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江
一
看守所提審室那張?zhí)刂频哪救σ卫?,矮胖的阿賤筆直地坐著,雙手握緊放在面前的橫擋板上,緊張而迷惑。聽說我是中級法院給他指定的律師,他才放松了些,僵硬的身子往后靠了靠。
瞇著眼睛看了我許久,他終于忍不住了,說,你叫法官馬上槍斃我,活著真累。
一個吃軟飯的男人怎么會殺人,而且一死一重傷?巴掌村九百一十五人有九百人在請求法院網(wǎng)開一面的血書上簽名,許多在外打工的人甚至是打飛的回來的。為一個把自己的女人黃花送去當小姐的男人,值嗎?是巴掌村集體道德缺失,還是有什么隱情?我雙手抱在胸前,盯著他看,不說話。
他的眼睛開始躲閃,眼珠混濁而發(fā)黃像死魚泡兒,布滿了深深的絕望。慢慢地,他目光散亂了,終于那魚泡嘭地一聲破了,將頭埋下,狀如麻將牌的七筒。
抬起頭來,像個男人,我大聲說。
他渾身一抖,抬頭,神情緊張,兩手捏成了拳頭,額頭開始冒汗。我有些失望,哪是兇悍殘忍的殺人犯,不過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而且提押窗口的警察還說,他進看守所的時候尿褲子了。
說,你人都敢殺,為什么還尿褲子?羞辱也是一種策略,與罪犯較量,最重要的是在心理上制服他,恰如一頭野牛你得給它穿鼻眼。
被墻上的標語嚇著了,他說。
這個問題警察肯定沒有問過,他愣了一下,回答卻是條件反射地,沒有任何考慮。因為難為情,他蠟黃的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羞澀,猶如夏天傍晚他老家屋后竹林里殘留的那抹炊煙。
標語,說的是看守所內(nèi)院墻上的十五個簸箕大的黑體字。這些漢字像被施了魔咒,散發(fā)著攝人心魄的煞氣。我概括為一棒兩耳光,殺威于無形。進去了出來的犯人卻說是退神光。
沉重的鐵門哐啷啷緩慢地掰開,荷槍實彈的武警在高高的院墻上巡邏,迎面三個字,你是誰?這猶如當頭一棒,明白身份,你是犯人!左邊墻上是,來這里干什么?仿佛迎面一耳光,端正態(tài)度,接受審判!還沒有回過神,又會看到右邊墻上的字,這是什么地方?宛如又一耳光,弄清處境,這是看守所!
你是木匠?想想也許明年秋天就是他的周年祭日,我沒有匆匆結(jié)束詢問。我得找點辯護的理由,否則坐在辯護席上,一句話不說,那也太尷尬,有損我鐵嘴的聲譽。再者死刑案件是透析社會道德的獨特視角,是檢測人性的PH紙,就像樹葉,絕對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
嗯。他木木地點了點頭,臉上掛著個大大的問號:為什么律師大費周章卻老問與殺人無關(guān)的問題?
跟誰學的?我有意讓他心存懸念,說。
我父親,金木匠。說完,他又張開嘴,有些沉不住氣了,還想說什么。
哦,門內(nèi)師,手藝一定不錯。我不給他機會,故意站起來,把臉調(diào)到一邊,說。
什么不錯,要是不學木匠,就不會有今天。他突然激動起來大聲地說,接著似乎又覺得不妥,他抬起頭驚恐地看著我。
激動,說明我觸到了他的軟肋。我呵呵一笑,鄙視地看著他,說,蚊子不怪怪蛆。
他找我要了一支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用力地吐出。煙霧還沒有散盡,他說,你不信?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似笑非笑地逼視著他。
他掐了掐煙頭,丟在地上,吃力地伸出腳尖去踩滅了,腳鐐發(fā)出了一陣清脆的金屬碰撞聲。然后,他抬起頭說,從哪兒說起呢?
從哪兒說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說實話,不能夠隱瞞,哪怕涉及到你媽偷人的隱私,也要告訴我,我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找出理由給你辯護。
他遲疑了一陣,幽幽地說,看來父親當年說得對,便宜無好貨,但他肯定想不到金家兩代人都會死在黃花手中……
二
怨只怨兒子丑牛不該生病。
說話之前,阿賤長長地吐了口氣,有一股難聞的污濁。說完,他又找我要了一支煙,沒有點火,放在鼻子下使勁兒聞了聞。
丑牛九歲,上三年級,突然高燒不退,昏迷了。黃花抓住阿賤一陣搖晃,著急地說,怎么辦?火燒眉毛了,怎么辦?
沒有錢,進不去醫(yī)院,阿賤也沒有辦法,暗自著急落淚。本來可以去結(jié)拜兄弟的診所,可是上幾回的藥費還沒有給,弟媳已經(jīng)開口要上了門,嘴噘得快掛得穩(wěn)夜壺了。怎么也拉不下臉再去找他。
丑牛危在旦夕。
必須救兒子,黃花硬著頭皮背著丑牛去了診所。
前幾次給丑??床?,黃花已經(jīng)發(fā)覺這個醫(yī)生弟弟對她有想法,偶爾擦身而過就會在她胸脯上碰碰。這回診所只有他一個人,夜間丑牛迷糊著躺在床上輸液,而她卻脫光了躺在兒子旁邊一張病床上。這個弟弟也善解風月,二話不說在藥櫥里拿了兩顆偉哥就著白酒吞服了……透明的點滴已經(jīng)不是藥水,是她的眼淚,濕透了雪白的枕頭。
兩天兩夜,兒子的燒退了,黃花也用身子償還了所有醫(yī)療欠下的債。為了防止弟媳婦再上門催要,她特地要了一張收據(jù)。
回到家里,阿賤和黃花抱頭痛哭。
黃花徹底失望了,好日子不見影,羞辱卻擺在眼前,后悔嫁給了阿賤,只是這后悔淡淡的,一閃而過。她是個實際的人,嫁了個這樣的男人,有個這樣的家,她都認了,但是不能夠再過這樣的日子了,必須找錢。孩子還小,阿賤沒出息,與其坐以待斃,還不如她拼死一搏,這個家也許還有一線希望。
用女人身子付賬,阿賤的心也碎了。朋友妻還不可欺呢,狗日的結(jié)拜兄弟啊,你也下得了手。他沖動著要去殺了他,一把火燒了那個該死的診所,卻被黃花拉住了。他知道之所以會這樣,就是因為沒有錢。一個強烈的念頭讓他徹夜難眠,必須盡快致富!甚至他沖動地想,萬一不行,就去偷,去搶!
致富,巴掌村人做夢都在想??墒乾F(xiàn)在的土地,投入的收益還不如用投入直接到市場上去購買,中間還節(jié)約了勞動力呢!阿賤除了木匠手藝,什么也不會。黃花十八歲就嫁過來,跟著阿賤吃喝拉撒不停地刮宮引產(chǎn),無一技之長。做生意缺本錢,更沒有親戚朋友提拔。想破腦殼,也沒有好門路。
看來,只有我把臉當了出去闖了,黃花嘆了口氣說。
阿賤知道黃花的意思,是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他赫然一驚,罵道,我看你是上癮了。他覺得這話過分了,黃花和醫(yī)生睡,是為了兒子,為了這個家。自己有能耐她會嗎?真是蚊子不怪怪蛆。他停了下來,隔了許久,才說,想得出來!不行。絕對不行!不說別的,往后怎么給兒子交代!不過,他知道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死角,黃花是不會出此下策的,于是他說話的語氣軟了許多,丟了底氣似的。
黃花的心痛了,阿賤的話太傷人。不過她覺得為人妻和別的男人睡畢竟不好。雖說出于無奈,也不一定非這樣不可,譬如找娘家借錢。不知道怎么了,當時心里只想著兒子不能夠死,鬼使神差地脫了褲子,人家并沒有強迫啊。她自覺理虧也不好發(fā)作,遂低聲下氣又不服氣地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誰不想?
是啊,窮鄉(xiāng)僻壤的巴掌村,除了開發(fā)身體資源,確實也沒有別的出路了。梁上王二狗家,兩個丫頭出去不到兩年,家里就修建了兩樓一底的磚房,每頓王二狗還喝一瓶啤酒呢!窮得舔灰的財大氣粗起來后,村長見了照樣禮讓三分,誰管他錢是怎么賺來的!況且黃花的身子已經(jīng)臟了,臟一回是臟,臟兩回也是臟。這樣一想,阿賤妥協(xié)了,對黃花說,只要你不覺得委屈,我,沒有意見。
黃花睜大眼睛說,你,真愿意?
阿賤木然地點點頭。
本想激勵阿賤發(fā)奮圖強,不能夠老守著一把板斧,得活泛起來,尋找出路。人挪活,樹挪死,活人哪能夠被尿憋死?想不到他居然同意,肯讓老婆去……唉!
盡管黃花有這個打算,但仍然希望阿賤反對,堅決地。這樣,即使去做了,她心里也有個安慰。如今,巴掌村的天空密布著厚厚的陰云,黑沉沉地壓在頭頂,空氣里一絲風也沒有。兩間破瓦屋低矮了許多,黃土墻被風雨侵蝕傾斜了,椽子滿是蟲蛀的眼兒,瓦片破破碎碎地疊在屋頂。日子這漫長的濁流何時才能清澈,苦命的航船何時才可以靠岸,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唉,這世道金錢成了主宰,臉面還有何用?
黃花進了城。
阿賤在家耕耘,偶爾幫著人家做點兒拌桶風車之類的雜活,賺點兒油鹽錢。趕往日,這些活計他是不會接的,純粹是侮辱他的手藝,如今世道變了,想不低頭也不行了。
每天傍晚,阿賤都站在地壩望著外面的埡口,巴望突然出現(xiàn)黃花的影子。好多時候都望到了月亮落土公雞打鳴。他一片迷茫,宛如這黑黝黝的夜幕,偶爾一顆流星閃過,麻木的心上就劃了一道口子。
每當人們問,黃花干啥去了,他都說,回娘家去了。說完就會紅臉,然后急急地躲開,生怕別人再問。晚上,他整夜睡不著覺,牽掛和擔心著黃花。怕她被壞人欺負,怕她找不到錢,到頭來蛋打雞飛。漫漫長夜數(shù)煩了天上的星星后,他就會想起學木匠,想起瓦窯坳,想起是前世欠了黃花的賬,今生才受此折磨……
父親金木匠的技術(shù)在當?shù)厥且唤^,建房修屋桌子板凳拌桶風車,誰都離不了他。也許是長期調(diào)墨線的緣故,總喜歡瞇著眼睛,看不到眼白,沉穩(wěn)大方彬彬有禮,一看就是走南闖北的手藝人。年輕的時候少曬太陽,皮膚白凈,大姑娘小媳婦都喜歡跟他打情罵俏,嘻嘻哈哈。后來不做木匠了種莊稼,人老了皮膚黑了,但做人的氣質(zhì)卻一直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的日子,他也照樣出門做手藝,每天交八毛錢給生產(chǎn)隊,自己剩七毛錢,還節(jié)約了伙食,成了渝東巴掌村的殷實戶,綽號金地主。
不過,當年金木匠也有心病。怎么努力,女人的肚子都不見動靜,以為會孤老一生。四十一歲上,他才得了帶把兒的秋瓜兒——阿賤,高興得嘴都合不攏。
阿賤落地的時候,雷鳴電閃的,金木匠迷信,認為這種征兆出現(xiàn)在百姓之家,不吉利。村里的風俗,小孩名字越賤越好養(yǎng),特別是男孩。所以巴掌村叫阿貓阿狗阿牛的特別多。金木匠給兒子取名阿賤,巴望著他一生平安,名賤命不賤。
阿賤從小與書無緣,見到書就頭痛。金木匠的黃荊棍子打斷了一根又一根,他才勉強混到了初中。初三的時候,受不了冤枉打了老師,被學校開除了??墒撬智?,特別是搭木架屋桌椅板凳鏤空雕花,人見人夸,神奇地遺傳了木匠基因。
金木匠無奈,祖墳不冒青煙,金家想要出個達官貴人是沒有指望了??粗忾L身子不長腦子的阿賤,他說,繼承我的衣缽吧。天旱餓不死手藝人,一輩子不能大富大貴,娶個媳婦生兒育女養(yǎng)家糊口是不愁的。
阿賤二話沒說,毅然拿起了金木匠遞給他的斧子。
十八歲上,他就長得虎頭虎腦了,儼然一個爺們兒,手藝已經(jīng)超過了金木匠。一身力氣,手腳快而且態(tài)度和藹,村民誰都愿意請他,不久就遠近聞名了。金木匠漸漸地反倒被徹底冷落了。
二十歲剛滿,阿賤在臨近鄂西利川的瓦窯坳做活,黃花初中畢業(yè)待在家里,看見阿賤手藝好會賺錢,竟動了春心。天天借故待在他旁邊糾纏。
黃花的父親骨瘦如柴,個子矮小,帶著一副像瓶底的近視眼鏡,愛讀古書,一天之乎者也的,如果不當民辦教師,犁田磨田那純粹就是個廢物。母親卻身材魁梧,如果可以折疊會把這個民辦教師連頭帶腦地包裹住。她沒有文化,待人接物像王熙鳳,人未到哈哈先到,栽秧打谷大情小事全是她一手張羅,從不知道輕言細語,只要一張口隔河渡水的都聽得見,不小心離她太近,她吼一聲你的耳朵嗡嗡地要響半天。除了佩服阿賤的手藝,黃花的父親還多一個心眼,看上了阿賤的家在縣城邊的地理優(yōu)勢。他不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還慫恿黃花藤纏樹。晚間在田野山林蟲鳴鳥叫中,黃花和阿賤干柴烈火,羞得月亮躲進云層,野花兒不敢開放。
阿賤帶著黃花回到巴掌村,是個盛夏的中午,陽光毒辣辣的,鳥兒偃旗息鼓躲在枝葉間喘息,最勤勞的螞蟻也深深地藏在地下候著日頭偏西。
地壩邊冠大如蓋的杏樹下,有一片陰涼,金木匠光著上身靠在樹干上假寐,不時微微睜開眼睛,吧嗒幾口葉紙煙,淡淡的煙霧從他銜著煙桿的嘴角冒出,沿著枝葉間漏出的道道陽光裊裊地升騰,將躲陰的野鳥熏醉了,一顛一顛的,不停地在枝椏上調(diào)整姿勢,偶爾搖落一片葉子砸在他的頭上。
阿賤努努嘴,黃花上前就叫爹。金木匠見到黃花人還算漂亮,爹前爹后地叫得也脆生,心里甭提多高興,連忙招呼進屋,煮了四個荷包蛋。只是知道了她家在瓦窯坳,就不樂意了。
背著黃花,金木匠說,阿賤,你糊涂。我家這光景,加上在縣城邊上的地理條件,媳婦多了去,犯不著舍近求遠到山溝溝里去找。不說別的,大情小事去趟老丈人家也不方便。
阿賤說,是縣城邊的山坡上,地壩石欄桿上一擔糞桶滾下去撿起來,動作麻利的來回也要一個小時。人家不嫌棄,就不錯了,況且還節(jié)約了一筆彩禮。
便宜無好貨,金木匠死活不同意,要阿賤立馬把黃花送回去。他還給黃花說,收她做干女兒,保證在附近給她物色一個更好的帥哥。黃花滿臉通紅,雙手在胸前扯著衣角,低著頭不知說什么好。
阿賤沒有辦法,只好如實交代,說,生米煮成熟飯了。
金木匠了解其中實情后,很不爽,覺得兒子被人算計了,沒有面子,賭氣把兩間瓦屋分給了他們另過。一年后孫子丑牛出生了,金木匠才不再嘀咕,正式宴請賓客,結(jié)婚做滿月酒兩場麥子一場打了。
拉拉扯扯,丑牛開始上小學了。眼瞅著他們的日子就要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了??墒钦Q坶g,機器家具鋪天蓋地充斥市場,各種木料的代制品層出不窮,而且價廉物美。阿賤的芝麻剛露出蓓蕾就被社會快速發(fā)展的嚴霜給蹂躪了。
經(jīng)濟拮據(jù),黃花就開始抱怨。時間長了,阿賤也心煩,常常就直接頂撞黃花,說,木匠沒有人請,靠手藝致不了富,我有什么錯!
這些年,黃花橫草不拿豎草不拈,微微發(fā)福,隱隱地出現(xiàn)了雙下頜。穿著一件藍底紅碎花的寬松衣服,一條集市上買的肥大的藏青色西褲,一雙帶有幾條劃痕的白色低質(zhì)旅游鞋,扎著兩條麻花辮子,辮梢系著一大截鵝黃色毛線,在街上踽踽獨行,像朵過季的黃花,遍體風吹雨打的傷痕,賓館嫌棄,發(fā)廊不要,只好站街??墒羌ち业母偁?,街上似乎也沒有屬于她這雙泥腳的地方,看著那些含苞的蓓蕾嬌艷欲滴,她就羞愧,羞愧得沒有勇氣吱聲,急著把自己投進陰影里。
現(xiàn)實是殘酷的,城里撒尿都要錢,不幾天貼身的那點兒應急的錢也沒了,她還沒有做成一單業(yè)務。
她想回家。
在巴掌村苦掙苦磨,雖說貧窮但紅苕洋芋至少還能夠填飽肚子,兩間瓦屋破舊卻可以遮擋露氣。挨到太陽下山,不知道晚上在哪里歇息她才給阿賤打電話,想叫他來接她回去。可是拿起聽筒,她眼前又浮現(xiàn)出兒子生病時的模樣和阿賤窘迫的眼神。電話通了,她卻說,我在城里很好,莫擔心。放下電話,她眼睛濕潤了,喉嚨一陣發(fā)硬。咬咬牙,她想,只要還剩半口氣也要為這個家找條出路。
她摸摸口袋,只剩兩枚硬幣了,買了一個饅頭后連住扁擔旅社的錢也沒有了,只好在廣場避風的一把水泥椅子上將就一夜了。
天剛蒙蒙亮,黃花就醒了,衣服褲子濕漉漉的,頭上一摸就是一把水。她雙手攏了攏頭發(fā),然后甩了甩酸軟的胳膊,扯了扯衣服的下擺,緊了緊褲帶。草坪的草尖上結(jié)滿了細小的水珠,到處是易拉罐和礦泉水瓶子,她撿到一堆,脫下衣服包裹著去賣了,喝了一碗稀飯。剩余的五毛錢她進了公廁。她不需要排泄,都被吸收了,肚子癟癟的。她擰開了自來水喝了幾口,嗆得一臉通紅,不停地咳嗽。然后她把手腳和臉狠狠地洗了洗,急匆匆地去找事做,隨便什么事,都可以。
拖著疲憊的身子,第二天下午她暈倒在了一家小餐館的門口。老板是一位下崗的大嫂,見黃花可憐,扶進屋給她灌了半碗白糖水,黃花才醒過來。聽了黃花的訴說,收留她做洗碗工,包吃住每月三百元。她餓得頭昏眼花了,只剩喘氣的力了,甚至都沒有聽清楚待遇,就急不可待地點頭答應了。她只有一個想法,不餓肚子不歇草坪就成。
緩過氣了以后,黃花又覺得,三百元太少了,離發(fā)家致富太遙遠了。她真的渴望天上掉下個餡餅,最好是金的。呸呸呸,她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荒唐想法,生就只有八角命,走遍天下也不滿一升。如今呢,雖然只有三百,起碼也是純剩下的,加上伙食住宿也有好幾百了,總比在家里坐吃山空的好啊。熬著吧,運氣就像輪盤,總有個時候會轉(zhuǎn)到面前。
洗碗的活計集中在中午和晚上。這天黃花起得早,在城里閑逛。平時她也少于逛街,進城二十多天了,也沒有心情出來逛,沒錢逛著寒磣。今天實在太早了,就想邊逛邊去餐館。
舉目望去,長江繞城而過。下半城拆遷幾乎是一片廢墟,不時還有一幢房屋轟然倒塌,那塵土如煙似霧更像沖天而起的蘑菇。上半城腳手架林立,塔吊飛旋,江上大橋也在緊鑼密鼓地隨著飛濺的鋼花向?qū)Π堆由?。樹葉上滿是泥土,空中也灰蒙蒙的恰如黃花的心情。她覺得這城里除了那廣場支撐的巨幅城市規(guī)劃效果圖漂亮和充滿希望,還不如巴掌村的田野在落日的余暉下美麗。她忍不住想家,想兒子,想那個沮喪的男人和他臂彎里的溫柔,心里熱乎乎的,想哭。
廣場邊有個勞動力市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在這里找工作,黃花不自覺地湊上去??磥砜慈?,文憑啊,從業(yè)經(jīng)歷啊,她什么都沒有,不由得暗自嘆息這輩子只有洗碗的命,蔫耷耷地離開,往餐館去。
這時候,一個年輕男子叫住了她,說,不好意思,我叫蔡葉。你要找工作?
這男人長得高高大大的,花襯衫牛仔褲,下頜有一顆長了一根毛兒的大黑痣,頭發(fā)紅黃綠真像一堆爛菜葉子。黃花覺得不靠譜,多半是流氓,不予理睬。
蔡葉擋住她的道,說,我是開理發(fā)店的,差個洗頭工。
黃花隨口問,多少錢一個月?
蔡葉說,包吃住,底薪六百元,洗一個頭加一元。
黃花心動了。洗頭總比洗碗輕松,而且工資翻了一番。她忍不住問,在哪兒?
蔡葉說,樓子鎮(zhèn)。
樓子鎮(zhèn)在齊岳山下,黃花跟阿賤做木活去過。一條小河彎曲著穿過鎮(zhèn)子,岸上是一大片高低錯落的土木結(jié)構(gòu)瓦房,偶爾也有一些四合院,古色古香,只有政府周圍才有高層樓房。幾座小石拱橋把兩岸連成一片。橋下流水潺潺,雪白的鴨子和淘氣的孩子嬉戲其間,相映成趣。
差幾天就結(jié)算洗碗的工資了,丟了可惜。她扭捏地說,能不能等幾天我結(jié)了工資再去。
蔡葉問,多少錢?
黃花羞澀地說,三百。
蔡葉說,嗨,不就三百塊錢嘛,我補給你。說著掏出了三百元塞到黃花手里。
如此灑脫,黃花有些吃驚,心想理發(fā)店生意肯定不錯,于是連工也沒有去辭,也顧不得和那位有恩于她的大嫂告別就跟他去了。
到了鎮(zhèn)上,打開門,她看到的確是一家理發(fā)店,墻上掛著營業(yè)執(zhí)照,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她問,你真叫蔡葉?
蔡葉點了點頭,遞給黃花一杯白水說,我這個人不對女人撒謊的。
黃花嫣然一笑,接過水,低下了頭。沒有被騙,她繃緊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木沙發(fā)上,桌子上,床上到處堆著東西,脫下的衣服掉在地上,用過的碗筷碟子堆碼在鍋里,顯然是個單身男人。她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挽起袖子開始收拾,不一會兒就齊整了。
金木匠不見了黃花,問了阿賤后,嘆著氣說,阿賤呀,放出去的雀鳥回籠的少。
阿賤不耐煩地說,少啰嗦。不就是出去打工嗎?打工的女人多的是!
金木匠搖了搖頭,顫抖著花白的胡須說,虧你一張床上睡了這么些年,不了解她啊。停了停,他又說,娃娃你太嫩,不了解女人,你這輩子毀在她手里了!
阿賤不服氣地說,分家另過的,管好自己的鹽罐莫長蛆!其實他還有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吞下去了,我的女人我做主,關(guān)你卵事!不過他也懷疑,我真的做得了主嗎?
三
一個夜晚。雷電交加,大雨傾盆。
蔡葉摸到了黃花床上。
黃花爬起來,驚慌而不知所措,內(nèi)心惶恐,覺得對不起丈夫,對不起兒子,對不起……可又孤身在外,黑漆漆的雨夜,河水從理發(fā)店旁邊咆哮而過,叫喊根本就沒有人聽得到,如果蔡葉把她從窗子丟到河里,估計連塊碎片也不會留下。她心里充滿了莫名的恐懼,不敢也無力反抗。
蔡葉見她并沒有大聲叫喊,說,打雷,我怕。黃花笑了,覺得像她的丑牛,只要打雷就往她的被窩里鉆。笑比鼓勵還鼓勵,他將那滾燙的嘴唇壓了上去,她木木地被動接受。
云收雨住后,黃花心里放松了一些,看看蔡葉一身滿足后像狗一樣地蜷曲在她旁邊,她側(cè)臉問蔡葉,你為什么要我?
蔡葉一驚,他睡過許多女人,從沒有人這樣問過,當然他都不同數(shù)量地給點兒錢了事。他也想照樣給黃花一點兒錢,知道她缺錢,可他馬上覺得不妥,這女人沒什么見識,估計好糊弄,不能夠開這個頭,遂萌生了一個惡毒的念頭。他迅速親了她額頭一下,說,我愛你。一見鐘情啊。說完就下了床,泡了一碗廉價的方便面端給她。
除了坐月子,阿賤沒給她舀過飯,相反都是她把飯煮好了,端到他手上。一個細小的動作就感動了,她的生活缺的就是感動。
漸漸地,黃花覺得蔡葉不錯,心細體貼人,嘴又甜。雖說她也知道,他的話不靠譜,但是聽著就是舒坦。甜言蜜語有時候就像鴉片,總有女人會上癮。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那雙細皮嫩肉的手的撫摸,從上到下停留在乳尖,仿佛觸動了體內(nèi)的某個閥門,讓她全身酥軟。那是一種怎樣的陶醉啊。咀嚼回味中,她暗自嘆息命苦,早些年遇到蔡葉就好了。巴掌村那毒辣的日頭,山路上烘人的熱氣,繁瑣的家務,以及阿賤猴急毛躁抓揉她身子撕裂般的疼痛……想起就心煩就惡心。
慢慢地,她習慣了城鎮(zhèn)生活,每個月寄錢,卻不愿意回家了。如狼似虎的年紀,情欲宛如八月間撂在地里的包谷稈,逢火必燃。多姿多彩的動作和激烈的肉體撞擊,加上蔡葉那些不要臉的話讓她心驚肉跳,她感到陌生而迷幻。憋屈在巴掌村的這朵野黃花,卻在樓子鎮(zhèn)怒放了。如果她的心還有所牽掛的話,她的身體已經(jīng)繳械投降了。
癡迷,依戀,黃花覺得蔡葉越看越舒服。生長在偏僻山村的她戀愛也沒有談過,也就沒有經(jīng)歷過其他男人,所以難免錯誤地認為只要比阿賤好的男人就是最好的。理發(fā)店沒有人,她情不自禁地揪一下蔡葉的耳朵,或者躺在他懷里撒個嬌。見不到蔡葉她也會掛牽,要是他去城里進貨,到了晚上還沒有回來,她就吃不下飯。有一回客車壞了,一直等到凌晨三點蔡葉才回來,黃花抱著他哭了,說,我還以為你丟下我跑了呢。
蔡葉呵呵一笑,低頭輕輕地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說,乖。
她破涕為笑,忙著端茶遞水。
黃花識文斷字,感情細膩豐富,阿賤只顧著臉朝黃土背朝天,引不起她的共鳴。甜言蜜語恰如沙漠中的水,蔡葉填補了她的情感空白。也怪巴掌村不發(fā)達,逼著少女跨越式地變成少婦,沒有經(jīng)歷戀愛這個人生必須的歷史階段。命運讓她碰上蔡葉,注定該補上這一課??墒撬⒉幻靼走@只是補課,糊糊涂涂地陷進去了。
細想阿賤,她覺得是左手跟右手,沒有感覺。懵懵懂懂,在瓦窯坳的包谷地里,匆匆完成了男女的那點交接,除了疼痛和一攤血什么也沒有了。結(jié)婚十余年,夫妻生活一直是傳統(tǒng)的姿勢,沒有任何創(chuàng)意。阿賤滿身是太陽烘烤出的糞臭,怎么會容忍得了。憑什么為這樣的男人洗衣煮飯生孩子。她恨自己瞎了眼,竟然嫁了這么個窩囊廢。幸好認識了蔡葉,她希望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怨恨后,她又想起兒子丑牛,不覺暗自落淚。
黃花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而且回家也只是蜻蜓點水,阿賤連親熱的機會也沒有。她不愿給,忍受不了那股汗夾糞的惡臭。她進屋就挑三揀四,丟東摔西,指葫蘆罵瓢,什么都不順眼,再也看不慣巴掌村的日月了。
阿賤捕捉到了黃花的這些細微變化,說,你回家?guī)Ш⒆?。我出去打工。黃花不答應,調(diào)頭就走了。
之后阿賤就隔三岔五地去理發(fā)店,可是每次黃花都是丟給他錢然后說沒有地方睡攆他滾,從沒有過個夜,也沒有個好臉色。
阿賤說,村里要辦退耕還林補助需要身份證。黃花不愿意看到他,想也沒有想就給了。他終于放下心來,心想,沒有身份證,你總出不了遠門。
到后來蔡葉也煩了,大罵阿賤,說,你再影響我的生意,老子滅了你!為了那每個月的六百元,阿賤忍住了,離開的時候還對蔡葉笑了笑。
黃花也覺得阿賤這樣礙手礙腳的不是個事兒,給蔡葉出主意說,買包耗子藥,趁阿賤來的時候毒死他,然后丟進洪水滔天的河里,我們就徹底自由了。
蔡葉聽了,呵呵一笑,說,我知道你愛我。他撲上去親了她一口,說,你擺平阿賤還不是小菜一碟?再說,我們兩個天天一床睡,他不是奈何不得嗎?犯不著背個殺人犯的惡名,對丑牛不利。其實他心里卻在想,為你去殺人?你她媽做夢!
巴掌村到樓子鎮(zhèn),翻山越嶺,百多里地,來回小路要十個小時,阿賤都是步行,每回都用布袋子裝著干糧。深更半夜害怕的時候,他就想兒子胖乎乎的臉蛋、作業(yè)本上工整的字跡和滿墻的獎狀,什么也都不怕了。有一次他不服氣了,他覺得蔡葉雖然高點兒,但是像豇豆稈不如自己壯實。他上前就是一耳光,然后一把抓住他那變態(tài)頭發(fā),摁在地上三拳兩腳就打得他血淋淋的……一下驚醒,阿賤做了個夢。那不是血,是下雨了,鋪天蓋地地睜不開眼。好半天,他發(fā)覺走累了睡在一片墳中間,遂撲爬連天地跑了出來。
黃花身子不干凈了,你還黏糊個啥?我停筆問阿賤。
不,她身子臟了,但心是干凈的,還在我和兒子身上,每個月不是給錢了嗎?她是為了掙錢,為了丑牛,為了這個家。是蔡葉欺負她,蔡葉才是禍根。
你憑什么這樣肯定?我說,女人和男人不同,心先背叛然后身子才背叛。我見得多,是你錯了。
阿賤說,不,律師。后來蔡葉吼我時她噙著眼淚,見我離開時那揪心的眼神和手足無措的痛苦……律師,你沒有看到。我知道,她還是我的黃花。
蔡葉比你年輕,鎮(zhèn)上生活條件比你家好,活兒也比你家里輕松,錢也……常言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就那么有把握?
這些我承認,就是貪圖享受,她也是一時糊涂。我相信她,因為她是我的媳婦。你不知道,過后我再去樓子鎮(zhèn)她每回都攆出來,在林子里脫了褲子讓我過個飽癮。她是流著淚送我走的,我走了老遠,還聽到她在后面叫我管好丑牛呢。
但愿吧,我說,心里卻想,這肯定是蔡葉的詭計,如果不是碰上你這顆榆木腦袋,怎么會有后面的悲劇呢?
四
你跟警察交代這些沒有?我打算停止詢問,辦公室還有人等著我,都發(fā)了好幾次短信催促了,我不想在阿賤身上再浪費時間。
交代了,但是他們沒有記錄,只準我說是怎樣殺人的。阿賤口干舌燥的,說話有些費力。
我順手把小半瓶礦泉水遞給他。他喝了一口,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撩起鵝黃色印有看守所名字的衣角,反復擦拭瓶口,然后將瓶子遞給我。我擺了擺手,示意他留著喝。他不斷地說,謝謝,謝謝。
我熟悉警察的偵查,他們的職責是弄清楚是什么,不太關(guān)心為什么。是什么是定罪量刑的關(guān)鍵,為什么則是社會學家或者作家研究的課題。不記錄,用警察的行話說,與案子無關(guān)。
他的話可能被警察無數(shù)次地打斷過,眼睛里壓抑著想要徹底傾訴的渴望。我拒絕不了那種渴望,盡管在法庭上我可能無話可說,但是至少現(xiàn)在我能夠充當他排泄情緒的對象,讓他心里不堵地走上刑場。雖然這樣做,有點貶損律師的價值,但是此時我還是心甘情愿地傾聽。
我拿起筆,示意他繼續(xù)……
理發(fā)店的生意也不是很紅火,再加上阿賤的干擾,蔡葉說,黃花,我們?nèi)V東掙大錢吧。當然他是有預謀的,早就做好了準備,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步,摧毀了黃花的羞恥感。他一會兒欠賭債,一會兒有人尋仇,總之麻煩一件接一件,最終都是黃花陪男人睡覺解決的。他躲在后面數(shù)錢,而她卻以為是在為愛情犧牲。
黃花原本是猶豫的。廣東是個很遠的地方,離家離丑牛就更遠了。而且她也知道,就算遍地的金子,你也還得有那個撿拾的運氣。但是已經(jīng)走出了第一步,身子已經(jīng)臟了,再臟一點兒也沒有什么分別,如果能夠賺到大錢,再回家好好帶兒子過日子那不是更好嗎?再者梁上王二狗那兩個文盲女兒都在廣東吃得香,賺得到錢,我為什么就不能呢?就算是賺不到錢,我也算出了一回遠門,長點兒見識,免得一輩子窩在山旮旯,七老八十的時候空遺憾。我得搏一搏,大不了是花錢去旅游。更重要的是蔡葉要去,她不去就會一拍兩散了,她舍不得。
蔡葉趁機開導黃花,說,人生不過三萬天,享樂最重要。又享樂又賺錢,這樣的事情不做,絕對是可惜。你想想,和阿賤一個男人做是做,和其他男人做也是做。況且阿賤給你什么,貧窮,苦難和慪不完的酸氣。其他男人呢,給你刺激,興奮和金錢,大把的金錢。你出門干什么?還不是為了錢。再說了人生一世,吃穿二字。你不會傻到把你的資源白白浪費,等將來爛在土里做肥料吧?
黃花打了蔡葉一巴掌,說,去去去,就你一張破嘴會說。我跟別的男人睡,你舍得嗎?
蔡葉一把把黃花摟在懷里,親吻著說,舍不得啊,心肝兒??墒?,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為了我們的幸福,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放心吧,賺夠了錢,我們在城里買一套房子,把丑牛接來,一起過,他就是我的親兒子。
黃花遲疑地說,要不,我們扯了結(jié)婚證再去吧。
蔡葉哈哈哈大笑,眼淚就流出來了,說,你太天真了。
她嘟著嘴說,男人就沒個好東西,只會甜言蜜語忽悠人。
不,不,不,蔡葉說。結(jié)婚證有啥用?你和阿賤有結(jié)婚證,又怎么樣,你幸福嗎?幸福不是結(jié)婚證給的,是人。我們雖然沒有那張紙,你不是很快樂嗎?雜志上你看到的,大城市的年輕人都不時興扯結(jié)婚證了,你忘了?
黃花說,話雖這樣說,可我心里不踏實。再說閑話也難聽,就算我無所謂,兒子怎么辦?
你也不想想,離婚,你那木匠同意嗎?等你拉拉雜雜把婚離了,廣東的機會還等著你嗎?離婚了去找錢,和找錢了回來離婚,后者不是更好嗎?你也出來混了,怎么還犯糊涂呢?這世道什么最重要?白花花的銀子!
黃花被蔡葉的迷魂湯給灌得不知東西南北了,跟在他屁股后面像無頭蒼蠅,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奔。她不敢不去,她知道。為了留住愛情和浪漫,蔡葉給她拍了許多羞死人的照片,還把他倆光著身子在床上的那點事兒拍攝了錄像。蔡葉曾經(jīng)說,如果你不愛我了,我就賣給色情網(wǎng)站。本來黃花打算告訴阿賤,可顧忌著怕給兒子留下污點,怕永遠抬不起頭,最后她決定爛在心里,聽天由命。
阿賤再到樓子鎮(zhèn),理發(fā)店已經(jīng)變成了副食店。
沒了黃花的音信,阿賤有些沮喪和擔憂,不知道怎么給暴躁的丈母娘交代,怕黃花出門少上當受騙。在樓子鎮(zhèn)的街上,他著急得哭了。有兩個老婆婆勸他,回去吧。就當她死了,再娶個媳婦過日子吧。蔡葉那雜毛就是個吃軟飯的,出了名的二流子!
漫長的火車旅途。
無聊中蔡葉和黃花坐在過道上玩紙牌游戲測算緣分。不管黃花摸到什么牌,蔡葉都會摸到同一張。蔡葉每次都說,你看,緣分,雷都打不掉的緣分。黃花暗自想,也許這就是天意。畢竟沒有結(jié)婚證,所以她心里一直壓著錢怎么分的疑問,忐忐忑忑的。
忍了許久,她終于問蔡葉,找了錢怎么分?
蔡葉驚訝地說,分?分什么分?不分!
黃花茫然地望著蔡葉,不知道說什么好。唉,身子都給了人家,還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我還要錢干什么呢?不分就不分吧,有吃有穿就行了。兒子?兒子是阿賤的種,姓蔡不姓黃,由他帶去吧!
蔡葉見黃花愣神,哈哈大笑,說,傻瓜,我只抽包煙喝杯酒吃口飯,開支除了剩余的全是你的,送丑牛上大學。
黃花熱淚盈眶,心里熱乎乎的,依偎在蔡葉的懷里。她說,阿賤要是趕得上你的腳拇指也好啊。迷迷糊糊的,她瞌睡地閉上了眼睛?;秀敝?,丑牛考了狀元進京讀書,還娶了個洋妞怪腔怪調(diào)地喊著媽媽,她笑得嘴都合不攏。蔡葉看了她一眼,沒有叫醒,脫下外衣給她蓋上。
到了廣州,查暫住證件,黃花沒有回家拿身份證,所以被警察帶走了。關(guān)在狹窄的房間里,就她一個人是女的。
白天聽著天南海北的聲音,聞著狐臭和汗臭還可以勉強忍受。夜間,那盞五瓦的白熾燈也滅了,黑暗中就有手捏她的屁股,掐她的大腿摸她的乳房甚至陰部。不知是什么時候,褲管里鉆進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直往褲襠里躥,她起身亂抖,一只碩大的從沒有見過的廣東本地老鼠倉皇逃跑了,她一陣尖叫卻沒有任何人理睬,旁邊的人對她翻著白眼,似乎討厭她打擾了他們的夢。她恐懼地蜷曲在墻角,根本不知道明天命運將會把她帶向何方,呼呼撲面而來的是夾著腥味的海風。這個陌生的地方充滿了敵意,她感到翻心翻肺的,想嘔吐,此時她才覺得巴掌村的風原來是那樣的和煦溫潤,不由得哭了。她徹底后悔了。后悔嫌棄阿賤,后悔離開兒子,后悔離開巴掌村,后悔對縣城餐館大嫂的不辭而別,后悔沒有聽老木匠的勸告,后悔來到這個鬼地方。
不能夠睡覺,她就想兒子丑牛和蔡葉,想到蔡葉要娶她為妻的承諾,盡管蔡葉這個時候也許摟著別的女人睡覺享樂。她哭了,淚水流進嘴里很苦,像屋后的艾蒿汁。奇怪的是她沒有想阿賤。阿賤從來都靠不住,關(guān)鍵時刻都是熊包,譬如兒子得病,當然此時遠隔千山萬水想也沒用。
第二天中午,黃花被放出來了。接她的是蔡葉。
蔡葉不但沒有逃走丟下她不管,反而用唯一的一千元到派出所把她保釋了出來。她非常感動,對蔡葉最后的防線終于崩潰了。
晚飯他們湊齊各自身上的所有角票分幣,買了碗粥,共同推讓著吃了,然后在火車站的條椅上相擁而眠。黃花做了個很美麗的夢,夢中她穿著華麗的婚紗,和蔡葉幸福地走進了婚姻的殿堂。夢醒了。她流淚了。結(jié)婚近十年了,阿賤連這樣的夢也沒有給過她。
她死心塌地地認為,蔡葉才是她的真命天子,和這樣的男人廝守一回也不枉為女人了,哪怕是不得善終。阿賤只知道舞那柄斧頭,埋頭挑糞,一望無涯的是苦日子的愁云,連笑的心情都沒有。她下定決心,這輩子跟定蔡葉了,反正是做牛做馬的命,豁出這百十來斤肉,管他油煎還是刀剮。
廣東之旅不但花光了他們所有的錢,他們也看到了那不是天堂,遂決定回樓子鎮(zhèn)。但是沒有路費。黃花把電話打到兒子的學校,阿賤撲爬連天地跑去接聽。二話沒說,他將家里的二百斤谷子和玉米全賣了,湊齊了錢打到了黃花的卡上。
阿賤和丑牛站在地壩眼巴巴地望著下面的埡口,終究沒有望回黃花?;氐綐亲渔?zhèn),她做起了古老的皮肉買賣。蔡葉成了保鏢、經(jīng)紀人,帶著她趕流水場,輾轉(zhuǎn)在農(nóng)村的各個鄉(xiāng)場,接待各色猥瑣或者淫蕩的男人。
去廣東也有意外收獲,黃花餓瘦了。瘦對于男人不一定是好事,但對于黃花要從事的職業(yè)卻是必不可少的?,F(xiàn)在的男人生活環(huán)境好了,不喜歡吃肥肉,看到都腦殼悶。她的雙下頜不見了,胳膊腿苗條了,胸脯挺了,屁股翹了,加上蔡葉將她微燙的頭發(fā)在后腦勺上挽了個結(jié),配上緊身束腰的服裝,背溝股溝乳溝和肚臍眼都露了出來,再撒上點花露水,在鄉(xiāng)鎮(zhèn)那些貪便宜的男人中就走俏了,幾乎都成了鰥夫和寂寞男人的公共廁所。
嘩啦啦地數(shù)著鈔票,蔡葉得意地笑了。他說,為了方便做業(yè)務,買一輛摩托車吧。
反對也沒有用,黃花說,買什么牌子的?
阿賤說,你那么辛苦,得買好的,坐著舒服,也等于是給你打廣告,說明你服務質(zhì)量高。
黃花呵呵一笑,說,知道你想要嘉陵125。遮遮掩掩的,一點兒都不耿直。
提車后,蔡葉眉開眼笑,專門裝了音響。于是山村的田邊地角山峁溝壑,時不時地就響起一陣激烈瘋狂而變調(diào)的音樂,如寒冬早晨的公雞打鳴,又如秋夜深處野狗的狂吠。
暑假,公安掃黃打非,黃花連夜帶著蔡葉躲到了巴掌村。
家里沒有人,黃花把蔡葉藏在了樓上。這個樓也就是巴渝常見的土屋,幾根檁子貫穿在土墻垛子下方起著穩(wěn)固墻體的作用,上面鋪些木板竹板像個樓而已。上面很矮,伸手就摸到瓦片,高的地方才能夠容人站直身子。黃花娘家的樓,那才是正經(jīng)的樓,墻要高得多,平展地鋪著寸二的木板,木板上還打了桐油,光亮亮的看得見木紋。
阿賤帶著兒子出去做木活去了。偶爾兒子會問,媽媽呢?他敷衍著說,打工忙,春節(jié)回家。他不知道黃花其實此時就在家里,覺得很對不起兒子,于是每每在中午休息的間歇給兒子制作一把精致的木槍,變著法地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金木匠閱人無數(shù),聽到隔壁的動靜,看出了端倪,捋了捋胡須,語重心長地說,花兒啊,丑牛都這么大了,過點安分日子吧。
黃花不予理睬,把老爺子當成了空氣。她心里卻在想,這幾年就是我太安分了才苦了我自己。如今,我的身子想給誰給誰,誰也管不著。不過,畢竟是在公爹面前,這些話還是說不出口。
金木匠說,生就只有舅子命,想當姑爺萬不能!
知道你看我不順眼,黃花說,一頭兩屋坐,日子各過各。管人閑事逗人惡!說完砰地關(guān)上了門。
蔡葉把她往床上拉,還打趣說,老不死的是不是想燒火喲?黃花說,去去去。不積口德,當心生個兒子沒有屁眼。他說,是不是哦,那就今天試試看。接著他們扭住一堆滾在大木床上,黃花故意浪聲浪氣,聽得門外的老木匠面紅耳赤。
老木匠提著板斧想破門而入,結(jié)果了這對狗男女,可他還是冷靜了下來,殺他們臟了手,不值。偷人也是偷,一氣之下他跑到派出所報了盜竊案。
兩個警察圍著房子喊話。
蔡葉卻揭了瓦片從黃花家的屋頂拽住竹子像撐桿跳,逃跑了。他留下一句話,氣得金木匠半死,老不死的,我要殺了你!
五
豈有此理!我放下筆,揉著酸脹的手指,說。
其實我在想,殺人償命,給他辯護純粹是浪費司法資源。但是這事撩起了我的好奇心,強烈地想知道他那把刀到底是怎么樣刺的,手抖沒抖,刺中了有什么感覺。所以我耐著性子,浪費點兒時間也無所謂,況且這個辯護更多的也只是程序上的價值,實體上根本無法推翻他殺人的事實。當然能夠找到情有可原的理由,對,情有可原應該是這個案子唯一的辯護出口。
如果,我是說,如果法官被這些細節(jié)打動了,也許……不過這也太……管不了那么多了,有法講法,有理講理,無法無理就只有說情了。我不由得一陣驚喜,集中精力拼命地挖他的細節(jié),于是叫他不急,慢慢說。
阿賤搖了搖頭,說,我也在努力改正當初的錯誤啊。誰也不愿意殺人,你說是吧,律師?
我心里想,沒有天生的罪犯。是母雞還是鳳凰,關(guān)鍵在于你站什么角度去看。我沒有說話,示意他繼續(xù)。
他說,為了孩子,我要保全這個家。我決定親自去找回黃花,并且原諒這一切。
原諒個屁,黃花這個風箏,早就斷線了。不如拆了這風箏的骨架,掰斷她的雙腿,看她滿天飛!我打斷了阿賤的話,說。
阿賤愣了一下,說,平時我雞都不敢殺,怎么會打老婆?是啊,要是我也有律師您的氣勢,哪會落到這個下場。
老話說,再沒有血性的男人起碼也有二兩黃水,只是阿賤覺得理虧,是他把黃花變成這樣的,自己釀的苦酒沒有道理硬要別人喝。不過,明知找不回黃花還要找,那就不是找,是一種精神。阿賤啊,但愿你的風箏線是雙保險,還有一根攥在你手心。
尋找的辛酸有如他每天白開水下饅頭,叫人難受。找遍了附近鄉(xiāng)鎮(zhèn),阿賤見人就問,見到黃花沒?回答千篇一律地是,誰是黃花?
渴了,他到一家去要水喝,不料卻被狗咬了腿肚子。當時不礙事,不久就腫了,流著黃水,走起路來疼痛難忍。他撕下襯衣衣袖,包裹著傷口,慢慢地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找到黃花,但是他堅信會找到。他不能夠沒有黃花,丑牛不能夠沒有媽媽。這個家不能夠散。
一個月了,他還沒有放棄。
終于在一家旅館,他看見走廊上有件衣服,像是黃花的。但是一問黃花,卻沒有人知道。他為生活忍辱負重,生活卻讓他丑態(tài)百出,他像狗一樣等候在旅館對面的墻角,任憑風吹夜露。
下半夜,阿賤靠著墻根快要睡著了,被一陣突突突的聲音驚醒。黃花疲倦地從摩托車上下來,一個趔趄,差點兒跌倒。阿賤疾步上去攙扶,她站穩(wěn)了。
阿賤一陣驚喜,像久別的孩子終于見到了娘,帶著哭聲地喊了一聲,黃花。
黃花轉(zhuǎn)頭看見了墻角的阿賤,也沒有什么表情,就如來了個鄰居,黃花吩咐老板說,給他煮碗面條,開間房。停了一下,她補充說,記在我賬上。說完和蔡葉進了房間,再也沒有出來。
躺在床上,阿賤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閉眼。夜不是很黑,星星隱約可見,間或傳來幾聲遙遠的狗叫。
妻子和別的男人睡在一起,自己卻只能夠望梅止渴。不是阿賤有驚人的勇氣和寬容,而是在強吞自己種出的苦果。他幾次起床,在屋子里不停地轉(zhuǎn),拳頭捏得嘎嘎響,發(fā)誓殺了蔡葉。想到胖乎乎的兒子,他忍住了。
撥打黃花的電話,關(guān)機。他輕腳輕手地出門,徘徊在走廊上想敲門叫黃花。幾次舉起手,終于沒有勇氣。阿賤有很多貼心的話想跟她說。他想說,對不起,是我錯了。是我沒有用,讓你受委屈了。親愛的,你回頭吧,我不記恨的。他想告訴她兒子是多么聽話,爭氣,希望她回家,兒子很想她。雖然只隔著壁墻,但雪白的墻壁,仿佛是一座大雪山。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不再是景色,是阿賤悲壯無邊的寂寞。
早上,阿賤等著黃花和他一起回家。十點鐘了還沒有動靜。他知道黃花腳力不行,哪怕餓著肚子也沒有動準備的車費,要坐車回去。太陽已經(jīng)當頂,再晚就沒有班車了。他不得不叫喊,黃花,起床。
喊什么喊,總要跟蔡葉告?zhèn)€別吧!急,你先走!黃花赤身裸體,開門對阿賤吼道。蔡葉赤裸地斜躺在床上,看著他們,一臉的壞笑。
黃花的肌膚日漸白凈了,而阿賤只能吞咽著口水,無奈地等待。
回到家里,黃花什么也不做,終日披頭散發(fā)地躺在床上盯著那臺滿是雪花的破電視,嗑著瓜子,喝著阿賤給他泡的老蔭茶。煮飯洗衣,收拾灑掃,阿賤都包了。不過洗黃花的內(nèi)褲,他看到上面有許多膿狀物,散發(fā)著刺鼻的惡臭,經(jīng)水浸泡滑滑的格外叫人作嘔。
黃花得了性病。
經(jīng)過醫(yī)生檢查,是尖銳濕疣。她拽著阿賤的手說,你個砍腦殼死的,都是你要我出去掙錢害的。我死了,做鬼也不放過你!
阿賤沒有吭聲,借了三千元錢高利貸,陪著黃花治療。先進的醫(yī)療技術(shù),救了黃花。不過三千元錢,很快就沒有了。就在黃花進行激光治療的時候,他已經(jīng)偷偷賣了兩次血,捧著好吃好喝的,等著黃花出治療室。
還差最后一個療程的藥物,黃花就完全恢復了。她在家休息,阿賤出去買藥。兩手空空,怎么買?。繜o奈之中,只好又挽起了袖子,賣血。
懷揣著藥,爬上家外邊的埡口的時候,阿賤暈倒了,倒在了路邊的水溝里。老木匠賣夜菜回來,發(fā)現(xiàn)了阿賤,扶起來,回了家。他埋怨地說,幸虧水溝是干的,否則你這條小命就交代了。阿賤沒有說話,強撐著坐起來,丑牛趕緊給他倒了一杯開水,偷偷地在水中放了一調(diào)羹白糖。
黃花沒有理睬阿賤,罵罵咧咧地說,窩囊廢。啷個不死嘛,又叫你老子看笑話!
老金木匠搖了搖頭,轉(zhuǎn)身出門,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用他那只長滿老繭的手抹去了一雙深凹的眼眶里流出的老淚?;氐轿堇锖戎鵁?,對著照片上的老伴,長吁短嘆。
星轉(zhuǎn)斗移,日月交替。
黃花卻始終心不在焉,臉色陰沉沒有轉(zhuǎn)晴的跡象。唯有接聽蔡葉的電話,她才有點笑顏。阿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決定送她回娘家散散心。
阿賤攜妻帶子,買了禮品到了岳父家。
他暗自盤算,要保住這飄搖近乎破碎的家,只有仰仗岳父大人了。民辦教師,不說是賢達,總是知識分子,禮義廉恥是看重的。阿賤心里念叨,為了兒子,得忍辱負重,雖然忍字心上一把刀。
剛進屋,阿賤就發(fā)現(xiàn)氣氛不對。當年那一碗熱騰騰油冒冒的荷包蛋沒有了,巴結(jié)的眼睛如今也懶怠睜開,愛理不理的,也不喊坐。瘦弱的岳父轉(zhuǎn)身夾著一本線裝的《三國演義》走了。岳母越發(fā)胖了,坐在矮凳上肚子上的肥肉擠得雙腿都并不攏,嘟著嘴不說話,低頭飛針走線地納著鞋底,不時把針在頭上蹭一下。他各自到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了。他想,難道黃花已經(jīng)搶先打了小報告?他們支持她?
他端了個小板凳,挨著岳母坐下,媽字還沒有喊出口,暴躁的岳母就開始數(shù)落,說,阿賤你什么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要人才沒有人才,要錢沒有錢,要嘴巴沒有嘴巴,要什么沒有什么,一文不值。她越說越激動,把鞋底丟到竹筐里,站起來一把將阿賤推出了門,說,滾。今年拜年和我兒子結(jié)婚你都不用來了,我不稀罕。接著,劈頭把阿賤帶來的一瓶光頭詩仙和一條龍鳳呈祥砸了過來。
酒瓶在阿賤頭上碎了,然后啪地掉在地上,嚇得那幾只覓食的雞公雞婆,咯咯地撲騰著翅膀飛得老遠老遠。那只勢利的大黑狗也豎起了一對大耳朵,警惕地望著滿臉鮮血的阿賤。黃花撇撇嘴,折身進屋去了。丑牛不知所措地哭了,不停地喊,爸爸。爸爸。
阿賤不覺打了個寒噤。仿佛瓦窯坳的冬天提前了,四處白茫茫的,耳畔的風呼呼地響直刮得人站立不穩(wěn)。那潺潺的河水,如今更像他心里流出的血,晦澀阻滯。他跨出大門,歪歪斜斜地沒有幾步便倒在了草叢中,閉上眼睛,想了許多。他想上去給岳母兩拳,打得她滿地找牙,看你個惡婆娘教育的好女兒,可是兒子還得叫她外婆,這是一座踩不斷的鐵板橋啊。他打碎了牙,吞了。
他想不通,百依百順的黃花,為什么和蔡葉睡過了,說翻臉就翻臉呢?不是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況且蔡葉也沒有拿她當人,是當做牲口在賣?。∷趺磿母是樵改??
他抓起地上的雜草擦干了血跡,背著兒子蔫耷耷地往回趕,明天兒子還得上學讀書呢。
一路上丑牛問了十萬個為什么,阿賤一句話也沒有說,也說不出來,不知道該怎么給他說,只顧背著兒子匆忙趕路。
第二天,阿賤頭上的傷口開始發(fā)炎,他倒了半碗白酒,用棉花沾著消毒,一陣鉆心的疼痛,他噓噓地直哆嗦。他給自己放了假,什么都沒有做,也沒有心情去做事。
丑牛放學回家,坐在巴掌村家中的地壩石欄桿上,呆呆望著當門埡口問,爸爸,媽媽呢?
阿賤的淚水一涌而出,一陣心酸。他不愿意說,丟了。他擦了擦眼睛,說,媽媽很想你。她在外面賺錢,送你上大學。她很辛苦,沒有時間回來看你。你給她打電話好嗎?
兒子懂事地點點頭,拉著阿賤就要去打電話。
阿賤說,等等吧,這幾天你媽媽說了,很忙。
他不想讓兒子介入,更不想讓兒子知道其中細節(jié),否則會瞧不起他的。但是他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兒是娘的心頭肉,母子情黃花總該割舍不了吧?
后來丑牛打通了黃花的電話。起先黃花還跟兒子說話,接著就是哭泣,再后來是不掛電話也不說話,最后就通話了立即掛機??粗鴥鹤硬焕斫獾谋砬椋①v很心痛,他覺得很卑鄙,自己的罪過還要借助兒子來消除。從此再也不叫兒子打電話了,他想自己解決。
阿賤想毛了,說,老子殺了蔡葉看你黃花還怎么瘋!
六
你還是個站著撒尿的男人嗎?我忍不住失態(tài)了,大聲責問阿賤。
看守所的警察也驚動了,過來問什么事,以為是阿賤違反了監(jiān)規(guī)。我再三解釋,會見才被允許繼續(xù)下去。
阿賤說,你罵得對。我豬狗不如。要是當時我父親罵兇點兒就好了。說完,他找我要煙。
我很不情愿地給了他一支,說,離婚啊。你給不了人家幸福就給她自由啊。況且這樣眼睜睜的混賬日子,你怎么忍受得了?你辜負老金木匠給你取的名本意,名賤命也賤。
阿賤默默地望著我,眼睛里盈滿了淚花。他說,我去法院了,但是沒有辦成。
我拿出打火機,他沒有讓我給他點火。那支煙在他手中揉碎了,他還在繼續(xù)揉,金黃的煙絲從他手指的縫隙中一點兒一點兒地掉在地上。后面的事兒,怎么說呢,反正我是越聽越難受了。
阿賤說,等到談好了離婚條件,和黃花蔡葉一起來到法庭,已是正月初一。沒有人上班,沒法離婚。
全是蔡葉搞的鬼。
黃花多次跟蔡葉說過離婚跟他結(jié)婚。他口頭答應得飛快,卻總以各種借口拖延。他比黃花小近十歲,打心眼看不上她,不過是看在錢的份兒上饑渴的時候?qū)⒕鸵幌?,眼睛一閉她才是張曼玉,呵呵。跟她這個過婚嫂結(jié)婚?壓根兒就沒這打算。樓子鎮(zhèn)流行一句民諺,男大一枝花女大是冤家。只是黃花喝了他的迷魂湯,才維持著這種特殊的三角關(guān)系。
當晚,鎮(zhèn)上的親戚看不慣,不肯收留,他們只好住進了紅黃綠旅館。黃花要了一間房,每人五元。阿賤覺得不妥,想給蔡葉另開一間,問老板娘,能不能再開一間?
老板娘說,春節(jié)也沒有生意,一個人一間也可以。
阿賤見蔡葉沒有交錢的意思,交了房費,也交了蔡葉的那份房費。五塊錢,買來臉面,值,阿賤交錢的時候想??墒屈S花剛進房,蔡葉就跟了進去。阿賤卻落在了最后。
黃花倒床就呼呼睡了,蔡葉緊挨著她睡下,手在她身體上亂摸。阿賤端坐在床當頭的膠凳子上,手足無措。本來不寬的房間越發(fā)狹窄了,仿佛裝不下阿賤怦怦跳動的心。昏黃的燈光,窗外過路的車燈和呼呼的寒風,都在嘲笑他窩囊。真的,他本來打算算了,自己去另外一間房子住,可是不知怎么了卻怎么也挪不動腳。
半夜了,四周什么聲息都沒有,破裂的窗戶玻璃,吹進的風格外刺骨。風里裹挾著的夜色黑漆漆的,將那房中的五瓦白熾燈的光亮覆蓋得嚴嚴實實的。阿賤似乎靈魂出竅了,什么也看不見了。黃花一聲呻吟,阿賤才驚醒過來。
蔡葉脫下褲子,揭開被子,手伸進了黃花的內(nèi)衣,揉搓著那對本來屬于阿賤的飽滿的乳房。阿賤實在看不過去,更害怕蔡葉接下去要做的事情,立即伸手去摳黃花的腳板心。他想,黃花醒了,尷尬就沒有了??牲S花沒有醒,只縮了縮腳。
蔡葉一拳打在阿賤臉上,吼道,干啥子?
迅疾,阿賤成了熊貓眼。他幾次想還手,又擔心得罪了黃花,害怕她永遠離開這個家。內(nèi)心的寒冷勝過嚴冬的天氣。他不知道溫暖的家,賢惠的妻子怎么會叫他束手無策。
半夜,黃花睡醒了,脫光了衣褲,說,你們想上嗎?
蔡葉上了。
阿賤在旁邊死死地閉著眼睛。他憤憤地想,我的老婆別人都可以上我為什么不可以上?再說他也憋得太久了!可是蔡葉卻不準他上。
黃花說,他才是正輪次呢!
蔡葉說,不行。說好了除了我,誰上都得給錢!然后他用手指著阿賤說,你,可以打折!
見黃花左右為難,阿賤掏出兩張十元鈔票,扔給了蔡葉,說,滾一邊去。他花二十元錢買來了一次,在蔡葉面前也是唯一的一次,揚眉吐氣。
蔡葉左手舉著紙幣,右手食指不停地彈著,像是在辨別真假,淫邪地看著阿賤褪去褲子,然后他怡然地從褲子的屁股兜里掏出本子,用嘴咬住簽字筆的帽子,記賬。
阿賤站在床邊,上了。不過還沒嘗出滋味就草草收場了,他喘著粗氣,十二分地心痛那二十元錢。
完事后,黃花用被子裹著身子坐在床上,說,阿賤,我知道你心痛丑牛。這樣吧,我就在鎮(zhèn)上租房子住,帶丑牛上學讀書。你們兩個男人出去打工掙錢。
蔡葉搶先說,行,就算我吃點虧,幫你們喂兒子,誰叫我愛黃花呢!
阿賤尋思,兒子討人喜歡,成績也好。兒子出頭就是我出頭,兒子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家折合人民幣價值不足兩千元。妻子猶如扯了蘿卜荒地只剩個名分了。我這輩子沒指望了,可孩子不能重蹈覆轍。多一個二爸找錢,等于給兒子的前程加了一道保險!
為了兒子,阿賤低下了頭,默認了。
早晨,鎮(zhèn)上濃霧彌漫,過往的車輛還亮著燈。十字型的兩條街道,除了早市,其余的店面都還緊閉著卷簾門。阿賤坐了一夜,此時的心情恰如這濃稠的霧,冰涼迷茫。
他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幾家家具店墻上貼著各式各樣的家具廣告,他不由得搖了搖頭,自言自語地說,人都怎么了,竟然紛紛喜歡虛假漂亮。釘子和膠水家具,多不結(jié)實啊,如果受潮,很容易變形的,哪比得上傳統(tǒng)的穿斗結(jié)構(gòu)呢!
阿賤買了三個饅頭,準備給蔡葉一個。街上碰到賣早菜的老木匠詢問,他說,爸,婚不離了。我和蔡葉一起找錢養(yǎng)丑牛。
老木匠說,孽子,老子都替你害臊!奸夫淫婦心最毒,知道不?不定什么時候就把你推到河里喂了魚,想過沒?越說越氣憤,他打了阿賤一耳光,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呢!
阿賤摸著臉,忍著火辣辣的疼痛,默然地看著老木匠。他清楚地記得,這是被學校開除后,父親第一次打他。奇怪的是,他覺得父親很可憐,白發(fā)蒼蒼脊背佝僂,似乎那菜籃子是在地上拖著。
停了一會兒,老木匠又說,兒啊,狗都知道記仇啊。人,骨子里藏著自尊呢,你這樣遲早是會出事的!
阿賤說,越老越糊涂了,自尊能當錢使嗎?說完,他的眼睛已經(jīng)濕潤,默默地低頭走開。他邊走邊想,將來發(fā)財了,我一定給你買一瓶飛天茅臺,好好地孝敬您。
老木匠將一聲嘆息,重重地砸在地上。
日過晌午,黃花才起了床。吃罷饅頭,喝了幾口開水。聽著阿賤支支吾吾的,她冷笑了一聲,說,今天去縣城看看,順便給兒子買一套新衣服過年。
阿賤很高興,跟著一起坐車,心里還想著兒子穿上新衣服一定很高興。他還暗自在想記住還給兒子買一盒擦炮,讓他也和別人家的孩子一樣樂呵樂呵。
縣城廣場上,人山人海。賣小吃的,風箏的,甘蔗的,一茬接一茬。游樂場的大喇叭吸引著孩子,旋轉(zhuǎn)天梯上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很像兒子。阿賤看得出神,轉(zhuǎn)眼黃花和蔡葉卻不知了去向。
他悻悻地回到巴掌村,擦炮也忘記了。
老木匠把阿賤和孫子丑牛招呼到一塊吃飯。他先煮了湯圓,餡都是孫子喜歡的紅糖芝麻和阿賤喜歡的臘肉菜餡。然后炒了好幾個菜,丑牛說,夠了,爺爺。你把菜煮完了,過年怎么招待客人啊?老木匠說,你們就是我最珍貴的客人。牛牛吃飽了,爭氣了,爺爺心里就高興。丑牛說,知道了,爺爺,我一定給你給爸爸爭氣。說完,他就幫著朝灶里添柴火。
吃了飯,丑牛睡了,睡在爺爺?shù)拇采?。阿賤悶悶地陪著老木匠喝酒,不久就醉了,死豬一樣地趴在桌子上。要說這點酒,往日阿賤是不會醉的,今天心情不好,老木匠感嘆地說,真是酒從寬處落啊。他燒了一鍋熱水,給阿賤洗了腳,然后扶到床上挨著丑牛睡了,之后他慢慢地給自己洗了個澡。
一邊洗澡,他一邊流淚。幾十年,他活的就是一張臉,不管是先前做手藝還是現(xiàn)在種莊稼,沒有人說過他一個孬字。本以為老來得子是福,誰成想妻子在阿賤讀小學的時候就病死了?,F(xiàn)在阿賤成家立業(yè),孫子也逗人喜愛,本該無牽無掛安享晚年,可是這些個丑事卻傳得個沸沸揚揚的,他猶如一根剝光了皮的老樹,枯萎了。
后半夜,老木匠換了老衣,看了看孫子又看了看兒子,端著半碗包谷燒和一瓶農(nóng)藥,躺到了堂屋中他給自己準備的杉木棺材里……奇怪的是,好好的天氣,卻突然雷鳴電閃,下了一場暴雨,像是給羞憤的老木匠送行。
父親死了,阿賤卻更加清醒了,沒有金錢萬萬不能。表面上是黃花的丑事禍害了父親,可為什么會有丑事?根源就是沒有錢。有錢,他就不會同意黃花出去鬼混,父親就不會死。當務之急,掙錢。
埋葬了老木匠,阿賤把兩間瓦房抵押借了路費,把兒子寄托給老師,年也不過了,獨自乘船去湖北荊沙的磚廠打工。他想,掙了錢在城里買一套電梯房,黃花一定會回來的。他相信十多年的感情,相信黃花一定牽掛兒子。
可是,這湖北的雨似乎也不同情阿賤,灰不灰白不白的鬼天就像一個破篩子,綿綿地一下就是二十多天,磚廠不能夠開工。兒子又不停地打電話,說,不想讀書了。同學中有人罵我媽媽是小姐,不要臉,陪男人睡覺掙錢。
阿賤當即就想,這樣的女人就他媽不該活在世上!他折身回來了,卻沒有勇氣去見兒子,在城里當扁擔。沒有找到錢,反欠了一屁股的賬,也沒有臉面回家,更沒有勇氣去見黃花。他要的不是離婚。到這個地步,是自己無能,種惡因得惡果。
扁擔的日子再艱難,阿賤都舍得花錢隔三岔五地給老師打電話詢問兒子在學校的情況。每次他都有說不完的話,可是只要兒子問,媽媽呢?他便說,媽媽在賺錢,有空了會回來看你的。說完就匆匆掛斷電話,然后對著話機發(fā)呆。
好在丑牛學習成績?nèi)嗟谝?,阿賤覺得欣慰也很長臉,擔著再重的擔子都會哼著小曲,似乎黃花以及黃花帶來的恥辱根本就不存在。其實,悲劇像個炸藥包只差點火了,丑牛這個阻爆器,真的能夠阻止爆炸嗎?
七
終于,我忍不住了,一巴掌扇過去。
沒有打到阿賤,卻打在了窗子的鋼條上。手掌擦破了一塊皮,鐵銹沾在上面,疼得我掉淚。阿賤隔著離地半人高裝滿鋼條的窗子看著我,全身發(fā)抖。
看著阿賤可憐巴巴而又無助的眼神,我又冷靜下來,重重地坐下,慢慢打開卷宗。這場辯護,純粹是心靈的折磨。不過吃了這碗飯,無法逃避。我遂耐著性子,聽他碎碎叨叨地往下說。
阿賤說,接連幾天丑牛都沒有上學。老師說被他媽媽接走了,去了外公家。
擔心丑牛學習落伍,他幾次電話打去,黃花不接。兒子接了一回,焦急地說,爸爸,我要讀書。黃花奪過話筒就罵,叫你不要理睬那個窩囊廢,你偏不聽。跟你老子一個德行,沒出息!接著就是丑牛壓抑的哭泣。
他知道黃花并不主張兒子讀書,總說有錢才是大爺,知識頂屁用。后來跟阿賤說毛了,她直接就說,熬更守夜累死累活,還當不了老娘往床上一躺雙腿一張。阿賤說,你,你怎么這樣教育兒子?她大聲說,你什么你,大學生還不是照樣做雞。阿賤說不過她,可無論怎么樣,他不能夠失去兒子,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更明白沒有了兒子黃花就永遠不會回來了。他必須把兒子牢牢地握在手中,必須!否則,他再娶的希望渺茫,無錢無房,瞎貓不可能次次都碰上死耗子!
阿賤坐不住了,決定親自去接兒子上學。他找同伴借了五元湊足三十元,來回路費要二十,五元給兒子買點糖果,五元再買包煙裝人,瓦窯坳的熟人多裝一支煙也好有個應答。
興沖沖,哼著小曲,阿賤高興地去岳父家。
進瓦窯坳是一條三尺寬的石板路,怕是有些年月都踩得發(fā)白了,沿著那條小河蜿蜒進溝。這原是去鄂西利川的官道。路的兩邊是成片的良田,剛收割完了稻谷,田坎上隨處立著一個個谷草。瓦窯坳后面是一座山,郁郁蔥蔥的,也是縣里最后的一片原始森林,翻過去就屬于利川了。
他邊走邊琢磨,要是不吵不罵就歇一晚,明天趕早班車回去。如果岳母沒有好臉色,待不下去,背著兒子就走,連夜往回趕,明兒個早上兒子可以趕到第一節(jié)課。當然他更希望黃花回心轉(zhuǎn)意,跟他回巴掌村。日子雖然緊巴,他愿意護著黃花,不讓她淋雨曬太陽,做牛做馬,做龜兒子,也無怨言。如果為這個耽誤兒子半天課,他覺得值。差不多半年沒有和黃花見面了,半年,什么氣都該消了,什么疙瘩都該解開了吧!
抬眼,阿賤看見蔥蘢的樹叢里那一排石欄桿,長五間的瓦屋也能夠見到屋頂了。側(cè)面那座古墳,青石更青了,墳院子里的雜草茂盛中有些發(fā)黃了。
突然,阿賤遠遠看見,岳父家馬口階陰的石柱頭靠著個熟悉的身影。定神一看,是蔡葉。大紅的喜結(jié)秦晉的對聯(lián),阿賤明白了是舅子結(jié)婚。他不高興了,不管怎么講還沒有離婚,不要我來,眾目睽睽之下,也不該接納個野男人吧!想當年,瓦窯坳山上山下溝邊坎上,誰不對阿賤師父的手藝翹大拇指?婚進嫁出的,誰不給阿賤師父說一籮筐的好話?如今你們居然……阿賤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氣球,明知道漏慢氣不可逆轉(zhuǎn),還是會自欺地硬撐著,但是現(xiàn)在卻被針戳一下,連自欺的機會也沒有了,也就到了絕路。
阿賤悄悄蜷曲在地壩旁邊的大墓碑后面,看著兒子蔫蔫地坐在石欄桿上望著遠方發(fā)呆,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叵胨?jīng)歷的這一切,包括老木匠的死,他無地自容。
黃花在屋里說,弟弟和弟媳回門去了,今天怕是回不來了。
岳父說,再等等吧,天兒還早吶。
阿賤心里像有只貓在抓,青山不再青,綠水不再綠,彎彎曲曲的小石板路再也不像琴譜上美妙的音符,突然間面目都猙獰了。
此時,屋里的歡聲笑語,恰似雷管引爆了阿賤心中積淀的恥辱,復蘇了沉睡的自尊。平素家庭中受到的委屈日積月累起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點燃,不得不爆炸了。他覺得所有禍患根源都在蔡葉,咬牙切齒地說,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岳母在屋里擺碗筷,說,不等了,吃飯。
岳父喊,拿酒來。今晚好好和小蔡喝一盅。
黃花出來一手拉著丑牛,一手扶著蔡葉進屋去了。阿賤輕腳輕手地出了墓碑,爬階陰石柱頭上了樓,藏在了床下。他想不通家和愛怎么如此容易破碎,特別是經(jīng)受不住性的攻擊。鳩占鵲巢也就罷了,卻如此張揚,絲毫不考慮鵲的感受。老木匠死了,再也沒有人告訴他,女人其實無所謂純潔,純潔只是因為受到的誘惑不夠。他像一條絕路上的狗,只剩跳墻了。
夜繳獲了人的最后一點兒力氣,平等地親吻著高尚善良和丑惡骯臟的靈魂。床下的時光,很難熬。沒有一絲風,極為悶熱,阿賤汗如雨下,汗珠滴在積灰的木樓板上,簌簌地響。他不得不脫下膠鞋、衣服。很久未洗的下力人的膠鞋,發(fā)出刺鼻的尸臭味,混合了樓板原有的霉臭,他用意志壓住胃,不讓嘔吐出來。他用衣服擋住鼻子,避免呼吸吹起的灰塵飛揚。
丑牛問,媽,什么味,這么難聞?
岳母說,怎么有股死老鼠味?
丑牛說,我鉆到床下去找死耗子。說著,他就翻起身來。
阿賤十分緊張,害怕兒子鉆到床下,發(fā)現(xiàn)了他。正無計可施的時候,聽見岳母說,床下那么多灰,太臟了。鉆了還得去洗澡,算了。
丑牛哦了一聲,又躺下了。
阿賤松了一口氣。
黃花吸了吸鼻子,說,怪怪的像阿賤身上的那種臭味。
丑牛又坐起來,說,爸爸在床下嗎?
阿賤屏住呼吸,想,難道蔡葉命不該絕?菩薩啊,你讓他們睡吧,報仇以后我給你燒七七四十九天的高香。
黃花說,哪來的爸爸,肯定是死耗子爛了。睡吧。她伸手摁下兒子,接著說,明天是得打掃,臭得都睡不著了。
月亮落下了瓦窯坳,屋頂亮瓦和窗戶透出的光亮漸漸暗淡了。窗外蟋蟀的鳴叫也瞌睡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屋子里除了呼吸沒有任何聲響。阿賤輕輕地取下了鑰匙鏈上的小手電和水果刀,從床下緩慢地爬了出來。
木樓板上,阿賤站直了,體內(nèi)骨骼啪啪響仿佛花骨朵就要開繁時的那般舒展。大口呼吸甘甜的空氣,他感受了生命中自由的美麗。看著他親手做的四大柱床上睡著的妻子、兒子、岳母模糊的影子,聽著他們均勻的呼吸,阿賤覺得多么和諧啊。他希望自己永遠就在黑暗中,害怕天一亮他們會變成了魔鬼,無情地吞噬性、愛情和家庭。
十多級木樓梯,阿賤走了仿佛一年。十多年來他不知道走過多少回了,今天第一次感到木樓梯在他踏上去時向下的沉降和低低的呻吟,他不知道它是和主人一樣嫌棄他,還是勸慰阻止他繼續(xù)往前走。
樓下客房。
他發(fā)現(xiàn)多安放了張床。一邊睡著岳父,一邊是蔡葉。他屏住呼吸站在兩床中間,仔細分辨,不能夠殺錯了,兒子不能夠沒有外公。
很幸運,黃花和蔡葉沒有睡在一張床上。否則,阿賤可能不會這樣平靜。其實這是瓦窯坳的風俗,女婿和女兒在娘家是不準同床睡的。
黑暗中,他仿佛也看見了蔡葉下頜的那顆黑痣,而且越來越大,特別是黑痣上那根長長的略微卷曲泛紅的毛越來越叫他作嘔。他要拔掉那根卷毛,然后用刀子一點兒一點兒地刮掉那顆黑痣。
咳嗽。岳父有咳嗽的老毛病。那么左邊應該是蔡葉。阿賤還是不放心,迅速眨一下小手電,看準了,一刀猛刺下去……他要把蔡葉捅成蜂窩,剁成肉醬……
但是,岳父上了年紀本來就容易驚醒,被光亮一刺激,遂陡然坐起身,發(fā)出了一聲凄厲的尖叫。阿賤想捂住岳父的嘴巴,可是來不及了。他害怕蔡葉醒了反抗,打蛇不死反遭蛇咬,順勢回手一刀刺到了岳父。他來不及想,就像被發(fā)現(xiàn)了正要逃脫的奸夫,開門逃了,鉆進了屋后的原始森林里。
岳父腋下動脈被刺斷,失血性休克??粗采系叵碌教幨茄?,岳母暈倒了,丑牛渾身發(fā)抖,縮在木樓上說不出話。黃花下樓,看見蔡葉一手捂著喉嚨一手摁著后頸子,前后都呼呼地冒著紅色的氣泡,像案凳上停放著的快要咽氣的年豬,哼哼唧唧的聲音越來越小了,她不知所措,臉青面黑。隔了好半天,黃花才出門叫喊,救命啊,殺人了。
山林里,阿賤渴了喝山泉水,餓了吃野果子。夜間他不敢睡,害怕成了老虎的食品。他在巖洞里燒起干樹枝,半睡半醒地迷糊一會兒。他跑得匆忙,鞋子留在了床下,光著腳慌亂中被荊棘樹杈傷得血糊糊的,沒有兩天就開始發(fā)炎,腫得像包子,挨地就鉆心地痛。跑遠方去,身上分文沒有。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嗎?他想再看一眼兒子,摸一摸那胖乎乎的臉蛋,等岳父治療好了,說聲對不起,不是故意的,他只想殺死蔡葉。
五天后,他下山投案自首。
記到這里,我忍不住丟下筆,興奮起來。他殺了人,似乎給我出了一口惡氣。我甚至想高呼,殺得好??墒亲鳛槁蓭?,我卻說,想殺死他和只想傷害他,罪名是不同的。前者是故意殺人。后者是故意傷害致人死亡。顯然后者保命的希望大得多。
阿賤卻立即激動起來,犟著的脖頸青筋蹦跳,眼睛充血發(fā)紅,一口咬定,說,我就是要殺死蔡葉。否則,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你肯定殺了蔡葉?
當然,從喉嚨一刀刺了個對穿對過。
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什么意思?
瓦窯坳太偏僻,離縣城又遠,離鄂西利川交通也不便,沒有及時搶救的條件,你岳父失血過多死了。蔡葉被一刀貫通頸部,聲帶廢了,撿了一條命。不過,從此只能使用啞語了。頸子上的疤痕像枚商標,大家都認得,吃軟飯。
怎么會這樣?我只是無意間刀在岳父身上劃了一下。蒼天啊,你對我太不公了。他失聲痛哭,淚流滿面。許久,他終于平靜下來。我給他一支煙,然后點燃打火機。他接過煙,低頭點火的時候幾乎點不著,整個身子都在顫抖。接著,他又要了一支煙。末了,他使勁掐滅煙頭,無奈地說,算他狗日的運氣好。整個人像抽了筋一樣,軟耷耷的,沒有陽氣。
我沉默著。
雖然我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該殺人,但是心里忍不住對他翹起了大拇指。他終于成了一個男人,哪怕可能面臨被槍斃,也沒有畏懼。此刻我才明白了老金木匠說的長在骨子里的自尊。人在某個時候某種情況下會失去自尊,但是人不會永遠沒有自尊。人要富裕,社會要繁榮,但是人更要自尊社會更離不開道德。否則,只能夠是悲劇。
阿賤最后的愿望是想見兒子一面,他說,如果有可能,如果黃花愿意,也想見一面,跟她說句對不起。
我搖了搖頭,說,盡量滿足吧。憑我一張老臉,安排他們見個面,是能夠辦到的,可我不愿意,就如現(xiàn)實生活中,許許多多的事不管不顧地存在在那兒一樣,沒有理由。
阿賤,你活到這個份兒上,好腳好手的,生活逼迫就算是理由,但我感覺更重要的恐怕是你內(nèi)心和周圍缺失了一種東西。
我好腳好手的缺什么?他疑惑地看著我。
禮義廉恥,我說。
他吃驚地說,沒有啊。
我不理睬他的驚異,說,法可以對你殺人的行為作出準確的評價,給人設置一個警戒線,但是如果沒有防微杜漸的道德或者道德淪喪了,那么即使你這次僥幸活命,下一次我又拿什么給你辯護呢?
我,還有機會活命?他聽不懂我的話,無意識地站立起來,但是特制的椅子限制了他的動作,因此也就只剩下個站立的意思罷了。他急急地說,只要能夠活下來,狗日的才有下次!
想不到阿賤對于活命充滿了如此強烈的期盼。當初叫我讓法官槍斃他,不過是怕死的偽裝。當然如果命丟了,聽懂我的話又有什么用呢?
我說,假如你死了,你怨誰呢?
怨誰?他似乎沒聽過這個詞,念叨了幾次,失望中像是銜著一枚楊梅。
不怨金木匠,不怨黃花,也不怨這個社會,都怨阿賤你自己。怨你一念之差,怨你軟弱……唉,晚了,誰都得為自己的錯誤買單,有時甚至得用命付賬。
律師,求你件事。阿賤凄楚地說。
你說,只要不是法律禁止的,我盡量辦。
叫丑牛,不要記恨媽媽。
二十年刑事辯護生涯中,我第一次希望法官判被我辯護的人死刑,因為他活得太恥辱!
八
法庭上。
阿賤沒有見到兒子丑牛,卻見到了黃花。不是我的安排,是法律給的機會,原告和被告的對壘。
蔡葉和黃花提出了刑事附帶民事賠償,當了原告,阿賤是被告。一死一殘廢,雜七雜八的各項費用他們索賠二十一萬出頭。
我說,阿賤除了喘著的一口氣什么都沒有了。你們是催命,迫使法院判處他死刑而已??墒牵y道你們就沒有過錯?
蔡葉的破嗓子說不出話,激動得張牙舞爪。黃花把手一揮,說,住嘴,你個廢物。蔡葉乖乖地垂下了頭。接著她轉(zhuǎn)頭指著阿賤,說,此人手段殘忍,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她連阿賤的名字也不愿意提了,可見仇之深恨之切。一日夫妻百日恩,十余年夫妻啊,怎么會這樣?唉!
不過,現(xiàn)在是蔡葉怕黃花,而不是黃花怕蔡葉了。估計阿賤也注意到了這個變化,他凄慘地咧了咧嘴,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這倒讓我記起了黃花砍殺蔡葉的事了。
黃花父親的葬禮過后,蔡葉又要她出門掙錢,還以手中的照片錄像威脅,她正在廚房切菜,順手就砍了他背上一刀。再溫順的牛,穿著鼻眼兒,偶爾也會用角抵人。家破了,金家老少死了兩代,黃花的父親也死了,整個事情特別是有關(guān)男女間的那點事兒,早就被添油加醋地傳開了,臉早就當了,她除了傷心,偶爾也許有一絲后悔,已經(jīng)沒有任何顧忌,時常無端地大喊大叫。蔡葉也就失去了控制她的籌碼。長期吃軟飯,如今又殘廢了,他更想抓住黃花這根救命稻草,乖乖地交出了那些羞人的照片錄像和記賬本,巴望著用感情和妥協(xié)換取幸福生活的繼續(xù)。這人生真如戰(zhàn)場,敵我力量的強弱,隨時都可能變化,誰知道呢,他想。
審判結(jié)束的時候,阿賤有個最后陳述的權(quán)利。一般是罪犯悔過求情,要求輕判,給予重新做人的機會之類。他卻沒有,只是對挨著檢察官坐的黃花說,對不起,是我鬼迷心竅害了你。他一邊扇著耳光,一邊說,我不是人,不是個男人!
黃花不予理睬,將頭調(diào)到一邊,一雙丹鳳眼被鄙視和憤怒燒得通紅,要不是法警阻止,她早就捅了他。阿賤沒有在意,在被武警押走,出門的一瞬間回頭,眼里全是愧疚。
法庭門口,蔡葉被警察帶走了。我好奇地打聽,刑拘他的理由是強迫婦女賣淫。黃花終于把他告發(fā)了。我追出去,想看看黃花的表情,但是她出了門頭也沒有回,留給我的只是個單薄的背影。
等待判決中,阿賤在號室打了一架,被打的人是蔡葉。
這天下午蔡葉換到了阿賤一個號室,顯然看守所不知道蔡葉強迫的婦女就是阿賤的妻子。蔡葉蔫耷耷地坐在靠近衛(wèi)生間的通鋪劣等位置,目光暗淡,臉色發(fā)青,頭發(fā)被推子推光了,人也瘦了一圈兒,不敢吱聲。
見到近在咫尺的仇人,阿賤心潮起伏,一幕幕屈辱的場景、黃花的反目、兒子無望的眼神、老木匠的聲聲嘆息、岳父滿身是血的凄厲呼叫頓時攪合在一起化作了一腔仇恨。他猛撲上去,瘋狗一般地撕咬著蔡葉。
號室的人過足了眼癮才將他們拉扯開。
蔡葉欲哭無聲,抱著頭驚恐地蹲在地上。阿賤用盡了最后一點兒力氣,終于癱軟下來。他想反正是死,再多一條人命又何妨,遺憾的是沒有刀,又便宜了這狗日的??粗牟倘~,阿賤漸漸平靜下來,郁結(jié)的心終于疏通了。他站起來,扣好扣子捋了捋衣角,坦然地報告。警察打開門,但全號室的人都證實是蔡葉打阿賤,不小心摔倒了,傷得不輕。
獄醫(yī)簡單包扎后,蔡葉被關(guān)了禁閉。
夜深了。
窗外,月亮和星星不知去了那里,唯有那連接黑暗的高墻鐵網(wǎng)上的燈把阿賤在號室中的影子拉得又薄又長,空無一物,除了那縷輕輕游蕩的靈魂。明天就要判決了,阿賤怎么也睡不著。
天終于亮了。
太陽格外刺眼,不過阿賤并不感覺溫暖,全身冰涼冰涼的。也許是睡眠不足,出號室的時候,他腳下發(fā)虛,一個踉蹌。
莊嚴的國徽下,一溜兒的武警押著二十個犯人,聽候宣判。前面十個全是死刑,第十一個是阿賤。法官宣布,阿賤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說完,法官停了下來,伸手端杯子喝水。
阿賤聽到死刑,身子發(fā)軟,雙腿站立不住像堆爛泥直往下垮,兩個武警忙把他架住。剛遮住頭皮的短頭發(fā)尖上掛滿了針頭大的汗珠,晶瑩晶瑩的,他整個腦袋像才出蒸籠的饅頭,熱氣直冒。
放下茶杯,法官清了清嗓子繼續(xù)宣布說,緩期兩年執(zhí)行。阿賤陡然來了精神,雙腿繃緊站直了,眼珠子發(fā)光,那發(fā)黃而混濁的死魚泡兒旋即蕩然無存。
作者簡介:陳小江,蹉跎歲月四十八載。當過十年英語教師,二十年專職律師,現(xiàn)供職重慶市萬州區(qū)法律援助中心,專門從事對弱勢群體的法律援助工作。2009年開始嘗試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了長篇小說《深度接觸》,在刊物上發(fā)表了一些短篇小說。重慶市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