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海亮
一條還沒揭開塑料布的水泥路消失在山腳下,一座突兀拔地而起的大山橫亙于在眼前——這就是位于建昌縣城西南的大青山,海拔1224米,高聳的山峰如柱,頂起一片藍天白云,陡然矮下去的山巒渾圓肥碩,樹木蔥蘢茂密,黑壓壓的,遠眺像高原上騰起的一匹黑駿馬,恣肆狂然,八面威風。
這里不見山門,不見景區(qū)常見的廣告招牌,也不見寬敞的車道或者通幽曲徑,而是一條依稀可辨的曲曲彎彎的毛道兒。當?shù)厝苏f:莫不上山砍柴,恁輩子沒人上山。鬧不懂你們。我住一宿吃兩頓才25元,吃了溜達雞,喝了啤酒,叫我一下子倒回了20年前的時光里。
毛道兒時而可辨,時而掩藏在蒿草和笸籮棵子里,兩旁的柞木枝子不時地刮臉、扯拽衣服,還得弓身前傾,喘著粗氣,偶爾不得不用手按住膝蓋拽樹枝,才邁上一步;碰上石砬子道兒,一哧溜,石頭滾落到山谷里“噼里啪啦”地響;找塊屁股大的平地難,只好倚靠樹干歇一會,歇會兒就不見前邊的人影了,遮天蔽日的枝杈葉片篩落下斑斑光影,我喊“哎在哪兒呢”,聽到清晰的回答“照直兒走”。一會兒和大家會齊了,一會兒和大家分開了,記不得盤旋了多少個彎,爬上了大青山頂。
一陣陣涼風從巖石縫隙里,從繁枝沃葉中,從山谷山脊間肆無忌憚地奔涌而來,好像拉開了巨大的風箱似的,“嘩啦啦”聲音里混雜著“嗚嗚兒”呼號,在我耳畔呼嘯而過,掀翻衣角,差一點掀掉帽子。山頂不過一間屋頂那么大,往前看是陡峭的斷崖,斷崖邊生長著矮趴趴的笸籮棵子,黑油油的綠,反射著燦燦陽光,悄悄遮掩了幾十丈深的峽谷。哈!我站在黑駿馬的頭上了,滿臉自豪樣,但心還是有些發(fā)虛,生怕它發(fā)脾氣尥蹶子踢我掉下山谷,于是一屁股坐在一塊山石上。向西北望去,群山近處的一片蒼翠,遠處的一片黛色,再遠處的一片藍色的氤氳,極目處淡化成裊裊青煙,與蔚藍色的天幕渾然一體,分不出是山還是天了。群山呈南北走向,條條交錯,連綿起伏,莽莽蒼蒼,茫茫然不見首尾,好似洶涌澎湃的海浪拍岸,好似遨游的大魚魚背兒隆起,好似咆哮怒吼的萬馬奔騰。大青山鳥瞰群山,唯我馬首是瞻!什么是“一覽眾山小”?什么是宰相肚里能撐船?什么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敢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人生如夢,早生華發(fā),一樽還酹江月”。我不禁汗顏,不禁心生悲涼,渾身一激靈站起來,步履蹣跚地走下那一間房大的山頂,它曾一刻鐘承載著我一股洶涌澎湃的思想潮水。
繞了幾道彎兒,到大青山山腰兒,有條剛?cè)菀蝗俗哌^的道兒,上面是幾十丈高的峰巔,下面是幾十丈深的峽谷,道邊插著一面飄揚的彩旗,這叫我忽然想起峰頂上也有一面獵獵招展的彩旗,我一下子豁然開朗:原來大青山正在勘探開發(fā)中,尚沒有脫去原始、野性、純樸的味兒。這才發(fā)現(xiàn)石壁有開鑿的痕跡,腳下的毛道兒留下了開拓者多少汗水啊。我手摳石頭縫兒往下走,碎石塊兒不停地滾落,心也一陣陣抽緊。前面的藏龍臥虎提醒我“注意懸崖”,我兩手停留在光禿禿、黑黢獠的崖壁上,后身貼住崖壁臉朝外,反手扣住石棱子,眼睛朝下找石頭窩兒,腳跟一點點試著跐住石頭窩兒,緩緩地向下向前移動,最后一腳跳到毛道兒上,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兒。
不遠處的山頂插著一面彩旗,兩名驢友蜘蛛人一樣攀附在兩三米高裸露的山石上,腦袋從山石豁口探出去,似乎窺視什么。等一人下來,我也照樣攀附上去。斷崖下草木黒森的大峽谷,崖縫里居然斜生著碗口粗的蒼松,華蓋一般的松枝如云,宛如黃山的迎客松,一會兒眼暈了,急忙回身緊貼石壁,對面的大青山頂峰赫然跳入眼簾:峰巒圓咕隆咚的柱狀酷似馬首一般,仰天長嘯;峰頂稀疏的樹木酷似馬鬃一般,直立沖天。一陣陣山風襲來,我仿佛聽到它的嘶鳴聲,時而如訴如泣,時而高亢激昂,儼然一曲錯落有致的交響樂。
這時,山頂上就剩下我們兩個人,四周尋不出道兒。他們不會從剛才我們攀附的斷崖爬下去吧?我晃晃頭:那是不可能的。
“哎!那咋走???”
順風飄回答話:“彩旗旁有一個夾扁石,能鉆過來。”
撥開叢生的笸籮棵子,巨大的山石裂出不足米寬的s形縫隙,我側(cè)身提起背包挪過去,能感覺到石頭摩擦脊背。出了夾扁石,是一段狹窄的石道,石道下是峽谷,只能扣住石壁走。記得千山有處夾扁石,也叫一線天,可以側(cè)身直走過去,出去是一片開闊地。
上來下去,下來上去,我走到石板片子堆積的山腰,灰黑色的石板片子踩上去稀里嘩啦響,聽起來發(fā)瘆。我登上了又一個山巔,又見到彩旗了,這一定是新景點了。果不其然,怪石嶙峋的山巒呈紅褐色,層層疊疊,不規(guī)則地但又有序地衍生著樹叢,像一條條黛綠飄帶系在石壁上,看上去山石、樹叢“濃妝淡抹總相宜”,如古樸純凈的丹青畫一般。腳下的山巔平臺,盛開著一叢叢白的、粉的、黃的野菊花,風中搖曳出淡淡芳香;樹上掛著一串串豆粒大的野山椒,清新微帶辣氣味兒撲鼻而來,待上一會兒,就有些微醉的感覺,飄飄然忘乎所以了。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六七十度的斜坡直撞腿兒,我膝蓋隱隱作痛,大腳指頭頂住鞋尖麻酥酥地痛,窄巴巴的山路不容我走偏,左右無可助力的東西,山風卻挺大,站不穩(wěn)很容易出溜下去,也許摔個腚蹲,也許摔個鼻青臉腫。一群驢友花錢找罪受,難怪山里人不懂呀!大青山似乎通情達理,打一巴掌,總給一個甜棗兒——一段險徑后便有一段平路。我走到一小片白墻紅蓋的小屋前,屋前一棵不能合抱的老槐樹下,蹲著一位頭發(fā)灰白披黑褂子的老漢,他在吧嗒煙袋鍋子,眼睛笑成一條縫兒斜睨我,聚起的皺紋地壟溝子似的深。
看不出村上還有別人,幾聲狗叫后重歸寂靜。沒等我打招呼,老漢一邊在石頭上磕打煙袋鍋子,一邊問:“打哪來呀?”
聲音沙啞而含混,好在我能聽清,我告訴他從沈陽來爬大青山的,還問他這村子咋沒人呢?
“嘿嘿,娃們都去沈陽打工了,十屋九空呀,就剩老頭老太婆嘍?!?/p>
“十幾個人在你家住一晚多少錢啊?”
“啥錢不錢的,空著也是空著,睡唄?!?/p>
“那吃飯給多錢???”
“沒人做飯哩。”
“我們自己做,每人連吃帶住給你15塊錢行嗎?”
“中,中中!菜,園子里有;柴火,院里有;鋪蓋,屋里有?!崩蠞h雞叨米似的直點頭。
羽毛光亮、冠子鮮紅的大公雞一邊叨地上什么,一邊晃悠悠過來。我手指它問:“多錢一斤?。俊?/p>
“俺不曉得集上價,村上辦事都是8塊一斤?!?/p>
“小米咋賣?”
“俺家種得少,自己留吃不賣,不曉得價?!?/p>
我趕忙記下老漢家電話,他姓白,這村子人都姓白,準備下次再來時住他家。
出了村子,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一座比一座低。不經(jīng)意間抬頭,我從鮮綠透亮的樹梢間,望見一幅奇異的畫面:一座座綠饅頭山包之上,是巨大的柱狀鐘乳石一般的山巒,座座峰巒孿生兄弟一般連在一起,高低不齊,前后不一,似人似馬似盆景生龍活虎,又似乎什么都不是,仿佛雕塑一般靈秀,栩栩如生。那山巒兩邊分別立著一座大山,好像有意框住這幅奇景,叫人直接切入主題。我不斷地回眸,直到拐過一座山,再也看不到了,才加快了腳步追攆前方的隊伍。
五個半小時走了20公里山路,來到通往綏中城的公路,已是秋陽當頭了。爬了幾十座山,爬千米峰也不是第一次,我從來沒有膝蓋酸疼大腿肌肉痛的感覺?;厣蜿杻商炝?,手一掐大腿面還是酸痛。王安石說:“世之雄偉瑰麗之觀常在于險遠,險而遠而至者少?!薄氨M吾力者不能至也,可以無悔矣?!?/p>
我不悔,我喜歡大青山野性兒!