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聲的肺腑之言,是一種遺產(chǎn)。有的是專訪實錄,有的是隨意聊天,我記下,保存著,若不公之于眾,總覺可惜??墒?,有些話,或許得罪人。權(quán)衡再三,忠于事實,留一點研究高曉聲的資料,利大于弊。文責由我負,讀者自受益。至少,從這些談話,還能洞見活生生的高曉聲老師的活潑的所思所想,胸無城府,心如明鏡。記錄粗糙,現(xiàn)在不敢妄加修飾,一仍其舊。需添說明的,用括弧括出來,附于某段之后。
1995年10月30日。
下午3點,接高曉聲電話,說他4點從鄉(xiāng)下(鄭陸)返常,明晨一早離開,希望我到他住處一談。他宿大地賓館601號房。
見面后,先談他著作的出版概況,他如數(shù)家珍地報一遍,特別是近況。因我應約要為報社寫一篇關(guān)于高的文章。
談到家鄉(xiāng)見聞,他說:“在董墅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看看河塘,哪里還有什么河?全被水花生覆蓋,厚得不見河水,一致認為沒有辦法!這是極端污染,非常可怕,簡直要返回洪荒時代……不罱泥,河道淤塞。一些朋友讀了我的《家鄉(xiāng)魚水情》,要來武進看看,我說別去看,要失望的,那里完全變了樣,我寫的是記憶中的自然美,那里已不存在。”
電話鈴響。高曉聲接了電話就激動,發(fā)火,不耐煩,高聲粗氣。他說是常州“家”里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我兒子智力不行,讀不上書,沒考上大學,我讓他找點事做做吧。他去了海南,我說你去學學,看看,不為賺錢,他得到我大女兒的支持,去了。誰知做什么期貨,輸了10萬元。這是姐姐不好。他一個小孩子,懂什么,做期貨,你給他這么許多錢。她說讓他到日本打工還錢。人真會變,變得不講情義。兒子到了日本,打工,姐姐應怎么對待他?總是說他這樣那樣不好,我兒子最受不了的是好像全依靠姐姐。姐姐怪他不好好學習,不好好讀書,他現(xiàn)在歇下來在家讀書,考學校。她又告訴我,不打工,考上了哪有錢供他讀書?我聽了來火了,那叫他怎么辦?打工又不好,讀書又不好,還叫我別對他說,又叫我怎么辦?我這大女兒就怕還不了她的錢。我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兒子說我不了解情況。姐姐自己有責任,你干嗎給弟弟那么多錢做期貨?給就不該逼他還錢。她給8萬元,他娘2萬元。如果能考上學校讀書,錢是另一回事嘛!我看她是要緊逼他還錢?!?/p>
他顯然被激怒了,有些話重復了兩遍。我勸他說:“你別發(fā)火,別激動,他們在日本,你撈不著,電話、寫信都不能三言兩語講清楚……”高插話:“我說什么他們也不聽!”我繼續(xù)說:“聽總要聽的,不全聽,不能不思考你的話,你要做細致的思想工作了,比外頭人難做。我從你介紹的情況看,你女兒把弟弟的情況告訴你,雖然有點過分,但她還是相信你,而又不愿弟弟知道,心里很矛盾,因此你還是要耐心做兩個孩子的思想工作,關(guān)照他們各自應該怎么做。女兒借錢給弟弟,就該同父親商量,問好借不好借,瞞著,出了事才講,這不好。現(xiàn)在不斷向你告狀,又怕弟弟知道,她的矛盾心理得從正面理解她?!?/p>
高曉聲好像消了點氣,平靜下來。我說的要姐姐關(guān)心、愛護、引導弟弟,他似很入耳。他說:“她就是缺乏愛心,姐弟之間,血肉之親,怎能淡漠得沒有一點愛心,只要錢!”
(我碰巧撞上高老師大發(fā)其火,作一簡要記錄。朋友說,子女讀到要不高興。我不這么看。嚴父慈愛,句句心聲,即使有偏頗,亦難能可貴!如對父親,心存敬愛,會求之不得,視為金玉良言,由反思而愈覺親切,因為,想要聽,也永遠聽不到了。如果真要不高興,遷怒于筆者,也無妨,我則更加感到所記之彌足珍貴,它蘊藏了多么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無論高老師的子女,高興還是不高興,我親聆高老師所言,那是不可多得的平民作家一段歷史投影,不侵犯隱私權(quán)。我勸朋友放心,不要太世故,低估了小高們的修養(yǎng)和覺悟。)
進而談及社會風氣。
高曉聲說:“現(xiàn)在是一團糟,貪污腐敗到了無恥之極。我看不到出路,不曉得哪里有出路。南京有位民主黨派的朋友問我,現(xiàn)在這狀況怎么改變?一旦有事,會有個什么結(jié)局?我們只能‘幫閑,飯也沒有吃!我說你原來是教師,教書吃飯么。大家求穩(wěn)定,怕亂,老年人怕失去生活保障;一般人怕保不住目前的生活,怕還不如現(xiàn)在;而更主要是沒有人知道現(xiàn)在該怎么辦?如果有一些力量出來說應該怎么辦,也就不穩(wěn)定了。穩(wěn)定的心理狀況是看不清前景,又怕失去生活依靠,不知做什么好。”
他停了停,又補充說:“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是觀望,灰心,不明白前面將會出現(xiàn)什么,自己該做些什么,個人無能為力?!彼€說了一句“腐敗之深,但愿不是無可救藥”意思的話,原話未能復原。
瞬息不能萬變,但可生萬念;作家的記憶力總是極強,也很直率,反應敏捷,帶有點神經(jīng)質(zhì),既單純又十分復雜!單純得可愛,復雜得可畏。追索和捕捉對方思想情緒轉(zhuǎn)換點的能力,叫人欽佩。
在另一場合,高曉聲告訴我,他開始學的是經(jīng)濟。他分析社會上的炒股熱,說:“都想去賺錢,賺誰的錢?一個人賺錢,六個人蝕本,還有三個人不賺不蝕,持平。空當中掛出一個引誘人的氣球,都去碰運氣?!泵摽诙?,敏銳,富智性。
1996年3月11日,下午5時,大地賓館710號房。
外面春寒料峭,室內(nèi)有暖氣。高曉聲正在寫《家園隨筆》,已寫了兩萬多字。
關(guān)于社會評論,我對他發(fā)牢騷,作家或編輯寫東西老要考慮領(lǐng)導、官們讀了會如何如何想,還能夠無拘無束,暢所欲言嗎?顧慮重重,欲言又止,盡量圓滑,把該直說的話曲說,要藏頭匿尾,憋悶不?為什么不多考慮考慮人民群眾會怎么想?讀者有官有民。官有權(quán),他們的想法涉及作家、編輯的利害;民無權(quán),他們說好說壞,不關(guān)自己的痛癢,于己無涉!作家、編輯多少有點軟骨病。
高曉聲接下去說:“寫小說,有時只能模糊一點,評論也是如此,某些地方只能模糊一點。雖然是正面闡發(fā),但點清點明了會戳眼睛,盡管現(xiàn)今民主空氣還好,但下面基層的有些領(lǐng)導會不舒服,意見很大。丑惡的東西你給它包包扎扎,然后戳上一個洞,讓臭氣透出來,別人聞得到,知道里面是臭東西。效果是一樣的。點明反而不如模糊些好。
“省里開作家作品研討會,他們第一個要討論我的作品,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就討論陸文夫,討論艾煊,討論了他們二位便結(jié)束。現(xiàn)在一些領(lǐng)導的水平也真低,譬如省里,還有哪一位領(lǐng)導同知識分子談談心?沒有?!?/p>
話題轉(zhuǎn)到學校,他說:“‘文革前,我在三河口中學教書,學生作文不用作文本,用的稿紙,選一些面批,然后公布上墻,讓大家觀摩、比較。當時,我把課本上的范文歸納出許多種寫法,給它起個名稱,這叫什么寫法,那叫什么寫法,現(xiàn)在都忘了。那些批改的作文要是保留下來,出集子倒很有意義的。那時,我還寫了一個十萬字的長篇,寄給吳天石(省教育廳廳長,死于“文革”),問他我這樣的人能不能發(fā)表作品,他說‘我看能,我就把它寄到上海一個青年出版社去了……”有人敲門,談話被打斷。他從回憶中走出來。我竟忘了再問這部作品的下落。
談到《武進日報》李編要文章一事,他說:“不要特別去談,碰到說說?!都覉@隨筆》的文章,可以每次登1000~1500字,雖然有不少已發(fā)過,如《人民日報》在南京出的一個周末副刊,常武地區(qū)的讀者不會看到,讀者面不一樣,不會矛盾的。問題是編輯任意刪改這件事,有的話本無礙,他不刪不敢發(fā),要尷尬;刪了吧,我不愿意,不開心,這就難?!?/p>
最后,又談《尋覓清白》。高說:“《尋覓清白》書名就可能有刺激性,戳眼睛,所以我在序言里扯開去,有意搞一點模糊,突出自然環(huán)境問題。其實我講‘一路揮霍,子孫后代還余什么?沒有綠色,沒有鳥鳴,沒有花香,沒有清水,沒有新鮮空氣,剩下了機器和機器人——你可以就我的一些文章,寫點東西,在當?shù)貓蠹埳习l(fā)一發(fā)?!?/p>
1996年6月27日晚。
與馬季安同到高曉聲在寧寓所閑聊。6點多到達,高已晚飯將畢。駕駛員小李為我們煮面條。高喜吃玉米,飯畢吃玉米,又吃西瓜。
高曉聲告訴我們,他早晨出了一個事故。晨起,如廁,突然頭暈,跌倒,但心里還有數(shù),爬起,躺臥,下午方到醫(yī)院就診,高血壓,前所未有。
他說:“假如這么一跌下去,起不來,也就過去了。我以為昨夜睡得晚——看法國、德國足球賽,我以為低血糖,餓的緣故,我一向不吃得太飽,尤其是人發(fā)胖以來,不多吃?!?/p>
他介紹捷克與德國賽,捷克與法國賽的經(jīng)過。
“我是自然而然地站在捷克一邊的。”他說。
談到小說語言問題,有如下對話。
馬:“我對你作品語言的地方特色,非常欽佩。但影響畢竟在小范圍內(nèi),怎樣才能造成更大范圍的影響?”
高:“對我作品語言的肯定的意見,不是在小范圍內(nèi),而正是在大范圍內(nèi)作比較,認為好。普通話寫作的語言,北方作家嘴里怎么說,就怎么寫,這樣的語言特色就少。我們常州話,寫下來有一個轉(zhuǎn)換語言的問題,不容易,要讀者看了覺得好。”
馬:“譬如老舍,北京地方色彩的語言,所謂京韻京調(diào),很有影響。還有叢維熙、劉紹棠……”
高:“老舍的語言,并不怎么樣,失之于太油。而叢維熙的語言是最差的?!?/p>
馮:“江蘇自考教材《現(xiàn)當代文學史》,有高老師專章,前言中說高老師是‘繼魯迅、趙樹理之后又一位佼佼者,指具有民族特色?!?/p>
高:“趙樹理作品的語言寡淡無味,簡單化?!?/p>
說到作品的主題問題。高:“小說有什么主題?《紅樓夢》是什么小說?十個人說十個主題,正好證明小說并沒有主題?!?/p>
馬季安忽然扯到“文革”中在前黃中學批斗牛鬼蛇神,高也身列其行。
高說:“記得當時的軍管會主任,說了一句今天看來極有意思的話,他說:‘也許我們這樣做是錯了。指批斗牛鬼蛇神,在那時候,他怎么會講出這么一句話?”
馬:“他有一種預感,預言言中了。作品中你運用方言,有的恰到好處,妙極了,讀來就發(fā)笑。你是怎么想出來、用上去了?”
高:“有的是自然而然用上了,有的也是想來想去,不是容易想出來的。是花工夫想的。譬如描寫魚,黑魚,一段黑,怎么描寫?分層次,分濃淡,就不大好寫。你們?nèi)ンw會體會,怎么寫黑魚的一段黑。”
回來查《尋覓清白》中的《黑魚篇》,寫黑魚形狀那一段,果然功夫自見。我將它引錄下來:“黑魚形狀可怕,粗看黑黑一段,身體各部位的輪廓和花紋,全用黑的濃淡顯現(xiàn)出來。好像世界上除了黑而外,更無其他顏色,使人寒心。身子渾圓,腹部背部從胸到尾,生有長而闊的鰭,幾乎同過分發(fā)達的尾巴聯(lián)成一氣。扁頭,闊嘴,利齒白如刃。凹晴,冷光炯炯然。通身以頭部黑最濃,總讓人先看清它身子,等到發(fā)覺頭顱,便以為它更靠近來了,自然會嚇,形成森森逼人的氣勢。真如惡魔一般?!保ㄔ摃?3頁)
高曉聲告訴我們,省里九五重點課題之一,研究當代文化走向和作家,高亦被列為研究對象。研究人員采訪他,問怎樣學習魯迅、受魯迅影響的。
高:“這很難說,我怎么受魯迅的影響?我真正讀魯迅著作,是在‘文革中,毛著、魯迅的書,不會禁,我讀了魯迅的小說,只能這樣說,魯迅寫的農(nóng)村、農(nóng)民,同我們比較接近,深有同感,是那個樣子,感覺是一樣的,沒有多大差別,如果由我來寫,我也只能那樣表現(xiàn)。假如說我受魯迅的影響,就是這樣子受影響的。我認為魯迅寫的是真實的,恰當?shù)?,我熟悉的,不是陌生的,就應該這樣寫的?!?/p>
談到王元化。
高:“王元化出道早,他父親就是知名學者。他寫的文章里,引例中提到的國內(nèi)當代作家,目前只有我的作品。”
1997年4月24日,星期四。下午1:30以后。大地賓館405號房。
高曉聲談話錄:
陜西三秦出版社,約寫魯迅式的《故事新編》,100篇出一個集子。我不愿與別人夾在一起,要就是自己寫。我還沒有決定。我覺得你可以試試。
把舊小說改寫,只要有新意,拓寬一下,舍去消極不好的部分。
譬如“三言二拍”里有一篇小說,兩個被排斥在士林之外的讀書人,一見如故,成莫逆之交,相約某日見面,而一人因事耽擱,不能如約,便自殺,希望靈魂能趕到約會地點;另一人等到相約時間,不見對方到來,心想一定出了事情,也自殺,希望鬼魂能去見朋友。在今天看來,二人自殺毫無必要,是不可取的行為。
但我想,如果突出他倆不為士林所容,在這世界上,唯有他倆在一起才能生存,才能活下去,離開了對方便不再能活,生死之交的意義就在這里,這樣處理就不一樣了。
再如《聊齋》中一個故事。
狐貍精向一土財主租住后院,付200銀,然后遷居了去。別人告訴財主所見搬家的熱鬧景象。財主知道狐貍精住到了自己的后院,便一聲不響置備硫磺等物,一次發(fā)火把狐貍統(tǒng)統(tǒng)燒死,而老狐貍恰恰不在家,幸免于難,便找土財主問罪,責備他背信棄義,并宣言報復,要讓他同樣得到滅族之災。之后幾年無聲息。土財主遇算命的算命,算命先生一見他便口稱萬歲,下拜,說他是真命天子。于是為他招兵買馬,自為軍師,占九座山稱帝,朝廷幾次進剿失敗,便調(diào)大軍圍剿,而土財主的軍師失蹤,全軍覆沒。但土財主竟幸免,逃出。見一老者上吊自盡——就是老狐貍。對這個故事,我便讓這兩個人都想自殺,而雙方均不讓對方自殺。無依無靠不能活,自己想死,但對方不讓你死。
魯迅的《故事新編》,已不適合,誰看得懂?
魏明倫的文章,看過一些,幽默不等于輕佻,不嚴肅。他的文章,似過于賣弄。
共產(chǎn)黨有一個親兒子,三個蠻兒子。一個親兒子是國有企業(yè);蠻兒子,一個是個體經(jīng)濟,包括農(nóng)民,一個是集體經(jīng)濟,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還有一個是合資企業(yè)。三個蠻兒子,供養(yǎng)一個親兒子,看來還供養(yǎng)不過來。
南京的大樹,砍掉了不少,真可惜。我住的那地方,原來可以散散步,樹多,空氣好,現(xiàn)在擠得沒地方好散步。建設沒有長遠規(guī)劃,路要拓寬,好,砍樹。以后再要拓寬呢?缺乏長遠規(guī)劃。
我做右派時,有肺病,不與別人多接近。有一次,聽教師在辦公室議論,說我們算不算“革命干部”?回答是“我們不能算革命干部”。我好笑得很,不知他們怎么理解的。你們不算革命干部,算什么?算右派分子?弄不清,不敢說自己是革命干部。
有些人從來沒有想過我想的問題,因此他看不懂我的文章。有位朋友告訴我些事,我寫了出來,給他看,他說看不懂。你的文章也有這個問題,你以為不難懂,別人卻看不懂。這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去思考這些問題,他只接受大家熟悉的現(xiàn)成觀點、現(xiàn)成結(jié)論。
我《文藝報》上的文章《紀念魯迅所想起的》(《文藝報》1996.12.20.)是借江澤民的談話發(fā)議論,“文藝不提為政治服務”,“但文藝同政治的關(guān)系又確實十分密切”,我就可以寫文章,證明文藝為政治服務這口號不正確,有礙文藝發(fā)展;而實際上現(xiàn)在還是為政治服務?!拔鍌€一工程”,把錢用在這方面,有些年輕人提出要批判它,我勸他們別,百花齊放,“五個一工程”也是一花。
1997年4月27日,星期日。翠竹新村64幢甲/501室。
說好過來吃飯,快12點鐘,不見高曉聲老師的人影,我們等得心焦。
他從紅梅新村姓陳的同學家來。
我在樓下轉(zhuǎn)圈子,沒法同他聯(lián)系。我快要絕望時,在路口,遠遠看見他坐在三輪送貨車一側(cè)的鐵杠上,抬起頭尋看樓幢編號。原來他忘記了樓號,亂轉(zhuǎn)亂找,也挺焦急。
他喜歡吃玉米,草莓。飯后午睡之后,商量到教師進修學校作文學講座的形式。
高曉聲說:“最好采用提問式,問而答,只提有關(guān)我和我的作品的問題,不去涉及別的作家,我認為,一個作家在講壇上,隨便議論別的作家的長短,不合適。說好,說壞,都不合適。”(朋友之間,私下里交流,則無妨。)
我問《新娘沒有來》應當如何理解?
他回答說:“《新娘沒有來》是諷喻性、寓言性小說,故事取自生活。丹陽火車站有那么一個人,每到那趟車到站,他總拿著扁擔去接車,是一個癡子。還有是一個知青,原能推薦上大學,自己也已經(jīng)知道,最后卻被人換掉。怎么對他說呢?就說你學雷鋒還學得不夠,結(jié)果此人總拿著條扁擔,站在三叉路口幫別人挑東西。我借此說‘共產(chǎn)主義的‘新娘等不到,知識分子被愚弄了?!?/p>
我問人要直、文要曲,如何把文章寫含蓄?
他說:“這也是我一直在考慮的問題,想說的話的結(jié)果,沒說出來,那意思呢,讓讀者又能體會得到,這樣是否就含蓄了?‘欲說還休似的。”
談到《圍城》,高說:“錢鐘書的《圍城》,我就有點反感,大知識分子嘲笑小知識分子,這有什么可嘲笑的?你知識多,他知識少,他經(jīng)過努力趕不上你,他有什么可被你嘲笑的呢?天資不一樣。電視劇,對蘇州話、蘇北話也加以嘲笑,實無必要?!秶恰费芯縼硌芯咳?,能研究出什么名堂,老是說那兩句話,‘沒進去想進去,進去的想出來,錢鐘書借用的兩句現(xiàn)成話?!?/p>
他告訴我,《鐘山》要發(fā)他的《這里出產(chǎn)黃金》。
他準備寫部長篇小說,現(xiàn)在寫背景材料,寫滿10萬字,然后加進人物。
問及家事,他告訴我:要不是李××給他寫了一封長信,耽擱下來八年,不然早就離婚了。她喜歡涂脂抹粉;她說照顧高的晚年生活,高被感動了,有復婚意,但為時不久,她要緊找了個人,原不過說說而巳,漂亮話。有一小人物,企圖借高的離婚案,將高從文學史上拉下來。
復旦那位研究生35歲,關(guān)系仍好,但不會結(jié)婚,只能這樣了。
這些都是高曉聲的肺腑之言。絲毫不含蓄,率直見性情。類似于此,大量率性發(fā)揮、不加半點粉飾的談話,都落在了歲月的塵埃之中。從這僅留的,彌散著生活氣息的數(shù)千言筆錄,可知一個作家,如果落筆時毋庸多慮,杜絕了故意的“模糊”和“曲筆”,那該有多少天然、天趣、天籟之美的文章傳世呵!
(題照:本文作者(右一)與高曉聲在一起。)
作者簡介:
馮士彥,常州武進教師進修學校高級講師。作品有雜文集《中國人的選擇》(與他人合作);《孫覿研究文集》(主要撰稿人);自選集《甕齋筆記》《走出甕齋》和《甕齋之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