想也沒想就說，無論如何都要白色的。我喜歡它一塵不染的樣子。在它被踏臟以后，我會條件反射似的拿來掃把，拖把，用快干的地板凈讓它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原貌，我不能容忍它被人踐踏后的骯臟。雖然地板是堅硬的，但在我看來，它就像春天一塊毛絨絨的秀麗的草地，柔軟而充滿溫情。所以每一個到我家的人，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他們換上拖鞋，誰要是踩臟地板，就像踩在我的心口上，我心疼。地板只要臟了，未能及時清掃，我便無法把注意力放到其他事情上。我要把它清掃干凈，很干凈很干凈。

我不是在生活中患有潔癖的人，絕對不是。但對房子，我天生有一種侍候它的情懷。我想，也許是我多年在外，很長時間沒有自己的房子。我太想擁有自己的房子了，那是對精神的安慰，是人生活著的尊嚴。那時我就經常在心里對自己說，將來，如果哪一天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一定會像愛護眼球一樣地愛護它。

有一天，這個夢想實現(xiàn)了。曾經的誓言像海藻一樣從心海里冒了出來，致密的觸角裹緊我的身體，我沒法控制它，所以，在生活中，工作之后的大部分時間里，我就像是一只勤勞的蜜蜂，探著身子、低著身子、側著身子做衛(wèi)生。每年我都要用壞四到五雙橡膠手套。我對房子的熱愛，甚至超過對自身肉體的熱愛。生病了，我可以強忍著，拖拉著，但房子的衛(wèi)生，它是不允許有絲毫的怠慢的。只要我能動，我就要把手中的掃把，投向每一粒漂浮的塵埃。

我仔細查找過我如此熱愛居家做衛(wèi)生的嗜好。這不是天生的。少女時代的我也不曾對居住的環(huán)境如此熱心與挑剔。那時，我寧可騎著單車到處去找同學朋友聊天，也不愿把自己的閨房弄得如同小家碧玉一般。我后來變成一個居家過日子而且特別熱愛生活的人，究其原因，其實無非就是一個夢想的實現(xiàn)。想擁有房子的夢想就像一種植物的母體，而誓言就像母體上散發(fā)開來的植物，有一天，當這個夢想實現(xiàn)時，那些誓言早已在心之峽谷里蔚然成蔭。

那時候我住在單位的房子里，一個小小的套間，大約二十平方米。面積小也就罷了，關鍵是吵。宿舍靠著一條公路，每天，每時，每刻，公路上都是人聲鼎沸，車水馬龍，汽車的尖叫聲像一把生銹的鋼刀，硬生生宰割著我的睡眠。更要命的是樓下的一間潮州大排檔白天睡覺，晚上經營。于是，這就夠了，當生意人的白天從晚上開始的時候，我們這些上班族的惡夢便驟然來臨。樓下的大排檔里傳來洗碗筷的砰砰聲，食客的大聲喧嘩聲，酒鬼的猜拳聲……這些聲音混雜在一起，簡直可以說響徹云霄。

我的睡眠通常都是短暫的、支離的，被這些五花八門的聲音割斷。借著路邊昏黃的燈光我披衣起床，在黑夜中肅然靜坐。我捏著拳頭，像與自己較勁似的，我在心里一千遍一萬遍近乎瘋狂地呼叫著，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人間地獄似的房子，我要擁有自己的房子。

房子。房子。

沒有自己的房子，連睡眠也是別人的。在暫住證盛行的年代里，一所姓公的房子，并不能屏蔽外鄉(xiāng)人流浪的悲傷心情。

住在我對面的是一對湖南小夫妻，女的在我們單位做保育員，男的在離我們單位不遠的醫(yī)院做保安。因為有房子住，小保安在單位似乎比別的保安有些許的優(yōu)越感。可他沒想到，有一天，這所姓公的房子也會給他帶來噩運，他安分守己地做良民，他在自己的睡眠中沉睡，一不小心他就被沉重的社會力量拽入漩渦。

那天，他上了夜班后在家休息。當他睡得正深沉的時候，門響了。一串粗暴的踹門聲把他驚醒。也許是因為在自己的家里小保安心里有足夠的底氣，也許是沒有做什么虧心事也勿需想太多，小保安睜著惺忪的睡眼毫無防備地開了門。還沒等他開口，門口的治安員就兇狠地叫囂著，讓他拿出暫住證。住著政府單位宿舍的小保安沒有暫住證，他被帶走了。帶往打工者們談虎色變的收容所。這所收容所就像一個張著大嘴的巨獸，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著每一個到口的獵物。一個遵紀守法的良民，在沒有做錯任何事的情況下，在自己的家中，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作為“三無人員”帶走了。這很像個玩笑，卻是現(xiàn)實。

小保安在收容所打電話給他妻子，要她帶三百塊錢去領人，其實是“贖人”。當時的打工者都知道，交了錢就可以領人走，那些沒人認領的無暫住證者，他們在一個星期后會被押往更遠的汕頭的一所更大更嚴厲的收容所，一所懲罰更加升級的場所，到了那里，至少要勞教三個月。

好在是在本鎮(zhèn)，好在無論怎樣也能找到一些關系，這令小保安的妻子多少有些底氣，沒有慌亂得不知所措。在托了關系交了錢之后，人回來了。交錢，領人，公式化的流程。沒有暫住證還是沒有暫住證，生活還是生活，沒有任何改變。仿佛他們走這個過程，僅僅只是為了交這三百塊錢“為人創(chuàng)收”。

這很荒謬。我想，隨著這個城市的日益發(fā)展，總有一天這個城市會為當年的無知，甚至愚蠢后悔。它冒昧地侵犯了打工者的尊嚴。城市化進程中，沒有農民工的心血，哪有城市的發(fā)展？而城市對為他們貢獻青春揮灑熱血的打工者，沒有寬容，沒有厚愛，有的只是變形的擠壓、傾軋和剝削。我常常假設，如果當年我們走在街上，隨身攜帶著自己的房產證，在遇上治安員盤問的時候，驕傲地拿出自己的房產證理直氣壯地說，我都有自己的房子了，我還需要暫住證嗎？

這種暇想令我十分沮喪。不要說當年，十年后又能如何？十年了，當年的打工者已黯然還鄉(xiāng)，或者遠離?？墒?，新的打工者們又一無所有地來了，他們仍然沒有房子，就像當年的我們。人類是這樣的生生不息。不過他們比我們幸運。治安仔查暫住證的時代已經永遠被終結了。收容所改成了救助站。這溫暖的名字令沒有經歷過當年事件的人心生喜悅。

我還保留著我最后的一張暫住證，因為它是歷史的見證。我輕易不會扔掉它。沒有人會想到這張薄薄的紙片，在當年是多么的沉重。沒有它，我們寸步難行，某種程度上來說，它不啻于一根救命草。

這張曾經的暫住證，與我的房產證放在一起。同樣的地址，同樣的漢字，一個是暫住的，一年的有效期，一個是2063年到期。2063年，我還能活到那個時候嗎？這么說，這張房產證對我來說是長遠的，長效的，甚至幾乎就是永遠的了。而暫住證，有效期一年。也就是2010年。2063年與2010年，五十三年的距離，長久與暫住，似乎很滑稽，我想笑，但笑不出來。這沉重的、輕柔的心情，始終像一把碩大的、角弓反張的箭，散發(fā)著絲絲寒氣貫穿著我的心房。

翠、景、街、89、號。這四個漢字與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的有機組合，無疑安撫了一顆漂泊的心。它是有力的、充滿希望和能量的。不僅僅是擁有物質的喜悅，而是對靈魂的救贖、安慰。它讓我生活得安心，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不再有危險感與慌亂感、壓迫感。

我的朋友曾經給我講過一件事，多年前他租住在深圳的城中村里，他的女兒在學校里從來不說起自己的家。后來，他買了房子，他的女兒在學校也便挺起胸昂起頭，不再自卑。

這些話是多么的值得深味。同樣的住在磚瓦累積的建筑物里，沒有自己的房產證，生活就像飄浮在空中的閣樓，腳站不到地面上。

房子，我們賴以生存的空間，它是多少人甜美的夢，又是多少人傷心的淚。

感謝翠景街89號。在這個地球上，通過GOOGLE衛(wèi)星搜索，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因此熱愛這個地名，我對它心存感激、感謝。

在這所房子里，我遭遇到生命中很多奇妙的事情。我對生命的領悟、對生與死的洞穿，都發(fā)生在——翠景街89號。

因為某種機緣，我接觸了神秘的佛教文化。一種基因非常優(yōu)秀的大乘佛教。它就像一陣春風，吹開了我身心的經絡。在接觸這種文化后，我通體舒泰，靈魂安康。生命、死亡、物質、金錢、精神……這些構成生活的無數(shù)的細胞都是那么直觀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我每天像拿著高倍望遠鏡，對它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每天晚上臨睡前，我都會看幾頁佛書，才能安心地睡去。大愛、大美、大善……這引領人心的力量催人上進，催人奮進，催人不要虛度時光。

我在翠景街89號潛心修煉自己的靈魂。我單純，這使我顯得干凈；我不自私，這使我顯得寬厚。我是多么沒有心機的人啊，而這是使我多么驕傲和自豪的一件事！

生活中很多丑惡的東西出現(xiàn)了，像灰塵附在桌面上，我淡定，淡然，輕輕地伸出手，像撣掉吸附在衣服上的臟物一樣簡單，是再自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所以，我很少憤怒，很少嚎叫，很少計較。因為佛緣，我的身上閃爍著超脫的光芒。我不在乎功名利祿，不計較寵辱得失，不愛金錢，不自私，不陷入我執(zhí)。我隨和，親切，相由心生，大善鑄心，我相信我流露的眼光是喜悅和善良的。我希望我所傳遞的信息，都是有關善良和美好的。

啊，有時我住在房子里，有時我住在自己的內心深處。

我熱愛著自己的房子，是因為房子讓我的心安定；我熱愛著自己的心靈，是因為心靈本身也是房子。心房，心之房，我的心永遠向往光明，向往美好和安寧。

我還是像往常一樣，喜歡念叨著喜歡的人名和地名。翠景街89號。翠景街89號。這有序排列的幾個字，讓我的心光明一片。

作者簡介：劉芬，女，湖北人，70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東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東莞市文學藝術院首屆簽約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九月菊》、《花朵在空氣中穿行》、報告文學《烽火照東江——蔡子培傳》、《悲情昭日月——蔡麗金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