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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生

2012-04-29 15:57:28陳志舜
翠苑 2012年3期
關(guān)鍵詞:女將軍箱子師傅

很多年以后,年近花甲的修言還呆在我呆過的那所學(xué)校,他應(yīng)該是校園這臺機器上最老的一顆釘子了,一顆滑了牙豁的老釘子,只要這臺機器稍微搖晃一下,他就有脫落的危險,好在這臺機器不再搖晃了。

我呆過的那所學(xué)校,還是這城市的一所重點中學(xué),因為靠近大海的緣故吧,改革開放的年代里,它搖身一變成了股份制,校園里因此也滲入了大海的腥臊味,讓人覺著總是不那么清爽。修言和我不一樣,我是分配來的,這似乎更符合邏輯,而他是被遣送來的,被作為一名疑似叛國者遣送來的,和2003年的SARS疑似患者差不多。

我是個不安分的人,最終還是離開了校園,我對修言說,這校園就是一只箱子,實在讓我感到憋屈,仿佛空氣一點都不流通,老是有一種想要大聲嚎叫的欲望。可這箱子對修言而言,像是至寶。箱子里安全啊,他總是冷不丁的說,還有什么比安全更值錢?我有理由相信,他這一生有太多的不安全。

修言的一生有著太多的缺憾,他一輩子都沒能解開一個謎,為此他不止一次跑到上海檔案館,用長毛狗搖著尾巴的那種眼神,瞅著檔案館的女資料員,希望她能盡量多地提供信息給他,可他一無所獲。有幾年當中,他那點工資基本上是灑在往返上海的路上。他原本就高大,因為營養(yǎng)不良,他漸漸變得像一根竹子,而且被風(fēng)吹得向前彎曲,形成英文字母f,老是不放心地面似的,誰知道地面以下是不是空的,這一腳踩下去,掉進去怎么辦?

為了解開這個謎,他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夜貓子,在書籍壘起來的那面墻上不停地折騰,讓我想起夏夜窗戶上的壁虎,忽左忽右地貼在玻璃上。夜很深了,校園里還亮著他那扇窗子,活像他不看人時迷惑的眼神,除了遠方的空氣,再沒什么能進入他的視線。修言隱隱地覺得,他父親從人間蒸發(fā)了,好比現(xiàn)今股市熊的時候,錢也會莫名地蒸發(fā)。他生下來之前就沒有了父親,根本沒法見到父親的尊容,母親說,用鏡子照照自己,差不多吧。那時我為他設(shè)計了一種合理的假設(shè),讓他格外欣慰,并且深信不疑,他父親是上海一家工廠里的工人,那時上海動蕩不安,國民黨,地下黨,小日本,還有西洋人,都在上海灘角力,他父親還不跟我們年青時一樣沖動?于是有沒有可能瞞著他母親,偷偷地加入了地下組織?后來被國民黨特務(wù)發(fā)現(xiàn)了,抓起來秘密處決了?這樣的例子在當時很多,誰能說得清呢?他父親出了什么事,連他母親都不清楚,不言而喻,我的判斷是合乎邏輯的。我的好心可能害了修言,正因為我這么一清描淡寫,他才不斷地跑上海檔案館,不斷地把錢往路上灑。

說到童年,修言認為是最開心的,他的童年,也就是在上海解放之前,是在大資本家的大宅院里度過的。大資本家很和善,也很有學(xué)問,仿佛天底下沒有他不知道的事情,沒有他不會做的事情。修言剛生下來時,大資本家覺得這孩子眉宇間含著一股正氣,這股正氣肉眼凡胎自然看不出來,大資本家也許頗有慧根,能透視出異常。大資本家說,這孩子父親姓修,易傳上說,修辭立其誠,就叫他修言好了。

大資本家從來不叫他名字,只叫他孫子,好像修言本來就是他的孫子似的,吃穿都被安排得有么有樣,也許大資本家錢太多了,也許太過于無聊了,也許把修言當成了他的寵物小狗。在修言初始的記憶里,大資本家的餐桌上,母親是不能隨便坐的,只有他,可以和大資本家平起平坐,相互刮鼻子,瓜分桌上的雞腿,指著對方說,你是小毛蟲、你是老毛蟲,那時修言根本想不起自己的父親。

可是好景不常,就在修言上初小的年齡,上海成了風(fēng)雨滿樓的世界,大資本家再也顧不上他了,撇下他就像撇下一只小毛蟲,拍拍屁股全家去了香港,只給他們母子留下很少的一筆錢,留下那筆錢,也是想要他母親幫著照看這座宅子,他和母親守著這座巨大的空宅,從此吃穿成了問題,母親不得不每天在門前擺起香煙攤,靠賣香煙爭來的零碎錢勉強度日??墒?,母親很堅強,堅持要修言讀高中,讀到他長成一米八幾的個頭。

那天,修言見母親很疲憊的倚在空宅的一角,對他說:“兒子啊,姆媽養(yǎng)佛活你咧?!毙扪源藭r發(fā)現(xiàn),母親的聲音飄著陣陣香醋的味道,修言的母親原本是我們這個城市土生土長的,經(jīng)人介紹去了上海打工。上海剛解放不久,整個城市都浸泡在歡天喜地當中,可是由于物資短缺,要想立足上海,還真的不容易。修言訊問父親的事,母親顯得很茫然,“姆媽要曉得他是死是活,就佛會這么辛苦咧?!蹦赣H說。母親的話好像激發(fā)了修言的沖動,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找條出路,中國解放了,他應(yīng)該是有作為的,于是他立即想到了參軍,他要加入到革命的隊伍中去。修言說到這些往事時,我很為他擔心,他母親怎么辦?他要悖逆孝道?置母親生死于不顧?可他最終還是參了軍,留下他母親繼續(xù)照看那座大空宅。

當時在我們那只箱子里,可能所有的人都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根本不關(guān)心一個疑似叛國者的單身漢,唯獨我,深知修言當年參軍的動機,這個秘密是多少年以后修言透露給我的,當年他參軍,純粹是受了女友徐雪的鼓動,徐雪那晚上跟他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以報效祖國為榮。鬼才知道,他參軍是為了報效祖國,還是為了報效徐雪?

我見過徐雪,不過是在她成為半老徐娘以后,她確有幾分姿色,即使半老徐娘了,在一般男人眼里,她仍可以讓人輕易地發(fā)情,男人就好這一口,見了好看的女人,就像公狗見了母狗,眼睛發(fā)綠。她的名字叫徐雪,多么好聽的名字,多么晶瑩剔透的名字,可當修言伸出手想接住她時,她又化成了水或霧。徐雪是修言高中時的一根扛桿,那時他活得那么貧困,成績在班上卻是一流,修言就是這么跟我說的,有時無形的東西更能支撐一個人。

如果說父親是他的一個謎,那么徐雪就是他的一塊心病,高中時徐雪就坐在修言的前排,高挑的身材,烏黑的長辮,亭亭的胸脯,眼睛像鉤子一樣,跟修言照面時,修言就成了饞嘴的魚兒,被鉤出了水面。那年代沒現(xiàn)在這么開放,一個羞澀的眼神或微笑,都是一陣一陣的幸福,都是一種愛情的表白。高中畢業(yè)時,徐雪趁著同學(xué)們不注意,做賊似的把一張小紙條塞給了修言。晚上,他們在海邊上見了面?!按蠛U婧?。”她說,她的聲音在潮汐的伴奏下,音樂般美妙,好像是來自大海的心臟,就憑她那音樂般美妙的聲音,就足以讓修言終生難忘。他們沿著海灘比肩而行,月光把他倆的輪廓從大海的幽藍中清晰地勾勒出來, 寒冷的海風(fēng)好像也沒能動搖他們繼續(xù)走下去的決心,她沒天沒地的跟修言閑扯,基本上都跟愛情無關(guān),而修言則默默地聽著,就像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覺得她的每一個想法都是深入人心的,于是他突然停了下來,認真地捧起她的雙手,對她說:“徐雪,我覺得你很偉大?!彼浅隽诵煅┿y鈴一般清脆的笑聲,一連串的笑聲,她馬上有了一個大膽的嘗試,輕挽著修言的胳膊,頭也貼近了修言的胸脯,就像前方的月亮,不時地埋進云朵。過了很久她說,她想?yún)④?,并且想象著,自己穿上軍裝的模樣,她說她穿上軍裝肯定漂亮。又過了很久,她又說,你想?yún)④娒矗课覀円黄鹑竺趺礃??當時修言想,徐雪要是參軍,自己注定是她的追隨者。

修言和徐雪的運氣可真夠好的,部隊看了他們的檔案,認為他們當兵實在是可惜了?!懊魈靵韴蟮桨伞!闭鞅幍念I(lǐng)導(dǎo)說。“你們將被安排到軍事學(xué)院深造。”

我記得有本叫《人啊,人》的小說上有這么句名言:有不平凡的開頭,必有不平凡的結(jié)尾。多少年后,每當回憶起參軍那段經(jīng)歷,修言總要說,那是對他一生最大的嘲諷,因為參軍,他莫名其妙地喪失了自己的前程,又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初戀的情人,他沒犯任何錯,也沒有得罪過任何人,因此,他把這些統(tǒng)統(tǒng)算在命運的頭上,“命中注定是有的。”他無奈地說。

兩年軍事學(xué)院生涯,令他成為一名出色的軍人,他靈活多變的作戰(zhàn)理論答辯,得到了學(xué)院首長的高度賞識,學(xué)院決定讓他去朝鮮戰(zhàn)場試試火候,任命他為某部參謀,并且授予他中尉軍銜?!拔液苄疫\。”修言曾對我說。“在朝鮮大小十余戰(zhàn),我們都贏了?!?修言認為,事實上打仗就是玩心計,跟下圍棋一樣,小時候他跟大資本家學(xué)過圍棋,在實力不如對方、經(jīng)驗又不如對方時,一要敢玩命,二要能蒙騙,對方以為你要殺他的大龍,你就擺出殺大龍的氣勢來,然后處處偷雞摸狗,處處割掉對方的肉,三刀兩刀下去,對方就慌了,就會漏洞百出,反之,對方想殺你的大龍,你就讓他來殺,然后專挑對方的軟肋點,將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等你從對方的包圍圈中鉆出去,對方已經(jīng)潰不成軍了。修言好幾次運用這種方略,都把美國佬搞得摸不著北,為此他立了二等功,晉升上尉軍銜,還得到首長的批示,放他一個月的探親假。“小鬼,好好干。”首長說?!笆菈K將軍的料?!笔组L暗示,回來后,他將接受新的任務(wù)。

我可以想象的出,那時軍隊里能有幾個高中學(xué)歷的?何況修言還上過軍事學(xué)院?更何況他那么有才?如果他不歇那一個月的探親假,說不定現(xiàn)在是中將、上將也會的。我見到徐雪那年,她都成了少將了。徐雪晉升少將靠的是身子,而修言靠的可是戰(zhàn)功呢。

修言一身戎裝,急匆匆地離開了部隊,他有兩件事急等著要去做,一是回去的路上,到濟南探望徐雪,二是回上海探望多年不見的母親,在朝鮮的兩年多,他沒有任何關(guān)于徐雪和母親的消息,他所在的部隊是特種部隊,不能和外界有任何聯(lián)絡(luò)。

濟南的那一幕,修言最羞于啟齒,他認為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恥辱。他在濟南受到了很好的接待,住招待所,被首長請去吃飯,首長還特意安排他,給部隊作了一場演講報告,介紹朝鮮戰(zhàn)場的情況,可首長就是不提徐雪的事,在被修言問急了時,就說她在執(zhí)行重要任務(wù),現(xiàn)在不能見他,首長會安排他們見面的,但是要看機會。修言已經(jīng)感覺到,他不怎么有機會見到徐雪了,誰知道徐雪在執(zhí)行什么重要任務(wù)?而且他還不能打聽,他很無奈,覺得自己該走了,首長說送他到火車站,可他堅持沒讓首長送。

走出部隊大門后,他發(fā)現(xiàn)有個女兵一直在跟蹤他,一直跟蹤到大明湖邊,那女兵小聲地叫住他,“你想不想知道徐雪的情況?”女兵小心翼翼地說,她跟徐雪都是通信連的,徐雪關(guān)照過她,有機會見到修言,一定要把事情的經(jīng)過跟修言解釋清楚,徐雪太漂亮,被某位首長看重了,帶到北京去了,在跟首長抗爭了好幾個回合仍然無效后,徐雪整整哭了一個星期。

“這是奪妻之辱!”修言幾乎暴跳如雷?!捌鎼u大辱!”

他的聲音把周圍的人群嚇壞了,也把女兵嚇壞了,老鼠一般竄入人群之中。

后來修言跟我說,他做夢都沒想到,首長居然也能做出這等卑劣的事,他這話讓我覺得很幼稚,誰見了美女不想占有?怪只怪修言沒這艷福,怪只怪徐雪長得太漂亮,這就叫紅顏禍水。失去了徐雪,就像失去了靈魂,修言木木地坐上火車,滿車箱晃動的人影,對他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以至于錢包被人摸去了,自己卻渾然不知。那火車就像勾魂使者,把他的靈魂活活地從軀體中拽了出來,令他想起小時候鄰居家的孩子抓老鼠,將抓到的老鼠五花大綁,然后活著剝皮,老鼠便發(fā)出吱吱的慘叫聲。

從那以后,修言再沒有接近過任何女性,他可能是靠著夢淫度過這一生的,我跟他住過一個宿舍,發(fā)現(xiàn)他不止一次地在早上換短褲,可以肯定,在夢里,他不止一次跟徐雪云雨過。

修言回到上海老宅時,發(fā)現(xiàn)不見了母親,他四處打聽,有人說他母親回了老家,也有人說,這老宅被政府沒收了,他母親不得不搬出去。而就在他向鄰人打聽母親的下落時,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周圍好像有人用異樣的眼光窺視他,那些人在觸碰到他的目光時,像是被火灼傷了似的,立刻掉轉(zhuǎn)頭去。他想,他堂堂一個軍人,一個立了二等功的軍官,渾身沒有半點瑕疵,有什么值得別人窺視?

問題就出在這座老宅身上,或者說出在這老宅主人的身上,身為軍事機要人員,怎么會跑到老宅來?他跟這老宅有什么瓜葛?他究竟有著什么樣的身分和背景?那陣子,為了保護電廠及一些重要設(shè)施,公安局滿上海都在抓國民黨特務(wù),只能說修言來的不是時候,他還沒來得及離開上海,就被莫名其妙地帶進了公安局。

公安戰(zhàn)士先是和藹地詢問,問得修言找不著北,后是很嚴厲的訊問,甚至動用了一些非常手段,這時修言方才清醒過來,腦子開始轉(zhuǎn)動了,他想,如果再這么硬挺下去,他非吃虧不可,而且吃的不是大虧,吃的是啞巴虧。于是他把說話的態(tài)度突然掉轉(zhuǎn)過來,他誠懇地向組織交待,他是和那老宅有點瓜葛,母親是大資本家的傭人,受盡了大資本家的剝削,上海解放那年,大資本家逃到香港去了,母親一時也沒處投奔,所以才留在老宅里,靠著賣香煙過日子,修言邊說邊痛哭流涕,他哭得是那么認真、那么真誠,以至于最終打動了審訊他的公安戰(zhàn)士。還好,他沒有被告上軍事法庭,去了那地方,他也許得重新投胎去。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審訊,連部隊都來了書信,最后公安局給出結(jié)論:解除軍籍,遣送原籍。

修言說到這一段經(jīng)歷,不像說到濟南那一幕時憤怒,他顯得很平靜,平靜得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好像這事不是發(fā)生在他的身上,我開玩笑地跟他說,你怎么沒學(xué)劉胡蘭?他白了我一眼,你小子,夠反動的,要是在文革期間,你不吃槍子才怪。

修言就這樣被遣送到我們這只箱子里,校園內(nèi)有座校辦工廠,他便在工廠當了一名車床工,整天跟鐵屑打交道。但他還是很認真,好像他從來都沒有不認真過,別人三個月出徒,他三十天就出徒了,因此,他特別招師傅喜歡,偶爾開個小差或請半天假,都有師傅幫他擔著,他也算過得輕松。

修言的師傅姓黃,滿箱子里的人都認識,都叫他黃師傅。黃師傅看著這位既龐大又英俊的愛徒,心里美滋滋的,便有心要把自己的女兒介紹給他,黃師傅的女兒長得也還過得去,只是沒人家徐雪的瓜子臉、雙眼皮和高挑的身段,她看起來更像是土豆,結(jié)實著呢,她的小名就叫土豆,是廠里的鐵姑娘,連男人都搬不動的鐵盤,她不怎么費力就搬到機床上來了,她穿著工作服的時候,從背后猛一看,你會以為她是個男的。黃師傅沒好意思直接對修言說,只是不斷地把他往家里帶,讓師母給他做好吃的,比如紅燒肉、燉豬蹄、小魚凍什么的,師母見了也樂得合不籠嘴,心想土豆真有福氣,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土豆就不用說了??尚扪砸恢苯型炼箮熃?,這稱呼直到土豆尋了短見,始終都沒有改變過。

大概過了將近一年吧,修言始終對黃師姐尊敬有佳,不冷不熱,他似乎更喜歡吃酒,經(jīng)常跟廠里的幾個哥兒們湊份子打酒吃,黃師傅終于忍不住了,他知道我跟修言最好,便可憐兮兮地跑來求我,讓我?guī)退蛱揭幌滦扪缘囊馑迹艺f這有什么,包在我身上。可我萬萬沒想到,晚上在宿舍里,我還沒說上三句話,修言就從床上蹦了下來,他惡狠狠地拍著我的腦門說,你是說讓土豆做我老婆?你腦子沒高燒吧?我警告你,以后禁止你給我找對象,你別想玷污我。我問他是不是有心上人了?他一把把我拽了起來,你跟我說什么都可以,說這事兒我就跟你翻臉。他推著我,像推死人過街似的,把我推出了宿舍,把門倒插起來。我又好氣又好笑,把門擂得山響,喊道:“你小子瘋啦?這宿舍也是我的?!蹦峭砩衔业姑雇疙?,在宿舍門口喂了一晚的蚊子。

我沒法和黃師傅交待,只好把修言的反應(yīng)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黃師傅。黃師傅尷尬地點了點頭,他倒沒什么,可是土豆不依不繞,第二天晚上,她直截了當?shù)匾荒_踹開了我們的宿舍,你什么意思?她朝修言喊道,我哪一點配不上你?你要是有對象你就直說。修言平靜地低下了頭,但我看得出,他在忍,仿佛在吞一個滾湯的糯米團子。修言的沉默讓土豆惱羞成怒,又惱羞成泣,扭屁股沖出門去,門被重重地摔在門框上,那動作真的讓我覺得,她整個就是一個男人?!拔視屇愫蠡诘?。”她又留下一句讓我發(fā)抖的警告,我很擔心,捅了捅修言,趕快去勸勸土豆,可修言把胳膊肘一甩,說要勸你去勸,你娶了她更好。

多少年以后,我聽了修言和徐雪的故事,才知道那是修言的一個隱痛,或許他愛徐雪愛得太深,或許是徐雪深深地傷害了他,或許從此痛絕娶妻的念頭。后來的事情,在那個時代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土豆想了整整一個星期,終于還是沒想明白,那天晚上她突然失蹤了,我們幫著黃師傅找遍了整個箱子,又找遍了整個城市,沒有找到關(guān)于土豆的任何消息,她從人間蒸發(fā)了。我判斷,她此時應(yīng)該漂進了太湖。黃師傅沒有來找修言的茬,只是從此沒再跟修言說過話,黃師母在家里哭了一個多月,從此變得瘋瘋癲癲,黃家就這樣毀在了修言的手里,可是誰能說,這是修言的過錯呢?就像他參軍一樣,好好的,丟了徐雪又丟了前程,還差一點被當作國民黨特務(wù),你能說這是他的過錯?

修言被扣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以后,性格乖巧了很多,他被安置在校辦工廠當工人那陣子,也就是文革剛開始那陣子,滿嘴吐出來的都是玩世不恭,他甚至敢去議論國家大事,說這個世道黑白顛倒了,說文化大革命是在革那幫國家功勛的命,這也難怪,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心里裝不下,自然就會溢出來,他經(jīng)常跟廠里的哥兒們聚會,在一起吃酒,酒吃多了,就沒什么不敢說。那時我剛分配到學(xué)校不久,偶爾也會被他們邀去吃酒,但我從不參與他們的話題,我是親眼看著我的一個同學(xué),是怎么成為反革命分子的,他出黑板報時,不小心把領(lǐng)袖的名字寫成兩排,有個紅衛(wèi)兵當場指出來,說他成心想把偉大領(lǐng)袖分成兩半,他就這樣斷送了自己。

修言也是這樣斷送自己的,他和那幾個哥兒們聊的話題,被舉報到校領(lǐng)導(dǎo)和市領(lǐng)導(dǎo)那里,至于是誰舉報的,不得而知。有人懷疑,是黃師傅為了報復(fù)修言,于是全箱子里面的人都這么認為,都在背后竊竊私語,都像避瘟神一樣回避著黃師傅,就算黃師傅沒有舉報,他跳進太湖也洗不清了。修言和他那幫哥兒們的反動言論十分嚴重,市革委會專門批復(fù),將修言和他那幫哥兒們?nèi)靠凵狭朔锤锩拿弊?,我暗自慶幸,那天我有課,沒有參加他們的聚會。

現(xiàn)在回想修言當年被批斗游街的情形,覺得實在是滑稽,他和他的哥兒們被五花大綁,頭上戴著一頂尖尖的帽子,在學(xué)校操場中間跪成一排,活像一只只將要被活著剝皮的老鼠,老師、學(xué)生輪流站在用水泥沏的乒乓臺上發(fā)言,氣氛高漲時,便齊聲高喊,打倒反革命分子修言,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有一個酸溜溜的語文老師更滑稽,他發(fā)言時竟然說,修言的名字出自一本封建主義的書,那本書叫《易傳》,《易傳》有句話,叫“修辭立其誠”,這是封建主義思想的死灰復(fù)燃。他還真有學(xué)問,可惜,沒過幾天,他自己也成了反革命分子。

批斗會結(jié)束后,那幫紅衛(wèi)兵就揪著他們?nèi)ナ欣镉谓?,一路高喊著“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的口號,游了整整一個下午,回來后還不能讓他們休息,繼續(xù)跪在操場上,而且,這種活動每個星期都要重復(fù)一次。我是親眼看到的,那天中午天氣特?zé)?,修言和他的哥兒們不得不跪在水深火熱之中,有幾個已經(jīng)吃不消了,于是把頭磕在地上,走在操場邊樹陰下的黃師傅實在看不下去了,就過去給修言他們送點水喝,他嘟噥著說,哪有這么折騰人的?小小年紀,有什么反不反的?真是作孽。那時我才相信,告密者絕對不是黃師傅,可是那又會是誰?不得而知,很多年過去了,仍不得而知。

修言成為反革命的頭兩年里,我沒再敢跟他說話,他已經(jīng)被從我的宿舍趕出去了,但仍被安置在校辦工廠,只是不再有工資,只是和那幫反革命分子一起,住在箱子后面的一間小房子里,那原是一間垃圾房,蒼蠅成天在那里聚餐,人走進去,蒼蠅就會像地雷一樣,向四面爆炸開來,那味道簡直沒法去形容。他們不得不自己動手,把房子里的垃圾清理出去,埋在花壇里當肥料,又用水簡單地沖掃一下,騰出來的空間,勉強夠他們擺四張上下鋪的雙人床。早上朗讀語錄是他們必須的功課,要不然就沒飯吃,早飯后照樣到廠里上班,晚上10點準時熄燈,10點之前,他們可以下下棋,或者讀革命書籍,當然,這些活動都要在別人的監(jiān)督之下。

時間長了,監(jiān)督他們的人也懶得管他們了,大家都放松了警惕,于是他們稍稍獲得了一些自由,又能偷偷地聚會吃酒了,只是不再議論國家大事,瞎編一些聽了讓人心花怒放的葷段子。有一年夏天,他們居然跑到鄉(xiāng)下去套狗,回來煮了一大鍋狗肉,又是酒又是狗肉的,吃得一個個渾身大汗淋漓,校長看見了,也沒說什么,那天晚上雷雨交加,我躺在家里都覺得可怕(那時我已經(jīng)成家了),手都不敢去碰墻壁,生怕被閃電劈到,下半夜的時候,一聲巨雷在房頂炸開來,窗子外面一片血紅,嚇得我一骨碌鉆到桌子底下,我感覺到這聲巨雷打著什么了。果然,到了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箱子后面的垃圾房出了事,八個人烤焦了七個,就剩下修言,還受了不輕的傷,修言是睡在門邊上的,腳對著門,因此,他的一只腳底心被雷電打了個洞,還冒著煙,發(fā)出一陣一陣焦肉的味道,修言被送進醫(yī)院,住了整整一個月。

我見到修言時,他走路的姿勢有了變化,好像地面老是傾斜的,我們相視一笑,我把他請到家里吃酒,酒吃得差不多時,他就開始笑,笑出來的聲音令我想起狗熊的咳嗽,挺悲哀的。

大概是上世紀70年代快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這座城市迎來了一位女將軍,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dǎo)全部出動,并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儀式,可是令我沒想到的是,幾天后,這位女將軍只身跑到我們學(xué)校來,那時我正準備去門衛(wèi)上拿信件,女將軍楚楚動人地朝我走來,面帶春風(fēng),眼含微笑,很有禮貌地朝我敬了禮,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叫修言的人,我把他從頭到腳細細掃描了一番,一時竟愣住了,直到女將軍嫣然一笑時,我才回過神來,立馬點了點頭,說我?guī)闳ァ?/p>

我把她一直領(lǐng)到修言的宿舍門口,那時他一個人占有了垃圾房,而且把垃圾房收拾得有么有樣。我說,老言,你來貴客了。修言頭都沒抬,仍在擺弄他那盤圍棋,說我能有什么貴客呢?我說是啊,你好好想想,你有什么貴客,他說既然有貴客,那就請進吧,他還是把頭埋在棋盤上,左手把著一本棋譜,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一顆白子,舉在空中,舉棋不定。這時的修言已經(jīng)顯得很邋遢,一頭半白的毛發(fā)毫無規(guī)則地伸展著,稀稀落落的胡子自由自在地生長,白色的背心沾滿了機床上的油垢,零亂的宿舍,毫無章法地擺放著一些工具、書籍、餐盒和骯臟的衣服、鞋襪等,他抬起頭時,那眼神好像連我都成了陌生人。你,你,你怎么沒敲門就進來了?修言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又低下頭,舉在空中的那一顆白子耷拉了下去,清脆地落在了棋盤的天元上,他頹廢地保持著沉默。我沒好意再呆下去,示意女將軍,我的任務(wù)完成了,可當我走到窗前時,透過玻璃我覺察到,她們的謀面隱含著多少曲折,以至于任何一點響動,都有可能將這兩顆心打碎,他倆就這么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在我走出他們的視野之前,我發(fā)現(xiàn)他們一直保持著這種姿勢,我就在想,這件事怎么沒發(fā)生在我身上?

第二天,市里的領(lǐng)導(dǎo)親自來到箱子里,親自來到修言日復(fù)一日廝磨的破車床前,以溫暖而又親切的語氣,向修言表示了歉意和慰問,并且當著校長的面指示,他可是個人才,是人才就應(yīng)該放在刀口上,而不能放在機床上,他應(yīng)該成為一名出色的人民教師,市領(lǐng)導(dǎo)言辭懇切地對修言說,他們一定會把他的歷史洗清白,因為,女將軍已經(jīng)用她的人格作了保證,修言是無辜的。修言抵下頭,撫了撫滿是油垢的破車床,自言自語地說,這車床已經(jīng)陳舊了,看樣子是洗不出來了。

在我看來,修言的一生中,禍??偸窍喟槎?,幸運中潛伏著災(zāi)難,災(zāi)難又會給他帶來幸運,一個月后,他就摘掉了反革命的帽子,而他的那幫哥兒們,只能永遠戴著這頂帽子去見馬克思了。修言摘掉帽子那年,已經(jīng)是不惑之年,他依舊是一人吃飽全家飽,或者說,他依舊是童子身,我想,他要是練氣功,一準能練出二指禪來。

我沒問他那天和徐雪見面說了些什么,那情形他不說我也能猜出八九層,他肯定打骨子里瞧不起徐雪,背叛愛情的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可能比秦檜還要差。即使他嘴上不說,我能感覺到他心中的不屑,徐雪在我們這座城市停留的幾天中,他從沒去找過她,甚至都沒請她吃頓飯,這足以證實我的判斷。

修言起初被調(diào)到政治教研組,他徑直找到校長室,請求校長還是把他擺在那臺破機床前,他的意圖我很清楚,他不喜歡上政治課,他是想到我們歷史組來,可笑的是校長沒能領(lǐng)會他的意思,又因為女將軍的緣故,最后不得不讓修言自己選擇,修言淡淡地說,教歷史吧,讓學(xué)生多了解一點中國的歷史。

我得承認,修言在被扣上反革命的帽子后,所讀的書遠比我多,他更是迷上了《資治通鑒》,他說他終于明白了,老毛為什么讀了十七遍,那可是一部包治心靈百病的奇書。修言從夾著課本走上講臺那一天起,始終保持著一層不變的姿勢和風(fēng)格,不許學(xué)生站起來行禮,不許學(xué)生大聲喊老師好,不許學(xué)生在課堂上幫他擦黑板,從不要求學(xué)生必須聽他的課,從不給學(xué)生布置任何作業(yè),從不照著書本講課??墒?,他上課時就像一塊磁石,總能很好地把學(xué)生的目光粘在自己身上,這是我所不具備的。

女將軍走了,我們這只箱子里又恢復(fù)了平靜,唯一讓我好奇的,是修言給學(xué)生上課,他不要求學(xué)生聽課,不布置作業(yè),不按照書本講課,學(xué)生的成績怎么總是比我的班好?我倆是帶平行班的,每次考試,他的班都跑在前面一點,我就奇怪了,以至于主動去充當他班上的學(xué)生,起初他還推死人過街似的推我出去,可經(jīng)不住我一次次賴著不走,他也認了,便不把我當回事,照著他的老樣子講課,聽了他的幾堂課,我真的想改行,我去教政治算了。

修言也許有著與生俱來的魅力,他就是招學(xué)生喜歡,尤其是女生,見了他去上課,就像饑餓的小狼崽兒見到了母狼,目光炯炯發(fā)綠,有一段時間,我聽我們班上的女生說,修老師班上的班花暗戀上修老師了,經(jīng)常往修老師宿舍跑,還把修老師在她日記首頁的題字和簽名給我們班上的女生看。我后來注意到那名女生,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心里怔了一下,隱隱覺得,她長得像一個人,當然,只是有那么點兒像而已,可那又怎樣呢?能給修言帶來安慰,我也感到安慰。

有一次我開玩笑說,你們班上有個女生長得蠻像徐雪的,他立刻放下臉來,你他媽的,世界上就是有了你們這些狗東西,才會有那么多是非。我還是頭一次聽到他出口罵人,罵人也罵得那么新鮮和生動,真是太有才了,我不由的笑了起來,說你也該為自己的下半生好好想想。他說我下流,然后深嘆了一口氣,把自己深深地陷在藤椅里,說還想什么想,一個人過最安全。也許又是修言的原因,他班上的那名女生畢業(yè)后,變得很墮落,每天晚上都坐在酒吧的吧臺邊,等著陌生的男人租用她。有時我想,修言對女人而言,真是個禍根。

我離開那只箱子以后,陪修言去北京找過女將軍,在北京滯留的三天中,女將軍寸步不離,女將軍特意為我倆安排了兩個房間,到了晚上,女將軍和我打完招呼,就把自己關(guān)進修言的房間,她和修言說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我想,他們也就是憶憶舊吧。女將軍帶我們?nèi)フ把鎏彀查T城樓時,修言畢恭畢敬地走到城樓前的漢白玉橋上,深深地一鞠躬,然后靜默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漢白玉石柱,紋絲不動,目光向城樓上飄去,惶惑地飄過城樓,目光中的水分被滯留在了臉上,那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流淚。

修言從北京回到我們這座城市后,就越發(fā)顯得郁郁寡歡了,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就是“劊子手”,有時他一個人對著窗外說,劊子手!我偶爾去箱子里看他,請他到箱子外吃酒,他端起酒杯獨自吃,放下酒杯時,冷不丁地就會冒出一句:劊子手!我說,誰是劊子手?他不理我,依舊自斟自飲,沉默了一段時間后,他又說,天下最毒婦人心。我說,你是在說徐雪嗎?他搖搖頭,不耐煩地說,你煩不煩?我端起酒杯,想敬他,他還是不理我,像給車子加油似的,只管往嘴里灌,我不想再問了,我怕我的每一問都變成一把小刀,扎得他心里疼痛。我想把話題叉開,于是笑著問,呆在箱子里還安全么?他說,有時也不安全,箱子里有蟲子。我說,箱子外蟲子更多。他像狗熊咳嗽似的笑了,說,箱子外蟲子多,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我說,那劊子手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他立刻放下臉來,蟲子只會咬人,劊子手會殺人。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知道,但我還是不希望他把劊子手說出來,我只希望他活得安全些,再安全些。

人到了后半生,時間似乎走快了許多,一轉(zhuǎn)眼,修言快到退休的年齡了,他住進了教師新村,據(jù)說,分房時他的資格最老,但他讓給別人好幾次,都是一些急等著要結(jié)婚的年青教師,但他的義舉并沒有贏得人們的尊敬,人們會說,你說修言呀,他傻呀。現(xiàn)在他要退休了,他不能再讓了,按照箱子里的規(guī)定,像他這樣的老釘子,可以享受一百一十平米的面積,他一平方厘米都沒少要,然后跑來向我借錢,他說,錢我不還了,我死后房子歸你。我看著他,心里仿佛有一股液體,在不斷地涌……

順便提一下,修言被遣送來以后,始終沒找到他母親,他母親可能也從人間蒸發(fā)了。

作者簡介:

陳志舜,江蘇溧陽人,安徽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自由擇業(yè)。喜創(chuàng)作,詩歌、小說偶見于《雨花》《綠風(fēng)》《翠苑》等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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