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探親假期將滿,第二天就要從青海樂都回到南通上班之前,我決定再一次從縣城的家趕到故鄉(xiāng)劉家村走一走。
冬日高原的陽光很醇,太陽掛在空中,像一個剛從熱鍋里撈出來散發(fā)著熱氣菜香余味的油餅。太陽是燦爛的,天空盛著一泓清澈的藍,可我的心已經(jīng)籠罩著陰霾。下了車,拐進熟悉的巷子,巷子里那些上了幾十年歲數(shù)的白楊樹、榆樹、核桃樹、梨樹、杏子樹依舊,走過去,扶著布滿裂紋的樹皮,這些樹已經(jīng)老了呀,不由得想起母親額頭的皺紋。腳踩在有少許泥土灰塵的水泥路上,忽然之間,眼淚不由得涌上眼眶。我明天就要離開這樹、這路、這莊廓、這村莊,離開親人,去南方的城市開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枯燥機關(guān)生活。走著想著,想著走著,再過四年我才能擁有一次奢侈的探親長假,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鼻子里涌起一陣陣酸澀,瞬間灌滿我的每個毛孔。我承認,在鄉(xiāng)戀這方面我是脆弱的,更是敏感的。
這些樹,像我安分守己的鄉(xiāng)親們,腳趾如根,牢牢地扎在這方泥土地上。有的樹根裸露在表面,讓我想起爺爺臨終之際,無奈地握在胸前,青筋暴凸的手,他想留住什么?又想握住什么?一段虛弱的光陰?一生最無力的眷戀?奪目的根牢牢地攥住一塊一塊板結(jié)的泥土,把根須扎向泥土深處,而它們又想留住什么呢?如果說故鄉(xiāng)的泥土、田野是一方方不規(guī)則的印章,而這些縱橫交錯的樹根、田埂何嘗不是這印章最醒目的陽文?刻著春,刻著夏,刻著四季輪回,印著風,印著雨,印著風雨春秋,印著一輪輪日出日落,月圓月缺。
久已不住人的莊廓墻上爬著一簇簇一簇簇發(fā)黃的干苔蘚,墻頭上幾只麻雀跳來跳去,唧唧喳喳不知在吟誦春秋還是在議論不久后將要開始的春播。樹上的鳥巢里,一只喜鵲孤零零地飛出,片刻落在不遠處的枝椏上,頭朝著自己的巢,陷入沉思。樹上已經(jīng)沒有葉子了,被樹木夾在中間的巷道顯得空曠。這些鳥兒一年到頭棲息在這方圓不過十里的村莊,繁衍生息,生兒育女,吹著故鄉(xiāng)的風,嗅著老家的花香麥香,啜飲草葉上的露水,在老家的掌心里勾勒著它們的生存版圖。而我呢?只有四年才能回一次老家,相比之下,它們更值得我羨慕。我在所謂的繁華城市謀著自己的幸福指數(shù),我的幸福指數(shù)復雜而又紛擾,而這些生靈棲居在故鄉(xiāng),它們的幸福指數(shù)僅僅與自然有關(guān),與人世間的各種紛擾喧囂無關(guān),它們是自己的國王,在每一個日升日落的歲月輪回中締造著簡單的快樂幸福。奔波在城市,我常常覺得自己是房子、車子、水泥、鋼筋、尾氣、污染、噪音、電腦、網(wǎng)絡(luò)、密碼、商品的囚徒。
在巷子里走了一段路,我看到家家戶戶的大門上貼著洋溢著喜氣的對聯(lián),有的人家還對稱地掛上了喜慶的紅燈籠,這些都是故鄉(xiāng)膚色的一部分。光陰荏苒,老去的是時光,不老的是故鄉(xiāng)的膚色。大門和貼在門上的對聯(lián)就是一戶人家的臉,這一張張與泥土為伴的臉龐背后就是一戶戶人家興旺與否的全部希翼。
我希望自己的目光如刀,一刀一筆,一筆一刀,把巷子里熟悉的樹木、土墻、紅瓦、屋檐、對聯(lián)、燈籠、沒有水的干涸溪流、靜默的草垛統(tǒng)統(tǒng)刻進自己的腦海里,作為在他鄉(xiāng)念想的原始圖章,讓舊日的氣息烙上故鄉(xiāng)的標記,牛一樣在孤獨的夜晚與夢境里一遍遍反芻,讓我的魂魄有皈依的方向和脈絡(luò)。
很多次,我在南方的城市里夢見故鄉(xiāng),夢見我在麥田里割麥,夢見年少時游泳的那條湟水河,夢見沒有多少學生的小小學堂,夢見那些已經(jīng)作古和健在的人們。這些奇怪的夢,像蛇,悄悄潛入我的夜晚,咬我一口,是不是警示著我不要辜負遠方的那雙雙深情的眼睛,不要在城市亂了自己的腳步?夢醒后,我常常莫名地惆悵,第二天上班,心情總是不好。
母親給我交代過,到了莊子里,千萬不能把兩個手插在口袋里,大老遠見了熟人就走上去問好,不要因為我們在城里過日子,就把莊子里的規(guī)矩忘掉。我那自尊心很強的母親,以泥土之上的教義支撐著她的處世法則,母親是這樣教的,我也是這樣做的,母親的話我能記一生。在巷子里,每遇到一個鄉(xiāng)親,我都會主動走上去向他們問好,遇到抽煙的長者我就主動發(fā)煙。他(她)們總是熱情地挽留我到他們家里坐坐喝口水。一句話的距離,一根煙的長度就是心與心的距離,我只想用熱乎乎的方言、俗世的煙縮短我和故鄉(xiāng)親人們的距離,因為我永遠是他們的一份子,泥土的一份子,稼禾的一份子。
二
在老家的時候,我和遠在深圳的姐姐通電話,我們討論了一個問題:假如我們還在故鄉(xiāng),還是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民或者是涌進城市打工謀生的農(nóng)民工,我們還能對故鄉(xiāng)保持這份濃烈的眷戀嗎?姐姐說,肯定保持這份不渝的感情。我說,不一定。因為我們現(xiàn)在遠離了鄉(xiāng)土,遠離了故鄉(xiāng)的各種困苦、艱澀,遠離了因為繁重的農(nóng)活帶來的疲憊和嘆息,我們才對故鄉(xiāng)保持朝思暮念的掛牽,假如我們還在泥土地上艱辛生存會怎么樣呢?
姐姐對我的觀點表示肯定。是距離這根繩子,維系了我和故鄉(xiāng)的情感臍帶;是不同的環(huán)境造就了我們對故鄉(xiāng)的別樣情懷;是骨子里的那份文化基因貫穿了我們在他鄉(xiāng)的每一個日夜;是故土方言、飲食風俗牽連著我們對故鄉(xiāng)的最基本的依賴和守望。
我在南方生活,初次與人交往時,別人一聽我的口音就脫口而出,你是西部人吧?很顯然,我的方言是一塊很明顯的痣。也有人勸我,多學學南方的口音方言以便更好地融入當?shù)氐纳睿页3Υ艘恍α酥?,我能學什么呢?我怎么能學呢?一來,我對語言適應能力差,二來,骨子里我也不想改變自己的方言。我的口音,無論多拗口,是故鄉(xiāng)賜給我的痣,這痣是故鄉(xiāng)版圖上升起的太陽,朗照我心,亙古難移。
我還喜歡面食。探親假滿后,臨走前,67歲的母親專門給我搟了一頓面條。母親說:娃娃,到了單位,你想吃也吃不上啊。母親說這話的時候,我心里酸酸的。母親搟面的時候,我坐在沙發(fā)上注視著她。她彎著腰,低著頭,攢足了勁,用搟杖把面團一下一下地搟薄,搟勻。搟杖在母親手中來回滾著,我想起了年少時的麥場,石碾子在攤開的麥捆上一圈一圈地碾著,麥粒脫殼而出,這收獲的儀式,有一種宗教的意味,莊重而又幸福。面團由厚而薄,被搟杖趕著,一點一點,向四周延伸開來,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就在岸上,母親在水中央,她用力撐著船,向我劃來,船掀起一層層波浪,一浪蓋過一浪,層層疊疊,由深而淺,當母親用盡力氣讓船靠岸,浪花漸漸退去,弱弱地歸于平靜,而岸上的我在心里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眼眶濕潤。母親現(xiàn)在身體尚好,再過10年,20年,甚至30年,誰會和我拉著家常,給我搟一頓洋溢著麥香的面條?
面搟好了,母親把圓形的一張子面工工整整疊起來,疊成四層,一刀一刀切下去,面條像琴鍵,一鍵一鍵,勻稱地鋪在面板上,此刻,我的母親臉上洋溢著微笑,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一樣欣賞面板上的面條,她自言自語:這下我娃娃好好地吃一頓我這把老骨頭搟的面條。我在想,67歲的母親,一生當中搟了多少面啊?這些柔軟的面條,足夠可以堆成一座山,堆成無數(shù)堵厚厚的墻,一座擋住了歲月風雨侵蝕的山,一面囊盡了酸甜苦辣的墻。這座山,是一天天巍峨起來的,漸漸地擋住了我的視線,把母親隱得弱下去;這堵墻,是一塊塊厚實起來的,慢慢地高過母親的頭頂,高過她的皺紋,把她一秒一秒矮下去。
我見過南方的鄉(xiāng)村育蠶的整個過程,在我心目中,蠶吐絲結(jié)繭的過程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吐絲的時候,蠶一口一口吐出的長度不足以以毫米計算,可它們夜以繼日一口一口地吐絲,吐出的鴿子蛋大的蠶繭可以抽出長達1400 米的絲!母親搟面的場景讓我很容易想到蠶吐絲結(jié)繭的場景,面板前的母親就是一條蠶,她用自己的力,一絲一縷吐出了全部的愛,吐白了自己的頭發(fā),吐松了自己的骨頭,吐弱了自己的身軀。
平時我的吃飯速度很快,可那天晚上我卻吃得很慢很慢;平時我的飯量不大,可那天晚上我卻吃了一碗半。我只想用咀嚼這種方式,一絲一絲把母親67年的風月人生體悟透;我只想用慢這種姿態(tài),一秒一秒吸收從母親的老骨頭里擠出的能量。一絲的寬度,一秒的長度,微不足道,可這一絲一秒,整整跨越了母親67個春秋!
三
回到南方的家后,我給妻子說了探親的感受。我說,等我老了,退休了,我就要回到遠在兩千公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度完余生,最終入土。妻子不以為然地說:要回你自己回,我和女兒可不跟你回你的老家。我知道習慣了魚米的她不可能體會到我骨脈里種子一樣的血性,這血性已牢牢地扎在故鄉(xiāng),扎在那方把我養(yǎng)大的水土深處,即便我老得像一棵落盡葉子的樹,朽得如同一把磨去鋒刃的犁鏵,我也要把我的骨頭交給故鄉(xiāng),交給父母親魂魄棲息的山崗。
妻子笑我迂。這方面,或許我有點迂,但對我而言,對故鄉(xiāng)保持深沉的迂,頑固的迂,是我的情感不水土流失走向荒漠化的源頭活水。
為了方便和父母親隨時通話,我的手機辦理了定向長途的優(yōu)惠業(yè)務,每周我都要和遠方的父母打一兩次電話。有時候喝了酒,有點興奮,我會一兩天就給他們打一次電話。每次通話,我不分雞零狗碎和父母拉家常。把村子里的事情從最西頭的人家問到最東頭的人家。我問老人們的事情,問莊稼谷物的長勢收獲,問村子里的婚喪嫁娶,問鄉(xiāng)親們外出務工的報酬,問農(nóng)藥化肥的價格。父母親你一句,我一句,事無巨細地給我詳細敘說。
盡管我的問詢和掛牽對村子里好或者不好,欣慰或者辛酸的變化絲毫起不到作用,但與我而言,每聽到一點消息,就似乎自己在異鄉(xiāng)的腳步向故鄉(xiāng)貼近了一步,自己內(nèi)心的幸福指數(shù)就上升了一點。
我想,我是把故鄉(xiāng)一天一天想老的,也是把母親一天一天想老的,更是把村莊一天天問老的。每個人身上都留著故鄉(xiāng)的痣,這痣或深或淺,或粗或細,或多或少,或大或小。一頓凡俗的家常飯,一道熟悉的老風景,一句很土的方言,一件遙遠的往事,一個故人親切的笑容等等,凡是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風物,都是故鄉(xiāng)由內(nèi)而外賜予我們的痣,這痣是文化基因的標志,正是這種文化基因讓我們的血肉之軀在遙遠的時空里與故鄉(xiāng)保持千絲萬縷的精神關(guān)聯(lián)。我們和故鄉(xiāng)是精神共同體,這痣是鄉(xiāng)愁的投影和濃縮,是你靈魂的倉庫。故鄉(xiāng),應該是一個人的精神教母,土地的仁慈、河流的博愛、谷物的恩澤、歲月風雨的愛撫,都教誨著我們保持謙卑的姿態(tài),以鞠躬的方式貼近她。故鄉(xiāng)、故土,承載了我們太多的復雜情感,她不要求你去膜拜,卻又讓你心存敬畏;她不要求你風光,卻又讓你身不由己地皈依在她的腳下;她不要求你眷戀,卻又讓你魂不守舍地牽掛。
故鄉(xiāng)就是一個小小的火柴盒,維系著你無常人生歷程的四季冷暖。鄉(xiāng)愁,像一根小小的火柴頭,它能瞬間引爆你全身的能量,讓你在剎那的溫暖光亮中,找到一生的方向所在。
作者簡介:
馬國福,男, 1978年生于青海省樂都縣,現(xiàn)居江蘇南通。中國作協(xié)會員,《讀者》《青年文摘》等雜志簽約作家。發(fā)表作品近百萬字,大量文章被《讀者》《青年文摘》《青年博覽》等知名報刊、網(wǎng)站轉(zhuǎn)載,百篇文章入選近200種文集。出版有散文隨筆集《贏自己一把》《成功彼岸的燈火》《給心靈取暖》《我很重要》等8部。散文《四毛錢的信心》被CCTV-10子午書簡欄目播出。多篇文章被選為全國多個城市中高考試題和模擬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