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婷育
摘要:唐五代小說中出現了大量鬼怪所作的趣詩,這些趣詩以文為戲,詼諧幽默,純粹追求趣味性。本文把趣詩分為戲謔打趣、即席聯句、自寓身世三類進行探討,重點說明趣詩的特點和“趣”之所在。小說作者“好奇”的審美心理和文人的娛樂心態(tài)是這類趣詩出現的重要原因。與漢魏六朝小說相較,唐五代小說中的鬼怪趣詩表現出作者自覺追求詩歌和小說的娛樂功能的審美心理,強調了文學非功利的“審美”的本質特征,對于小說文體的獨立具有重要作用,因而在小說史上具有了超出作品本身的意義和價值。
關鍵詞:鬼怪;趣詩;以文為戲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識碼:A
“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獨詩律與小說,稱絕代之奇” ①,并稱“絕代之奇”的詩歌與小說在唐五代具體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中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和表現。宋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曾評價唐人小說:“蓋此等文備眾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詩筆”的運用是唐五代小說取得重大成就的重要原因之一。關于唐五代小說的“詩筆”問題,學界前輩己作過精辟深入的研究,但是對于小說中“趣詩”的探討則比較少,本文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重點探討唐五代小說中鬼魂精怪所作的“趣”詩。
一、鬼怪趣詩類型
唐五代小說中,不但人能作詩,鬼魂精怪亦能作詩,精彩紛呈、蔚為大觀的鬼怪小說中,各類形形色色的鬼怪逞意使才,妙語連珠,所作之詩不乏佳作。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一○《鬼》中說:“雜傳記中,多錄鬼神靈怪之詞,哀調深情,不異疇昔。”明人楊升庵在《藝林伐山》卷一七中也說:“詩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傳奇小說中神仙鬼怪以傳于后,而其詩大有妙絕千古、一字千金者?!惫砉帜茏髟?,已是相當神奇有趣,而鬼怪所作的趣詩就更有趣了,這些趣詩大多為“趣”而趣,純是一副游戲筆墨。《全唐詩》卷八百六十五和卷八百六十六收鬼詩兩卷,卷八百六十七收怪詩一卷,這些詩多是從唐人小說中輯錄出來的,《太平廣記》中多有收錄。今據筆者統(tǒng)計,全唐五代小說中直接穿插詩歌的作品共有271篇,含鬼怪所作詩歌的作品共有67篇,含鬼怪趣詩的作品共有16篇 ① 。鬼詩或是自敘身世凄涼、泉下寂寞之感;或是抒發(fā)盛衰變遷、生死興亡之嘆;或是和生者相和賦詩,寄托思念之情,趣詩相對比較少?!缎咒洝⒅S》(《太平廣記》卷第三百二十九)、《河東記·踏歌鬼》(《太平廣記》卷第三百四十六)、《宣世志·梁璟》(《太平廣記》卷第三百四十九)中的詩歌是鬼所作趣詩的代表。精怪小說中則出現了大量的趣詩,虎馬牛雞、禿帚破鐺皆可為詩,妙趣橫生。綜觀這些鬼怪趣詩,可以分為以下幾類:
1、戲謔打趣類
這類小說中的鬼怪往往活潑頑皮,聰明伶俐,不但不可怕,反而率真可喜,或是恣意歌唱,或是和作品的主人公戲謔談詠,極富情趣,一派輕松活潑的氛圍。如《玄怪錄·劉諷》,夷陵空館中的一眾女鬼月夜相聚,飲酒行令,彈琴擊筑,“談謔歌詠,音詞清婉”?!度圃姟蜂浧湓娙?,題為《空館夜歌》。其一曰:“明月清風,良宵會同。星河易翻,歡娛不終。綠樽翠杓,為君斟酌。今夕不飲,何時歡樂?!逼涠唬骸皸盍鴹盍U裊隨風急。西樓美人春夢長,繡簾斜卷千條入?!逼淙唬骸坝駪艚鸶?,愿陪君王。邯鄲宮中,金石絲簧。衛(wèi)女秦娥,左右成行。紈縞繽紛,翠眉紅妝。王歡顧盼,為王歌舞。愿得君歡,常無災苦?!比詾榍逶~麗句,婉轉有致,讀來瑯瑯上口,具有濃厚的生活情趣,宛若人間良宵歡聚,談笑風生,這些女郎雖為鬼,卻殊無鬼氣,相互調笑打趣,妙語連珠,所作詩歌也充滿了輕松、明朗、樂觀、幽默的情調。這幾首趣詩曾得到大文豪蘇軾和黃庭堅的高度評價,黃庭堅認為這些詩“當是鬼中曹子建所作”,而“東坡亦以為然”。同時蘇東坡以為“邯鄲宮中,金石絲簧”這兩句“不唯人少能作,而知之者亦極難得耳”。① (P871)蘇黃二公以鬼詩相互談詠打趣,開懷大笑。
又如《河東記·踏歌鬼》:“長慶中,有人于河中舜城北鸛鵲樓下見二鬼,各長三丈許,青衫白袴,連臂踏歌曰:‘河水流溷溷,山頭種蕎麥。兩個胡孫門底來,東家阿嫂決一百。言畢而沒?!倍砭拖袷青徏业念B皮小兒,用無賴天真的口吻,把臂共唱了一首清新歡快的民謠,語氣活潑戲謔,詼諧幽默。
2、即席聯句類
在這一類小說中,眾鬼怪良夜相聚,把酒吟詩,根據一個規(guī)定的題目,即席聯句,共同吟詠相同的事物或是抒發(fā)相似的感情。最有代表性的當推《宣世志·梁璟》。梁璟在商山夜宿時遇到三丈夫,分別為王步兵、蕭中郎、諸葛長史。梁璟雖知其為鬼,但仍是與之飲酒聯句,成詩兩篇,《全唐詩》題為《秋月聯句》和《天明聯句》。《秋月聯句》為:“秋月圓如鏡(王步兵),秋風利似刀(蕭中郎)。秋云輕比絮(梁璟),秋草細同毛(諸葛長史)?!薄短烀髀摼洹窞椋骸吧綐涓吒哂埃ㄊ捴欣桑?,山花寂寂香(王步兵)。山天遙歷歷(諸葛長史),山水急湯湯(梁璟)?!边@種聯句頗有文人雅戲之風味,所作之詩并無多大意義,純是一副游戲筆墨,考的是各人的急才和文采。不但聯句本身給人帶來趣味的享受,就連聯句的過程也是妙趣橫生,這集中表現在諸葛長史這個鬼身上:每當輪到他聯句,他總是“沉吟”、“嘿然久之”,一副苦思不得、窘迫尷尬的樣子躍然紙上,等到他好不容易想出一句,往往換來眾人一陣大笑,笑曰“拙則拙矣,何乃遲乎”,就如文士相互打趣玩笑,歡樂幽默的氣氛撲面而來。
3、自寓身世類
這一類趣詩最多,也最為普遍,在精怪小說中大量出現。精怪們往往用隱語、典故的方式自寓身世、暗示本相,這些詩其實就是詩謎,多經作者精心構思、巧妙經營,最可見出作者的才氣和學識。這類詩也多有聯句、即席賦詩的形式,但是和第二類詩不同,這類詩主要是由精怪吟詩暗示本相,而不是吟詠風物。如《玄怪錄·元無有》(《太平廣記》卷第三百六十九),元無有在維揚郊野的空莊中遇到四人,相與談詠聯句,至天明,元無有發(fā)現堂中只有故杵、燈臺、水桶、破鐺,乃知四人即此四怪。《全唐詩》把此聯句題為《維揚空莊四怪聯句》:“齊紈魯縞如霜雪,寥亮高聲予所發(fā)(故杵)。嘉賓良會清夜時,煌煌燈燭我能持(燈臺)。清冷之泉候朝汲,桑綆相牽常出入(水桶)。爨薪貯泉相煎熬,充他口腹我為勞(破鐺)?!睆乃墓炙髦妬砜矗@些詩均都符合它們各自的器物用途和特點,這四個器物怪的詩就是對自身準確傳神的寫照?!鹅`怪集·姚康城》(《太平廣記》卷第三百七十一)中的破銚子、破笛、禿黎穰箒所賦之詩也是相似的作品,如破笛所吟之詩:“當時得意氣填心,一曲君前值萬金。今日不如庭下竹,風來猶得學龍吟?!睒O為巧妙地暗示了自己“笛子”的本相,同時又有榮辱沉浮的感嘆,但這不是詩的主旨,作者主要還是以文為戲,制造幽默趣味。
王洙的《東陽夜怪錄》(《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九十)繼承了這種構思,并且將其發(fā)揚得淋漓盡致?!稏|陽夜怪錄》主要講了秀才成自虛雪夜投宿渭南縣東陽驛南佛舍,遇老病僧安智高(呼為高公,橐駝),又有前河陰轉運巡官、試左驍衛(wèi)胄曹參軍盧倚馬(呼為曹長,驢),桃林客、副輕騎將軍朱中正(呼為朱八,牛),敬去文(犬)、奚銳金(雞)四人偕來,相與誦說詩章。后苗介立(呼為苗十,貓)、胃藏瓠、藏立(刺猬)兄弟繼來與談。天明,自虛于舍內外見有橐駝、烏驢、老雞、駁貓、二刺猬、牛、犬,方悟夜所遇者即此八怪?!稏|陽夜怪錄》中一共穿插了詩歌十四首,其中五律一首,五絕四首,七絕九首。作者煞費苦心,巧妙布置,刻意展現自己的學識和才情,在八怪所作之詩中大量運用了典故、隱喻、雙關等手法,從不同角度暗示精怪的本相,“至八怪詩詠談論,亦皆借用典故,明其本相,所賦各詩直是詩謎耳。十數條注語頗能破其機關,唯猶未盡之?!?① (P414)如敬去文的詠雪詩:“愛此飄飖六出公,輕瓊冷絮舞長空。當時正逐秦丞相,騰躑川原喜北風?!薄爱敃r正逐秦丞相”一句用了秦丞相李斯“東門黃犬”的典故:《史記·李斯列傳》載李斯被殺前對其子說:“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此典故暗示敬去文是一條獵狗。又如朱中正詩:“亂魯負虛名,游秦感寧生。候驚丞相喘,用識葛盧鳴。黍稷滋農興,軒車乏道情。近來筋力退,一志在歸耕?!薄皝y魯負虛名”用了魯國豎牛作亂的典故,《左傳》載魯國叔孫氏家臣豎牛作亂,被叔孫昭子誅殺。朱中正用此典暗示自己是牛,但是由于豎牛并非牛,所以這里說“負虛名”?!坝吻馗袑幧庇玫膭t是寧戚半夜飯牛的典故?!昂蝮@丞相喘”用《漢書·丙吉傳》中宣帝丞相丙吉出行見牛趕路吐舌喘氣,從而預測到氣候反常的典故。“用識葛盧鳴”,《左傳》載介國國君葛盧懂牛語,從一頭牛的鳴叫聲中知道它曾得重用?!笆蝠⒆剔r興”則暗示牛從事田間勞動?!耙恢驹跉w耕”則隱喻?;剞r村耕地 ② (P407-421)。這首詩幾乎句句用典,雖不免有堆砌炫耀之嫌,但是從中確可見出作者的文才。讀者在閱讀過程中,通過破解這一個個詩謎典故,獲得一種濃厚的興味和文趣。
這些詩關合動物自身的特點,用典精確,取喻奇辟,有機鋒側出之妙。同時,這些詩亦有寄托,微含寓意,表達對社會人生的感悟,但作者之意并不在此,更多地則是作者以詩為戲,以造文趣,“作者有意在鄙陋——精怪的原形——和高雅——精怪吟詩——之間的極不協(xié)調中制造滑稽感” ① (P80),其間的巨大反差所造成的詼諧嘲謔效果是十分強烈的,并且“通過精怪們謎語式的自喻詩來制造妙趣橫生的效果” ① (P80),文章的趣味性也由此而生。同時,這些精怪所作之詩并無高妙的詩境和深遠的詩味,也被用之以典實,借以嘲諷舞文弄墨、才能平庸的詩人,形成一種嘲謔調侃的效果,從而獲得另外一種趣味。近代詩人樊增祥《樊山詩集·蒲州道中閱題壁詩戲書其后》云:“敬文苗立總能詩,涂遍蒲東及絳西?!卞X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也諷刺文理不通的丁敦齡:“未識原文作底言語,想尚不及《東陽夜怪錄》中敬去文、苗介立輩賦詠?!?② (P127)
除此之外,《宣室志·崔瑴》(《太平廣記》卷第三百七十)中的筆精詩、《玄怪錄·滕庭俊》(《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七十四)中的蒼蠅、禿帚二怪聯句、《傳奇·寧茵》(《太平廣記》卷第三百三十四)中的牛、虎二怪詩、《河東記·申屠澄》(《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二十九)中的虎婦詩、《宣室志·李員》(《太平廣記》卷第四百)中的金缶魅詩等都是此類相似的作品,切合精怪自身特點,暗示本相,趣味橫生。正如李劍國先生所說:“予謂《夜怪》諸作之妙不在言理而在言趣,令讀者賞玩事趣、文趣耳?!?② (P416)
二、鬼怪趣詩出現的原因
1、小說作者“好奇”的審美心理
唐五代小說的作者普遍具有“好奇”的氣質和審美心理。鬼魂和精怪的世界本就光怪陸離,眾說紛紜,充滿了想像力和吸引力,這給唐五代小說作者提供了天馬行空般廣闊的創(chuàng)作空間,而唐五代小說作者“好奇”的審美心理使得他們格外關注這片領域,在繼承六朝小說成就的基礎上,進行了大膽的發(fā)揚和創(chuàng)新,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想像力和才情,不但“蒐奇則極于山經十洲,語怪則逾于齊諧列異” ①,而且賦予這些鬼怪吟詩作賦的能力。鬼怪之事已是一奇,而鬼怪還能作詩,那就更是奇上加奇。當然,唐人小說中非人類的“詩人”,除了鬼怪,還有各種各樣的神仙,但是神仙作詩,似乎還理所當然,因為神仙是世間凡人所崇拜敬奉的對象,得道成仙也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神仙自是無所不能,逍遙快活,歡聚賦詩當然可以理解。然而鬼怪也能作詩,則頗堪玩味,因為鬼怪自來為人所恐懼厭惡,是異類的象征,這些常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異類,居然也能出口成章,吟詩作賦,這本身就是一個奇特而充滿了趣味的現象,充分展現了小說作者“作意好奇”的氣質。
2、社會上普遍的娛樂風氣和文人的娛樂心態(tài)
社會上普遍的娛樂風氣和文人的娛樂心態(tài)也是鬼怪趣詩出現的重要原因。唐五代時社會上具有濃厚的娛樂風氣,上至皇帝,下至布衣,常常相聚談笑諧謔,賦詩取樂,唐五代筆記中有不少這樣的記載,如劉餗的《隋唐嘉話》中的一則記載:
太宗宴近臣,戲以嘲謔。趙公無忌嘲歐陽率更曰:“聳髆成山字,埋肩不出頭。誰家麟閣上,畫此一獼猴?”詢應聲云:“縮頭連背暖,俒襠畏肚寒。只由心溷溷,所以面團團?!钡鄹娜菰唬骸皻W陽詢豈不畏皇后聞?”趙公,后之兄也。
皇帝和群臣也經?;ハ唷皯蛞猿爸o”,可見當時娛樂風氣之濃。
大文豪韓愈也是“以文為戲”的代表人物。韓愈著《毛穎傳》,鄭重其事地為一支毛筆立傳,產生一種特殊的滑稽效果。對于韓愈“以文為戲”的行為,世人多加非議,而柳宗元讀《毛穎傳》后則為韓愈辯解道:“且世人笑之也,不以其俳乎?而俳又非圣人之所棄者?!?① 這種“以文為戲”的行為,正折射出了文人們輕松幽默、寬容開放的娛樂心態(tài),正是這種娛樂的心態(tài),使得小說作者自覺追求小說的娛樂功能,促使了鬼怪趣詩的出現。
三、鬼怪趣詩的意義
唐人鬼怪小說中的趣詩,除了“令讀者賞玩事趣、文趣”之外,在小說史上具有其獨特的意義。
1、自覺的小說創(chuàng)作意識
唐五代小說中的鬼怪趣詩是唐小說作者“作意好奇”(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三六)的具體表現。唐人開始有自覺意識地創(chuàng)作小說,正如魯迅所說:“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宛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際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 ② (P44)漢魏六朝的志怪小說作者很大程度還是秉著史官“秉筆直書”的精神,把這些鬼怪之事當作真實的歷史進行記錄,沒有認識到小說的文學地位,而認為小說是“史官末事”(《隋書·經籍志》)。魯迅先生曾指出,六朝的小說創(chuàng)作“蓋當時以為幽明雖殊途,而人鬼乃皆實有,故其自敘異事,與記載人間常事,自視固無誠妄之別矣。” ③ (P24)而到了唐五代,小說作者開始有意識地進行虛構,不再一味追求小說的真實性,甚至明確指出作品純屬虛構,如《元無有》中的主人公“元無有”和《東陽夜怪錄》中主人公“成自虛”,這兩個名字明確告訴讀者小說所寫都是虛無之事。小說中鬼怪們所作的趣詩、鬼怪和人相互調笑的幽默場景,自然也是作者刻意的虛構。鬼怪趣詩說明作者已經掙脫了小說“史官末事”的桎梏,開始自覺地、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小說,為小說脫離“史”的地位、實現自身的文體獨立作出了貢獻。
2、非功利性的審美追求。
唐五代小說中的鬼怪趣詩,是對于文學“審美”本質的自覺追求。文學的本質在于審美,是一種無功利性的觀照,從這一點上看,文學的娛樂功能顯得尤為重要。但是在我國古代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中,文學最大的功用是政教功能,“詩言志”、“文以載道”的儒家文學觀一直被奉為圭臬,漢魏六朝的小說也努力實現這一以“教化”為主的功利目的,小說家雖然也有“游心寓目”(《搜神記》序)的觀念,但主要還是為了“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 ① ,強調了其政治和倫理的意義。但是這些鬼怪趣詩卻沒有什么明確的思想含義,也沒有明確的情感趨向,它們只是在表達一種情趣、一種文趣、一種奇趣,是純粹地為了“趣”而“趣”。這些詩沒有巨大的言志抒懷、載道教化的負擔,只是以文為戲、相互賞玩而已,作者通過“玩文學”來表達一種閑適自在、輕松幽默的心態(tài)?!芭d趣之所以在唐人小說中成為一宗主題,完全是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自覺狀態(tài)的結果,是唐人(一部分人)的非功利意識進入創(chuàng)作意識,從而把小說的審美性、娛樂性、賞玩性作為主要表現目的的結果”。② (P81)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是對文學娛樂功能的強調,是對文學功利化的一種大膽的疏離和反叛,是對文學本質屬性的自覺追求,這類“趣”詩著眼于“審美”,凸顯了小說“文學”的地位,使小說在文體獨立的道路上又邁進了一大步。
3、小說情感力量的增強。
鬼怪趣詩大大增強了小說的情感力量,為鬼怪小說注入了濃厚的“人情味”。鬼怪作為異類,不管是在時空還是心理上,都與人類有距離,且在傳統(tǒng)觀念中,鬼怪多傷人害人,令人厭懼憎惡,漢魏六朝志怪小說中的鬼怪,就絕大部分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怪物。如《細腰》(《搜神記》卷十八),寫金、銀、錢、杵四怪在宅中作怪,導致兩戶入住人家“衰老財散”、“舉家病疾”,后被新主人何文設計問出原形,掘出金、銀、錢,燒毀杵,最終“宅遂清寧”。同樣是寫器物所化的精怪,這四個怪物就不同于《元無有》中的故杵、燈臺、水桶、破鐺四怪,它們作怪害人,最終被主人公一一除去,不得善終。但是唐五代小說中的這些善作趣詩的鬼怪完全是另外一種面貌,極具“人情味”。鬼怪若是能吟詩作賦,那么與人就有了共同行為和共同語言,拉近了與人的距離;鬼怪不但能作詩,而且作的還是妙趣橫生、輕松幽默的“趣”詩,使人賞心悅目,不忍釋卷,那么,鬼怪與人的距離就又拉近了一層,鬼怪也就更具“人情味”?!秳⒅S》中聰明活潑的眾女郎、《踏歌鬼》中把臂踏歌的頑皮二鬼,均是率然可喜、人情十足;《梁璟》中的良夜清會、《東陽夜怪錄》的雪夜賦詩,絕似人間文士雅聚,歡飲賦詩的場景;《梁璟》中聯句“又拙又遲”的諸葛長史,就是苦無文思、尷尬窘迫的文人寫照;《東陽夜怪錄》中的敬去文和苗介立爭鋒相對、互相譏諷的“言志”之作,活似世間某些不學無術、卻愛自夸身世、愛慕虛榮的文人嘴臉。鬼怪們在吟誦這些趣詩的同時,已經具有了濃厚的“人情味”,就算暗示本相,也不忘賣弄學問、故弄玄虛。它們只是一群熱愛生活的精靈,與人相談相親,殊無絲毫鬼氣。魯迅先生評論《聊齋志異》是“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 ① (P147),用在這里評論這些善作趣詩的鬼怪們,也很準確。小說中的這種情感力量大大增強了小說的審美性,擺脫了六朝志怪小說粗陋單一的狀態(tài)。
綜上所述,唐五代小說的鬼怪趣詩以文為戲,表達一種幽默輕松的趣味,自覺追求小說的娛樂功能和非功利的審美性,促進了小說文體的獨立,在小說史上極具研究價值。
(責任編輯譚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